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佟雅倫心裏七上八下，卻因為他這一句熟悉的昵稱而統統平靜下來。她含笑地瞅着他。「好熟悉的稱呼。」
她的笑聲，讓袁震飛漸漸回過神來。
他有些手足無措地抓抓頭。「我以為我在作夢……」
佟雅倫突然覺得好心駿，搖搖頭。「你不是在作夢。就算是，也該醒了，因為，我來要稿子了。」
說到「稿子」兩個字，袁震飛馬上垮下臉。「小倫倫，我們這麼久沒見，妳怎麼一見面就毫不留情地跟我要稿子？」
他逗趣的表情，輕鬆的語氣，讓她漸漸放鬆下來，也能跟他一來一住地開玩笑。「這是工作嘛，沒辦法，不能套交情的。」
「真是的，妳怎麼會成了我的責編？真令人意想不到。」話雖如此，但他仍是讓開身軀，讓她進屋裏來。
「我也是誤上賊船之後，才知道原來我負責的漫畫家這麼難搞，難搞到逼走好幾任的編輯……」佟雅倫順着他的邀請走進屋裏，在經過他身邊時，還笑着瞥他一眼。「我也算不清我是第幾任了，但上一任編輯希望我能待超過半年，起碼破她的紀錄。你怎麼說？」
袁震飛只能不斷乾笑否認。「有、有嗎？我有這麼惡劣嗎？我怎麼不記得了……哈哈……」
佟雅倫環顧室內一周，喃喃自語地道：「沒想到你真的成了漫畫家……一手不自覺伸人外套口袋，捏著那些習慣隨身攜帶的紙張。
「坐啊，別客氣。」他先招呼她坐下，然後進廚房替她倒水。
他捧著水杯回到她身邊時，才聳肩回答：「我沒有別的專長，當兵的時候，幾個同梯的看過我的漫畫，一直鼓勵我投稿，我就趁著空閑的時間，畫一些漫畫投報紙專欄，沒想到還真的被錄用了；退伍后，想專職往這方面走，就開始畫長篇連載，剛好現在的出版社賞識，就一直合作到現在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辦得到的。」佟雅倫接下水杯，笑得很開心。
袁震飛盯着茶几桌面，有點靦腆地說：「每當我感到挫折的時候，腦中就會想起妳曾經說過的這句話，很奇怪，這麼一想，我就有繼續畫下去的動力了。」他乾笑幾聲。
「是嗎？」佟雅倫淡淡一笑，故作不經意地說：「我看過你的一套漫畫，劇情內容很熟悉……」
就是雅淇推薦的那套《都是那個吻害的》，明明是很搞笑的漫畫，她卻看得淚水直流，尤其是漫畫里的男主角，看見女主角被學長送回家那一幕時，錯愕的表情……
他應該像漫畫裏面的男主角一樣，對那一幕充滿了不解與疑問：心裏也受傷了吧？還是他早已經淡忘了呢？
「啊？」袁震飛伸手拍拍額頭，低叫：「果然被妳發現了……」
那套漫畫的構想，來自於當年他跟她所發生的事，雖然他刻意畫出搞笑版本，故事更加誇張化，再加上一些虛擬情節，就完成了這套漫畫。沒想到竟然會被她看到……
「奇怪，妳不是只看男男漫畫的嗎？」他開始因羞窘而渾身發燙。
佟雅倫只是笑而不答，反而切人正題。「要敘舊的話，以後機會多得是，現在呢，可不可以請你去刷牙洗臉清醒一下，然後幫我個忙，把稿子畫出來，好讓我回去交差呢？」
袁震飛聽了，倏地站起身，眼中射出充滿衝勁的光芒。
「那有什麼問題？只要小倫倫開口，什麼我都願意做！」他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殊不知佟雅倫為什麼而脹紅了臉。
「呃……那你快動作，我……我去幫你買早餐好了。」佟雅倫也跟着起身，很快地背過身，準備出門。
「快點回來喔！」他在她身後揮手叫道。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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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雅倫飛快逃出門，跑下樓梯，然後走向隔壁的早餐店，幫他點餐。「老闆娘，我要兩份總匯三明治，一杯大杯奶茶，外帶。」
「好，稍等喔。」老闆娘馬上開始做早餐。
佟雅倫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胸前上下起伏，很顯然還因為剛剛狂奔下樓梯而喘息著，她按著胸口，臉頰還燙著。
只要小倫倫開口，什麼我都願意做！
這讓她回想起，當她知道學長要訂婚的那個晚上，阿飛到公園陪她喝酒時，自己大膽的舉動……就因為他不肯陪她喝，她硬是貼上他的唇，把一小口的啤酒喂人他嘴裏……
天哪，明明都已經過了這麼久，為什麼她一想起這件事，還是會感到臉紅心跳、不敢面對他呢？
老實說，這麼多年以來，每到她生日那一天，她就會特別想打電話給阿飛，想見他一面，想跟他解釋當時爽約的事……不知為何，就是不希望他誤會。
現在，她如願以償再度和他碰面了，她一定要找機會把當初的事攤開來談，只是，不是現在，現在阿飛該忙着趕稿，一切等他趕完稿子再說。
提着早餐，她回到袁震飛家，看他已經乖乖地坐在工作室里工作，她這才放心下來，走上前去，把早餐放在一邊。
「你要不要先吃早餐再忙？」
「沒關係，我餓了再吃。」袁震飛若是認真起來，很快就可以完成一頁，只見他埋頭苦幹，連頭部沒抬。
佟雅倫張望了一番，工作室裝潢成和室格局，地上鋪着榻榻米，以紙門將外頭的空間隔開。
她在他身後的榻榻米上坐下，不自覺望着他的背影發獃。
他的深褐色微鬈髮眼貼在頸背，從她這個方向看去，就如同當年坐在他摩托車後座的她望着他背影的模樣。
隔了七年再見，雖然只有過短暫的交談相處，但她還是可以輕易地察覺到，他一點也沒變，還是這麼容易就笑瞇了眼睛，看着她的褐色眼瞳，依然這麼清澈，沒有任何一絲雜質。
當然，他成熟了些，不論是臉部的輪廓，還是結實的身材，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成熟男人，而非當初青澀的男孩……現在的他，在成熟男人的表象下，卻還跟以前的他差不多。
她不禁微微一笑。
他很認真，連有一雙水般的眼眸持續鎖住他的背影，他都沒有發現。
佟雅倫坐直身子，隨手拿起擺放在茶几上、先前完成的幾頁完稿，隨口一問：「你找到助手了嗎？」
「還沒。」他回過頭來，一臉哀怨。「之前好幾個助手都跑掉了，樓上鄰居會來幫忙，應應急，可是最近她出國遊學一個月，只好靠我自己自立自強了。」
「那……」佟雅倫轉了轉眼珠。「我來幫忙，但是我沒試過，你要教我。」兩個人一起弄，會比他一個人忙還來得快完成。
「真的嗎？太好了！」袁震飛很快來到她身邊坐下，拿來一張半成品的圖，開始跟她解說：「這裏、這裏要用橡皮擦擦掉；而這邊、那邊，貼網點，就像這樣……」不自覺間，他們的距離縮短了。
「好，我大概知道了，快回去畫你的稿子吧。」
他顯得很不滿意。「這樣就懂了？不用我再教妳一下嗎？」他還捨不得這麼快離開小倫倫身邊啊！
「我冰雪聰明，一點就通。快，去畫圖。」
就這樣，他又被佟雅倫趕回座位去畫圖，而她自己則照着他說的方法摸索，小心翼翼的，就怕弄髒了原稿。
一整天下來，他沒有離開過座位，而時間到了，她就送茶、送水、買便當……
當他畫完稿子，就跟她一起忙着后制工作。等到一切完成後，佟雅倫槌槌酸痛的肩膀，看向時鐘－－凌晨兩點二十三分。
天哪，不知不覺就忙到這麼晚？不過，很值得，起碼她明天上班就可以把稿子交出去，讓雜誌順利出刊了。
佟雅倫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問：「你餓不餓？要不要吃宵夜？」她把稿子一張一張迭好、收好，確認張數無誤。
過了一會兒，卻沒人回答。
她疑惑地抬眼往他剛剛坐的地方看去－－
他竟然倒在榻榻米上睡著了，還傳來隱隱約約的鼾聲呢……
她噗哧一笑，沒想到他有這麼累，稿子才剛完成，他什麼時候倒下去的她都沒發現呢，可見得他真的累壞了。
看見一旁放着薄毯，佟雅倫走過去，拿起毛毯，緩緩蹲在他身邊，把毛毯輕輕蓋在他身上。
她微笑望着他無邪的睡臉，忍不住伸出手，描繪過他的輪廓，感覺他的體溫。他在她眼前，她心裏漲滿了不知名的滿足，又有一絲感慨。
「好好地睡吧。」她輕聲說完，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她得走了，明天還要早起上班呢。
佟雅倫留了張字條給他之後，準備返家。可是才走沒幾步，她又停下腳步，回頭再看他一眼，對着沈睡中的他說：「晚安。很開心再見到你。」
他越來越大的鼾聲，好像在響應她：我也是。
佟雅倫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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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陽光，透過玻璃灑進室內，照射在呈大字型躺在和室地板上呼呼大睡的男人身上，好像在聲聲呼喚他：該起床了、該起床了……
袁震飛皺起濃眉，抓了抓臉頰，翻個身，準備繼續睡。
突然間，他翻身坐起，睡眼蒙眬地左顧右盼，卻發現屋裏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納悶地道：「是夢嗎？」那未免也太真實了，他不僅夢到小倫倫成了他的新任編輯，還夢到小倫倫上門來催稿，甚至陪他把圖稿完成……
不，這麼真實，不可能是作夢。
想到這裏，他一雙褐眼才漸漸清晰，剛好看見矮茶几上擱著一張紙，上頭還留了字，他連忙把紙拿來瀏覽－－
大漫畫家：
稿子我收走了，非常感謝你的配合，讓我能順利發稿，真不知道要怎麼形容我的開心才好。希望你以後都會像今天一樣乖乖跟我配合，讓我好交差，不妨從今天開始畫下次的連載吧！
如果你起床后，肚子餓的話，我在你餐桌上放了一些麵包，冰箱裏有牛奶跟咖啡，任君選擇，不用太感謝我。
最後……真的很開心再見到你，真的。
很久沒被叫小倫倫的小倫倫筆
看着那娟秀的字跡，袁震飛笑得跟傻瓜一樣，把字條壓在胸前，他彷佛感覺到一陣又一陣的熱流淌過胸口。
小倫倫說很開心再見到他呢……還幫他準備早餐，這是不是代表小倫倫當初拒絕他，並不是因為討厭他嘍？
那……如果說，他像從前一樣追求她，不知道她會不會接受？
他真的好想當面問個清楚，因為他知道自己從來沒忘記過她，即使跟一些女孩交往過，她們卻不曾讓他感到心動，只能說是慰藉寂寞……
他知道這種想法很過分，可是他無法否認自己的心，從頭到尾，他想要的，就只是小倫倫一個人而已。
一股衝動驅使，讓他馬上抓來手機，開機，找到某組電話號碼，按下撥號鍵，撥出電話－－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才被接起，一接通，對方用很公式化的嗓音說道：「你好，我是佟亞樂。」
「亞樂！」袁震飛難掩激動地大叫。
佟亞樂在電話彼端皺起眉，低斥：「你瘋了嗎？這麼大聲？我耳膜都快被你的聲音給震破了！」
「你一定要原諒我，因為我真的太開心了！」
「你中樂透頭彩了嗎？」佟亞樂帶點諷刺地問。
「比中樂透頭彩開心一百倍好嗎？」
「快說，到底什麼事？我忙得很，不像你這個閑閑在家就可以賺大錢的漫畫家。」他說得酸溜溜地。
袁震飛盤腿坐在楊榻米上，笑得跟傻瓜一樣。「亞樂，你一定不敢相信，你姊竟然成了我的責編，負責我的連載……別說你不相信，連我都不敢相信，這就是緣分吧？」
佟亞樂忍不住撇了撇唇。拜託，這已經不是新聞了吧？後知後覺的傢伙……
「我不知道該恭喜你，還是幫你悼念呢！」
「先別說這個。」他的聲音一本正經，又帶點嚴肅地問：「亞樂，我已經很久沒向你打聽過小倫倫的事了，我現在想知道的是，她……現在有沒有男朋友？一他一問完便屏住呼吸，等待答案。
佟亞樂聞言，不禁咋舌。
「阿飛……你……不會吧？」
「什麼東西會不會？先回答問題！」
「你……對我姊……」佟亞樂順了順氣，才又道：「你忘了之前你是怎麼說的了？你說你看開了耶，怎麼現在又……」
「我是曾經說過那些話沒錯，但那都只是我在逞強而已，亞樂，我不想瞞你，我從來沒忘記過她……」袁震飛的聲音突然變得好低沈。
不會吧？佟亞樂震驚得無法言語。
「你也知道，我退伍回來后，就沒再跟任何人交往過了，當兵快兩年，那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之前跟一些女孩子的交往，真的只是因為我寂寞，也急着想忘掉她。可是後來我才發現，越是刻意遺忘，越是忘不了……」袁震飛不禁苦笑。
「可是，你現在不是有女朋友嗎？那她怎麼辦？你有了她，又對我姊無法忘懷，你不覺得這樣太過分了嗎？」佟亞樂承認自己在感情方面有潔癖，無法忍受這種事情，說他古板也好、不知變通也罷，他就是不能接受。
「女朋友？你說，我的女朋友？是誰？」袁震飛納悶地直搔後腦勺。他怎麼不知道自己有女朋友？
「她不是會幫你張羅家裏的事嗎？在你助手落跑的時候，幫你趕稿？你沒忘記上次我在華納威秀遇到你，你還帶着她在吃飯的事吧？」佟亞樂冷笑着一件一件提醒他。
「哦～～你是說柔柔啊！」袁震飛這才恍然大悟。「拜託，她只不過是我鄰居好不好？搬來這裏也好些年了，偶然間混熟后，有一次我跟她提過，助手跑掉了，稿子差點趕不及的事，她就自告奮勇幫忙了，只是這樣而已，你想到哪裏去了？在你心裏，我有那麼糟糕嗎？」
佟亞樂不禁連連冷哼。「我說，袁大漫畫家，你會不會太單純了？一個女孩子不會無緣無故去幫你的忙。」
「我說，佟大設計師，是你太邪惡了，把男女單純的來往想得這麼曖昧。我對天發誓，我，袁震飛，真的只要佟雅倫一個，如果我說謊，就罰我的漫畫滯銷，一輩子娶不到佟雅倫。」噢，好毒的誓言，不過，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再狠毒的誓言，他都敢說出來。
唉……看來這一見面，阿飛對老姊已經熄滅的愛火又重新燃燒起來了，還燒得很旺！
既然如此……
「好吧，坦白說，這幾年來，我沒看過我姊帶男人回來過，也沒聽她提過有關男朋友的事，看來應該是單身吧。」佟亞樂好人做到底，補充道：「她是會跟我問起你，但你在她心裏超越了學長沒有，這個答案就要你自己去挖掘了，沒有人幫得了你，了解？」
「亞樂，謝謝你！如果不是我心裏只有小倫倫，我一定會愛上你的！」袁震飛開心到口不擇言。
佟亞樂的響應是直接掛掉電話。
袁震飛看着傳來「嘟嘟」聲的手機，開心得想轉圈圈、飛上天！
嗯……接下來，是該打電話去出版社了。
於是，他打開電話簿，找到出版社的電話，開始撥號－－這可是他難得主動撥電話過去自投羅網。
電話接通，他直接按下分機，不一會兒，便被接起。
「喂？」
「小倫倫，妳怎麼趁我睡覺時偷跑？」他的口吻哀怨，像被她拋棄了一樣。
佟雅倫聽到他的聲音，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覺得好笑。「我有留字條給你啊，怎麼算偷跑？」
「害我起來看不到妳，以為我作夢了呢。」他咳聲嘆氣了好一會兒，才想到正事，忙道：「小倫倫，為了感謝妳陪我趕完稿子，我請妳吃飯。」
「啊？」佟雅倫愣了下。
「妳想吃什麼？都聽妳的。」
「吃飯？不、不用了吧……」
「要，當然要！」
「這……可是……」她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答應還是拒絕。
袁震飛截斷她的話，用利益交換。「只要妳常常陪我去吃飯，我以後都會準時交稿，讓妳好辦事喔，我是說真的喔！」
好惡劣，竟然用這一招來利誘她……佟雅倫咬着下唇，不知如何是好。
老實說，工作時跟他獨處是一回事，畢竟各忙各的，閑聊的機會不多；可是一旦單獨吃飯，面對面坐着，她怕自己無法面對他。雖然……雖然她還是想再見到他，可是，她提不起勇氣啊！
「小倫倫，怎麼樣嘛？」他不耐地催促。
「……好吧。」她終於答應。
「太好了。」袁震飛笑了。「那時間地點妳再通知我好嗎？」
「我不知道要吃什麼……」她突然慌亂起來。
「那交給我決定好嗎？」他心裏已經有個點子緩緩成形。「但是，答應我，這一次，不能再失約了，如果妳又沒出現，我會很可憐的。」
他說這些話的口氣似真似假，她分辨不出來，卻覺得胸口被揪得好緊、好痛。如果他是故意要地難受，那麼，他辦到了。
「不會了，我一定會到的。」她低聲保證。
「好，那我會一直等妳，等到妳來為止。」
「嗯，我知道了。」
掛掉電話后，佟雅倫還能感覺得到自己狂奔的心跳，好像剛跑完一百公尺般，喘得又急又厲害。
妳緊張什麼呢？他只是約妳吃飯，感謝妳而已，妳不要多做揣測了啊……
如此一遍逼說服自己、安慰自己，佟雅倫才有辦法繼續工作。
是啊，只是這樣而已，否則妳以為他還會有什麼意圖嗎？在當年那樣地傷害他過後，還希望他能怎麼做嗎？
她的心跳漸漸平靜下來，露出了苦澀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