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人來人往的大廟口,王書鴻靜靜盤坐在牆角,面前擺了一個破碗,裏頭僅有兩三個銅錢。蘇曉溪在他面前站了許久,愈看愈覺得突兀!這王書鴻斯文儒雅,衣服雖然有幾個補釘,但是漿洗得乾乾淨淨,哪有一點叫化子模樣,反而像一個飽學的教書先生。可恨朝廷律法嚴酷,讓這樣的人流落街頭行乞。

蘇曉溪想着,心裏不忍,在他身邊坐下來。

「什麼事情煩心?」王書鴻問。

「你的生意好像不太好。」蘇曉溪不願淡,扯開話題。

「隔行如隔山,叫化子也不是人人可以當的。」王書鴻苦笑。

「那就別忙了,」蘇曉溪站起來,也一把將他拉起。「你帶我到處走走,說說話,我快悶死了。」

王書鴻收拾了破碗和破席,帶着蘇曉溪到了趙十三一家人落腳的地方,一個茅草搭成的小屋,一族人三十餘口,全都住在這裏。

蘇曉溪四處看了看,問道:

「你們家本來是幹什麼的?怎麼會弄成這樣呢?」

「我舅舅本名趙浩遠,官拜二品,因為同僚被誣指侵吞賑銀,舅舅為他申辯,皇上一怒之下,將趙氏一族貶為賤民……」

「皇帝這麼不講理!人家說伴君如伴虎,真是一點也不錯。」蘇曉溪忿忿。

王書鴻不願批評皇上,只有淡淡苦笑,蘇曉溪見角落裏有張桌子,桌上一疊紙,她走過去看,最上面一張寫了「卧薪嘗膽」四個大字,字體渾厚剛健。

「這是你寫的?」她問,又將—疊紙略翻了翻,裏頭有字有畫。

「閑來無事,隨手寫寫畫畫罷了。」王書鴻道。

蘇曉溪卻不認為這只是隨手寫寫畫畫。

「王公子字寫得這麼好,怎麼不拿去賣呢?」

「這……」賣文……他不是沒想過。

「我知道,貶為賤民不能做工做買賣,對不對?」

王書鴻無奈地點點頭。蘇曉溪卻興緻勃勃。

「我來賣、我來賣,做成燈籠、扇子,不怕沒人買。」

「可是我……不會糊燈籠啊……」

「交給我吧,」蘇曉溪笑如春陽。「說做就做,你在這裏寫字,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可以用的東西。」

蘇曉溪找來一些竹子,當天夜裏和趙十三一家人分工合作,把竹子削成細簽,將王書鴻的字畫糊成扇子,第二天拿到街上去,一下子就賣光了!

她再拿這些錢買一些花箋,讓王書鴻題上字畫,糊成圓形、方形各式燈籠,果然暢銷得很,她把—捧碎銀子碎金子還有銅錢全都交在王書鴻手上,興奮極了!

「你看,連我都沒想到會有這麼多!」

王書鴻握著一把銀子,望着這單純善良又熱心的姑娘,心裏凈是震動、感激,還有愛慕。

「蘇姑娘,你對趙家的恩惠,趙家上下銘感五內,可惜書鴻今日流落市井,否則……」否則,以趙家往日的聲勢,他何必隱忍着滿心愛慕,有口難言。

王書鴻的心意,蘇曉溪也猜到一二,她不讓他把話說出口,趕緊笑道:

「別這樣婆婆媽媽的了,有了這些錢,該給老的小的補補身子,才是正經事情。」

趙十三家人也陸續回來,正好打斷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尷尬。蘇曉溪和他們寒喧,聽他們從街上帶回來的見聞。

「今兒衙門前面可熱鬧了,前幾日抓到了一個採花賊,今兒個開庭審理,看那傢伙衣冠楚楚、人五人六的模樣兒,怎麼也看不出來會幹那種齷齪事。」

這的確是一件大事,大夥兒開始討論起來,說那個採花賊怎麼樣硬骨頭,打了幾十個板子也不吭一聲。

「真是奇人,在哪抓到的?」趙十三的夫人問道。

「就在大方客棧哪!是個外來客,擄了尤府新進門的小姨太。唉,真是沒良心啊,金枝玉葉的姑娘家哪禁得起這樣驚嚇,聽說病得奄奄一息了。」

蘇曉溪頭皮一陣發麻,急慌慌地問道:

「後來呢?」

「將人關起來了啊!他要是抓了別人還好,偏偏抓了尤府姨奶奶,尤正德跟衙門關係那麼好,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王書鴻知道蘇曉溪心急,走到她身邊來,蘇曉溪抓着他的手,急道:「這不可能的,步天行不是那種人!」

王書鴻見她臉色蒼白,便道:

「蘇姑娘先別急,我陪你去看看他,把事情弄清楚。」

蘇曉溪傷勢末愈,此時情緒激動、血脈憤沖,再次牽動內傷,疼得全身發抖!經王書鴻提醒,她咬着牙,不顧一切地往外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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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里,大白天的依然昏暗沉悶,雖然牆上點着火把,方才從陽光下走進來的蘇曉溪一時之間是伸手不見五指。

「就在那裏,有話就這樣說吧,他是重犯,不能開門。」領了蘇曉溪進來的獄吏惡聲惡氣道。

蘇曉溪適應了牢裏的黑暗,陪着笑道:

「有勞大哥了,這個給你喝茶。」塞了—個小元寶在獄吏手上。

獄吏出去,蘇曉溪呆立在原地好一會兒,望着在牢房裏斂神盤坐、不動如山的步天行。

步天行此時依然從容倨傲,不像趙十三家裏人說的,讓人刑求過的樣子,唯一不一樣的,是他秀逸的臉上透著一些疲憊,腮幫子上長滿了胡疵,似乎關進來很多天了,十指關節上深深淺淺的血痕像黃蜂—般,一下釘進蘇曉溪眼睛裏!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三少爺……發生了什麼事?」蘇曉溪踏上前去,雙手握著監牢木欄,出聲喊他。

步天行張開跟,冷然望她,是一種蘇曉溪久違的生疏,難以親近。

他表面冷酷,心裏波濤洶湧,他不曾揣測是誰陷害於他,反而滿腦都是纖纖,他忘不了那雙怨毒的目光,她真的以為自己會玷辱於她嗎?多年的朝夕相處,他以為與她情意相投的,卻沒想到,換不到她—個信任!她居然在公堂之上,在他面對千夫指責的情況之下,說她不隊識自己,從來不……

為的只是尤正德的財勢嗎?她是自願嫁到這兒來的?不管事實如何,她在利害攸關的時刻,選擇保護自己,背棄了他……

那眼前的蘇曉溪呢?她一路追隨,圖的又是什麼?為了多年前的—次舉手之勞?

朝夕相依的情誼尚不足信,何況是蘇曉溪!而自己……居然還曾為她傷神,為她操心,為她……

這種想法使他一時氣憤難抑,索性閉上眼睛,別開頭去。

蘇曉溪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見他俊眉深蹙,也覺得揪心。

「我快急死了,你不要不說話啊!」她緩緩蹲下身來,隔着木欄,將手上的牢房鑰匙遞出去;那是她方才給獄吏元寶時,伸手扒來的。

「找機會逃出去!」

步天行理也不理,遠遠地看着她,是她伸長手臂也構不到的距離。

「我不走,走了豈不是讓天下人以為我步天行畏罪潛逃?再說,要是我想走,這小小的縣牢,困得住我?」

「那我該怎麼做?賀公子知道這事嗎?我去請他想辦法……」

步天行攔下她的話,把自己的難堪與忿怒化成利刃,一刀向她砍去:

「你現在馬上就走,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不需要你幫忙,不需要你討好,我看透你們這些人了,不管你圖我什麼,都不會稱心,你省省這些勾引我的力氣,回家去吧!」

一陣比十日斷魂更難忍受的痛,在一瞬里漫到全身,蘇曉溪打着顫,手上的鑰匙當地一聲掉在地上。她怔了許久許久,才終於明白——原來他都知道了,一直都知道。

她總期待他知道她的感情之後,能發現她的優點,能對她更好一些,誰知道他這樣作賤她,這樣鄙夷她……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把她的自尊和深情一陣亂刀砍剁,剁得碎碎的,不留一片完膚。

「快走,不要逼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步天行冷冷地道。

蘇曉溪像給火燒着了似的—步退開。

牢裏大火早已失控,她卻慌得不知道該往哪裏逃,獃獃地站着,任兩行淚水由眼眶裏沖奔而出。

步天行心頭猛地一陣搖撼。她從來不曾哭的,就算掌傷再怎麼折磨人,她也不曾掉過一淌淚,現在淚水卻這樣失去自製的奔流不歇。

她的淚水滴在他心上,把他也灼得跳起來。

他後悔了,他想向她道歉,向她承認自己一時糊塗,說了一些該死的話;可是「曉溪」兩個字才到口邊,她已轉身狂奔離去。

王書鴻在牢外等待,遠遠見她面色死白、神情激動,忙迎上前去問明狀況、蘇曉溪哪裏說得出話來,只是搖搖頭,一個勁地向前走。

「去哪裏?」王書鴻追上來。

「大方客棧,」蘇曉溪岔了氣,一口咳出黑血。

王書鴻大驚,上來攙着她,蘇曉溪不肯,甩開他的手,直奔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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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棧,賀家桐已經坐在那裏等她了,蘇曉溪見了他,三兩步上前來劈頭道:

「賀公子,三少爺他……」

賀家桐好整以暇地溫雅笑道:「我都知道了,這只是小事,瞧你急的。」說完,望了望蘇曉溪,心裏有數,道:「天行給你氣受,對不對?」

蘇曉溪心頭一酸,掉下淚來。這時王書鴻也隨後追到,蘇曉溪趕緊拭去淚水,逞強道:

「他不夠朋友!」

「那就給他一點教訓,讓他多關兩天好了。」

「你也不夠朋友!」蘇曉溪脫口道。

賀家桐哈哈大笑,店伴此時端來—碗葯湯,放在桌上。

蘇姑娘傷勢未愈,貿然停葯是不行的。」

把葯煎好了等她?蘇曉溪不禁狐疑。

「你知道我會來?」

「你不來找我,還能找誰呢?」賀家桐胸有成竹。

「你打算怎麼做?三少爺一定是受人陷害的!」

賀家桐的臉色在一瞬里暗了下來。

「天行不會有事的,你在這裏陪着他,最好別讓他回樂山。」

「別回樂山?為什麼?」

賀家桐收起陰森的神色,端起葯碗,笑道:

「先把葯喝了吧。」

蘇曉溪也明白放着傷勢不管,早晚一命嗚呼,於是接過葯碗仰頭喝光,正要將空碗還給賀家桐,忽然看見他掌心上,有一顆黑痣!

蘇曉溪腦里霎時打了一響焦雷,天旋地轉。

她永遠記得元月十六那一夜,劈面擊來的那一掌。

她幾乎命喪於這掌下……

賀家桐?!

步天行的同窗好友,怎麼會是奪劍傷她的黑衣人呢……

「怎麼了?」賀家桐問。

蘇曉溪這才發現自己正抓着他的手,趕緊道:

「賀公子,你一定要把三少爺救出來!」

「我會的,我帶走天行的劍,回山莊搬救兵,不過你別告訴他,天行什麼都好,就是愛面子,我回山莊討救兵,等於把他的糗事抖出來,他將來肯定和我沒完。」

蘇曉溪點點頭,賀家桐的笑容和他掌心上的黑痣,在她眼底重疊成一張猙獰的臉。

賀家桐提了步天行的劍,轉身離去,蘇曉溪望着他的背影,恍然明白,山莊的火是他放的,步天行入獄是他陷害的。

打從他一出現,一切便都在他的算計之中!他早就提醒過步天行了,他是個可怕的朋友。

蘇曉溪想起他的忽然出現,想起在街角和他交頭接耳的那些人……他在暗中布了多少眼線對付步天行?現在拿走步天行的劍,想幹什麼?

一旁的王書鴻見她若有所思,正想詢問,蘇曉溪忽然身子一軟,昏死過去。

王書鴻伸手扶住她,不知怎麼,把目光停在那隻空葯碗上,心裏一陣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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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牢房裏,一串拖拉的跫音之後,獄吏出現在步天行面前,懶洋洋地開了鎖,將手上竹籃放在牢門裏,再重新將門上鎖,轉身出去。

原本坐立不安的步天行望着竹籃,心頭一陣釋然,是蘇曉溪幫他送飯嗎?她離去之時,是哭碎了心的,卻還是牽掛着他嗎?這想法一閃,他已掀開籃蓋,裏頭居然是幾碟剩菜剩飯。

他一愣,忽然想到王書鴻。

不安似劍,刺進腦門!

他很快地翻看竹籃,果然在籃底發現一個捲成小卷的紙條,上頭飛揚匆促的筆跡寫着:

城外兩里,清水亭邊,蘇姑娘命危!

步天行不禁錯愕!

蘇曉溪命危?!

為什麼?

她為他盜來的那一把牢門鑰匙還半掩在地上的乾草里,那是她對他的一份心意,卻讓他扔在地上踐踏……一定是自己的那些話氣着她了!

她內傷未愈,身體孱弱,那些話,足夠氣死她了……

「快來人,我要出去!」步天行出聲高喊。

獄吏聽見吵鬧急忙趕來,步天行見他腰間有劍,立時攤開右掌,真氣聚足,獄吏的佩劍讓他真氣牽引,刷地一聲出了鞘。步天行隔空御劍,銀光閃處,手臂粗的監牢木欄應聲削斷。長劍隨後來到他手上,獄吏嚇得雙腿發軟,疊聲求饒。

步天行眼裏哪裏有他,身形一閃正待要走,外頭幾個武官聞聲趕來,見囚犯身在牢外,隨即挺劍攔阻,步天行長劍在手,倏忽百變,頃刻之間,幾個武官身上衣物讓他削得有如破布一般,這勁道只要再加三分,怕要將眾人削得屍骨不全。

「讓開,不要逼我殺人!」步天行咬牙喝道。

眾人見他劍法精妙,無不駭然,初時只為職責所在,此時讓他喝住,膽氣已失,無人再敢攔路。他—路奔到城外清水亭邊,早有人等在那裏,見他行色匆匆,立刻將他引進茅屋。

王書鴻坐在地上草席,蘇曉溪倒在他懷裏,步天行趕過去蹲在她身邊,見她雙跟緊閉、面色死灰,—顆心猛地抽痛—下,痛楚蔓延開來,連手心微微發着抖。

這時屋外喳呼,一票人連拉帶拖的把李同容架了來,李同容見了步天行,不敢再推辭不診,上前看了蘇曉溪面色,大為驚怕,伸手為她把脈之後,連連搖頭,「蘇姑娘中毒了。」

「中毒?」步天行大驚出聲。

「蘇姑娘最近服的都是通脈舒瘀的葯,毒物隨着葯氣流散,只怕……只怕……」

步天行呼地站起,勒住他的衣領,低吼道:

「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你一定有辦法!」他的情緒錯亂,明明心慌已極,卻表現得如此狂怒。

「步公子,你冷靜—點。」王書鴻出聲制止他失控。

步天行哪能冷靜,他右手抓住李同容,幾乎要把他勒死,左手手心卻忽然一陣冰涼。

是蘇曉溪醒過來,伸手拉住他。

「不要為難他……」蘇曉溪忍着毒物攻心的痛,微弱地道。

步天行放開李同容,從王書鴻懷裏搶過蘇曉溪,將她冰涼的身驅緊緊擁在自己健朗的臂彎里,自責化成一柄利刃,幾乎將他刺死。

「曉溪……曉溪……」他低聲喚地,千言萬語到了口邊,就只剩下這—個名,那樣自然地脫口而出,彷彿他在心裏已喚過千百次、怎麼會對她說出那樣傷人的話!

他是真心敬重她、喜愛她的啊……

蘇曉溪再也沒有力氣矜持,她軟弱地伸出手,想撫他深蹙的眉,步天行卻將她握住,緊緊貼住自己胸口。

「天行……小心賀……家桐……」她忍着毒傷,提醒他。

「家桐?!」

「蘇姑娘喝了賀公子給她的葯就……」王書鴻道。

這是另—柄劍,刺進他的思維里。

纖纖背棄他,難道家桐也是嗎?

混亂二字實在不足以形容他此刻心境,上天給了他什麼樣的考驗,讓他幾乎無法招架!

蘇曉溪痛苦的低吟把他從混亂里拉回她身邊。

「曉溪,你覺得怎麼樣?都怪我,都怪我……」

「不怪你……你別自責……」蘇曉溪微弱地搖搖頭,眼底清淚緩緩流淌下來。

「好歹我們……朋友—場,你送我……回家……」

步天行穩住發慌的心,他相信賀家桐—定留了後路,不會置她於死地。

「別說喪氣話,先把葯吃了。」

他從懷裏摸出白磁瓶,倒出—丸藥來,蘇曉溪順從地服下。

李同容趕緊問道:「步三少給她吃什麼?」

「九靈沉香丸。」但那已經是最後一顆了。

李同容上前拿過藥瓶聞了聞,訝然道:

「果然是奇葯!如此,蘇姑娘還能撐一段時間!我的師父忘機先生隱居蒼山山下,如果蘇姑娘和我師父有醫緣,能找着他老人家,一定有救!」

「嗯!」步天行精神為之一振,低頭望住懷裏的人,堅定地:道:「曉溪,我們到蒼山去!」

趙十三—家人分頭為他們張羅來吃的喝的還有車馬,步天行片刻也不遲延,星行電馳,一路往蒼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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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行到蒼山山腳下,就怎麼催促也不肯走。

「好馬兒,你幫幫忙吧。」

步天行焦急地連連扯動韁繩,馬兒只是揚蹄長嘶。

「怎麼了?」蘇曉溪將頭探出車簾外,面容蒼白。

步天行不解地搖搖頭,「馬兒到了這裏,忽然不肯走了。」說着跳下車來,四處張望。

只見兩側蓊鬱樹林夾着一條筆直山道往前延伸,四周輕霧瀰漫,儘管綠意幽然,卻也前途迷茫。

此時,—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踽踽走來,步天行心中一喜,忙上前問路:

「老伯伯,我在找忘機小築,你聽說過嗎?」

蘇曉溪下車,走近步天行。

老人神情俊朗,雙目清炯,滿頭白得發亮的發,他打量了他倆—會兒,將目光停在蘇曉溪臉上,若有所悟似地點點頭,指著右邊樹林,說話又急又快:

「樹林里有條小徑,順着小徑走會看到一個小瀑布,看見瀑布之後往東走,走半里路再往東南走,這樣,就會到了。」

「多謝。」步天行抱拳一揖,回頭牽着蘇曉溪踏進樹林里。

依照老人的指示,兩人走了將近一個時辰,居然回到原地!

「怎麼會?!」蘇曉溪愕然,想起老人盯着自己的目光。「那老人,怪怪的……」

「江湖上,什麼怪人都有。」步天行搖頭苦笑,走一段冤枉路,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蘇曉溪更是唇色蒼白,弱不禁風。「我們先在這兒歇—宿,明天再找吧。」

步天行在馬車邊升起了火,拿出乾糧和飲水,兩人並肩而坐,蘇曉溪什麼也吃不下,靜靜欣賞步天行吃東西,在山風營火之間,只覺得安逸、快樂。

林里傳來陰森的聲響,打斷她的雅興。

「那是刺竹的聲音。」步天行見蘇曉溪盯着樹林,笑着解釋。「怕嗎?」

「你不怕,我就不怕。」她搖搖頭,躺進他臂彎里。

步天行—只手擁着她的肩,蘇曉溪將他的另一隻手攤開,細細撫著掌心裏厚厚的繭。

「從小練劍,苦不苦?」

步天行搖搖頭:

「我小時候不懂事,我爹和我哥又太寵我,哪會有我吃苦的份……真正讓我吃苦的,是我的好勝心。」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在利貞寺的後山偷偷練劍,好幾天才回去?」

「嗯,那一次庄內比武,我一連敗給我哥三次,心裏不服,發誓一定要打贏他才肯回去……可是,我到現在依然不是他的對手。」步天行說着笑了,垂眸看住她,有些訝然,有些瞭然。「你怎麼會知道?」

「我跟着你啊,天快黑了我才回家。」蘇曉溪頑皮地笑,像在說一件有趣的事情。「第二天找不到你,我又到後山去,沒想到你還在那兒,握劍的手都流血了,還是不肯停……我猜你一定沒吃東西,就到林子裏給你找些水果來。

步天行哈哈兩聲,說道:

「我那時候還以為是猴子采來亂扔的,原來是你……」說着,笑容卻慢慢僵住了,撫着她的發,深深嘆了口氣,「傻瓜,我不值得你這樣的……」這麼多年孤獨的暗戀着,一定很苦吧……

蘇曉溪撫著腕上的琉璃珠,說了許多話,有點氣喘,她仰眸望他,步天行的臉只剩下一片模糊——時間不多了,是嗎?

「你記得這顆珠子怎麼會在我身上嗎?」她挨進他胸懷,甜甜地笑問。

「嗯。」步天行點點頭。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誰也不會去想值不值得。天行……」她將自己的名寫在他手心,然後替他把手握緊。「你把我放在這裏就好,如果沒有找到忘機先生,也沒關係的,你送我回家,然後去……去……」

本來想說「去找纖纖」,她還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但她終究還是說不出口,深吸一口氣,把盈眶的眼淚硬是逼了回去。

「你知道我喜歡你,就夠了……」說着,她從他懷裏坐起身來,在他頰上輕輕一吻。

深情早已釀成烈酒,步天行只是輕嘗,便是一陣撼山動岳的痴醉癲狂。

「我累了,到車上去休息。」她離開他的懷抱,眼淚終於還是滴落下來。

步天行低頭望着手背上的她的淚,感覺它慢慢變涼,感覺擁着她的胸膛慢慢空蕩,他害怕,伸手抓住她。

蘇曉溪尚未反應過來,步天行已經再次將她擁緊。

「天行……」她低喚,禁不起這樣深情的激蕩,幾乎要昏過去。

他將臉貼着她的面頰,不安的鼻息吐在她耳邊,卻仍極力穩住自己:

「我一定會找到忘機先生的,他會醫好你的傷,到時候我們一起回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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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溪,快起來,我找到忘機小築了!」步天行帶着興奮的聲音。

天才微明,他便出發尋找,將老人說的方向全都相反過來,果然找到忘機小築。

蘇曉溪聽見他的聲音,卻沉在深深睡夢裏睜不開眼,說不出話。步天行拍她的手,指尖傳來一陣令人心驚的冰涼!

他打橫抱起她,飛身奔進樹林,不到半個時辰,便看見一間隔絕塵園的小屋,四周葯香瀰漫,廊下兩根木柱子分別刻了一行字:

曉溪泠俗是

虛竹忘機心

他走進竹筒,朗聲問道:

「在下步天行,請問忘機先生在嗎?」

問了幾次仍是無人應聲,他心裏十萬火急,忍不住踢了一下腳邊長著紫花的陶盆。見此狀,小屋裏衝出一個白髮老人,抱起陶盆,急道:

「別踢呀,踢壞就糟了!再五十年也種不出來。」

步天行一看,果然就是那個害他走冤枉路的老人;他抱着陶盆,稀奇地望住步天行。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步天行無心解釋,「晚輩救人心切,求前輩出手相助。」

「你個小兔崽子,胡亂指路給你,你也能找到這裏……」

步天行見他舉止怪異輕浮,心裏者急,道:

「李同容那老東西說,這裏有個忘機先生會醫病,怎麼我只找到一個瘋癩老人……真是浪費我的時間!」

「哎呀,你這毛孩子真是失禮!」老人似乎脾氣不太好,他望望步天行懷裏的蘇曉溪,冷笑道:「這姑娘五、六天前中的毒,是……北海九心紅蓮,她還有內傷……嗯,十日斷魂,傷得不輕啊,還能活到現在真是命大!我不信李同容那小娃兒可以醫這種毒傷,定是你給她吃了什麼,不過你不說我也知道,不是無塵丹,就是九靈沉香丸,可惜啊……九心紅蓮隨着葯氣腐心蝕骨,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要四肢俱殘。」

步天行見他半點無誤的說出病情,不禁滿心期望。

「你能救她嗎?」

「開玩笑!」

老人從手上的陶盆中摘下一片紫色葉子,揉碎了,放在蘇曉溪鼻尖,不一會兒,蘇曉溪皺皺眉,緩緩睜開眼。

「曉溪!」

步天行大為振奮,十多年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候比此時更高興。

他將她放下來,一手仍緊緊扶住她,蘇曉溪靜靜環視四周,步天行知道她仍恍惚,柔聲道:

「這裏是蒼山,李大夫說的忘機先生,就在這裏。」

忘機先生得意地道:

「你現在倒是說說看,我能不能救她?」

「晚輩見識淺薄、有眼無珠,說話得罪前輩,請前輩體諒晚輩救人心急!」步天行說道,心裏已然明白,這忘機先生古怪難纏。

忘機先生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好了,不要前輩晚輩的,我的耳朵要磨出繭來了!我看你始終抱着她,就像我始終抱着陶盆一樣,她是你什麼人啊?你非要救她。」

「她是……是……我的朋友。」

「什麼朋友會讓你這麼心急?哼,我才不相信!我救她,殺了你,這樣你肯不肯?」說着,從袖袋裏摸出—顆白色藥丸,遞給步天行。

「天行,不要……送我回家……」蘇曉溪大為驚愕,用她微弱的聲音阻止。

「對對對,小丫頭說得對,回家去舒舒服服的死才是正經……」

忘機先生話還沒說完,步天行一把搶了他手上的葯,吞進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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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骨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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