第二章

第二章

江陵官道,一匹全身泛出油膩色澤的黑毛駿馬飛快平治在濃郁的樹陰中。氣候微潮,濕氣流動,卻仍阻止不了馬身後那一路飛揚開來的黃土。

夾緊馬肚,加快了手上馬鞭揮舞的動作,騎在馬上的人面帶疲色,額頭微濕,卻只有在手拉韁繩的空隙里,才能以身上那襲顏色暗淡的袖口擦拭不斷滾落的汗滴。

就要抵達目標,就在那不遠處了。仰頭望着筆直的盡頭,他默默念叨著。

於是,他低聲呵斥一聲,直到遠遠的望見了驛站邊站立的人影,方才減慢了胯下動物奔跑的速度並暗自鬆了一口氣。

勒住馬匹,翻身而下,在單膝着地向其中那一襲白衣的男子揖拳的同時,身旁那匹高大的黑馬也應聲倒地,引起了側邊粉衣少女的驚呼。

「葛戚給公子請安。」神色未變,風仆而至的人連頭都沒回。

淡淡的頷首,轉頭看了一眼那匹倒地側卧著的黑馬,白衣男子淡淡下結論,「它該是累壞了罷。」

只是那雙彷彿帶有靈性的雙眼還不肯閉上。

負手踏上驛站邊那輛馬車的台階,低頭略微思索過一陣,轉向身後的藍衣大漢,道:「阿五,埋了它罷。」隨即向跪地起身的人伸出了手,「葛戚,上車。」

是一臉淺淺的笑意。

面帶難色的看了眼那輛綾綺羅緞的馬車,和站立在它之前的白衣男子,再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杵在原地久久得不到結論。隨後,他一咬牙,那隻屬於葛戚厚實粗糙的手掌放在了另一隻白皙修長之上。

挑開門簾,弓身而入。白衣男子揚眉,在找到一個舒適的位子坐下后,等著隨他身後而來的人落坐。

鞭揚起,馬車動。在接過身旁粉衣少女遞過的紫砂茶杯,輕啜一口后,白衣男子開口:「准翌現在人在金境內?」

「啊,哦,是的,公子。」或許是沒料到白衣男子此時會問話,在急忙抽離了已經送到唇邊的茶沿后,葛戚答:「前幾日說要將榷場全部關閉時,少爺人留在金境內。近日又聽說榷場關閉是因為朝廷要北伐,鬧的人心惶惶的。而昨日,屬下突然收到了少爺的信函,說人在金國內,榷場的事兒得讓公子知道,讓公子下決定,可是屬下怕——」

「你怕這信不是出於准翌之手?」

淡淡微笑着一語擊破,白衣男子伸手,接過了放置在葛戚貼身衣衫里信箋。

動作優雅的抖開,手指翻動,如玉的臉龐如溫水般平和。

「這信是出自准翌之手沒錯,」折好信放回紙箋中,白衣男子頓了頓,如水的眸光看不出任何端倪,「可是葛戚,那位準翌少爺在寫這信的時候,該是在八月十五之前罷?」

聞言,被問的飛快垂下了頭,握著水杯的手輕輕一顫,驚起一杯的波瀾,使得其中一兩滴飛濺出杯外,灑落在車內上好的波斯織毯上。

不動聲色的將他的反應看進眼底,白衣的男子仍是一臉柔和的淺淺笑着。

「咚」地一聲,人高馬大的葛戚突然間以利落的身手轉身下跪在白衣男子面前,髮絲紊亂的額頭上有隱約爆裂的青筋。

「屬下該死,請公子降罪。」

「降罪?」薄唇輕抿,他失笑,「是啊,你這謊實在是說的不怎麼樣。按時間來算,那位翌少爺此時是無論如何都會去杭州的。」

「屬……小的是出於無奈才出此下策,想要公子親自去趟北境。」

「是准翌處事不當么?」端起矮几上的茶杯,叩出了叮噹的聲響,白衣男子道:「你先起來罷。」

猛地抬起頭,盯着那張俊秀的臉龐半晌,葛戚依言站起身,卻只敢弓背立於一旁。

「公子該知道少爺是什麼脾性的人,少爺……怕是不會安分的。」

食指劃過桌面,白衣男子不發一語,只是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不負盼望的,跟着車身搖擺不定的人困難的在懷裏摸索,最終將一本藍皮冊子交到白衣男子手上。

信手翻開,眉眼的遊走只跳過了一頁,英挺的眉峰就皺了起來。

反手將冊子放到矮几上,白衣男子的臉上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笑。

「阿五。」隔着垂下的窗帘,他低喚,直至身藍衣的漢子出現在半撩開的門簾,「回府後帶葛戚到客房歇息。」他吩咐。

「是。」抱拳,藍衣大漢領命。

「另外——」拖長了尾音,阻止了藍衣人的告退,那身白衣的男子輕扯唇畔,淡淡笑起來,「記得去辦排在這之後的事,立即,馬上。」

深深看了白衣的男子一眼,即使是微微的,藍衣男子的臉上還是有了面無表情之外的神色。

「咳咳。」

漆黑靜謐的夜裏,有一兩道輕微咳嗽聲從精巧別緻的亭台樓閣里傳出來。那聲響是極其細微,卻是接連不斷的一遍遍重來,直到最後散逸在這片不大不小的後庭里。

「咳,咳咳。」

又是兩聲帶着喘息的輕咳。片刻后,那扇有着暈黃燈光的窗扇被推開,一股濃濃的藥味運散、蒸騰。

月華浮動,遊走在波光粼粼的水間,倒影出湖畔的長亭迴廊,同時也倒影出那扇被推開的青木橫窗。

「公子,早些睡罷,今天白天您可是累著了。」

是小婢清脆爽朗的聲音。於是下一刻,在水面之上,有一截淡粉的衣袖伸出了窗外。手掌探出,將木窗扣回窗楣。

「咳咳。」

隱隱約約的,隔着那扇羅綺的窗,有道修長的人影靠近,並掩唇費力的咳了兩聲出來。

「娉荷,把窗打開罷,我被這藥味沖的難受。」像是一股活動着的溫水流出般,低醇的嗓音這麼說道。

話音落,另一道矮小的人影緊接着颳了過來,擋在高瘦的人影前,「那可不行。公子,您還是早些睡。」

「不礙事的。」淡淡的答,那道有着醇凈嗓音的身影突然緊縮了起來,又狠狠的咳出了兩聲。

「看罷看罷,」矮小的人影上前,與瘦長的人影交疊,「就知道會這樣。公子,既然您身子骨不好,那商行里的事兒讓阿五給您擔着點,何況還有何總管跟少爺,您注意身體要緊啊。」

修長的人影只是淺淺的笑着,然後將身形移開了窗邊。

「哎哎,」陡然叫出了聲,矮小的人也跟着移了過去,「不行不行,怎麼說您也得回榻上躺着,我給您叫阿五來。要不啊,您就回房休息。」

「那好,你去把黎五叫過來罷。」思量過一陣后,著極度壓抑的輕喘,完全消失在窗后的人如此說道。

「那您得躺上面不準動。」

「我不動。」

「真的不動?」

「娉荷。」他難得端起主子架勢。

「好嘛好嘛……」低低的嘟囔出聲,在「嘰呀」一聲后,一個梳着雙垂髻的粉衣少女從半掩的朱紅門跨出來,又時不時的向門內張望一陣,最終才將托盤夾在懷裏,穿過跨水而築的青綠迴廊。

等著那抹淡粉完全消失在漆黑的視覺里,屋內那書榻上的男子這才扶著軟枕坐起,眼裏嚼著些似曾相識的笑意。

他伸出手,動作輕柔的翻動着面前案上的藍皮書冊,一襲白衣在那面墨黑的案上來回逡動,對比出極度強烈的色調。

手掌動,在掩到唇邊時身體一陣痙攣,用力的咳出了兩聲,又若無其事的垂下手到翻閱的紙張邊。

燈光淡淡的照在他俊秀白皙的側臉輪廓上,圈成一道光圈,隨着室內氣流的浮動一明一滅的閃動着,映在他好看的黑髮上。

手裏的紙張被夾在修長的食指跟拇指間翻動着,在聽那門軸轉動的細微聲響后,微微抬首。

「公子。」抱拳一揖,站在門邊的藍衫男子輕喚道。

他略微揚眉,算是回應,又有點好笑的看向那個被堵在藍衫男子身後的淡粉人影。

「哎呀,死黎五你給我躲開,這麼大的個兒堵在門口乾嘛!」淡粉的人影蹦蹦蹦,在發覺連撞帶蹦都起不到任何效果的后,氣急敗壞的,乾脆叉起腰猛戳藍衣男子的後背。

面無表情的,藍衣男子轉頭看了身後矮小的人兒一眼,沒任何反應的走進屋子裏。

「什麼時辰回來的?」紫毫拿在手中,那個坐在燈光里的白衣男子開口,如潺潺涓水的音質瞬間在昏燈暗室中蕩漾開來。

「屬下剛進門沒多會兒。公子叫我?」

聞言,白衣男子淡淡笑起來,將筆頭輕沾在硯台,開口:「是有個人看到你在我旁邊才放心,是么,娉荷?」抬頭對着門口那抹淡粉的身影。

「哼!」被點名的人頭利落的側到一邊,扁扁嘴絮叨開,「誰會放心他這個五大三粗的人啊,我還怕他笨手笨腳的把公子您——嘎!」說到這裏,突然,那個準備長篇大論的人硬生生的自動砍掉下面的話,瞪大了眼睛發出媲美烏鴉的一聲,「公子,您,您……」顫顫抖抖的豎起中指指著主子,這個丫頭有點膽大包天,「您居然給我坐起來了!」吼的虎虎生威。

「哦,那我再躺下去好了。」極度配合的,白衣儒雅的男子輕柔的放下手裏的筆,果真將身子下沉,倚靠在軟枕上。

「不,不是指這個……」或許是沒想到主子今天的配合度有這麼高,卒不及防地,粉衣少女猛然的剎住了下面的話,降低了聲調,低聲咕噥:「哪有人變的這麼快的……」

看了一眼身旁扯着衣袖神色不平的少女,藍衣的男子這才開口,「書房裏有我來伺候公子就夠了,娉荷姑娘請回房休息罷。」

愣愣的回過頭,狠狠白了一眼明確的下了逐客令的人,粉衣少女還是依言向書榻上的男子福了福身,「公子,那娉荷告退了。」

淡淡的頷首,書榻上的人又輕咳了兩聲,卻至始至終未將手裏的冊子擱下。

一陣微涼的夜風透過木窗的縫隙吹了進來,使得站立在門邊的人轉身,靠近。

「阿五,把窗子打開罷。」半卧於榻的人撐起手臂輕輕說着,成功阻止了藍衣人下一步的動作。

「公子覺得悶?」自動從窗邊走過來,黎五伸手,藉助自己的臂力把手扶在榻案的人撐了起來。

「悶?」念叨著這個字,白衣男子失笑開,「是黃大夫最近的藥味濃了些,你沒聞到?」

那碗褐黃色的液體就被他擱在榻下,娉荷沒聞到不可能黎五也聞不到。一般來說練家子的耳,口,目,眼,都比常人來的好些罷,這點常識他還是知道的。

「公子又沒喝葯?」黎五問,順便將散落在書榻另一邊的白狐皮輕蓋在白衣男子的膝上,向後退開一步,眯着眼瞟到榻下擺放的白瓷碗,再弓身向前將那一碗湯湯水水端了出來。

白衣男子見狀淡笑着向後靠了靠,舉止優雅的捂了捂鼻,「阿五,這葯還不是一般的難聞罷?」

「是有點……」喃喃的端起碗靠近鼻尖,觀察過後的人給結論,「如果被娉荷姑娘知道,就不太好了。」

「是嗎?」坐在榻上的人手持書卷淡淡的反問,斯文俊逸的臉上有一雙彷彿積聚了一潭溫水的眼睛。「只是偶染風寒而已,要被人騙着喝下那樣難聞的東西,倒有點叫我生不如死。」

「公子還是一樣有些奇奇怪怪的若干原則。」碗底和案面交接,在發出那「嗑」地一響的同時,黎五笑着說,剛毅的五官卻因為這微微的嘴角牽動而變的柔和起來。

搖頭輕笑着,白衣男子隨手從桌面上那一堆藍皮書冊里拾出一本,丟給了矗在他面前的黎五,宣佈閑話扯到這裏為止。

「把這本給何伯過目,順便讓他問問那個遠在杭州的少爺,把榷場的帳做的別出心裁到令人髮指的地步,是怎樣辦到的。」

「是數字太混亂?」不知情的人問。

「不是,」恬靜的把雙手疊成塔狀擱於案上,那個一直淡然微笑着的人以同樣的表情回答:「根本就是滿本的潮汐圖,我認為。」

見怪不怪的,有着魁梧身軀的黎五隻是依言將手上的冊子翻開,細細看了許久,才衡量著發言,「呃……翌少爺果然是學者之心。」

學者之心?

悶悶笑出聲,白衣男子挑起右眉,輕咳一聲后,道:「准翌現在人在杭州?」

像是受到傳染似的,黎五也微微咳了一聲,在白衣男子探索的目光轉到他臉上時,又不太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公子……怎麼知道?」他問。

「快八月十八了。」再次執起筆桿,白衣男子語調輕柔的幫他解疑排惑。

八月十八,中秋過後的第三日,有一年一度的特大潮水在這天形成。於是鹽官、新倉、黃灣一帶十多里長海堤,常常結聚數十萬所謂的文人墨客及風雅人士前去觀潮,其盛況之空前,較中秋十五賞月燈會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張家的那位張准翌少爺,又是個好天象自然物的人,雖然接管了自家在邊境的生意,只怕在中秋過後,人早就跑到了杭州等待着這一年一度的奇觀了。

得出這樣的結論並不難。

把藍皮冊子放回書案上,黎五的眼睛裏是那一頭渲染著暈黃光圈的濃密黑髮。一瞬不瞬的盯住了其中的某一處,彎下身,他問的小心翼翼,「那,公子是要屬下請翌少爺回來?」

「罷了,由着他罷。」頭也不抬的人這麼答,「准翌雖然散漫了點,但不會不知輕重。這錢塘江八月十八的潮汐變幻也是一年一度難得的景觀;再者,他在北境把榷場的生意打點的不錯,也為難他了,放鬆一下也無妨。」

「那這帳……」話雖這麼說,但他——好罷,他承認,整個張府的人,還包括他黎五,大概都不會認為他家公子會這麼輕易就放過翌少爺。至少,這鬼畫符樣的帳冊是要重新來過的。

停止寫了流暢的書寫,那張有着俊逸面孔的人適時的抬頭,微笑着淡淡吐出他的意旨,「何伯應該會很高興去教准翌如何書寫帳薄。」

果然。

黎五嘆息。

張家准翌少爺和張家元老級總管何伯不對盤,整個江陵府都知道;張家那個元老級總管何伯拿張家的二少沒轍,整個江陵府也知道。只是——張家的大少、被所有人慣稱為張公子的人整治上述兩人有心得加有一套,整個江陵府放眼望去,似乎也只有他黎五一個知道罷?

眼前的人再次低頭輕移筆桿,直到一陣微微泛涼的風在霎時牽起了案頭燭火,晃動搖曳出了幾道不定的光影,白衣男子才微蹙劍眉抬頭。

視線跟着對面的人遊走,在觸碰到那扇半開的青木紗窗時,黎五快步上前探出了手掌。

「阿五,就讓它開着罷。」壓抑著一陣輕咳,聽到了由遠而近的打更聲,白衣男子突然開口,「一更了?」

站在窗邊的人聞言豎起耳朵聽的仔細,良久才答:「是的。」

「那好罷,」頓了噸,坐在榻上的人擱下了筆,然後撩起雪白的衣袍站起身,吩咐道:「都回去休息罷。」

點了點,最後再看了一眼那扇半開的青木橫窗,那道藍色的高大人影跨步跟在白色身影后。

拾步走上曲折的迴廊,轉過一道漢白玉門,身前的白衣男子停了下腳步。

「你回房罷。」

「是。」握拳,藍衣的人告退,卻在將要跨出門檻時突然轉身。

「有事?」撩起白的刺眼的袖口,此時白衣男子笑的像只狐狸。

微嘆出聲,藍衣人顯得有些無可奈何,「公子,大概您是忍了一晚了罷?」

「怎麼說?」淺淺的笑着,白衣男子問。

「您叫屬下去辦您交代的事,但卻在屬下回來時什麼都不問,難道您不是在憋著么?」

不承認也不否認,白衣男子只是站在那片空曠里抬頭看了看那樣黝黑的天空。

「阿五,今天的月色不錯啊。」他說。

於是,在仰頭的那一瞬間,黑夜裏,那雙似曾相識的黑眸,微微泛著些幽幽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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