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連公子,你怎麽了!?」

連愚山眼前一片漆黑,手腳無力,忽聽耳畔一聲驚喚,心中一驚,已知不好,可身子已不受控制地向後栽倒。

連愚山瞬間心中冰涼。上次被門檻絆了一下,已讓他心有餘悸,此刻若摔倒在地,孩子……

徐月晴剛才見他身子晃動,隱覺不妙。她來見連愚山只帶了兩個宮女,因為談話機密,便把人都留在了殿外。小九剛才扶連愚山入座後,也被他遣退了下去,此時內殿裏只有他們二人,若出了什麽事根本喚人不及。

徐月晴眼見着連愚山向後倒去,!啷一下撞翻了椅子,又繼續落向地面。

他腹部圓隆,產期將近,這重重一摔,可不是開玩笑的。

徐月晴驚叫一聲,想也未想地沖了過去。

「小心啊!」

徐月晴想要接住連愚山,可是她一介女流,未曾習過武,氣力有限。連愚山到底是一成年男子,又大腹便便,身子沈隆,這般順勢倒下,豈是她扶得住的。

連愚山炸聞噩耗,心神激蕩,明知糟糕,渾身卻提不起一點力氣,只能眼睜睜地望着越來越近的地面,雙手緊緊抱住肚子。

!啷一聲,徐月晴搶先一步墊在連愚山身下,二人一起重重撞到已經翻倒的椅子,跌落在地。

徐月晴痛呼一聲,右手被連愚山壓在身下,半邊身子也摔得奇痛,可是此時她顧不上自己,連忙翻身望向連愚山。

小九在外面聽見皇後驚叫,伴着桌椅撞擊的聲音,心裏一驚,立刻衝進內殿,卻看見連愚山捧腹倒在地上,皇後在一旁形容狼狽。

「公子!」小九大叫一聲撲過去:「公子,你怎麽了?」

連愚山臉色煞白,沒有說話,雖然剛才徐月晴極力扶住他,但落地的一剎那,腹部仍劇烈震動了一下。

「公子,公子……」小九驚惶失措。

連愚山捏住他的手:「沒事,我……啊──」

「公子!」小九嚇壞了,上次連愚山差點絆倒動了胎氣的事還歷歷在目,此時見連愚山倒在地上痛呼,怎不叫他驚惶。

徐月晴也是手足無措,爬起身來,大聲喚道:「來人!快來人!連公子,你怎麽樣?快來人啊!」

「痛……好痛……」

連愚山只覺腹部劇痛,緊緊抓住小九的手,冷汗直冒。

外面的小太監匆忙奔進來,看見內殿裏的情形都驚呆了。

「快、快去傳太醫……快……」徐月晴也被連愚山的樣子嚇壞了,她再不懂,也知道連愚山此時情形不妙。

「不。去叫大神官來,快去叫大神官來!」小九對小太監大叫。

當雲珞得到消息,匆匆趕到睿麒宮時,整座宮宇燈火通明,已亂成一團。

雲珞直奔卧室而去,卻被兩個小太監攔在門外。

「皇上,大神官正在裏面為連公子檢查,您不能進去。」

「滾開!」

雲珞一把推開他們闖了進去。

連愚山穿着單衣,頭髮散開,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手緊緊抓着床單,嘴裏不時發出痛呼之聲。

「連愚山!」雲珞撲到床邊,抓住連愚山的手。

連愚山幽吟一聲,望向雲珞,滿眼痛苦之色。

「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雲珞心都在顫抖,抬首向屋裏人厲聲喝問。

「他摔倒了,要早產。」一人鎮靜地答道。

雲珞聞聲回首,見雲璃正在給連愚山檢查。

「早產?怎麽會這樣?好端端的怎麽會摔倒?」雲珞心慌意亂,緊緊握住連愚山的手,「小書呆,你別怕,不會有事的。」

「珞、珞兒,我問你、問你……件事……你要誠實、回答我……」連愚山吃力地撐起身,深深地望着雲珞。

「什麽事?」

「我娘……我娘還在嗎……」

雲珞心下一驚。這件事他瞞了他十多天,一直拖延沒有告訴他,現在連夫人和老文相都在老家下葬了,不知連愚山怎麽知道的。

連愚山見他垂首不答,心裏已經明了,頹然倒回榻上,慘然喚了一聲:「娘……」

聲音未盡,腹中又是一陣陣痛,連愚山悶哼一聲,攥緊身下大綉錦織的被單。

「小書呆……」雲珞焦急無措,這個時候不知道該說鼓勵的話還是安慰的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連愚山身心俱痛。

隨着連愚山的那聲痛吟,一道液體緩緩從下身溢了出來。

雲璃拉下錦被,向他胯下探去,神色不動地道:「胎水破了。」

雲珞比連愚山更加無措,惶惶然地望着雲璃。

雲璃道:「皇上。你出去吧,小心衝撞了龍體。」

雲珞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走。」

連愚山忽然輕道:「珞兒,你出去。」

雲珞微微一愣。連愚山又說了一遍:「你出去吧。我不會有事的。」

這時小太監端了葯來,雲璃看了看黑漆漆地葯汁,對連愚山道:「山兒,這是催生的藥物,可以加快產程,讓胎兒儘快娩出。但此葯也會加大你的身體負擔,你能撐得住嗎?」

連愚山點了點。雲璃望了雲珞一眼,讓他把連愚山扶起,喂下藥物。

連愚山喝過葯,又趕雲珞出去。

雲珞無奈地道:「我只想陪在你身邊。你家裏的事我不是有意瞞着你,你……」

連愚山**一聲,打斷他的話:「皇上,求你出去……求你……」

雲珞怔愣片刻,慢慢鬆開他的手,緩緩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門口,回首輕道:「小書呆,我就在外面。你記得,我在外面陪你。」

雲珞離開房間。雲璃望着連愚山,嘆息一聲:「傻孩子,何必呢。」

連愚山張口輕喘,痛了一陣,望着黃色的床帳輕道:「我不想、讓他和我一起痛苦……我痛,比他自己還痛……」

催生葯的藥效立竿見影。過了小半個時辰,連愚山的痛楚便越發厲害了起來,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粘濕床下被褥。

雲珞出了內室,所有的緊張、焦灼都已化為沈痛。他心浮氣躁地在外殿走來走去,無數次向走廊望去,卻沒有走到那扇阻隔他與小書呆的門前。

「皇上,您不要着急,他不會有事的。」

雲珞看見皇後,微微一愣:「你怎麽在這裏?」

徐月晴臉色蒼白:「我一直在這裏,只是您沒看見我。」她倏地跪了下去,顫聲道:「皇上,都怪臣妾,是臣妾害連公子早產的。」

「什麽?」

徐月晴忍不住哭了出來,將傍晚發生的事講述了一遍。

雲珞似乎沒有什麽反應,待她說完,靜了半晌,木然道:「起來吧,這事怨不得你。」

徐月晴有些意外地抬起頭,沒想到皇上竟如此輕易地原諒了自己。

雲珞喃喃地道:「也許我應該早點告訴他。」

徐月晴怯怯地道:「您也是為他好。」

雲珞沒有說話,木然地望着跳躍的火燭。

徐月晴在他身旁坐下,靜靜地陪着他。

太監和御醫們在身邊來來去去,一盆盆熱水和的布巾送進去時是乾淨的,出來時卻染著鮮紅的顏色,觸目驚心。

內室並不遠,雲珞功力深厚,時時可以聽見裏面傳來大神官和御醫們說話的聲音,但是連愚山卻好似無聲無息,只在偶爾的開門關門間,隱約聽到他的低吟。

雲珞從沒有感覺時間如此緩慢,沈重地像積淤的泥漿,一點一點流動。

他好幾次忍不住走到長廊,甚至走到門口,卻沒有辦法再跨前一步。

連愚山,他的小書呆,現在為了他們的孩子在苦苦掙扎。

為什麽?為什麽要趕自己出來?難道不知道他的心口此時像撕裂了一般的痛嗎?

為什麽不讓自己陪在他身邊?為什麽不讓自己分擔他的痛苦?

雲珞覺得自己真的快瘋了。天就快要亮了,可是為什麽,孩子還沒有出生?

晨曦來臨,昏暗的皇宮漸漸白了起來。

喜丸來提醒皇上,早朝時間到了,該上朝了。可是雲珞此時哪裏有那個心情,擺擺手,告訴他取消早朝。

喜丸猶豫了一下,把皇上拉到一旁,低聲道:「皇上,我朝不因後宮免早朝,此為大雲傳統。雖然每位帝王都難免破例,但皇上登基尚未滿一年,這個……」

雲珞沈著臉沒有說話。

喜丸端詳了一下,續道:「連公子的事前些日子已經傳了出去,外臣們大部分都知道了。雖然連公子是老文相的長孫,書香門第,出身也算好的,但牽連了先皇一案,已說不得家事清白了。皇上當日處處留情,現在連家不過是一介庶民。連公子雖然孕育龍胎,但在一些個外臣眼裏,卻是名不正言不順,提不起分量。奴才知道您的心思,可是您初登大寶不久,為了連公子已破了許多規矩。今日若為了連公子生產之事取消早朝,傳出去只怕對連公子不好。」

雲珞皺着眉聽着,冷冷哼了一聲。

喜丸窺了皇上一眼,又道:「皇上,這個時候您要留在連公子身邊,奴才理解您的心情。外臣們也決不會說皇上一個『不』字,可這賬難免要算在連公子身上。連公子一向叮囑您以國事為重,百姓為先,也決不會喜歡你為了他耽誤早朝。何況現在炎境不甚太平,南邊又剛遭了水……」

「喜丸!你管的太多了!」雲珞終於忍耐不住,沈聲打斷他。

喜丸撲通一下跪了下去:「奴才該死!奴才逾越了!」

雲珞心煩意亂地在殿裏走來走去。

其實喜丸的話有道理,雲珞不是不知道。自從他調了宮內的太監和御醫來睿麒宮伺候開始,朝堂里已漸漸有了關於連愚山的流言。後來老文相過逝的消息一傳來,以前念著老文相餘威的人便沒了顧忌,立刻有人給雲珞遞了摺子,參奏連愚山居於內宮的種種不妥。雲珞將此事壓了下去,知道不能再拖,便決定立刻下旨給連愚山一個名份,待孩子出生後便封為景陽侯。誰知這詔書還沒來得及下,連愚山竟提前生產了。

忽然屋內傳來一聲哀叫。雲珞一驚,呆了片刻,猛地沖向內室,剛要闖進去,大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大神官雲璃一臉凝重地走出來。

「皇叔,他怎麽樣了!?」雲珞一臉焦急,聲音都有些打顫。

「情況不是很好。」雲璃沈凝道:「皇上,你要做好準備,萬一……有什麽不測,請您決定要保哪一個。」

雲珞身子一晃,喜丸連忙扶住他。

雲珞茫然道:「怎麽會這樣?」

「皇上。」雲璃不忍地道:「逆天生子,母子平安的幾率本來就只有三成,您知道的。」

雲珞握緊雙拳,指甲幾乎嵌進肉里。門內傳來連愚山微弱的**,一聲聲幾乎撕裂他的心肺。

「皇上?」

雲珞道:「保大人。萬不得已,一定給我保大人!」

雲璃嘆息一聲,道:「好。」

雲珞道:「現在的情況怎麽樣?我能進去看看他嗎?」

「皇上,您先去早朝吧。」雲璃望着他,輕聲道:「愚山剛才讓我轉告您,千萬不要因他誤了早朝。」

雲珞愣了片刻,不由苦笑道:「這個時候還不忘提醒我上早朝,天下也只有這個愚笨固執的小書呆了。」

雲璃道:「皇上放心,有我在,總要盡量保他大小平安。」

雲珞深吸口氣:「皇叔,拜託你了。」

雲珞還是去上朝了。即使在他心中再沒有什麽事比小書呆更重,但在這種情況下卻也沒有別的選擇。

大殿之上氣氛沈沈,有些大臣似乎聽到了風聲,有些則被皇上難得沈重壓抑的表情嚇住。

雲珞一心想着早早結束這個早朝,幾道不重要的奏摺都匆匆以「朕容後再看」或「此事再議」等搪塞了過去。可是偏偏最近確實國事吃緊,南邊的水患和炎境的動亂都不是一句兩句可以打發的。雲珞再怎樣不耐,想到小書呆對自己的叮囑和期待,也不得不以國事為先。怎奈他再怎樣集中精力,仍是力不從心,魂不守舍。

好不容易耐著性子把早朝上完,雲珞立刻向睿麒宮飛奔而去。

榮親王雲環已得到了些許後宮消息,半信半疑,剛想找個知事的人打聽打聽,忽然一個太監來傳喚,說昭陽侯傳他。

雲環微微一怔。

他與昭陽侯雲夜素有心結。雲夜對當年他與父王力勸先皇納妃一事一直耿耿於懷,但看在先皇雲珂的面上,一直未曾太撕破臉,雲環卻忐忑不安好多年。此時先皇故去,昭陽侯貴為皇帝生母,手握一方兵權,其勢不可小覷。不過好在他為人寡淡,不喜政務,鮮少參與朝廷議事,這才少了許多摩擦的機會,不然雲環還真擔心哪天被天賜大將軍昭陽侯皇太後殿下摸進卧室抹脖子宰了。

雲環擦擦額上的汗,知道自己是想得多了點,可是這腳剛猶猶豫豫地踏進永夜宮,不知為啥,腿肚子就開始有點打哆嗦……

雲珞一路奔進睿麒宮,急得滿頭大汗。

「怎麽樣?生了嗎?」

喜丸一直奉命在這裏守候,有消息就及時通知皇上,此時低聲回道:「還沒有。」

「怎麽還沒生!?已經有七八個時辰了!」

喜丸安慰道:「皇上不要着急,生孩子都是這樣的。女人生子還要一日時候呢,何況連公子這樣的男兒之身。聽說當年昭陽侯殿下生皇上時,折騰了三日三夜呢。」

「這不一樣!小書呆的身體能和母後比嗎?他要有母後的一成功力,我也感謝水神了。」

雲珞急得連皇帝的自稱都忘了,忽然一把抓住喜丸:「你說,不會真的要在大小之中保一個吧!?」

「這個……皇上洪福齊天,連公子洪福齊天,應該不會、不會……」喜丸結結巴巴,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讓皇叔保小書呆,可是皇叔一心要我傳承皇室血脈,不會對我陽奉陰違吧……」雲珞喃喃自語。

喜丸嚇了一跳,忙道:「不會不會。大神官如此疼惜連公子,不會做這種事。」

「對,對,皇叔不會這麽做……」雲珞失神地望着內室的大門,又自語道:「可是保了大人,沒了孩子,小書呆該怎樣傷心?他一定會怪我,怪我沒留下孩子……他一定會傷心得不得了……他還會留在我身邊嗎……」

喜丸見了皇上的樣子,從心底里驚慌起來。

「皇上,您冷靜點!這個時候,您可要一定要撐住啊!」

雲珞發了半晌呆,忽然騰地一下子站起來,臉色發白。

「皇上,您、您怎麽了?」喜丸戰戰兢兢地問。皇上的模樣實在不尋常,讓從小服侍他長大的喜丸驚慌不已。

即便先皇駕崩那會兒,皇上也沒有這樣失神過,別回頭連公子孩子還未生下來,皇上先倒下去了。

「小書呆在叫我……」雲珞直直望着內室方向。

「什麽?」喜丸向走廊望去,雖然內室那邊聲音嘈雜,但並沒有傳出連愚山的呼叫之聲。

雲珞一把推開喜丸,疾步向內室走去。幾個在門外伺候的小太監看見皇上,還未來得及阻攔,已被皇上揮到一邊。

雲珞打開卧室的門,隔着屏風看見裏面人影晃動。

他無聲無息地走進去,帳幔前幾名御醫和大神官圍在床前,擋住了他的視線。端著盥洗盆和布巾等物的小太監們竟都未發現皇上進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那生死未卜的人身上。

「大神官,胎息尚還有力,但公子心脈衰弱,看來撐不久了……」

「老夫看來,大概只能保一個了……」

「連公子脈息甚弱,已灌下三碗千年人蔘和回生靈芝了……若要人醒,只能用針……」

「胎水快要流盡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大神官,皇上那裏是什麽意思?」

幾名御醫在雲璃身邊小聲嘀咕。雲璃的表情看不清楚,只是雙手一直在連愚山隆起的腹部上揉撫。他冷聲道:「皇上的意思,務必大小同保,不然太醫院就等著換人吧!」

一名老太醫臉色一變,顫聲道:「可是臣等已經儘力了。」

「真要儘力,這個時候說這些話就早了點!」雲璃頭也未回,伸手道:「拿針來!小九,去取一粒保身丹來!」

「是。」一直站在床邊伺候的小九瞪了那些御醫一眼,遞過針包,轉身要去取葯,卻看見站在角落裏的那個明黃色身影,不由一驚,叫道:「皇上!?」

眾人渾身一震,駭然望去,只見皇上臉色慘白,絲毫不比床上的人好多少。

雲珞慢慢走到床邊,除了雲璃未動,其餘等人都不由退了下去。

雲珞掀開床前的半邊幔帳,向床上望去。連愚山已經昏厥,面色青白,髮絲凌亂,渾身汗跡未消。

雲珞握住連愚山的手,冰冰涼涼,讓雲珞的心也沈了下去。

「皇叔……」雲珞嗓音沙啞道:「不要孩子了,保大人!」

「皇上!?」

「皇上!?」

雲璃和身後的御醫們同時發出驚呼。

「保大人!」雲珞再次堅定地重複了一遍。

「不……」

微弱的聲音響起,連愚山幽幽轉醒過來,無力地道:「要、要孩子……」

「小書呆?」

連愚山半睜開眸子,卻沒有看向雲珞。另一隻手緩緩撫到腹上,似在保護這個孩子,低弱地道:「要保孩子……」

雲璃蹙緊了眉頭。連愚山這個樣子,根本沒有辦法產下胎兒,他的心脈確實已極其衰弱,撐不到那個時候。剛才雲璃反對御醫們的意見,只是想再儘力試一試,縱使能產下胎兒,連愚山精力衰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這些雲珞卻不知道,他輕聲道:「小書呆,這個孩子我們不要了,你要是實在想要孩子,以後我來生,好不好?」

「皇上!?」御醫們聽到皇上的話,再次驚呼起來。

雲珞充耳為聞,目光溫柔似水,凝視着連愚山,好像天下只有他一個人。

連愚山的眼角濕潤,長長的睫毛輕輕打顫,黑黑的眸子沈靜如水。他閉上雙眼,低吟了幾聲,握著雲珞的手微微用力,時松時緊,如同痛苦的旋律。

雲珞的手在發抖,卻不敢落力,似怕讓他痛得更緊。

連愚山慢慢睜開眼,漆黑的眸子暗淡無力,盈滿痛楚與不舍,卻溫潤一如當初,如同秋天最後一素殘花,即將被風兒捲走最後殘骨,無可奈何地落去。

「珞兒,我不行了,把孩子留下吧……」

雲珞猛地用力,幾乎將連愚山的手骨揉碎。

連愚山心裏一痛,忽然急促地喘息起來,張開嘴用力的吸氣。

雲璃見狀連忙喚道:「小九,葯!」

「這裏!這裏!」小九慌忙把剛取來的保身丹遞過來。

雲璃扶起連愚山,給他喂下藥去,伸手入衣襟,在他胸腹部揉撫,舒緩胎動給心臟帶來的壓力。

心痛伴着腹痛,讓連愚山呼吸得分外吃力,好在那葯見效甚快,暖暖地在體內散開,終於讓他生出幾分氣力。

連愚山緩過氣息,望着雲珞痛苦憂傷的面容,忽然往事如霧,一幕一幕,輕輕淡淡縹縹緲緲的從心底浮起。

連愚山微微一笑。

雲珞一直凝望着他,此時迎著春日的陽光,乍見這輕柔一笑,但覺那個笑容竟是異樣的素凈溫寧,清潤難言,不由心中劇痛,鑽心噬骨。

「皇上。」連愚山忽然輕聲喚出這陌生而疏離的稱呼,讓雲珞心下一凜。

「愚山自五歲起,陪伴陛下身邊,讀書受教,日日相伴,但求吾皇將來英明神武,福澤四海,河清海晏,耀我大雲……」連愚山微微一頓,勉力續道:「如今陛下登基,天縱才智,盛世清名,愚山唯心足以。愚山一介罪民,私懷龍種,罪不可恕,惟有以命換命,為大雲保留一點骨血,請皇上切勿、切勿以罪民……為重!」連愚山說到最後幾個字,已幾近脫力,冷汗出了一身。

「小書呆……連愚山……」雲珞從心底漸漸浮起冰涼的寒意,將他全身籠罩。

現在在他面前的,已不是那個和他傾心相伴的小書呆,而是忠貞愚守,以江山為念,以百姓為先的連愚山。他要的,不是珞兒的珍愛情深,他要的,是大雲皇帝的責任與無情。

連愚山的夢,已經醒了,他與珞兒,在先皇去世的那一刻,已是天涯陌路。

「連愚山,你竟然如此逼朕。」雲珞一字一字,帶着犀利的憤怒和絕望的悲哀,從心底深處擠出來。

連愚山緩緩合上眼,軟軟地躺在那裏,不忍多看一眼那心碎的表情。

內室里一時靜默無聲,只有連愚山不時發出的低吟,和痛苦輾轉間的輕弱掙扎。

雲珞哀傷而無力地望着他,不言不語,直到這詭異的沈靜,被大神官沈重的話語打破。

「皇上。」雲璃面沈如水,輕聲道:「胎兒的氣力快盡了,不能再拖了,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個。」

雲珞渾身一震。

那位老邁的太醫上前,滄桑的手把住連愚山的脈,低低道:「大神官說的不錯,不能再拖了。」

連愚山輕輕睜開眼,望向雲珞,黑黑沈沈的眸子深處,泛出一抹淡淡的星光。

雲珞渾身輕顫,不能自己。想轉頭避開連愚山的目光,卻一動不能動。

老太醫後退幾步,撩起長袍,俯首跪倒:「皇上,老臣放肆一言,連公子母體孱弱,心脈衰竭,恐怕舍了胎兒也難以保全。老臣斗膽,奏請皇上保小皇子。」說着重重一叩,磕下頭去。

後面幾名御醫也紛紛下跪。

雲珞望向雲璃,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人色,彷彿三魂已失了六魄,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

雲璃面沈如水,偏過頭去,無言以對。

「皇上……」

連愚山低弱的聲音幾近嘆息,但這聲輕喚卻是如此堅定、堅決,不可迴轉。

連愚山,你竟然如此逼朕,如此逼朕……

雲珞知道,要保皇子,只有最後的辦法:剖腹取子。但是這樣一來,連愚山便難尋生路。

雲珞的聲音猶如被砂石碾過,撕裂不似人言,每一個字,都割在心底,他艱澀地吐出兩個字道:「准、奏!」

「請皇上離開這裏,莫被血光沖了聖駕。」雲璃低低地道。

「今日沒有人,能讓朕離開這裏。」

雲珞看着他們給連愚山灌下止痛的湯藥,掏出薄薄的刀片,準備好一盆盆清水,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慢慢沈澱,凝成冰一般的冷。

他們解開連愚山的衣襟,露出白玉一般圓潤的身子和高隆凸起的腹部,胎兒悸動的脈絡清晰可見。

雲珞在旁獃獃的凝視着,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刺出鮮血,猶不自知,心口好似破了一個大洞,正在汩汩的灌入冷風。

忽然,一塊溫潤的淡綠映入雲珞眼帘,那晶瑩的色澤,粗糙的雕刻,稚嫩的字體,無不那樣熟悉。

雲珞只覺轟然一聲,眼前一片白茫。

「滾開!你們都滾開!誰也不許碰他!誰也不許碰他!」

雲珞猛撲上去,狀如瘋虎,揮開眾人,把連愚山死死摟在懷裏。

「皇上!?」眾人大驚。

「滾開!通通都滾開!你們這些該死的家夥別過來!誰也不許碰他!」雲珞雙目赤紅,不顧一切地抱着連愚山,不許任何人接近。

連愚山剛才喝下湯藥,已經昏迷過去,此時被雲珞緊摟在懷中,彭隆的腹部受到擠壓,生生痛醒了過來。

雲珞低下頭去,見他雙眼半睜,混沌地望着自己,柔聲道:「小書呆,你別怕,有我在,誰也不能傷你。」

連愚山的雙眸漸漸清明起來,他雙唇龕動,卻掙不出一絲聲音。

「小書呆,別怕,別怕……」雲珞喃喃自語,在連愚山的額間鬢髮落下點點輕吻。

眾人被皇上的模樣嚇住了,手裏拿着刀片不知所措。雲璃獃獃站在一旁,被眼前這似曾相識的一幕震懾。

寢室的大門忽然推開,一人披着滿身寒風霜意,緩步踱了進來。

「走開!」他冷冷一聲,喝退呆立在床前的眾人,走上前去,手掌輕揮,無人看清動作,他已一掌劈昏了神志恍惚、武功高強的皇帝。

「昭陽侯!?」眾人這才反應過來,眼前一身白衣,長發輕束,寒氣逼人的人,正是當朝太後,昭陽侯雲夜。

雲夜拎住雲珞衣襟,向後一丟,冷道:「給我把他扔出去。」

眾人手忙腳亂的去接皇上。可是昭陽侯這隨手一拋倒是輕鬆,只可憐那些太醫院的御醫們,一個個都手無縛雞之力,又年紀老邁,哪裏接得住這年輕健壯的皇帝墜落之勢。只聽「哎喲……」「小心……」「皇上……」等紛亂之聲疊起,內室頓時混成一團。

雲珞幽幽醒轉過來,望着床頂的幔帳,腦子模糊,心裏隱隱惦記着一件大事,突然醒悟過來,猛地翻身坐起。

「啊……」

腦袋一暈,後頸隱隱作痛。

「皇上,您醒了?」喜丸連忙上前扶住他。

雲夜下手十分重,整整讓雲珞躺在床上昏迷了兩天,還不許任何人給他看,只讓他自己清醒過來。

雲珞顧不上頭暈腦脹,抓着喜丸的手連聲道:「我昏了多久?連愚山呢?他怎麽樣!?」

喜丸道:「您昏迷了兩天,連公子已誕下小皇子。」

「什麽?」

雲珞眼前一花,險些又暈了過去。他不太記得自己當時發癲失神的事了,只記得最後自己下了旨意保孩子,那些人準備給小書呆剖腹取子。此時聽說孩子已出生,心裏頓時一片雪涼,掙了喜丸的手就向外奔。

這裏是睿麒宮側殿雲璃的房間,與連愚山棲居的主室很近,便於雲璃隨時照顧他。

雲珞跌跌撞撞的闖進房間,安神香冉冉地燃著,幔帳長長垂地,連愚山雙目緊閉,安靜地躺在床榻上。

雲珞撲過去,守在一旁的御醫連忙道:「皇上,連公子失血過多,還沒醒過來,您輕一點。」

「什麽?」

雲珞獃獃的,沒有反應過來。

御醫道:「昭陽侯殿下的醫術高明,妙手回春,為連公子剖腹取子,大小均安。」

雲珞跌落在床榻邊,緊緊握住連愚山蒼白的手,久久不能言語。

御醫悄悄地退了下去。

永夜宮中,雲璃望着眼前一身勁裝,滿頭白雪的人,心思起伏,過了半晌才道:「你想好了?」

「嗯。」雲夜將流雲劍在腰間纏好,淡淡地應道。

雲璃道:「你就這樣一走了之?不為珞兒想想?」

雲夜淡淡地道:「他已經長大了,不需要我操心。後面的事我都交代好了,你適時告訴他即可,何必那麽麻煩,搞什麽臨別依依的。」

雲璃忍不住小聲嘀咕,「有時候我真懷疑珞兒是不是你生的。」

雲夜瞥他一眼,也不理會,收拾好東西,提起一個小包袱,準備離開。

「你就真的一點也不留念嗎?」雲璃在最後一刻還是忍不住問道。

「有什麽好留念的。」雲夜環顧四周,淡然道:「有雲珂在,這裏才是我的永夜宮。沒有雲珂,這裏不過是個冰冷的墳墓。」說完,深深看了雲璃一眼,輕聲道:「放心,我們會過得很好。」

雲璃雙目微紅,點了點頭,啞聲道:「你……保重!」

雲夜淡淡一笑:「保重!」說罷,衣袖輕擺,毫不留念地翩然而去。

縱使散盡全身功力,滿頭烏髮變白雪,那個人卻仍然身姿挺拔,傲然睨世。

雲璃凝視着他孤寂堅定的背影,輕輕祝福:「願你和皇兄,早日重聚……」

當連愚山醒來時,恍如隔世。雲珞憔悴欣喜的面容,孩子健康有力的哭聲,讓他幾乎以為自己去了另一個世界。只是腹上刀口的隱隱作痛,提醒了他,原來他竟沒有死。

「珞兒……」

「小書呆……」雲珞拿起當年那塊淡翠暖玉,放在他手心,輕輕合攏,握着他的手貼到自己淚痕斑駁的頰上,輕道:「平安康泰,水神庇佑。你看,連上天都不忍讓我們分別,水神果然是慈悲的。」

「嗯……」連愚山輕輕頷首,滴滴清淚,從雙眸中緩緩落下。

回握住雲珞的手,幸福,終於又回到身邊。

三個月後,連愚山正式被冊封為景陽侯,入住翠微宮。小皇子正式賜名為「雲琉」,通「留」字,也是為了感謝大神官對他們的付出。

連愚山此次逆天生產,危險之極,身體損耗嚴重,若不是昭陽侯舍了全身功力保全,絕無生路可尋。可惜縱使如此,也要經過長年的精心調養才能慢慢好轉,身子骨想要完全康復,終是有些勉強。

不過能保大難不死,又與雲珞消弭隔閡,重歸於好,連愚山已心滿意足。

「怎麼樣?累不累?」雲珞晚上一回到翠微宮,便摟住連愚山關切地問。

連愚山搖搖頭,笑道:「不累。」

雲珞道:「我怕你身體不好,又在先皇孝期內,已經告訴他們一切從簡,沒想到還是要折騰這麼一番。」

連愚山握住他的手,柔聲道:「為了你,我會好起來的,別擔心。」

雲珞摸摸他仍然有些蒼白的臉蛋,心疼地道:「怎麼能不擔心,補了這麼久人也不見豐滿起來,抱着都硌骨頭了。」

連愚山羞紅了臉,嗔道:「我已經補的夠多了,你還想讓我變成個大胖子不成。」

雲珞大笑:「君知我願!」

連愚山瞪他一眼,燭火之下,這一眼似嗔非嗔,似怨似怨,如蜻蜓觸水,水波漣漪,盪起陣陣餘韻,直看得雲珞火氣上升。

「咳咳……」雲珞輕咳兩聲,突然站起身來,道:「你先睡吧。」

連愚山卧在床上,莫名地道:「你幹嘛去?」

雲珞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朕、朕去沐浴,馬上回來。」說完逃也似的衝出大門。

連愚山在身後抿嘴輕笑。

雲珞回來的時候,連愚山服了葯,躺在床上似已睡去,雲珞輕手輕腳的爬上床,從後面輕輕摟住他,只覺懷中人骨架單薄,不盈一攬,若不是淺淺平緩的呼吸,真真不敢相信此人現在還在自己懷中。雲珞想着想着,不由收緊了手臂。

連愚山忽然輕道:「皇后白天來,說她要走了。」

「……嗯。」

連愚山慢慢回過身,望着他沒有說話。

雲珞伸手輕輕沿着他的眉宇摩挲,柔聲道:「別擔心,月晴不是一般女子,她心性開朗,自由豁達,這種深宮生活並不適合她。」

連愚山點了點頭。

雲珞道:「我已經安排好,月影的影衛會易容成她的模樣留在宮中,出席一些重要的公開場合,等過段時間,月晴若是想好不再回來,我便宣佈皇后重病駕薨。若是她想回來,這皇后之位,我還須為她留着,愚山,你……」

「我知道,我明白。」連愚山輕輕截斷他,「只是徐相那邊……」

「徐相都知道。我不清楚月晴是怎麼和徐相說的,不過徐相其實一開始就不想把女兒嫁給我。」

「為什麼?」

「不知道。」雲珞聳聳肩,忽然嘻嘻一笑,道:「說不定他是知道我和父皇一樣,只愛俏兒郎,不愛女紅顏呢。」

連愚山大窘,白他一眼,「沒正經,這也是皇上說的話。」

「皇上也是人,也要說人話嘛。」雲珞笑道:「你就是太正經,自己已是個小書呆,以後可別把咱們琉兒也教成個小小書呆。」

連愚山不再理他,精神有些不濟,長睫慢慢垂了下去。

「累了?睡吧,有事明天再說。」雲珞輕輕動了動,讓連愚山靠得更舒服些,也緩緩閉上眼,相擁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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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君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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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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