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墨黑的夜,人間一片靜謐。

那屋裏幽幽暗暗,月色冷光映照着一室死寂。

穿過廳堂,堂上神佛默然;穿過一室室居住着人的屋舍,他們來到宅子最深的角落,那是一間置放着眾多雜物的小房間。

幾張椅子、一張破舊木桌、各式荒廢不用的器具全堆在這裏面,月光從屋頂上緩緩流動進來。映着月光,這屋子隱約透著一絲絲微弱氣息。

房間深處的角落裏有着一抹幽影,她靜靜佇立着,以一種靜謐的姿態望着房門。

那影子太淡了,淡得幾乎連他們都看不清晰。

「殷氏。」珍珠喚道。

那女子並沒反應,只是靜靜地站着、看着,如煙似霧的影像不動,彷彿嵌在這冷冷的月色之中。

「殷如憶。」她又喚。

女子終於緩緩回頭望着他們,她的眸色是如此冷淡,穿越了鍾重與珍珠、穿越了時空、穿越了一切。

珍珠走到幽魂面前,望着她腳下的角落,角落裏放着一個木製的首飾盒,從盒子上的厚厚塵埃看來,這盒子已塵封許久許久,不知在這角落放置了多少年。幽魂就是從這盒子裏出現的,白日她便躲在盒中,夜裏便以這種姿態靜靜地站着。

珍珠望著名為「如憶」的幽魂,她幽遠的神態里還有着愛恨情仇的痕迹,但卻好遙遠好遙遠。那姿態穿越了千年時空,卻只留下一抹影子。

「她被關在盒子裏幾百年了,我們從來沒有找到過她。」

「幾百年?!」珍珠咋舌。

「她死很久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魂魄一直沒有被找到,原來是關在這盒子裏……」鍾重望着那木製盒子,表情透著一絲疑惑。「可這只是普通的木盒,沒能力鎮住魂魄幾百年。」

如果不是他們路經此地,感受到那一絲微弱氣息,殷氏或許永遠不會被發現,只留下冥界一宗無名懸案。

「也許……是她自己甘心留下。」凝視着殷如憶,珍珠有了答案。如果不是心甘情願,怎可能在一個木盒子裏住上幾百年?

「我們走吧。」鍾重搖頭轉身離開。

珍珠急忙追上來,「怎麼走了?那她呢?」

「她原本也就無善無惡,是一抹即將幻滅的原靈,再過不久便也四散了,抓不抓她都沒有關係。」

「幻滅?」珍珠驚愕地扯住了鍾重。「幻滅?」

「時間太久了,幾百年來她守着盒子等著,就這麼等著等著,將自己的原靈愈等愈虛弱,如今她的良人早已轉世,但她像明白又像不明白……」鍾重想了想,不由得失笑,「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她的情況,總之她是即將幻滅了。」

「不不!這怎麼可以?!」珍珠猛然搖頭,扔下鍾重回頭。

「珍珠,」鍾重蹙眉喚道,「沒用的,她聽不懂妳的話,她早已經等成一抹回憶了。妳不明白嗎?她甚至連鬼都不是了。」

「醒來!」珍珠趨前對着女子大嚷:「快醒來!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妳會消失的!連回憶都不是了!」

鍾重不說話了,他又成了一襲暗灰影,靜靜地佇立在一旁。

「幫幫我!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叫醒她!」

「她是連怨念也沒有的鬼。」

連怨念也沒有的鬼?

珍珠望着眼前的游靈,她好淡啊,莫說人見不到她,就連身為鬼的她也幾乎無法清晰地看清楚。她看過的靈魂很多了,多得有足夠的經驗了解鍾重所說的並沒錯——殷如憶就快消失了,她的原靈將會消逝在天地之間,再也不存在。

儘管是那麼那麼的淡,她依然在女子眼底看到了思念。

她是思念著一個人……

珍珠打開了地上的木盒,裏面放着一撮鉸下來的發。「是為了這個?」

木盒打開的舉動彷彿驚醒了殷氏,她微微低下頭凝視着那撮髮絲。時間已經過了多久了?那髮絲卻依然如過去一樣光潔如絲,她的眼光溫柔了。

這是她與她良人的約定,「結髮千年」;當年愛意正濃的他們這麼悄悄地訴說着,而她遵守了這個約定。

珍珠說不出話來了。望着木盒子裏的髮絲,她深深了解殷氏等待的心情,只不過她太傻了,竟然就這樣痴情地等過了幾百年。

屋子裏的男人,是她的良人吧?木盒幾度輾轉,終於還是回到了主人身邊,只是男人並不知道,也並不理解。

這屋子裏沒有鬼魂,有的只是一縷等待了千年的相思之情。

屋子裏的男人不明白自己的幸運,更不明白自己的殘忍。宿命的因緣誰都說不明白,或許殷氏命該如此,但千百年的等待又豈是一個「命該如此」所能解釋?

珍珠無言地離開了屋子。她遠遠地望着那小屋的燈光,心裏百味雜陳。看着殷氏,她彷彿看到了自己。

鍾重站在她身邊靜靜地守候着,什麼話也沒說。

「你為何老是這樣!」突然,她惱怒了起來。

鍾重就算覺得有什麼疑惑,也沒表現出來,依然只是靜靜站着。

就是這種「安靜」再度激怒了珍珠。

「你就不能稍微像活人一點嗎?!」

她氣得落淚,可是鬼魂明明沒有眼淚。她的眼眶不會發熱,眼裏也沒有濕潤的淚水,她卻還是哭了。多少年前她見到菩薩的時候也是如此,從心底流出不甘心、不情願的血淚,那是她對前一世的怨懟,而今那感覺再度來襲,卻是對着鍾重。

「……」

「為何不說話?!你為何——」鍾重愈是沉默她愈是生氣,到最後竟然為之氣塞。「你……你為何要這麼像個死人?!」

因為他的確是一個死人啊。他不能明了她的憤怒,不能明了她為何總是要求他做些分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若是尋常人見到殷氏、知道殷氏的等待,他們會為她難過、替她心酸、為她抱不平或者為她覺得不值,不管是何種反應,那都是感受;但鍾重沒有,鍾重對任何人、任何鬼都是無情的,好像那是一種物品,只是一張桌子或者椅子。

珍珠氣得哭了,她惱恨鍾重的態度,惱恨他如此的冷淡。多少年了?她跟鍾重已經在一起多少年了她早就記不清楚,可他依舊是如此的冷淡冷漠。

「珍珠……」

「你不用說了!」這次珍珠主動打斷了他,她咬牙瞪着他怒道:「你要說『生是如此、死是如此,萬般到頭皆是空』對吧?有原靈也好,沒有原靈也好,都沒有分別,是不是?」

鍾重嘆息一聲,他的確是想說這些話。

「既然是這樣,那你早就已經悟透了!既然已經大徹大悟了,為何還不成仙?你為何還在這裏?」

「……」因為成不成仙又有什麼關係呢?成了仙反而不如現在自在,成了仙就不能跟妳在一起了——

鍾重心底驀地一驚!這確確實實是他心裏的想法,但他從未……從未有過這種奇特的想法。

「我寧願你成仙了……」看着毫無反應的鐘重,珍珠忍不住搖頭。她好沮喪,但無人能了解她的沮喪,你怎能希望一隻蟲子明了女人的心思?

看着鍾重,珍珠忍不住又說了一次:「我真的寧願你成仙了……」

然後他們就不會相遇,更無須綁在一起五百年。

城郊密林陰風慘慘。附近的亂葬崗鬧鬼之說由來已久,近日更是繪聲繪影傳得沸沸揚揚。官道上許多行人遠遠地便瞧見了亂葬崗上鬼影幢幢,鬼哭神號、幽光閃爍,入夜之後生人不宜。

城裏幾個月來十分不平靜,突然暴斃的人數飆漲上升。他們死相奇慘,死前突然發狂,像是厲鬼纏身一般,群醫束手無策。

有人說那些死去的人都曾到過亂葬崗沾染了不幹凈的東西,也有人說那是亂葬崗冤死的鬼魂出來找尋替身所致,連當地的縣官也多次請來寺廟高僧作法驅魔,但奇異的死亡事件卻依然沒有停止。

不遠處的官道已經毫無人跡了。自從亂葬崗鬧鬼之說傳揚開來,入夜之後官道上的行人絕跡,誰都不敢冒險路經此地,就算偶有趕路的旅人,也總是行色匆匆,不敢稍加駐足。

今夜的風特別大,密林里傳出陣陣凄涼哭聲,那是鬼哭。

不是一隻鬼,而是一群鬼。

深夜裏狂風大作,密林深處傳出陣陣鬼哭,其中還有奇異的鈴聲叮叮噹噹地脆響着,招魂鈴聲在深夜中聽來特別銳利刺耳。

「道士?」

穿過了密林,樹林最深處擺着偌大祭壇,一名身穿黃袍的中年男子正喃喃自語地作着法。

「是術士。」鍾重低啞地回答。

珍珠蹙起了眉。那道士身邊聚集了一大群鬼魂,那些幽靈們全都哭着,有些齜牙咧嘴地怒視着道士,有些則是哀愁幽怨,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全都受制於道士無法離開。

「放開我!」

遠遠傳來男魂咆哮呼喊的聲音,珍珠與鍾重轉向聲音來處,赫然看到兩名鬼差押解著一名男魂過來。

「鬼差?怎麼會?他們怎麼會聽道士的話?」

鍾重指著那兩名鬼差的身體,沙啞地開口:「那是假的。」

是了,是假的,那兩名鬼差身上所穿的華麗服飾雖然與冥界的鬼差神似,但顏色卻太過鮮艷明亮;冥界的鬼差手持三叉戢,而他們卻是拿着刀子;最明顯的地方是鬼差胸前都有個字,冥界鬼差所寫的是「冥」,而這兩個卻是寫着「令」。

「這是用法術驅鬼假扮的?」珍珠駭然失笑,沒想到連「鬼差」都能假扮!

「放開我!廣德洋!你不得好死!」男魂咆哮著被驅趕過來,他的雙手雙腳全上了鐵鎖。

「嘿嘿!」道士笑着瞇起了眼睛。「你來得正好,本王缺少一個書記師爺,你要是肯乖乖聽話,本鬼王不會虧待你的。」

「放開我!」男魂怒吼,「我的妻子就快臨盆了!你快快放我回去!」

「放你回去?本王不是說了么?本王缺少一個書記師爺,你回去了,誰來當本王的師爺?」

「廣德洋!你害死那麼多人,你不是人!放開我!放我走!」男魂吼著,到最後已經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已回天乏術,但他多麼不甘心,竟死在這道士的手上!當初是他……是他到京城裏請來這位法術高深的道爺作法事超渡亂葬崗的亡靈,可萬萬沒想到卻一手促成了自己的死亡。

「嗯?」名為廣德洋的道士突然轉頭往密林深處看去,微微蹙起眉——這次來的鬼魂與過去不同,他聞得到那氣息,這兩隻鬼法力可高得很哪!若是能收為己用……嘿嘿嘿!他可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實的「鬼王」了。

他法袍微動,背對着密林,咒語悄悄地驅動了,圍繞在法壇四周的鬼魂們受到法術驅動,開始急速往密林前去。

鍾重與珍珠大驚,他們身邊層層迭迭,竟然全是朝他們伸長了手臂的鬼魂。

「鍾重!」珍珠驚嚇地大喊,那些鬼魂們七手八腳地抓着她,她根本動彈不得。

鍾重斗蓬翻飛,撲向珍珠,他的手掌發出紅光,所到之處無不哀號。

「原來是冥界狩魂使!」廣德洋大喜。要是能降服一個貨真價實的狩魂使,他才是真真實實的鬼王啊。

「快把他們抓起來!」他驅動符文命令道。

群鬼嘶吼著再度撲上來。鍾重蹙起了眉,這些鬼魂全受制於道士,他們本身並無過錯,若是他出手打傷了他們,珍珠不免要埋怨他;可若是不出手,總不能眼睜睜看着珍珠落入廣德洋手裏,這……

「怎麼辦怎麼辦?!你快想想辦法!」珍珠嚇壞了!她雖是冥界中人,見過的鬼不計其數,但是被鬼魂如此攻擊卻還是頭一遭。這幾百年來從來都是她跟鍾重追着鬼跑,可從來都沒有被鬼追的經驗呀。

「這些鬼魂被下了咒語,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

「我知道!然後呢?現在該怎麼辦?!」珍珠推開再度欺進她身邊的鬼爪,瑟縮在鍾重身旁,早已經嚇得六神無主。

「打散他們,再收拾廣德洋。」

「不行!」她大叫。

鍾重低頭帶着笑意望着她。「為什麼我早就覺得妳會這麼說?」

珍珠抬頭,她似乎看見了鍾重的真面目,似乎真的看見他在笑,她心頭猛地一驚——

那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感覺多少年前她也曾經有過。那一夜她過十四歲生辰,那一夜她第一次見到威武王——她沒有心了,但她為何還是覺得自己的心在狂跳?為何還是覺得臉頰發燙——

「南無波耶波羅密……」鍾重的手按住了她的額,快速地念了一串咒語。

一股不尋常的暖流在她額間流動,她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輕了起來,某種奇異的光芒從她額間散發出來籠罩了她的身體。

「呀!」圍繞在珍珠身邊的鬼魂們尖叫着退去。那光,那光刺傷了他們。

另一邊的廣德洋大吃一驚,那女鬼身上竟然散發着神光!

「乖乖在這裏等我。」鍾重微笑着這麼告訴她。

珍珠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她楞楞地望着鍾重,那隱藏在斗蓬之中的臉面,那抹她幾乎真的可以看見的笑容——

鍾重的手掌朝天翻起,密林之上頓時烏雲密佈,一道明亮的閃電劃破天際,朝他手掌直劈而下。

這是珍珠第一次看到鍾重用武器,他的武器是一把閃電。

「好強!好強啊!」廣德洋狂喜地咆哮著,「本王要定你了!你將是本王的護法!你將是本王的最佳護法!」

這傢伙瘋了,竟然真的以為自己是鬼王,真的以為他可以降服狩魂使鍾重?

珍珠望着那面目猙獰的人間道士,卻發現情況不大對……那道士身後怎麼有一團忽隱忽現的魔影?那影子是一抹好深好深的黑色,黑色緩緩地流動着,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那漩渦她曾經見過——就在冥界與魔界交會之處,那是來自阿修羅邪惡深淵的魔影!

「鍾重!小心啊!他入魔了!」

來不及了,只見廣德洋口中念念有詞,他身後飛竄出一條黑色巨蟒,那像是一團煙霧又像是一團黑火,繚繞盤旋而上,黑色火焰盡頭便是蟒蛇火紅色的眼睛跟血盆大口。

黑蟒與鍾重猛烈無比地纏鬥了起來。黑蟒似煙似霧,動作卻又極為敏捷,它時而化成一陣黑煙,時而具體成形,凌厲的攻勢看得珍珠驚愕不已!她跟在鍾重身邊幾百年了,從沒見過如此凶蠻融手。

「小……小心……」她又想叫,又不敢叫,怕打擾鍾重臨陣對敵失去專註,可是每每看着黑蟒嘶吼著往鍾重直衝、盤繞,看着黑蟒黑色巨口吞噬了鍾重,她卻又忍不住會尖叫惶恐。

鍾重的斗蓬在夜風中飛舞著,他手上的藍色閃電閃耀着銀藍色光芒,他的姿態高傲冷靜,當他俯視着黑蟒,珍珠幾乎可以清晰地見到鍾重臉上那一抹帶着冷笑的鄙夷。

鍾重可以的,他是縱橫在人間與冥界的狩魂使,他比所有的狩魂使修練得都要久,他甚至有賦予「護靈印」的高深修行,這小小的黑蟒又能奈他何?

「妳真是太珍貴了……」

驀地,珍珠從鍾重的戰鬥中回過神來,驚愕地發現廣德洋正以一種貪婪的眼光注視着她。

「半神半鬼?妳是半神半鬼對吧?看看妳,妳有神光加持,本王從沒見過妳這種鬼,妳太珍貴、太珍貴啊!」

那貪婪猙獰的面具令珍珠膽寒!她恐懼地倒退了幾步,直覺想開口向鍾重求救,但一開口卻又立刻忍了下來——她不能這麼沒用!就算懦弱如她也看得出來鍾重正面臨緊要關頭,這時候叫鍾重來救她就是要鍾重受傷,甚至付出更大代價。

這隻不過是個道士!

珍珠鼓足了勇氣,努力做出兇惡的表情瞪着廣德洋。「放肆!吾乃冥界狩魂使,不是什麼半神半鬼!」

「狩魂使?哈哈哈哈!『那個』才是狩魂使。妳,不是。」廣德洋回頭看了一眼,得意洋洋地說道:「不過他很快的就會變成本王專屬的狩魂使;而妳,也很快的會變成本王的收集品。本王會好好疼惜妳,像妳這樣的鬼魂是本王生平僅見,本王絕不會虧待妳。」

這道士竟然「收集」鬼魂?珍珠望着自己四周的鬼魂們,他們全是他的收集品嗎?

他費盡心思折磨死他們,然後禁錮他們,為的只是「收集」?!

「你這變態……」她喃喃自語地說着,不由得又倒退了兩步。

「來吧,本王知道普通對付鬼魂的東西對妳無效,這是本王特地為妳準備的『神仙盅』。這很罕見啊,用無數妖魔的鮮血練成的。」

那是一個小小的黑金色圓瓮,圓瓮上密密麻麻地寫着血紅色的咒文,而圓瓮周身散發着跟廣德洋身上一模一樣的黑氣。珍珠直覺地知道如果那圓瓮上方的小蓋子被打開,自己就會被吸進去。

廣德洋貪婪的笑容凝視着她,正伸手想打開那圓瓮——

驀地,他突然雙眼大睜,一道銀藍色閃電穿透了他的身體,他張大了口想呼喊,卻沒能力喊出聲來。他無力地緩緩跪倒,手上的「神仙盅」滾到了地面,然後圓瓮上的蓋子掉了。

「呀!」強光閃爍了珍珠的眼,一股強大的吸力讓她站不住身子,她使勁抓住身邊隨便什麼物事,卻發現她握住的正是鍾重的手。

強光中黑蟒張大了口直撲而來,鍾重背對着黑蟒,根本不知道危機已經臨頭。珍珠尖叫着,同時抵抗那強大吸力,又想扯開鍾重的手讓他能夠保護自己

鍾重身上的斗蓬在風中翻了開來,他猛然回身單手抵住了黑蟒狂暴的大嘴,神仙盅的強光閃爍之中,黑蟒被塞進了那圓瓮之中。

黑蟒凄厲的嘶吼幾乎震破珍珠的耳膜,那慘叫聲有股令人心神俱裂的痛苦感。霎時間狂風大作,就在珍珠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下去的同時,神仙盅被蓋上,一切全都靜止了。

靜止了。

珍珠喘息著大睜雙眼,她不敢相信自己還「活着」……是,她是死人,死人當然不會「活着」。

「妳沒事吧?」鍾重的身子擋在她面前,他身上的斗蓬全碎了,一絲絲靈氣正從他身上四處飛散著,傷成這樣,卻問她是否沒事?

見她不說話,鍾重憂心地抬起頭來。

第一次,珍珠見到了鍾重的臉。

那是一張很普通、很平凡的臉,看上去不特別英俊,也不特別醜陋。她原本以為鍾重有一張長得像蟲子一樣的臉,但事實證明她想得太滑稽了;鍾重長得並不像蟲子,他有着男人陽剛的五官跟一雙深邃無底的眸子。

「怎麼?妳傷到哪裏?」鍾重蹙起眉,憂心地在她身上察看,「快告訴我妳傷在哪裏?」

「我沒受傷,倒是你……你身上全是傷。」珍珠顫抖著說道,勉強一笑,眼光定在鍾重身上竟然無法移開。

有了面目的鐘重突然不再是「一隻蟲子」、「一個狩魂使」,而是真真實實的鐘重了。她不知怎麼搞的竟心神大亂,頓時有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

「我沒事。」鍾重終於鬆口氣,翻身躺在地上,望着不遠處廣德洋所搭的祭壇,不由得笑了笑。「沒想到這老道入了魔道竟有如此功力,本使倒是小覷了他,險些栽在他手上。」

「是因為他人了魔道才會這麼壞,也許……也許他本來沒這麼壞。」

鍾重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一笑震動了傷口,疼得他忍不住咬牙。

「這有什麼好笑的?不要亂動!」珍珠埋怨地嚷道,「你受傷不輕啊!」

望着珍珠,他依然忍不住笑;都已經過了幾百年了,她所見過的惡人、惡鬼還會少嗎?但只有她,只有她一直都還是這麼天真、這麼善良。她相信人間沒有真正的惡人,她相信冥界沒有真正的惡鬼,她比誰都相信因果。

因為她是如此如此的相信,幾百年不變的相信着,這份心終於打動了他。他,原本是什麼都不信的。

「歇息一下吧。」珍珠嘟囔著扶着他靠着一株大樹,看着他被扯得稀爛的斗蓬,心裏有說不出的心疼。這個笨蛋在最緊要的關頭竟然捨身救她,真不知道這隻蟲子心裏到底在想什麼。

鍾重沒答話,他凝望着珍珠的臉孔,心裏洶湧而出的是連他自己也不明了的溫柔。他希望此時此刻能再有一件斗蓬掩蓋住自己,那便能藏住那些長久以來掩埋的心事,但又希望從此不要再穿斗蓬,那麼也許……也許……

「他們走了。」珍珠望着離去的鬼魂們,發覺自己不敢直視鍾重的眼光。

「嗯……」

鬼魂們漸漸散去,不久之後就會有鬼差來接引他們了,他們緩緩地朝鐘重與珍珠行禮,感激他們解放了受縛的靈魂。

只有一個人還沒離開,那是因為他身上的鐵鏈枷鎖還沒解開。

也因為鍾重跟珍珠本來就是來抓他的。

他是個秀才,在省城之中小有名氣;他其實早在半個月前已經被惡道廣德洋害死,但是鬼差卻四處找不到他,因為他一直忍痛躲在家裏的神翕之中,也因為如此他才會被廣德洋找到並抓住。

「讓我回去……」男魂哭倒在地哀求道:「求求你們!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今夜就要臨盆了!求求你們!讓我回去吧!」

珍珠咬着唇,悄悄望着鍾重。

鍾重原本閉着的眼睜開了一隻斜睨着她。

「呃……」

「嗯。」

珍珠狂喜地大睜雙眼。「真的可以?!」

「這是因為我現在受了傷,走不了多遠。」他說着,臉上帶着一抹隱約的笑。

他們都知道他在說謊,但不要緊。

「對對對!你受傷很重啊!千萬不能走太遠!」珍珠用力點頭,滿頭滿臉都是笑。「所以我們先帶他回去,讓他看看妻子兒女。」

鍾重終於扯動唇角微微地笑了起來。看着她那孩子似的開心,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燦爛的日出,他的心暖暖地、暖暖地溫柔了起來。

為了她,什麼都值得。

驀地,嬰孩的哭聲在深夜裏暸亮地響了起來。

「生了生了!」屋舍里產婆開心地嚷着:「唉唷!你瞧瞧你瞧瞧!這小子多俊!是個帶把的胖小子呢!」

床上披頭散髮的女子喘息著抬起頭來,她不住地朝產婆招手,虛弱地急喊著:「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產婆笑吟吟地將孩子抱到女子身前,女子看着小小的孩兒,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她翻翻孩子的手指、瞧瞧孩子的腳趾,又哭又笑地摟住了號啕大哭的孩子。

「相公……咱們終於有孩子了……相公!你瞧見沒有?咱們的孩子平安落地了!」

「娘子……」鬼魂站在窗外,也哭了起來。他渴望地朝妻子與孩子伸出手,渴望地往前踏了一步——

「去吧。」珍珠輕輕推他。「去瞧瞧你的孩子。」

鬼魂狂喜地立刻衝進房裏,他衝到床畔試圖擁抱自己的妻子兒子,卻撲了個空。陰陽兩隔,他悲喜交集!

「你看,人世間終還是有可戀之處……」珍珠忍不住哽咽,她不住地抹著自己的眼睛,這才想起自己其實早已經沒有了眼淚,儘管她又哭又笑,似個活人。

鍾重站在她身邊,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

「生老病死,原是如此。」

「就是因為有生老病死,人間才顯得可愛、可貴啊!你瞧他們一家和樂融融多幸福……只可惜……唉……」

「妳不是說因為有生老病死,所以人世間才顯得可愛?現在卻又為了死而嘆息。」

珍珠搖頭苦笑。「人世無常……他不能活着見自己孩子一面總是缺憾。」

「妳讓他去看孩子不也是一樣嗎?」

珍珠這才發現,若是過去,鍾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他會說該走的總是要走,多看一眼少看一眼都沒什麼不同。

她溫柔地望着鍾重微笑。「你變得好心了。」

鍾重的斗蓬閃了一下,似乎不大自在,只默默地退開一小段距離。

珍珠緩緩地移到他身邊,笑着推推他。「你不好意思啊?」

「什、什麼?本使怎會不好意思?」

可惜鬼魂只有一種臉色,否則現在鍾重的臉應該已經紅了吧?珍珠好笑地想着。她伸出手想翻開斗蓬,那斗蓬都已經破爛成這個樣子了,他卻還是堅持披在頭上。「不會最好,讓我看看你的表情。」

鍾重連忙閃開。「妳幹什麼?」

「看一下。」

「不能看!」

「為何不能看?剛剛不就看到了嗎?讓我看一下啊。」

鍾重閃躲著,斗蓬身影愈退愈遠,而珍珠可沒打算放過他,絲毫不放鬆地不斷追上去嚷着:「你不是說不會不好意思?那讓我看看又何妨呢?你不要跑啊!」

斗蓬身影開始在四面八方快速閃過,兩人竟然在月色下玩起捉迷藏來了。

嘻笑聲在風中飛散著,只不過沒人聽得見珍珠那快樂的笑聲。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另一邊的屋子裏,女子靜靜地懷抱着孩子躺在床上,那小小的孩子有着他父親的眼眉,他躺在母親懷裏,正睜大了好奇的雙眼不住地打量著這世界。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丈夫就在她身邊,她彷彿可以聽見丈夫安慰的話語,彷彿可以見到丈夫那狂喜的臉孔就在自己眼前。

她感到如此的平靜、幸福。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丈夫真的就守在她身邊,默默地望着自己最愛的妻子,兒子,默默地守候着他在人間最後的最後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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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縈夢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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