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熊熊的火從東面的城牆邊開始燒起來,映紅了半邊遠天。潮濕的風傳來了城內婦孺撕心裂肺的哭聲,人類瀕死前絕望的呼喊聲響徹天際。

我環視着周圍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孔。東城門倒下的聲響傳過來的那個瞬間,他們停下了所有的動作,面如死灰。

我知道,我的臉色不比他們好到哪裏。

困守了整整三個月之後,全大陸最堅固的易水城池終於還是被攻破了。

三十丈的城牆之下,還殘留着昨天傍晚那場攻城戰役中敵軍留下的幾千具屍體,沒有收拾完畢的殘破屍體橫七豎八的倒伏在易水河邊,河水到現在還是紅色。

他們昨天敗了,但從戰略來說,不如說是我們敗了。昨天傍晚的戰役耗盡了城中的最後一點火藥和壘石。而他們,兀蘭帝國的百萬鐵甲軍,於今天清晨展開了最後的總攻。

現在的狀況,是真正的彈盡糧絕。

廝殺聲漸漸逼近了。易水英勇的戰士們正在頑強的和敵人展開巷戰。但站在城牆頭的將領們卻都隱隱的知道這場大戰的結局。

困守三月,我們的守軍從開始的十五萬減員到現在的五萬八千,這五萬八千的戰鬥人數還有一大半是身上帶傷的。更糟糕的是,十天前開始,城中的糧草就用罄了。今天早上發下來的口糧,除了王族人員還能勉強有小麥餅充饑,大部分的士兵吃的竟只是樹皮熬的稀粥。

然而,就是這群疲憊的士兵,憑着保護家園的一腔熱血,居然和兀蘭派出的百萬集團軍對峙了三個月,平時餓得站都站不穩的軍士,每當衝鋒號響起的時候,卻突然又都悍不畏死的撲上去,和衝上城頭的敵軍兇狠的廝殺。易水城邦有這樣一批英勇的兒郎守護,今日縱然身死於此處,我亦無撼了。

在城牆上放眼望去,遠處是一片青色的雲,彷彿是從天邊一直鋪到曠野上,再鋪到易水河邊。那是兀蘭戰旗的顏色。綉在青色戰旗上的青色蒼鷲,是兀蘭帝國的象徵。

看這景象,想必是圍困那麼久卻沒有拿下一個小小的城邦,兀蘭皇帝惱羞成怒,又增兵了。反正兀蘭疆土遼闊,有的是人馬。

我也懶得去計算到底有多少人,反正五十萬和五百萬,一旦城破之後也沒有多少區別。

突然的,一抹金色光芒閃過視線。

我眯起眼睛,仔細的望去,兀蘭軍隊的中軍方陣突然有一片的士兵潮水般的向後涌去,大隊人馬中簇擁出一個金色盔甲的男人,在青色的戰旗下顯得尤其耀眼。

那男人離城牆隔了大約八百步距離,面孔模糊,看不清臉。不過這並不重要。兀蘭的大將雖多,能被他們皇帝御賜金色盔甲的卻只有一個,護國大司馬,也就是這次攻城的主帥,莫炎。

我直視着那個金色的身影。對峙三個月,交手了無數次,和他也算是熟人了。可惜無論城中怎樣挑釁,莫炎卻從沒有親自帶頭沖陣過,不然我一定有辦法讓他躺在城牆下面。

怎麼,今日城破,他這是走近點來看易水是如何屈服在兀蘭鐵蹄之下的么?

我看着莫炎的方向,大概莫炎卻也看到了我。隔着按兵不動的中軍方陣,我清晰的看見他拿起馬上掛起的長槍,遙遙對着我的方向指了指。

這算是什麼!

挑釁?勝利者對失敗者的示威?

眼前是士兵英勇倒下的身影,耳邊是婦孺尖利絕望的哭喊聲。三個月來,每天都是持續不斷的攻城,殺退,再攻城,再殺退。我易水原本是個多麼繁華的海濱城邦,滿城三百萬人口,十有七八是商賈,從不參與大陸稱霸。沒想到僅僅三個月的時間,兀蘭帝國的入侵竟讓這一方樂土滿是血與火的蹂躪痕迹,放眼望去宛若修羅地獄!

我冷冷望着莫炎立於軍中的金色身影。「小威,拿我的擎日弓來。」

小威是我的親兵,聞聲立刻將背在背後的一張弓和一壺箭遞到我手上。

張開弓,扣好箭,眯起眼睛對準那個顯眼的目標,猛地鬆開弦。擎日弓身強勁的反彈力讓整個手臂一陣酸麻。破空之聲響起的時候,擎日箭已經倏然插在馬蹄正前方的地上劇烈震顫,他坐下的戰馬受驚人立而起,差點把堂堂主帥掀下馬來。

我嘖了一聲。可惜那莫炎見機的早,把馬向後帶了帶。只差了半尺。

八百步的距離,相當於弓箭兩倍的射程,對尋常的弓箭手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只是他們不知道,我手中的不是尋常弓箭,我也不是尋常弓箭手。

從城牆上的守軍四處傳來響亮的鬨笑聲,士氣大漲。號稱大陸無敵的鐵甲軍差點當場折掉軍中主帥,中軍陣腳登時一陣大亂。只嘆我現在沒有多餘軍隊,不然趁機掩殺出去,定能折他不少兵馬。

那莫炎平白受了這麼一場驚赫,想必是勃然大怒,我分明看到他抬起頭盯着城牆這裏的方向看了很久,突然揚起手,重重的向下一揮。原本按兵不動的十萬中軍立時向城池的方向涌過來,好像無數青色的蠕蟲,帶着志在必得的瘋狂開始衝擊裂痕累累的南門。

最後的時刻到了。

兀蘭的軍隊習性極其殘酷,只要攻城時間花費一個月以上,往往在攻佔之後屠滅全城。如今易水抵抗三月有餘,全城王公貴族下至兵士百姓再無幸理。與其讓我們的守備軍隊在大軍的虎視眈眈下苟延殘喘,在一波波連綿不絕的衝擊下像肉塊般被他們一刀一刀凌遲縮減,到不如索性頃全力拚個死活。

對着城池上軍士將領從四處投來的平靜眼光,我很驚訝自己的聲音也是異常的平靜。

「戰到最後一刻,與城共存亡。」

熾風大作,城牆頭無數與大海同色的戰旗獵獵作響。耳邊時時刻刻聽到無盡的廝殺哭喊聲,其實距離東城門被攻破的時間應該沒有過太久,但感覺上卻好像過了無數靜止的時刻。

又一波的攻城浪頭潮水似的湧來,就在這段時間,我所在的南門城下又多出幾千具屍體,鮮血像小河般汩汩在地面上流淌,混入早已渾濁不堪的易水河中。但和往日的攻城不同的是,這次的兀蘭軍得到了東城已破的消息,在巨大的勝利誘惑下拼殺更加兇悍,剛剛翻倒一部雲梯,摔下的十幾個兀蘭士兵長長慘叫着還沒有跌到地面,就有新的雲梯就搭上城頭。

我的手緊扒著城牆垛頭,卻只能咬牙看着局勢一點點的惡化,無計可施。

激烈的箭矢交戰就在眼前,身邊的一個正在往下投擲火把的親兵突然大叫一聲,胸口不知什麼時候插了支箭,翻身掉下城牆。

幾乎與此同時,眼前同時出現了三部雲梯,無數黑壓壓的黑影順着雲梯往城牆上面爬。而此刻的城牆垛頭旁邊,竟然沒有人防禦!

我大喝道,「平將軍!你們的人呢?頂上這裏的缺口!」

話音還沒有落,背後突然傳來了奇異的風聲。我渾身一凜,立刻弓腰伏身向後面疾速跳去,堪堪避過迎面劈來的第二刀,同時反手拔刀出鞘,迅疾一刀斬倒面前那士兵。

是兀蘭兵!他們竟然這麼快就從城東攻到城南了!

「殿下!南門守不住了,請您儘快撤退吧!」

我回頭看去,平展英將軍抹了把臉上的血,大步走過來,「末將這裏還有數百精壯兵士,我們全力趁亂一搏,或許可以把殿下送出城去。」

我還沒說話,旁邊有個蒼老的聲音已經顫悠悠的道,「城中已無可守,請殿下務必答應殺出城去!」聽那聲音,竟是理應守護在宮中的左丞相!

我大吃一驚,一把抓住他,「你怎麼在這裏?父王他們怎麼樣了?」

王老丞相滿是皺紋的臉上涕淚交流,「陛下他……今日上午,已經帶着宮裏其他的王室成員從秘道逃離城外了……」

我心裏突然一涼,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踩在屍體上摔倒。

守了三個月,大家其實早已心知肚明城破戰死是遲早的事。只是,我們王室不是最應該與城共存亡的人么?

思緒瞬間亂了起來,昨天受傷的額頭有點疼。我恍了下神,再清醒的時候,已經被一群將領圍住了。

「殿下!」

「殿下,保重!」

我有些茫然的望着他們,道,「對不起各位,易昭統領無能,無顏再苟活世上。今日卻要各位陪我葬身此處了。」

李震將軍,平展英將軍,張權統領,賀武廷管制,這些城邦的高級將領忽然全部單膝跪了下去,眼角隱約閃著淚光。

城樓下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無數的聲音帶着或狂喜或絕望的音調在同時大喊,

「南城破了!」

我咬牙,握緊了手裏的刀,目光緊盯着從倒下的城門漏洞衝進來的數不清的兀蘭士兵。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幾個將領大聲重複著,然後戰鬥中的易水士兵們都開始重複這一句話,聲音越來越大,直衝霄漢——

「戰到最後一刻,與城共存亡!」

※※※※※

殺!

戰到中途,連揮刀的動作都已麻痹,滿心只剩下殺意。

迎面對着兀蘭士兵兇狠一刀劈下,用力拔了一下,卻沒能及時抽回來,身左右已經有兩桿長槍同時刺到,我只能丟了刀狼狽的閃過去,劈手把其中一桿槍搶過來戳中對面的一個士兵,

正待再殺左右兩邊之敵時,忽然聽周圍齊聲驚呼「李將軍!」

就在幾步之外,幾把尖利的刀鋒同時刺入人體的聲音刺耳的傳來。大片的鮮血猛地潑濺出來,激起的血花濺出半米多遠。

我閉了閉眼睛。李震將軍也殉國了。

幾個士兵圍成半圓形向王老丞相的方向逼近,槍尖在陽光下閃著明晃晃的光。我眼睜睜看着,卻只能在周圍五丈之內徒勞的殺戮,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眼前的層層人牆封鎖衝過去!

不過瞬間,七八桿長槍已經架在他的身上。王丞相是文官,又是老者,只怕再也無望逃離命運了。

帶着潮濕水汽的風從大海的方向吹過來,城上的戰旗颯颯的響。嘈雜混亂的廝殺聲中,只有王老丞相蒼老的聲音在我們的耳邊越發清晰。他曼聲長吟,

「天蒼蒼兮易水寒,戰士身兮歸波瀾。」

只聽了兩個字,淚水便已盈滿了易水戰士的雙眼。王丞相自知不能倖免,此刻所唱的,正是我國軍隊的殤歌。

「路迢迢兮易城陽,戰士魂兮歸故鄉。

風漫漫兮易山長,戰士靈兮永守家邦。」

蒼老沙啞的聲音低沉的響徹在周圍的空氣中,連敵方的軍士竟也如被感染了一般,緩下了手中的動作。

王老丞相靠在城牆垛頭旁,花白的頭髮在迎面的大風中亂舞,目光炯炯的望着我的方向,忽然微微一笑,似寬慰,又似遺憾的看了眼周圍染血的城牆,身子往後一仰,整個身體筆直無聲的落下城牆。

「王丞相!」

我嘶聲大喊,不知哪裏來的力量,手中的長槍用力一撥,竟然盪開了六七柄壓過來的長槍,直衝過去!

胸膛碰到冰冷石頭城牆的那個瞬間,背後幾個地方同時一涼,想必有無數明晃晃的槍尖已經架在我的身上。

我從城牆探頭往下望去,王丞相的身體靜靜的躺在城牆角邊。他的身邊,還躺了無數英勇將士的軀體。他們的血交匯在一起,共同流入我們城邦人視同母親的易水河中,再在我看不見的遠方奔流入海。

這樣不是很好么?

想到這裏,我也微微的笑起來,不理會頂在身後的槍尖,乾脆連自己手上的長槍也丟下,手一撐便跳到了城牆上去。

居高臨下的,我聽到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大喝道,「生擒他!」

遠遠的,我看見了那抹金色的光芒。穿着金色盔甲的將軍連親兵都甩在身後,三步並兩步的從石梯大步邁上城頭來。耀眼的盔甲上,手裏持的兵刃上,到處濺著城門士兵的累累鮮血。

他就是今日的攻城主帥,莫炎!

我的目光幾乎噴出火來。就是他,這麼多年來在南疆的廣大地域上攻城奪池,踩着士兵的累累屍骨建造了他的顯赫戰功,兀蘭的版圖一再擴大,如今就連與世無爭的易水也不放過!

我站在城牆上等他走近來,走近到我可以直接看清他的五官。原來和我對峙了三個月,號稱兀蘭帝國之鷲的這個男人,居然比大王兄還年輕。

真可惜身邊的親兵都死了,不然此刻隨便把地上散落的長槍給我一支,我就可以毫不費力的用帝國之鷲的性命作陪葬。

心裏嘆息了一聲,我對他點了點頭,保持著作為對手的最後尊嚴,把眼光轉到城外,閉起了眼睛。

「你跳吧。你從這裏跳下去,我即刻命令全軍屠城,雞犬不留。」

帶有兀蘭口音的男子嗓音冷冷的傳入耳際的同時,我心中忽然猛地一震,直視着他。

他的目光如炬,隔着五丈開外的距離和我對視。

視線與視線在空中相碰撞,帶着毫不掩飾的敵意和仇視,互相瞪視着,毫不退縮。

我深吸口氣,「易水全城子民,寧死不降。」

「『寧死不降。』嘖,說的真壯烈啊。」他的嘴角浮上來一絲嘲諷的笑,「你今日死在戰場,成全了你易水王族的名聲,身後還有幾十萬的滿城百姓陪葬,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我的心裏忽然冷了下去。

就在剛才,他們的主帥提到「屠城」二字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周圍兀蘭士兵眼睛裏閃動的是如野狼般的熾熱光芒。當勝利的狂喜和貪婪淹沒了理智的時候,搶掠家家戶戶儲存的財寶,姦淫婦女,殺戮城內剩餘的幾十萬沒有反抗力的百姓,在戰場上都是常事。

莫炎無視於我的緘默,口吻強硬的步步進逼,「城中已無其他王族人員,只要你願意代表城邦降我兀蘭,我就詔令全軍,放棄屠城計劃。」

筆直而僵硬的站在城牆上,我的心遠遠比我的身體顫抖的更厲害。記得當初兀蘭對我國宣戰的時候,國會曾經發起全國人民投票表決國家的去向。投票的結果是壓倒性的,全國超過90%的百姓決定誓死抵抗外族侵略。

遵從民意的選擇,帶着全城的士兵守護了三個月的城邦,在這個城破的最後時候,我卻好像站在天平上,手裏緊握著危險的砝碼,無論偏向那邊都無所適從。

我深吸口氣,「若當真無屠城意圖,為何你軍早日不提?」

他居然笑了笑,「若我早說不屠城,你們就願意降了?」

我默然片刻,「憑什麼讓我信你?」

「你不得不信。」

「笑話!」

「不是笑話。你捨得你自己的一條命,但你也捨得讓所有的子民都追隨你死的乾乾淨淨么?不要忘記,如此的城邦小國,只要屠了這座城,易水這個名字就從此消失在大陸版圖裏了。」

我的身體猛地一震,筆直瞪視着他。

他的臉上只是微笑,但他的眼睛裏早已笑得狷狂。

我沉默的撇開眼睛。

「就知道你捨不得。」

視線里突然出現了一隻手。雖然仰視着我,但筆直伸出手掌的他在面前卻笑得放肆無比,「只要易水同意歸屬兀蘭帝國,我,莫炎,以蒼鷲軍旗之名,誓約不屠易水城。這下可以放心從城牆上下來了吧?當心不要把自己摔壞了,易水之璧。」

我緊緊握住自己的拳,忍住那股衝到頭皮的羞辱和隨之而起的殺機,看了眼城牆下靜靜躺着的王丞相,再扭頭望着周圍將軍士兵們的屍體。

戰到最後一刻,與城共存亡。

言猶在耳,你們都遵循了,只有我卻要違背它了。

天意。天意。

我木然從城牆上跳下來,單膝跪在泥濘的血水中,垂下了眼睛。

「臣易昭·嵐,代易水城邦,請降。」

粗糙厚繭的指節輕佻的勾起我的下巴,「當真考慮好了?有時候死遠比活下來更容易,當心不要後悔了,易昭殿下。」

我僵硬的扭過頭,甩開他的手指,冷冷道,「我從不後悔所作的事。」

「那就好。」

他冷笑一聲,揮揮手,「把他綁起來。」

我不反抗,只是沉聲抗議,「帝國就如此對待降族?」

「歸降王族皆封候,帝國律令里當然是要客氣對待的。但是不要忘了這裏是我的軍中。」

莫炎的臉上依舊是放肆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卻分明閃過一絲嘲弄,

「還記得陣前的那一箭吧。易昭殿下當真好箭法,但真是不幸,我是個睚眥必報的男人。」

※※※※※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有節奏的皮鞭打擊聲在狹小的房間里回蕩著,每每抽到受傷處的皮肉的時候,身體都會不自覺的一抽,卻沒有什麽痛覺,大約神經已經麻木了。

「停下來。」前方傳來斥責的聲音,「怎麼都是你們在數數?他自己為什麼不數?」

只聽撲通一聲,我的視野里突然多出來一堆灰色的東西。仔細看了幾眼才辨認出來,原來是剛才喊數的那個灰衣執刑人誠惶誠恐的伏在地上,

「小人該死!這個犯人頑固的很,無論怎樣都不出聲,請大人責罰!」

莫炎恍如未聞的從瑪瑙盤裏拎出一顆紅色果實塞進嘴裏,喃喃道,「果然是只有易水才能見到這麼多好東西,難怪陛下對這塊小地方志在必得……」

他忽然扭過頭向站在旁邊的一個人問道,「王參軍,你可知道這種果子叫什麼名字?」

王參軍長得相當斯文年輕,看起來實在不像軍中的人。這個沒有光線的房間里,他那種乾淨的溫文笑容看起來實在扎眼的很。

王參軍回道,「稟將軍,這個叫胭脂果,鮮美多汁,是南疆有名的水果品種。在我們兀蘭境內倒是見不到的。」

「原來這個就是胭脂果啊……我聽說這個佐鹽吃味道最好?」

「正是,在果肉上灑一點點上好的精鹽更能提鮮。」

莫炎點點頭吩咐道,「小究,拿一罐鹽來。」

旁邊那個年紀輕輕的親兵立刻一溜煙的小跑出去,不多時就捧了個陶罐回來。

看他那個架勢,王參軍忍不住笑起來,「這麼大一罐都可以吃到明年了。將軍用不了這麼多……」

話還沒說完,莫炎對他笑笑,「誰說的?」嘴裏說着話,目光漫不經心的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全身有些發冷,手臂上力道不由一緊,手腕的鐵鏈立刻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你急什麼?」

莫炎嗤笑一聲,慢條斯理的把瑪瑙盤剩下的幾顆胭脂果剝出果肉,一顆顆沾了精鹽吃下去,在親兵遞過來的水盆里把手洗乾淨。

眯起的眼睛盯了我看了一陣,伸手把陶罐里剩下的鹽全部倒進水盆里。

「你。」

他伸手指了指仍然匍匐在地上的執刑人,「給他潑點水提提神。」

我冷冷看着他。

果然如此,真是沒什麼新鮮伎倆。

他靠坐在寬大的座椅上,抱胸笑得恣意,「不要這麼兇狠的瞪我,你還是省點力氣的好,別又撐不住昏過去了。」

高壯的執刑人捧著那盆摻了貨的水幾步走過來,在我面前轉了半圈,居然轉到背後去。

我在心裏狠狠罵了一句。剛才被打了三十多鞭的就是背後,到現在還火燒火燎的疼,這下只怕不能善了了

「!」

瞬間炸裂般的痛楚從背後直衝頭皮,背後鮮血淋漓的皮膚被突然劇烈的刺激,劇痛鮮活的在四肢白骸里到處流竄,肢體不停的微微抽搐著,撐着地面的腳尖一軟,支撐的力氣似乎從身體里被猛然抽去,耳邊鐵叮叮噹噹的嘈雜響聲似乎響個不停,聲音聽起來卻越來越遠。

意識逐漸抽離的時候,彷彿才有水流從背上慢慢流下來的知覺……

※※※※

周圍很黑。無盡的黑暗籠罩在周圍,彷彿是雨季來臨時漫天密佈的黑壓壓的烏雲,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我試着蜷起手指,指尖碰到了冰冷的地面。不對,這不是地面,摸起來的冰冷觸感分明是鋼鐵。

失去的知覺漸漸回到自己的身體,眼睛那裏傳來了紗布摩擦的感覺。我猛然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遮住眼睛的黑布,回頭瞪視坐在身邊的那個人。「放肆!」

「怎麼這麼快就醒了。」站在旁邊背手俯視的男人不滿的咕噥了幾聲,「程醫官,不要理他,你繼續。」

我咬着牙坐起來用力擋住醫官的手,沉下臉色對旁邊那人道,「莫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

莫炎指指醫官手上的大小瓶子和紗布,一笑道,「自然是替你上藥了。」

我冷冷道,「何必把好好的葯浪費在我身上?你大可放心,這點皮肉小傷還弄不死我。」

「這點皮肉傷當然弄不死你,不過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對我很麻煩。」莫炎終於收起了那張笑臉,帶着幾分嘲弄神色伸出手指。

背後的刑傷突然被重重戳弄了一下,我悶哼一聲,倒了下去。

「這麼輕輕一碰就不行了,明天怎麼完成降城禮?」莫炎神色間的嘲弄之色更深,「殿下玉體還有大用,不如乖乖趴好讓醫官上藥,你也少吃點苦頭。」

我用力推開醫官第三次伸過來的手,冷冷瞪着莫炎,「我的身體用不着閣下關心。」

他嘖了一聲,對惶恐不安的軍醫道,「你出去吧。易昭殿下金枝玉葉,只怕需要我親自調理才行。」

我臉色沉下來,「你要幹什麼」

那軍醫剛剛走出門去,莫炎忽然一把反扣住我的雙手,用力拉過頭頂。我大吃一驚,用力掙了幾掙,沒有掙脫,雙臂反倒掙得酸麻不止。

「莫炎!」

後面慍怒的話還沒衝出口,只聽啪嗒一聲,手腕處一涼,左手竟然被他用鐵制手鐐扣在鐵床的柱子上了!

我大怒,看準他的腿骨關節彈腿就踢過去。他手還扣着我的手腕,眼看着避不過那一腳的重心,手臂上突然施力往下用力一壓——

就在瞬間,我的身體被他的全身重量壓得硬是轉了半個圈,出腳的角度登時偏了,雖然掃到他的腿骨卻少了幾分力量。

又是啪嗒一聲,他硬生生搳了這腳,我的右手卻被他同時用力一扯,拉過去也銬在柱子上。

他隨手擦擦頭上的汗,喃喃罵道,「真是難搞。」

我僵硬著身子半趴在鐵床上,忍着他滿是厚繭的手在背上粗魯的揉來揉去,好不容易搳到背後的傷被他塗抹完,我瞥了一眼自己身上,有幾股細細的鮮血緩慢的沿着身體往地上滴。

果然有傷口被他弄得綻開了。

我咬牙問道,「這下可以了罷?」

他不說話,卻單手拉開了我的腰帶,簡單幾下,身上最後的那點裝蔽物就被褪的乾乾淨淨。

「你……你要幹什麼!」我臉色猛地一變,幾乎彈起來,卻被他又用力壓回去。

雖然看不見他的臉色,但他的聲音里滿是嘲諷意味,「不用怕,雖然兀蘭王都男風盛行,不過你現在就一張臉能看,身上到處這裏是疤那裏是血,我對這種身體可沒興趣。」

兩條腿被分開,大腿根部的那道舊刀傷被他不輕不重的按了幾下,我痛得渾身一抽,差點暈過去。

「肌腱受了這麼重的傷還敢硬撐著上城頭,再多站個幾天這條腿就廢了。我可不想送個廢物回臨川。」

清涼的傷葯小心塗抹在傷口周圍,用白紗布一層層的裹好,我像條砧板上的魚筆直的掛在鐵床上,動彈不得。

莫炎似乎很滿意的左右看了看,然後徑直走了出去,對外面守衛的士兵吩咐道,「仔細注意裏面的動靜。我回來之前,誰都不許開這道門。」

我狠狠拉了幾下鐵鐐銬,床頭的鐵鏈嘩啦啦的亂響個不停。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大笑,聲音隨着腳步聲漸漸遠去。

這個混蛋!

幾乎赤裸的身體貼在鐵床上,衣服就丟在幾步遠的地上卻碰不到,我氣得發暈,恨恨挪開視線,逼自己冷靜下來。

「降城禮」……

剛剛聽到的三個字突然跳入腦海。心頭傳來一陣冰冷的寒意。

就定在明日么?好快……

一口氣吸的大了,背上的鞭傷突然傳來一陣熱辣辣的抽痛,我急忙屏息,動也不敢動。

不止背部,身體就像被車碾過的布袋,渾身各處的傷口都在痛。這麼多年,雖然在宮廷校武場上練習武術兵法受傷是常事,卻從來沒有傷到這麼重過。

當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昨日城破時沒死成,淪為階下囚的下場果真好不到哪裏去。

趴在冰冷的鐵床上,我苦笑着合上眼睛。還是儲存些體力吧,明日那一關只怕不好應付。

父王,王兄,你們走得乾脆,卻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難道我們的血緣親情,我們的國家,在入侵者的鐵蹄面前都不值一提么……

恍惚間,耳邊又充斥着無盡的哭喊聲。那是母親和妻子們帶着絕望的神色,摟住一具具喪失生命的身軀哀哀慟哭的聲音。

我費力的睜開眼睛,四周都是怵目的紅,無數只手從血水中伸出來,向著我的方向哀求,「殿下!救我!救我!!」

我伸出手想去拉其中的一隻手,可是我的手竟然從那隻手的影像中穿過去了。最後抓住的,只是無盡的冰冷空氣。

「殿下,保重。」

我驀然回頭,王丞相靠在城牆邊上,花白的頭髮在大風中紛亂的舞動,對着我似寬慰,又似遺憾的微笑着。

我驚惶的向他的方向飛奔過去,流着淚大喊,「王丞相!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眼前一花,王丞相的身體已經像斷線的風箏筆直無聲的墜下城牆。

我獃獃的站在城上,望着周圍的屍體,遠處無數兀蘭士兵手中明晃晃的長矛,慢慢的向我立足的方向逼近過來,那種沉重的壓迫感從眼睛的視覺開始,直逼上心頭,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突然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捂著胸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幾滴汗水從額頭滑過臉頰,滑落到鐵床上。

舉起手臂擦了擦臉上的冷汗,鐵鏈輕響了幾下,動作突然頓住了。

周圍有輕微的呼吸聲。

我猛然轉頭望去。看清床邊的那人是誰,臉色不由微微一變。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看來真的睡沉了,竟然連房間多了個人都不知道。

莫炎靠着鐵床的床頭大刺刺坐下來,眯着眼睛瞅了我半天,突然嗤的一笑,「就在你剛才哭着喊『不要留下我一個人……』的那個時候。」

我愣了愣,想起剛才的那個夢來,急忙伸手擦擦眼眶,果然有些濕。

該死!怎麼偏偏讓他看見了?!

被莫炎彷彿很好笑似的盯着又看了半天,我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狠狠的一錘床沿,震得手上鐵鏈嘩啦啦亂響,

「落在你手上我認了!有種你就乾脆給我個痛快,不要半死不活的折騰人!」

莫炎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床頭,笑道,「易昭殿下這是什麼話?殿下如今歸降我國,以後我們同殿稱臣,彼此間相互親近親近,多了解些對方豈不是很好?」

我冷笑,「莫帥用的真是很獨特的親近方式。」

「承蒙誇獎,愧不敢當。」他的臉色泰然自若的很,彷彿當真在虛心接受別人的讚賞似的。

對這樣的人,說什麼也是白費力氣。

我很快明白了這一點,放棄和他磨嘴皮功夫,乾脆直挑正題,「你回來幹什麼?」

莫炎挑了挑眉頭,伸手把床頭扣住我手腕的兩個鐐銬解開一個,從地上撿起幾塊布料丟在我身上。

我一愣,勉強坐起來。剛剛活動了幾下失去知覺的手腕,就見他拉開了牢房的鐵門,「你們進來,給他整裝。」

一群宮娥打扮的女子捧著盛着各式衣料的銀盤,垂著頭從門外魚貫而入。那些宮娥應當都是王宮中的侍女,依稀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個個雙目紅腫,暗自垂淚。

房間裏面一片沉默,只有衣料的摩擦聲偶爾響起。我默然坐在床沿,任她們服侍著梳理頭髮,擦去身上的污處血跡,一層層穿上華麗的典禮長衣。

門外兀蘭士兵的虎視眈眈之下,自始至終沒有人敢開口說話。花費了半個多時辰把周身打理完畢之後,宮娥們又沉默的自鐵門魚貫退去。

最後的那個宮娥腳已經邁出門去,卻又突然轉身沖回來,趁周圍士兵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撲通跪在地上,對着我的方向重重的磕了個頭,「殿下,前路艱險,請務必保重,重建我易水!」

「抓起來!」

看到莫炎驀然沉下去的臉色,王參軍在旁邊出聲下令。旁邊的幾個士兵立刻大步上去拳腳交加,那叫不上名字的女子被毆得倒在地上嘔血不止,被拖出去的一路上血痕斑斑。

我眼睜睜的看着,指節握緊直到泛白,心痛如絞,卻說不出話。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力庇護子民,此身枉為丈夫!

莫炎沉着臉色注視着那群宮娥被驅趕走遠,回過頭來盯着我又打量了一陣,冷不防開口道,「她倒是提醒我一件事了。無論怎樣你也是易水的王族,對民眾有莫大的影響力。如果惹出什麼麻煩就不好了……」

我打斷他,「降城禮上我會合作。」

他扯了扯嘴角,「我該信你的話么?」不知為什麼,那盯着我若有所思的眼神中總透出些古怪。

他很快的走出去對外面吩咐了幾句話,不久一個親兵手裏捧著一個托盤從門外進來,托盤上面高高放了一個銀質酒壺,一個酒杯,一個紙包。

瞥了我一眼,莫炎把鼓鼓囊囊的紙包拆開,裏面艷紅色的粉末傾數倒進酒壺裏,然後把酒壺拿起來晃了晃,斟了一杯酒遞到我手上。

我望了望杯里,倒出來的酒水果然一片血色。

還沒端到唇邊,一股濃烈的辛辣味道已經開始強烈的襲擊嗅覺。我皺了皺眉,不動聲色的把酒杯拿的遠了點,壓抑住聲調平穩,「這是什麼?」

「酒。」這就是莫炎的回答。

我瞥了他一眼,諷刺的問,「紅色的酒?」

「大陸最上等的琥珀酒,本來應該是琥珀色才對。」莫炎微笑道,「不過現在加了點燈籠椒的粉末,看起來顏色就變了。」

我沉默望着酒杯里的血色。

琥珀酒的顏色澄清潤澤,看起來就如同半透明的琥珀玉石一般耀眼,酒也因此而得名。不過色澤上好看還是其次,琥珀酒最為出名的,是它被人公認為大陸第一最烈的酒。

而燈籠椒則是兀蘭西部的特產。據說只要把一隻艷紅色的燈籠椒放在水裏浸一浸,整缸水就辣的難以入喉。

今天莫炎把這兩種東西混在一起,是存心不讓我好過了。

「琥珀酒配燈籠椒末,這可是兀蘭皇家的秘方。不管是誰,只要喝了一杯這樣的酒,幾天之內保管再也說不了一個字。」

我霍然抬頭瞪視着他,「為什麼要弄啞我?幾十萬子民的性命在你手裏,莫帥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這個難說的很,雖然你目前看起來很正常,但也說不定會是個煽動民眾送死的瘋子。這種事情我可不想再遇上一次。」

莫炎的嘴角微微上挑,「再說,降城禮上我要的只是你的人,不需要你的聲音。易昭殿下,請用酒水吧。」

我低下頭,目光在酒杯上逡巡幾圈,最後深吸了口氣,抬起手腕,一口氣把那杯血紅色的酒灌了下去!

「咳咳!咳咳……」

兇猛而劇烈的咳嗽震得胸腔都幾乎震破,從口腔灌入的熱流好像熊熊火焰般不斷的灼燒喉嚨,火勢越來越大,一時之間身體其他的地方竟都失去了感覺,彷彿只剩下那股灼燒感,長久而持續的存在着,無休無止。

忽然,一股清涼的感覺流過喉嚨,灼痛的雖然仍然厲害,但感覺卻好多了。

我從昏天黑地中找到幾分平衡,掙扎着重新睜開眼睛,莫炎就站在眼前,手裏拿了個行軍水囊。

而我的雙手,現在還緊緊的握著那個水囊。

「……」

我張了張口,完全嘶啞的喉嚨里卻什麼聲音也沒有傳出來。

莫炎滿意的點點頭,「這就可以了。通知下去,今天要在易水王宮外面準備盛大的降城禮,把全城還沒死的人都集合出來觀禮,違令者斬。」

我臉色一變,卻硬生生的忍下去,在莫炎的示意下站起來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

走出陰暗不見天日的地牢,清晨的陽光溫和的拂照在身上,我微微眯起眼睛,心裏一陣隱約的抽痛。昨天到今天,不過是短短的一個朝夕之間,卻不知已經有多少易水的兒子再也見不到這初生的太陽了……

「易昭。」

我瞥了眼旁邊突然開口的莫炎,偏過頭去。

雖然不看他,不過聲音還是擋不住要傳進耳朵的。

「你今年多大了?」

我怔了一下。怎麼是這種不着邊際的問題?

「我們兀蘭有句古話,叫做『過剛則易折』。」

我又怔了怔,不覺望了他幾眼。莫炎的神色在陽光下一片漠然,似乎說話的根本不是他。於是我同樣漠然的扭過頭去,又去看那冉冉上升的朝陽。

※※※※※

所謂盛大的降城禮,卻是在一片混亂中開始的。王族祭天的神廟早已在昨天破城的時候被亂軍損毀,那些斷壁殘垣再也沒有辦法在一天之內清理修復好,因此只能將降城禮的地點挪到損毀稍微輕微一些的王宮外廣場上。

穿着華麗繁複的王族盛裝,騎着高大的大宛駿馬,我在兀蘭兵的前後包圍中默然無語的穿過大街。

大街的兩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卻驚人的沒有什麼聲音。無數父老鄉親們用沉默的雙眼望着大街上囂張前行的兀蘭兵。

沉默,有的時候也是一種無聲的控訴。

而感受到了這壓迫沉默的我,卻只能同樣選擇緘默。

到了廣場中心的那一刻起,我要做的事情簡單的如同兒戲不,這一幕本來就是作戲。

確實一句話也不用說,只要像個人偶般的站在高台上,身後站了一排的本城官吏,然後靜靜等待,直到莫炎元帥神采奕奕的出現在廣場上。

無數雙眼睛注視台上,看着台上的我是如何把象徵國家的王印從印官的手裏取過來,必恭必敬的雙手托給攻破了易水城邦的敵國主帥,捨棄了自己身為王族的尊嚴,對着兀蘭王都的方向跪下拜伏,向遠方的王行禮稱臣。

數十萬兀蘭士兵的歡呼聲如同震天的響雷,從城裏蔓延到城外,又從城外傳進城中。散在廣場四周圍觀的層層百姓愀然變色,偶爾有小兒嚇得啼哭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隨即就被母親一把捂住嘴,緊緊的按進懷中。

然而自始至終,他們都是沉默的。

雙手接過王印,莫炎把它轉給旁邊的兀蘭官員,然後走近幾步,當着無數人的面似乎很親熱的攬住我的肩膀,大聲笑道,「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易昭殿下果然眼光卓遠,在最後關頭開南門,獻城於陛下。此次前往王都臨川,陛下定然龍心大悅,至少封殿下為萬戶候啊!哈哈……」

僅僅幾句話而已,我渾身卻忽然一抖,周身的血液都冷下去。

「最後關頭,開南門,獻城於陛下」……

我沒有叛城……

我沒有叛城!!

想開口分辯,卻說不出一個字。

莫炎臉上掛着張揚的笑容,似乎就是其他的得勝將領那樣志得意滿的走下台去。但就在臨下台的時候,他突然回過頭去,視線飛過我的肩膀望向台下開始騷動的黑壓壓一片民眾,那看似不經意的目光中卻滿是嘲諷的神色。

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

為什麼他要逼啞我的聲音?擔心我今日煽動百姓在這易水城中給他添亂只怕還是其次,原來……他竟是想讓我今日有口難辯,想讓我即使他日回易水,也永生不能重振勢力么!

莫炎,你這招好毒!

內心巨大的衝擊震得我幾乎站立不穩。紛亂的暈眩中,有兀蘭將軍來「請」我走下高台。我被他們在背後推桑了幾下,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下台階。

就在這時,似乎有人輕輕的托住了我的身體,「殿下,少安毋躁。」

我站穩了身體,側頭望去,托住我的人是王宮的太傅廷湛。我的課業啟蒙老師。

廷太傅目光瞭然的望着我,聲音低沉,「不躁不怒,不爭一時之氣。還請殿下千萬忍耐,記住今日的磨礪,日後圖強。這是臣做為太傅的最後進言了……」

聽他說的不祥,我心頭一驚,抓住他的手。雖然嘴裏不能說話,但情急之下,我用手指在他的手上比劃着寫下凌亂的幾個字,

【他們準備如何處置你們!】

廷太傅苦笑着反握住我的手,「按兀蘭的規矩,二品以上押解臨川,二品以下者,皆斬首……」

我臉色大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廷太傅還要再說話,旁邊已經過來幾個士兵把他強行拉走,編入官員的隊伍中。與此同時,旁邊幾個兀蘭的將軍已經圍在我的周圍。

「元帥有令,請殿下上馬環城一周,完成今日的降城禮。」

望着遠處那個遙遙注視着這裏的身影,我的神色沉了下去,沉默著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華麗而沉重的衣料隨着顛簸不斷摩擦著傷口,卻沒什麼感覺。我木然騎在高大的馬匹上,緩慢的穿過層層人群。一排拿着長槍的兀蘭士兵走在前面,不住的驅趕前方擁擠的人群,給後面趕出一條道路來。

四面八方傳來沉重的壓迫感。周圍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我緊緊握住了拳,忍受着來自父老鄉親們的異樣眼神。

身上穿的華麗禮袍,胯下騎的俊馬,還有前方替我開路的兀蘭士兵,在這烽煙還沒有平息的易水城中,是一副多麼諷刺的畫面……

我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明知道莫炎一定在某個地方監視着這出鬧劇,想保持最後尊嚴的微笑,卻怎麼也笑不出,想昂起頭度過這難熬的時間,卻如何也抬不起頭來!

我自身的尊嚴,我易水王族的尊嚴,早已在剛才那當眾拜向臨川的那一跪中,喪失的乾乾淨淨……

「你這個騙子!」

人群隱隱不安的騷動聲音中,女人嘶啞的嗓音突然在耳邊突兀的響起來,嘶聲裂肺!

裹着白頭巾的婦女從兀蘭士兵的盾牌縫隙中伸出手臂,筆直的指向我的方向,用兀蘭人聽不懂的本地語嘶啞的痛罵,「我的兒子為了守護國家戰死了,你卻投降了我們的敵人,用我們的土地和人民的性命換你自己的功名爵位!你這個騙子,你還我的兒子來!!」

我的眼眶乾澀得如同在沙漠中心曝晒了三天的砂礫,本能的張了張口,發痛的喉嚨格格的響,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我只能緊緊閉上嘴。

就如同乾燥的柴火上扔下了一支火把,周圍突然響起了嗡嗡的聲音,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多的人從四周的小巷裏面湧上街道,擠在馬的前面,黑壓壓的人群阻塞了路途交通。無數的手臂在眼前揮舞,高喊著一個個陌生的詞語,憤怒而痛苦的目光灼燒般的跟隨着隊伍行進的方向在大街上緩緩移動,

「膽小鬼!」

「騙子!」

「國家的叛徒!」

不知道是誰砸過來一塊石子,隨後更多的泥土,石塊,腐爛的葉子都從地上被人揀起,雨點般的從兩邊砸過來。守衛在馬匹周圍的兀蘭衛兵大聲咒罵着,試圖用長槍恐嚇暴怒的市民,卻只換來更多的石塊和爛泥。最後,狼狽不堪的衛兵們只能抱着頭拉起馬匹韁繩,儘可能迅速的離開大街。

大群的兀蘭兵拿着盾牌守在街道兩邊,只是控制着市民不能衝過來,卻絲毫沒有阻止投擲行為的意圖。

很顯然,大批士兵如此統一行徑的做法,肯定有人預先授意。

我面無表情的跨在馬背上,任憑更多的污穢東西砸到身上,被衛兵帶領着繼續往街道前面走。

變相的遊街是么?

想完全扼殺我將來回到易水重整旗鼓的機會是么?

莫炎,無論什麼樣的伎倆,我陪你玩到底。

遠遠的,我在馬背上看到一片白色,在陽光下更顯怵目的慘白。那裏是用帷帳遮蓋起來的菜市場,成群結隊的戰虜被繩子綁結成串,神色木然的坐在泥濘的地上。

按照兀蘭軍隊不成文的殘酷規矩,戰場上擒獲的俘虜只有兩個下場:身體完整健壯的戰俘會被押解去西北邊疆墾荒,其餘的就地斬首。

白色的帷帳拉得很高,即使在馬背上遠遠望着,我也只能看見成片的斧頭舉在半空中,重重的落下去,然後再次高高的舉起來,鐵制的斧刃在陽光下閃著黝黑鋒利的光。

馬匹被士兵牽引著向菜市場旁的大街走去,距離那白色的帷幕越來越近。我的目光凝視着那幾十道不停閃爍的光,久久不動。

有個斷了手臂的傷兵在迎面的方向坐着,似乎是遠遠看見了我,忽然跳了起來,大聲的說了句什麼,周圍圍坐在地上的一群傷兵俘虜立刻全部扭過頭,直直望着我的方向。

看着那一雙雙喪失了光彩的眼睛,這些即將失去生命的戰士們,都是曾和我在城頭浴血迎擊的易水男兒!如今,我像個傀儡人偶,穿着可笑的衣服出現在他們面前,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在我們自己的城邦里被大批大批的屠殺!

心中那分無力的痛苦和衝到頭皮的羞愧恥辱再也無法掩飾,我渾身顫抖的轉開了視線。

忽然,耳邊隱隱約約的聽到了熟悉的曲調。不知是誰起的頭,被綁俘著的戰士們開始低沉而緩慢的唱起易水軍隊的殤歌——

「天蒼蒼兮易水寒,戰士身兮歸波瀾

路迢迢兮易城陽,戰士魂兮歸故鄉

風漫漫兮易山長,戰士靈兮永守家邦」

…………

無數的聲音慢慢的彙集在一起,歌聲越來越大。有看守的兀蘭士兵用皮鞭四處的抽打,大聲的咆哮個不停,卻還是無法阻止。

帷帳里斧頭不斷落下的聲音中,那歌聲越來越蒼涼低沉,卻始終沒有斷絕。

新的一排士兵被牽引著走向那白色的帷帳大門。跨入帷帳之前,那排士兵不約而同的停住腳步,轉向我的方向,齊齊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我側過頭去,淚光在隱約中閃動。

全城游完一遍,已經是傍晚時分。

全身都散發着欲嘔的味道,人卻寬慰了些。這一日的觀察下來,易水至少還剩下四十萬人口。只要經過適當的休養生息,十年,二十年,易水城邦總有元氣恢復的一天,就如這泛著血色的易水河總有返清的一日。

只是不知道我能否再看到了。

莫炎昨夜已吩咐駐守在城外的百萬兀蘭大軍連夜拔營,等到降城禮畢就立刻班師回王都臨川。今天是我在易水的最後一天。

隨着兀蘭大軍出了仍然瀰漫着硝煙的殘破城門,抬頭向西望去,一輪紅日還掛在海港的上空,映照得山水顏色勝火,鮮艷的如同當日城頭上四處飄揚的旗幟。

別了,易水,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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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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