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星光寂寥,夜色正濃。

水邊的竹林深處有一間小小的茅屋,茅屋內燃著幾支蠟燭。

茅屋早已破敗不堪,即使在如此昏黃的燈下,牆壁上的那幾個大洞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每當有風自裏面穿堂而過的時候,都讓人懷疑茅草房頂會不會被掀掉。

茅屋裏只有一個人。一個穿着破破爛爛的年輕人。

桌子早就成了牆角的一堆爛木頭,所以年輕人乾脆盤膝坐在地上。

地上鋪着厚厚的灰,年輕人坐着的地方頭頂上就有好大一張蜘蛛網,然而他就著昏黃的燭光,慢條斯理的翻讀着手中的書卷,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彷彿對眼前的一切都很愜意,很滿足。

燭光黯淡,映在窗欞上的湘妃竹影亦黯淡。

關小開就伏在窗欞下,對着星空翻了個白眼,然後大大的嘆了口氣。

聲音傳進去的時候,屋裏的年輕人似乎有些詫異的抬起頭來向窗外瞄了一眼,隨即笑了。

三更半夜窗外伏了個人,看他的神色,居然一點都不緊張。

他穿的雖然破破爛爛,但是他笑起來的時候卻不難看。或者說,看到他的笑容的時候,普通人很少會去在意他穿的是什麼。

可是關小開不是普通人。

所以看到屋內年輕人的笑容時,他的反應是居然又重重嘆了口氣,喃喃道,「這麼好的江南,這麼好的夜色。如果有人放着好好的揚州城不去,非要住在這樣家徒四壁的破茅草房裏,他不是窮到了極致,就是蠢到了極致。」

「『放着好好的揚州城不去,非要住在這樣家徒四壁的破茅草房裏』……」年輕人摸摸下巴,沉思道,「小開,你好像是在說我……」

關小開一個勾手,利落的自窗欞處翻身進屋,「大雁,不是好像,說的就是你。」

年輕人搖搖頭,「你說錯了。」

關小開冷笑,「我哪裏說錯了?」

「這裏雖然破,但還不算是家徒四壁。」年輕人漫不經心的放下手裏的書,伸手一指遠處的角落,「至少那裏還有個夜壺。」

關小開差點暈過去。

他狠狠的瞪着面前那個滿臉無辜的人,很久才從牙縫裏硬擠出幾個字來,「雁非,你知不知道我今夜為了找你,差點把整個揚州城翻得底朝天?」

雁非小心的端詳著關小開的臉色,猶豫了良久,最後還是老實的點點頭道,「知道。」

關小開的臉色本來就不很好看,聽到這兩個字之後,他的臉色就立刻變得更加難看。

呆了片刻,他突然跳起來大吼,「既然知道我急着找你,那你為什麼還特意跑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來?!」

沉默良久,雁非仰頭輕嘆道,「因為一個人。」

關小開哦了一聲,怒氣稍斂,問道,「那個人怎麼惹你了?」

「唉,別提了,說起來就恨!」雁非咬着牙道,「小開,如果有人拿了你的銀子之後,不僅不替你做事,反倒從中原千里迢迢的逃到南方去。這樣的混蛋,你身為債主會不會想捉住他,然後親手砍了他?」

關小開立刻恍然,氣憤填膺道,「肯定要砍!俗話說的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也絕對不能放過這種沒有信用的混蛋!」

「說得對極了!」雁非一拍掌,隨即用手支起下頜沉思道,「唔,如此說來,債主是絕對不會放過我了……呵呵,小開你這樣瞪着我做什麼?難道剛才我沒說我正在這裏躲債嗎?」

關小開磨著牙笑,「你不僅一個字都沒提過,還讓我以為你出事了,像個傻子似的滿城亂轉到處找人。」

「呵呵,不小心忘了嘛。現在你不就知道了?」雁非小心的看看關小開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寬慰道,「找了我整晚,辛苦了。來來,坐下來喝杯茶。」

關小開黑著臉走過去坐下,「還算你有點良心,一路出城過來沒村沒店的,渴死了……喂,茶在哪裏?」

雁非不好意思的摸摸頭,「哦,這裏沒有茶葉,麻煩你出去弄點回來。不要太好的,今年的碧螺春新茶就可以了。」

「……」

「對了,好像也沒有烹茶的用具,你順便再弄套青瓷茶具來罷,反正茶葉和茶具通常是放一起的。」

關小開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是不是還要我去接點城郊的泉水來?」

「咦,原來你也知道泉水烹茶的好處啊。」雁非愉快的道,「那就麻煩你了。本來我還不好意思提的……」

歡快的聲音還沒停下,只聽清脆的武器出鞘聲響起,脖子上一涼,明晃晃的刀尖已經架在了上面。

關小開陰森森的冷笑,「還真懂得享受啊。不如今天就讓你變成頭死雁,省得以後再麻煩我老人家。」

雁非用手指小心的把刀尖推開一點點,嘆氣道,「別這麼說。一路上都差點死了十七八次了,你還忍心咒我?」

關小開弔起眼睛瞪他,「真的?我不信。」

雁非無奈的望望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外已經有人代他回答了。

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冷冷接道,「他這一路上被殺了十七次,確確實實是真的,每次我都可以作證。」

茅屋的破門依然在夜風裏搖來晃去,不時的吱嘎亂響着。牆上不知何時,卻悄無聲息的多出一個人形大洞。

一個體態頎長的白衣男子不知何時立在大洞的外面。

地面死角處本來積了半寸多厚的浮灰,風從牆壁新開的大洞裏猛然灌進來,屋內瞬間又是到處塵土飛揚。關小開猝不及防之下被迎面撲來的灰土罩得灰頭土臉,猛咳了幾聲,抬頭再看時,那男子神情冷漠的立在入口處,身上的雪色白衣在周身內力激蕩之下,竟然纖塵不染。

關小開戒備的握緊了手裏的刀,冷哼著道,「什麼被殺了十七次,他現在人好端端的就坐在這裏,難道一個人有十八條命么?哼,簡直是胡說八道。」

來人微微哂道,「若是人當然只有一條命。只不過貓有九條命,大雁則有十八條命,所以他才能活到現在。難道你不知道么?」

口裏不緊不慢的說着,面對着關小開戒備的神情,來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笑意,緩緩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僅僅一小步而已。

無影無形的氣勁忽然洶湧而至,如浪濤般源源不斷的從前方傳來。關小開身體踉蹌著退了半步,急忙運氣內力抵禦,但無形的力量卻像海濤拍擊般,一波比一波洶湧。

強烈的壓迫感之下,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如同海浪中顛簸的小船,不動即傷!

關小開臉色微變,正欲向後退時,來人又向前走了一步。來自前方的壓迫感大增,全身的運氣猛然停滯,關小開眼前一黑,胸口如遭重擊。

就在這時,背心處忽然傳來一陣深厚的內力,如潮水般綿綿而至,將前方傳來的內力硬生生彈了回去!

窒息的壓迫感瞬間之內消失的無影無蹤。

來人悶哼一聲,倏然止住了腳步。他盯着關小開身後沉思片刻,隨即拱了供手,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竟不多說半句。

關小開手心裏全是冷汗,猛然回頭看去,雁飛盤膝坐在身後,臉上依舊掛着滿不在乎的笑容。

回頭又獃獃望着那白衫年輕人離去的背影許久,關小開突然垂下了肩膀,垂頭喪氣的蹲在地上,隨手拿起幾顆石子在地上划來劃去,不住的嘆氣。

雁非捂住嘴悶笑了好久,這才勉強擺正了臉色,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也太不要放在心上嘛。」

說了幾句,關小開背對着他蹲著,卻是依舊不說話。

雁非低頭想了想,貼到關小開的旁邊,低聲耳語道,「唉!身為堂堂遼東關家的小少爺,被譽為武林中百年難得一見的習武天才,本來離家闖蕩江湖的時候躊躇滿志,以為自己的武功在年輕之輩中再無敵手,沒想到剛出道頭個月就碰到了個雁非,現在又碰到了這個不知名的高手,真是打擊啊!」

話還沒說話,關小開已經從地上跳了起來,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猛然見到雁非似笑非笑的戲謔神情,他倏然住了嘴,暗自懊惱不已。

自己惱了一陣,關小開無精打採的道,「唉,打不過你倒也算了,畢竟你也算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了,可是那個人……連隨便一個沒名字的蝦兵蟹將我都打不過……」

說着說着,肩膀又無力的垂下去了。

「蝦兵蟹將……哈哈哈哈……」

關小開嚇了一跳,獃獃的看着雁非突然爆笑出聲,沒有形象的捧著肚子狂笑不止,一邊還不停的用手錘着地,

「『隨隨便便沒名字的蝦兵蟹將』……蒼鷹堡的人實在都應該來聽聽你形容他們少主的這句話……哈哈哈哈……」

聽到「蒼鷹堡」四個字,關小開立刻跳起來,吃驚的問道,「剛才那個……難道……就是那個蒼鷹堡的少主?漠北蒼家的蒼子夜?」

雁非擦着眼淚點頭,「我本來以為你能猜出來的。就算看不出那人的武功來路,你以為武林中喜歡成天冷著臉穿白衣飄來飄去的人很多麼?」

看看發獃中的關小開,他又捂住了肚子喘笑道,「除了你這種剛出江湖的菜鳥,天底下又有幾個不認得他?」

關小開的臉色乍青乍紅,好不尷尬。見雁非還在笑個不停,他惱火大起,恨恨的撲過去就是一拳,「你這頭豬,剛才為什麼不說,是不是存心看我的笑話!」

「啊~」雁非不防備挨了這拳,頓時低低呻吟了一聲,捂著腹部被錘的地方,半天說不出話來。大滴的冷汗從額頭滑落,一滴滴的落到地上。

關小開雙手抱胸冷笑了幾聲,見雁非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牙齒咬着嘴唇竟要咬破似的,不由心裏驚疑,走過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喂,別裝死,不就是打了一下么,我又沒用內力。」

雁非苦笑着勉強開口道,「關大少爺,你打的不重,你打的一點都不重……那點力量最多也只能拍死只雞,還打不死我……」

正在這時,只聽門外那裏忽然又有人哼道,「力道雖然不重,可是如果正好打在傷口上,那就要另當別論了。」

聽聲音,赫然竟是方才的蒼子夜!

關小開臉色一變,急忙蹲身下去,用力撥開雁非捂住小腹的手。

紮緊的繃帶已經被鮮血浸染透了。殷紅的鮮血正在絲絲的從傷口滲出來,沿着衣衫下擺滴下去,地上已經積了小灘的血紅。

關小開急忙從懷裏掏出金創葯,彎腰替他敷上,低聲怒道,「你豬啊,受了這麼重的傷還不早說!」

雁非苦笑,「到底誰是豬啊?我就是知道某人在外面沒走,所以才不敢說。偏偏你還暴力毆打傷患……」

只聽門外有人拍了拍手,隨即一陣雜亂響動之聲,關小開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刀,閃身擋在雁非面前,凝神警惕的盯緊四周,提防着什麼地方又破出個人形的洞來。

然而,等了片刻之後,他就發現自己擔心的多餘了。他實在不必擔心牆上會破洞的,因為連整個牆壁都沒有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外面動手,用不了半刻鐘點,整個茅屋居然就被拆成了一堆堆茅草和破木板,消失在平地上。

雁非仰頭望望頭頂閃爍的星空,再扭頭看看四周明火執仗的人群,居然還能笑的出來,喃喃道,「四面通風,倒是比剛才涼快多了。」

蒼子夜站在人群領頭處,一言不發,只是冷冷的瞪着他。

被一雙銳利如刀的眼睛盯了許久,雁非漸漸的笑不出來了。他搖了搖頭,無奈道,「你不要這樣看着我好不好?就算再看多上幾天幾夜,我也不會答應你的委託的。」

關小開怔了怔,驀然大叫道,「大雁,你剛才說的債主難道就是漠北蒼家?」

「誰說不是?若是換一家僱主,我也不至於躲的那麼辛苦。」雁非苦笑。他想了想,又道,「我說蒼少爺,你的這項委託實在太過勉強,我真的不能接。」

蒼子夜淡淡道,「若是不接的話,也好。把十萬兩銀子歸還蒼家。」

「這個么……」

見雁非沉吟不語,蒼子夜軒眉一揚,「難道你還不出?」

雁非沉默著不答言。

「要麼接下委託,要麼立刻歸還十萬兩紋銀,二者任選其一,我放你走。否則的話……」蒼子夜凝視着雁非,眼睛裏忽然閃過一抹奇特的神采,慢慢道,「若是此時此地你還不出僱主所出的十萬兩銀子,按照江湖上的規矩,少不得請你隨我回蒼鷹堡為僕役,直到債務還清為止。」

雁非盤算了許久,抓抓頭髮嘆道,「委託是不能接的,銀子也是交不出的,可是要我去做你家僕役更是萬萬不能的……」

蒼子夜臉色一沉,冷冷道,「不見棺材不掉淚!看你現在身受重傷,只怕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當真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么?」

雁非忽然笑了笑,道,「不錯,我確實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可是我卻偏偏想要試試。」

側頭,注視。眼神交匯的瞬間,站在旁邊始終未吭聲的關小開忽然動了。

那個初出江湖的青澀少年,蒼子夜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瞧過。然而此刻,他卻眼睜睜的看着那個年輕人帶着雁非輕飄飄的掠起,拋下在場眾人倏然而去,輕功居然不遜於雁非的踏雪無痕身法!

攔截不及,再欲追趕時,已失先機。

空氣中遙遙傳來雁非的聲音,大笑道,「江湖上的規矩再多,遇上我雁非就只剩下一條:雁過拔毛,吞下的贓絕不吐出來……」一句話未完,人影已經看不見了。

蒼子夜身上的白衣在夜風中鼓盪不止,視線銳利如刀,冷然注視着他們的背影模糊遠去,「遼東關家的梯雲步……原來他就是關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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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雁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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