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見證一個消失。

一個讓人來不及的慢慢淡去的消失,是不會被察覺的,最終只有懷念。

那麼這個夏天,這個看着他走的夏天,也應該是永遠都無法跳離的吧?即使時光繼續……

甩著鑰匙上了最後一層階梯,在打開自己家門的時候發現對面的門是虛掩的,於是慢慢放輕了動作。

闖空門?

咬着嘴唇躡手躡腳的走到對面,試圖從門縫裏看到什麼。

可惜裏面是一片黑暗。

拉開門,久未上油的門軸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頻,憑空增加了一點恐怖效果。

探了腦袋進去,發現裏面的東西基本上已經打包完畢,連音響設備都被裝好。難道——「看什麼?」不冷不熱的嗓音在我頭皮上方響起來。

猛然一驚,連帶頭皮發麻,連想都沒有想,我毫不猶豫的扯開喉嚨並出於本能反應的大叫,音量響徹全樓。

「嘖,」頭皮上方的人先是從唇齒間發了一個單音節,語氣淡淡的,感覺有點熟悉,「我還不知道你這麼能叫。」

在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后,我先是皺了眉,然後慢慢的轉過頭,慢慢的閉上張開的嘴,慢慢的把先前驚的飛了出去的三魂六魄招回來,再在什麼話都沒說之前,翻了一個白眼給了身後的人。

「麻煩你在無聲無息的出沒、或者突然講話之前,照顧一下當事人情緒好不好?」從牙齒縫中吁出一口氣,我死死的蹙著眉頭看他。

沉默不語,只是拉過了木門從外面鎖上。

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把他從上到下逛完,我轉身往自己家門口走。抽出了插在門孔里的鑰匙后,關上大門。

放了背包換了鞋子,突然發現好象有什麼不對,於是馬上跳起來拉開大門,正好看到他站在我家門口。

和他大眼瞪小眼,發現情況不利后率先別開。

「你,要——」

「搬回家。」他替我說完剩下的字。

點點頭,我關上門,反覆咀嚼他答的三個字。

回家?

眉心起伏,跌宕在眉梢。於是氣血衝上腦門,我的右手五指關節在不經過任何深度思考後,一起用力,他又出現在我面前。

「你有家?!」脫口而出,餘音繞梁加衝力十足,。

他有點好笑的看着我,一雙漆亮的眼眸。

倒抽一口氣,我站在原地,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什麼。

「不,我的意思是,你,嗯……你一個人,嗯……」為了挽救剛才沒經過大腦皮層過濾的「脫口而出」,我講的小心翼翼。然而,當這一句話吐出來的時候,還是支離破碎。

或許在這一刻覺得時間漫長的不只我一個人。因為,在我放棄辭不達意的說話后,清清楚楚的看見他輕聲喟嘆的樣子。

一種「無恿無謀」的挫敗感突然襲來,讓我覺得再也掰不出一個字來,於是鳴金收兵。「沒事了。」僵硬的對他笑笑,在他的注視下低頭帶動右手腕,我關門。

那——搬回家又是什麼意思?

貼在門背後,我發現有話講不完的感覺就像有刺卡在喉嚨里一樣難受。難得勇氣再度上升,然後轉身,輕輕動了動右指關節,卻在看到第二個人後,馬上英雄氣短。

站在原地支吾了一會,直到和他詢問的目光相撞,順便撞入那潭平靜的深淵裏,我又開始彆扭起來。

「那搬回家是指……嗯,我是說你……」他好整以暇的看着我七零八落的的拼着句子,並沒有一點要伸出援手的打算。所以,我只有一個人拼搏,繼續玩著口水戰,想問他還會不會回來。

直到我最後一個音節落地,他依然形象絕佳的站在五層樓道口,靜靜的立着,沒有講話。

把腳跟稍稍向後挪,重重的低了頭,決定再度放棄。

「算了。」我跟自己說。

「或許吧。」他沒頭沒腦的一句。

迅速仰頭仰視他,對着他閃閃光發的瞳孔。而那些都還來不及的反應,最後卻只是隱在他轉身的背影里。

鬱郁的關門,然後一個人背靠在門板上,直到感覺心跳在不正常的一波一波加快——猛然的站直身體,然後以混亂的步調衝到窗枱邊——是那輛曾經出現在我視野中的黑色BMW。現在,它安靜的停躺在我所熟悉的巷子裏,像是在靜靜的等待着誰。

當那個穿着那身白色T恤和牛仔褲的他出現,走向那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動作優雅的打開車門時,某種信息開始清清楚楚的傳入我的大腦中樞。

他說他要搬走。

對着步滿灰塵的玻璃窗,我看着自己的嘴角輕輕吐出著六個字。

車子的引擎打動,細細雜雜的,但還是滿滿充斥在這個窄小的巷子裏,一瞬間就鑽入我的骨髓。

臉色蒼白的放下抓着窗帘的手,我奪門而出,於是整個樓道里馬上響起了乒乒乓乓的聲音。衝下樓,跑出騎樓外,在那輛黑色的BMW揚起的塵土裏,最終看到它消失在我的視野中的樣子。

站在原地,看着他離開的方向,良久,我都沒有任何的反應,最後只是表情平靜的上樓。

我記得那天的樣子,有淡淡花香瀰漫在這個巷子裏;有穿過樹枝的班駁陰影撫摩著水泥地;有微醺的熱風在臉上躡手擦過;還有我,那個站在騎樓外的我,以及,那個不會回頭的背影。

永不回頭的離去。

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我開始明白到什麼叫做從生命里漸漸的消失;也明白今天他的離開,只是一個楔子

坐在沙發里,有一下沒一下的按著遙控器,我的視線並沒有全部放在對面的那台機器上。

「左先生搬走了?」坐在我右手邊、和我擁有最親密的血緣關係的人問。

先是怔了一下,然後重重的點了點頭,於是兩人雙雙陷入沒話題的沉默,直到對面大門傳來了細微響動——從沙發里綳直身體並彈跳起來,在一雙眼睛的注視下快速移動腳步,踏上門檻並開門——只要一秒,只需要一秒,心臟就被失望快速的佔領。

「我來搬東西的。」

顯然是被我突然的動作驚到,對面剛剛打開門的人先是驚異,然後老老實實的交代。

我點頭,關門,垂頭喪氣的樣子。

「怎麼了?」看着我有些挫敗的靠在木門后,我媽問我,「想左先生?」

瞳孔沒有焦距的對上她的臉,我默然。

想?

反覆咀嚼著這個字,類似被一記棍子敲在頭上。與其說我想他,倒不如說我沒有辦法相信他就這麼離開他生活六年的地方。

右手支在門板上,我站正,慢慢走到沙發邊,彎腰重操我按遙控器的舊業。

「媽,我們裝部電話吧。」眼睛盯着熒幕里快速閃過的各種畫面,我說。說完后,感覺有股液體在體內暗涌。

我知道,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這一秒,連根拔掉的,是我最後的一個依賴。

夏天終於來了,這是表面話。換成更實際一點的說法就是:我的考試要來了。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六月初早晨,我在閃了學生會某某同學眼睛的情況下,光明正大的跨進學校大門,然後上樓,進教室,再安穩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路受着眾多目光的洗禮。

「你……轉性啦?」一小組十三個人全部噼里啪啦圍了過來。

環視一周,我揉揉有點發酸的脖子,沒有搭話。

「離起床有一個小時了嗎?」七嘴八舌。

「看樣子還沒有。」三姑六婆。

「那什麼時候她的起床氣才會消?」四叔三公。

「……」

就這樣,我以被包圍狀坐在他們中央,被他們連番轟炸著關於我起床氣的問題。除了毫無還擊之力以外,我根本就沒有還擊的慾望,任「敵情」泛濫,直到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麼悅耳的鈴聲傳進教室,討論才算告一段落。

首先傳來的是鞋掌和地面撞擊聲,教室里依然唧唧嗡嗡;然後是穿着高跟鞋、在十米以外都可以聽見她腳步聲的數學老師進來。可是,那些嗡嗡唧唧並被沒有因為老師的出現而完全肅清,反而越演越烈。因為,在她的身後,多了一個在眾人眼裏和專職拿考試試卷打上等號的數學科代表。

環顧教室一圈,數學老師用手示意安靜,然後清了清嗓子。

「同學們,是不是覺得早上沒什麼精神,讀不進去書?」

「是,是!」一群彷彿是遇到知己的呆瓜們鬼哭狼嚎,感動的只差痛苦流涕。

「那麼——」她笑盈盈的拖長尾音,在雷達眼掃視全班后,投了一枚重型炸彈——「我們來個數學測驗調節一下如何?」

鴉雀無聲。

之後,照樣是一片鬼哭狼嚎。

這算是挖好了坑等人跳?

我咧嘴,把筆在食指上轉了一個圈后,一股濃濃的笑意嗆上咽喉。

半晌——敲敲筆尖,俯視試題,在發現沒有什麼可以再掰了的情況下,我站起身排在第三交卷。

「李同學,我希望你在正式考試的時候能認真一點。」遞上考卷,和講台並肩而立的那一刻,穿着高跟鞋的數學老師對我這麼教育著。

心不在焉的點點頭,我的視線依然游移在教學樓后的那片場地上——大隊人馬重兵壓陣,就在中庭里的標誌性建築物下。

那是高中部三年級的學生。就在三天以前,我還剛剛在那裏照完畢業照。

幾乎是跑着衝出教學樓,讓視線快速的逡巡於幾百人之中。我並不了解此刻的迫切是為什麼,或許它只是一種沒有經過修飾的渴望,渴望着尋找出那抹熟悉的身影。因為,我已經失去了和他交集的一種方式,現在是僅存的和他惟一連接的方式。

就像是年久班駁的老電影,目光在跌跌撞撞里闖進某個人的眼睛、眉睫,嘴唇,鼻樑上,頭髮、手指、側影……卻依然沒有找到我想要的。

然而就在幾天以前,我可以對他的存在毫不猶豫的歸屬在我家對面,可以對他是否出現在我面前以無關痛癢回復,那是因為覺得一切的存在是那麼的合理和理所當然。可是現在,他就要慢慢滑離我的生活,就在我習慣於他出現在我的右手邊時。

站在漸漸秒變的辣毒的陽光下,任微熱的六月風在我的臉角來回的輕撫。在略微低了頭思索一陣后,我轉身進了和標誌性建築物遙遙相望的圖書館,爬上二樓,一個人隔着厚厚的落地窗,抱腿坐在地板上,靜靜看着他們。

一撥人來又一撥人走。

他們群聚著講話、微笑、問好、拍照,看上去是那麼熱鬧。而我,卻只是在這裏等。

當那抹挺拔修長的身影連同彷彿永遠波瀾不驚的臉,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時,我的表情是恬靜的。

微笑着用手掌撐起臉頰,我看着他走路,看着他停下來和人講話,看着他站在桂花樹下被風輕輕的吹動了頭髮,彷彿纏繞着桂花的味道。

我在的這裏沒有風,有的只有靜靜的空氣,所以不能被風吹動頭髮,也不知道在陽光下半眯着眼睛的感覺受,但似乎可以聞到淡淡花香。

手指無意識的摩挲著耳邊的頭髮,我繼續看着他走路,看着他一臉淡然的被人叫,看着他淺淺勾著嘴角,看着他神色自若的站在鏡頭前,然後再不見。

就這樣抱坐在圖書館二樓靜靜歪著頭看着他,靜靜的在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

一直的微笑。

然而幾天之後,我才知道,那個看他拍照的下午,是那年夏天的最後一面。

我的消失記錄,終於進入了尾聲。

隱隱約約醒來的時候,屋子外的蟬叫聲一浪高過一浪,不休不止的,沒日沒夜的。可是情況並沒有捂住耳朵就裝作聽不見那麼樂觀,因為除了不眠不休的蟬聲,同時破壞我睡眠的,還有放在客廳里的電話。

用被單捂了耳朵,企圖排除干擾,我伸直了腿繼續睡。

忘了在兩個月前要裝電話是出於什麼心理,但最後的結果是我順便裝出了不少麻煩。例如黃姓同學非常在行的電話粥,我承受不了;陳姓ABC同學的洋腔洋調我更是受不了。再例如,某些人居然會有電話叫我起床這一招,讓我簡直忍無可忍。

在電話響到第N聲的時候,我以一種憤憤然的姿態撥開了被單,並依稀覺得打電話的人今天有和我卯上的趨勢。光從那種不屈不饒的撥電話的精神來看,也必定是一個了解我脾性的人。

懶散的從床上拖泥帶水的爬起來,一邊走一邊搔著已經半長不短了的頭髮,嘴裏念念有詞。

伸手接了聽筒,「九點?」我沒頭沒腦的跟那頭的人討論時間問題。

「不是,是八點。」糾正錯誤,電話線另一頭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

夾着音頻資料在大腦里收索一陣,最後對號入座,「黃佳韻同學,我相信你應該清楚,在假期里八點鐘叫我起床是一件非常不人道的事情。」

「我沒有打算叫你起床啊,」被誣賴的人馬上上報,「我是想問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送左學長的機,他今天早上八點四十五的飛機。」

聞言,我不敢認同的挑挑眉。讓電話鈴響了十聲以上去吵一個睡眠正酣的人,還好意思說沒有存心吵他起床?

撇撇嘴角,突然意識到她第二句乃至最後一句話的內容。我轉頭,看了一眼掛在另一邊牆上的日曆。

八月二十四。

他確實是在今天離開。

「不用。」咬咬嘴唇,我答。在她來不及有任何反應的情況下掛電話,收線,乾脆的接近決裂。

靠在電話邊站了一會,我原路返回,並把四肢的重量全部放在那張床上。伸手拿了被單捂住耳朵,再捂住臉。

其實在這一刻,我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辦法繼續睡下去。或許除了四肢,我所有的器官都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貼了另一隻耳朵在枕頭上,聽着自己渾濁的呼吸、緩緩而沉重的心跳、潺潺流在真皮里的血液、以及每個毛細孔張開的聲音。

他終究還是被保送了,將去英國,最終全部消失在這小巷,這棟樓,這房間。什麼都來不及一樣的消失。

一個從頭到尾我親眼見證的消失。

八點十分。

再也躺不下去。我起床,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後不停的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八點二十。

我已經趴在窗台上,用一種發獃的目光看着窗外將近八分鐘。其中,抽了兩分鐘的時間隔着透明的玻璃杯,端詳著另一邊的掌心線。

八點二十三,我打電話。

站在騎樓外,我把他的安全帽還給他。

「謝謝。」我說。

他接過,然後順手放在後坐,沒有出聲。

「那,」反手指指身後的牆壁已經變成暗黃色樓道,我接着說:「我上去了。」

他點點頭,看和我轉身,卻在我要進入騎樓里的時候開口叫我。

帶着狐疑的目光,我回頭。

「我讀城大。」他說。

「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我要告訴你為什麼。」

我不再接話,於是輕輕哼出了一記鼻音。

「小旎,」他叫我,扶在車頭上的左手竟然開始輕微顫抖著。

盯着他抓放在機車前的右手,覺得有點奇怪,卻因為不知道為什麼而感到奇怪,所以只是靜靜的站立着,等着他的開口。

「我……,」吐出一個字音,他的瞳孔急劇的放大,在我詢問的視線里變的閃閃發光,一邊說一邊注意着我的表情一邊接了下去,「我想告訴你……我……」

只是那麼一瞬間,我馬上意識到他要講的是什麼,於是所有的防備全部綁在神經上。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決心,「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留在這裏是——」

「季仲霖!」幾乎是喊出喉嚨,我硬生生的叫着他的名字打斷他,直到他用一種驚愕的目光看我。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我輕輕咳了一聲,低頭把視線放在自己的腳尖,「呃……我今天很累了,如果你有什麼話,改天再講。」

我沒有去看他的表情,只是話音落的同時飛快的轉身。在發現身後並沒有任何響動后,還是像逃難一樣奔進了樓道。

跑上第三層,我漸漸放緩了步子改為一步一步的拾階而上,而腦子裏卻是一片混亂。

站在四第層的樓口,聽到下面重重的機車發動聲,我頓時鬆懈下來,癱坐在台階上。

良久,我才邁著疲憊的步子出現在第五層樓口,目光不可避免的分散在對面的那扇門上。看到一如記憶中的緊閉。

蹲下身子,我轉身靠坐在老地方,再次用手撫摸著那片發黃的斑駁牆壁上的種種痕迹,就像和以前一樣那麼反覆的撫摩著。

片刻之後,我收回手,從口袋裏拿出火柴,一根接一根的點燃,然後再熄滅,點燃,再熄滅……直到越來越多的火柴黑頭紛紛揚揚的灑在我的腳邊。

同時,我也沒忘記動作熟練的用食指和中指夾起口袋裏剩下的半隻煙,放它在唇齒間,點亮它,看着它在手中忽明忽暗,煙霧裊裊——不會抽煙就不要點。

就是那種淡淡的、低低的、懶懶的語音,在和此刻相同情景里從我的頭頂上傳來。彷彿,此刻也有人這麼說着,即使我知道再也不會有人跟我這麼說。

低頭看着就要被燒燼了的煙,我把它彈開,和用過的火柴躺在一起,像是要被一起埋滅。

不發一語的冷冷看着它們,我抱腿倚坐在牆邊,然後轉頭,隔着雙腿間的縫隙再次的靜靜看着掌心間的紋理,輕輕用手指來回的撫摸,勾勒著,突然想起有人曾經這麼唱: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於是,淡淡的笑起來。

我想,在這個時候,曾經維繫着我和他的某條曲線,應該是悄悄的斷開了才對。

斷開——原來人的離開,竟是如此的簡單。

埋了頭到雙腿間,輕輕嘆著氣,一遍又一遍的用粗糙的牛仔布料摩挲著額頭。我感覺到痛苦,卻不知道為什麼。

身後發出響動的時候我並沒有回頭,因為我已經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道。

是我媽。

「去送左先生了?」

頭在膝蓋上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的搖晃,選擇忽略過那種從咽喉里發出來的細微嘆息。

「剛才黃小姐打電話過來,說他們沒有送到左先生的飛機,再問你去了哪裏。」她站在我身後說。

擱在膝蓋上的嘴角偷偷的彎了彎,沒有出聲。這種送機的結果並不讓我覺得以外,因為被那群自告奮勇的人提議要去送行的,是他。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良久,我搭腔,內容卻是風馬牛不相及。

「呃,我,剛剛到家的。」說到這個問題,她開始變的不自然。

於是先前彎起來的嘴角馬上變成咧開的。

「回來就接到了那位黃小姐的電話?」垂下手撥弄着腳邊的散落的火柴頭,繼續這種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

她沒再吭聲,只是在我手指撥弄的動作下注意到了地上的煙頭。

「你……抽煙了?」

「這還是你上次看到的那支。」沒承認也沒否認,我拍拍手從台階上站了起來,插了右手在口袋后,進門。

她站在我身後,沒有跟進來。「旎旎。」

我轉頭挑眉。

「剛才,我在窗枱邊看到了,」她說的吞吞吐吐,底氣不足,顯然是比我這個當事人還要彆扭,「那個男孩他送你回來,你們……」以詢問的語音漸漸消音,應該是要我接下話頭。

努努嘴角,我有點好笑,「關於某些方面的情感,我好像已經沒有了。」

「你的意思是……」她上前一步看着我。

「意思就是,你看到那個用機車送我回來的男孩,和我半點關係都沒有。」

「我不是這個意思。」或許是害怕被我誤解,站在門邊的人又向前走了幾步,臉上是一種急切,「是我剛才聽到你在樓下好像要阻止他說些什麼。在之前,你曾經跟我說過,我們兩個中不相信愛情的反而是你,是真的嗎?」

站在原地看着她,我有點懷疑自己剛剛聽到了什麼。從鼻腔里發出一個鼻音,我失笑道:「據說到了十五、六歲大的孩子,他們的家長一般都是極力阻止他們會早戀什麼的。那麼我眼前的這位家長,你的思維為什麼和他們不一樣?」

「不,你還是沒了解到我的意思。」她微微笑着看着我,眼睛裏是一片溫柔,「我說的不是早戀,而是一個普通的十幾歲女孩子憧憬並嚮往的東西。在她們在心目中,必定都會有一個類似夢中情人的人,那是一種理想和渴望,以至於她們會對未降臨的愛情抱着希望。」

表情在她這一段話里瞬息萬變,最後只是揚揚嘴角,掐頭去尾的打撈了一個詞出來——夢中情人。

我玩味着這個詞,感覺像是天方夜談一樣的東西。儘管如此,身體還是產生了共鳴,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一張輪廓分明、英俊白皙的臉。

揮開那張印象,我要笑不笑的看着她,道:「在說『十幾歲女孩子』之前,你加了『普通』兩個字。而我呢?好像生來就不太普通,那些不太實際的東西,對我來說沒意義。」

像是被一個鎚子砸在了頭上,她臉上的微笑在上一秒僵住,然後顏色開始變的蒼白。

「你在怪我,是嗎?」她輕輕的問,臉角在我面前抽畜著,一臉痛苦的樣子。

喉間騰起一股酸意,我站在原地靜靜的看着她,沒有發出一個音。

低下頭,她凄涼的笑起來,然後幽幽的開口,「你該怪我的,因為這些,都是我的錯。從十六年前就開始錯!一直錯到現在!」,她的視線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目光幽冷的繼續著,「我錯在十六年前愛上那個男人,錯在堅持生下了你,錯在讓你背着私生女的名號註定了成長的不幸,錯在我多年對生活物質的要求。現在又錯在當了別人的情婦,是吧?」

我不語,只是恍惚的看着——那是一張血色盡褪、額頭冒出交錯著的青筋的臉。突然,我想起來了,這張臉的主人,似乎是那個惟一和我有着濃濃血緣關係的親人。

機械的張開嘴,我試着發出一個音,可是卻沒有一點聲可以讓自己聽見。

捂住嘴角輕輕咳了兩聲,之後,我聽見這樣一句話從我的嘴角流淌出來,「我不會認為我的出生是你的錯,相反我的出生要感謝你。而之前之後的,你只要對得起你自己,沒什麼錯不錯。」

聞言,她的全身開始了顫抖,「我,我們是母女倆啊,為什麼你劃分的這麼冷血?」

像是被什麼觸動了心臟,我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隨即又恍然大悟。

原來就是這兩個字。我總是覺得自己該找個詞形容,最後用來形容的,竟然是這兩個字眼。

轉過頭,背對着她,我聽到自己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道:「我只是想一個人自私的活。」

這一刻,我知道自己將要失去什麼。只是,當一個人開始想要決裂的時候,開始想要決裂的時候,開始想要決裂的時候——就像這樣的……冷血。

「可是我們是兩個,我們兩個是相依為命的啊!」她上前一步,從身後抱住我,然後感覺有幾滴溫熱的東西滴在我的手臂上。

我低頭,抬起手臂靜靜看着躺在毛孔上的水滴,一種鑽心的疼痛就這樣開始漸漸的蔓延。

「媽,我覺得很痛。」

「很痛?」像是吃了一驚,隨即又開始緊張起來,她急切的翻看着我裸露在空氣里的手臂,試圖找出一個傷口,「什麼地方很痛?讓媽媽看看。」

靜靜的看着她依舊掛滿淚痕的臉,不著痕迹的從她的手上拿回自己的手臂,不發一語走進了睡房……

於是,這年的夏末秋初,很痛很痛。

因為不想去追究到底痛在哪裏。

所以,才會找不到傷口的隱隱疼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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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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