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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國王,我是大科洛維的國王,我有責任保護正統信仰,保護我的國家,保護我的國民。有膽敢侵犯這些的,我必舉起劍斬向他,不管他來自何方,有多麼強大。全能的上主賦予我權力,並且保佑着我。」

類似言辭我對着鏡子說過許多遍,努力把握一種具備相當威嚴的節奏感。我將在出征式上向國內的貴族和平民們宣讀這段誓言,不用管自己是否相信,只要他們相信,哪怕千分之一也好,不用管自己是否能夠遵守,只要他們恪遵對國王的義務即可。

此次教宗召集的聖戰,我本不打算參加的,大科洛維距離異教徒的領地足有大半年的路程,中間還隔着大海,一來一去加打仗,兩三年就這樣荒廢過去了。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如果我拒絕出兵,就會遭受正教諸國的聯兵討伐——那個討厭的斯米納的卡隆尼·希蒙德,已經被我覬覦他的國家很久了,我已經宣告對他一半領土都擁有繼承權,他巴不得我早日滅亡。

我走了以後,國政倒沒什麼可擔心的。宮相索羅是個忠誠並且能幹的傢伙,他在政治、經濟,甚至文學藝術方面都頗具才能,除了不會打仗,什麼都能管理得井井有條。不過也幸虧那傢伙不會打仗,否則我也不敢那麼信任他。

就象前不久為了遠征而召開的盛大的比武會,原計劃投入五百佛洛林的,因為索羅的策劃,最終消費不足此數的三分之二,為國庫省下了大筆金錢。靠這些錢,我可以多招募五十名戰士去殺異教徒,然後得到兩倍甚至更多的戰利品的回報。

再次複習了出征宣誓以後,我從鏡子前面走開,決定先去游個泳,洗滌一下身上的污垢——最近天氣熱得要命,渾身粘乎乎的實在難受。也不知道是誰開始規定不許洗澡否則會得罪龍神的,我只有假裝游泳來清潔身體——當然,這個天才的主意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那還多虧了馬利克·里達的聰明頭腦和來自T抖降鬧丁?

我是上次聖戰的時候——大概十年前吧——從火刑架上救下的馬利克。「我不是教士,我只是名學者,」他當時可憐巴巴地向我求情,「不要燒死我,我願意為您服務,大人!」我一直確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燒死他不過換回一具焦黑的屍體,收下他當奴隸,卻為大科洛維贏得了新的農業、建築和園藝技術,為都贏得了公共廁所和排水溝,為我自己贏得了假借游泳泡澡的絕妙主意。

馬利克在游泳池邊捧著毛巾伺候我,他曾開玩笑說,自己就象公共澡堂里的搓背夥計,我當時狠狠瞪了他一眼,喝令說:「閉嘴!」嚇得他渾身哆嗦,跪地求饒。不過我倒很想嘗嘗搓背的滋味,可惜……你見過游泳順帶搓背的嗎?

清涼的池水圍繞着我,我感覺身心舒泰。既然游泳池邊除了馬利克外沒有別的人,我也就假裝休息,靜靜地泡在水裏,並且偷偷搓自己襠下的老泥。可惜這種樂趣王后體會不到,那臭女人寧死也不肯下水——「陛下,正教是嚴禁洗澡的,那樣會得罪龍神,降下災禍來啊!」「胡扯,我只是在游泳。」「那麼請原諒我,陛下,我並不會游泳,也不想學,同時奉勸您盡量少去游泳,很容易感冒啊。」

馬利克說:「感冒並非不治之症,況且,只要出水后及時擦乾身體,盡量別吹風受涼,也根本不會感冒。」我倒是很相信他的話,據他說異教徒們經常洗澡,反而很少得感冒的,偶爾有患病的也能很快治好——前提是,要喝一些草根煎煮的苦味湯汁。不過上主保佑,我是在生下長子約瑟以後才遇見馬利克的,要早就因為嫌臭而不上王后的床,每晚只去找願意「游泳」的侍女,我死以後,繼承權肯定會旁落吧。

這座碎石砌的游泳池是馬利克親自設計的,就在我王宮的後面,花園旁邊,一邊緊靠着山壁,從城外挖渠引溪水而來。據說異教徒的澡堂都設在屋中,用大理石砌就,還放熱水,旁邊有搓澡夥計和捧皂角的侍女伺候着——可惜這般享受,我這輩子都休想體驗了。

正無比舒坦地泡在水裏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馬利克小聲提醒我:「宮相來了。」我悚然一驚,急忙蹬蹬腿,揮揮胳臂,作出遊游的姿態。果然,宮相索羅大踏步從花園裏繞過來,來到池邊向我躬身行禮:「陛下,有一位來自斯卡蘭的教士,帶着主教大人的介紹信,想要立刻求見您。」

「教士?」我愣了一下,「不會是來募捐,要我資助教會的吧。」開玩笑,我已經答應出兵參與聖戰了,教宗曾經許諾說,凡參與聖戰者一律免除什一稅和對教會的貢獻,雖然我明白那不過是架子上撈不到嘴的酸葡萄,但也不能這樣明目張膽地向聖戰士再收捐贈吧。也難說得很,斯卡蘭那位主教大人極為貪婪,似乎只在意俗世的享樂,而根本不管死後能否上天堂。

他媽你可笑的享樂,頂多吃吃睡睡,使用黃金的器皿,根本不敢飲酒和泡澡,那也能算享樂嗎?我一邊皺眉胡想着,一邊攀上池岸,馬利克急忙跑過來,幫我擦乾身體,並且穿上衣服。

「他就在客廳里等候,陛下,」索羅湊近我,低聲說道,「這傢伙不同尋常,似乎和主教不是一路人,如果只是想來募捐,我不會讓他打擾陛下的。」

※※※

這教士從表面上看起來,確實和總是珠光寶氣的主教不是一路貨色,他穿着陳舊但一塵不染的長袍,臉色青,眼有黑圈,明顯的營養不足,和雙層下巴油光滿面的主教有着天壤之別。當然人是不能只看表面的,只看表面,索羅不過一個呆瓜,卡隆尼·希蒙德是英勇的戰士,我則更象鄉下種地漢。

我走近,教士恭身行禮,然後撩起長袍的下襟,把聖徽朝向我。我低頭吻了他袍子上的聖徽——袍子上好濃的澀味,似乎這傢伙長久以來都靠野菜過活——然後轉身在正位上坐下:「您的姓名,教士,以及您的來意,請簡明扼要地對我說吧。」

「我是上主的奴僕,我的名字是薩歐尼·斯蘭德維爾,陛下,」教士躬著身子——他似乎有點駝背——回答道,「為了教宗大人所號召的聖戰的勝利,我前來請求您的資助……不,不能說是資助,而只是幫助和支持罷了……」

還是來要錢的呀。聽到這裏,我多少有點不耐煩,於是擺擺手,打斷了對方的言:「我正忙着整備出征所需的物資,教士,我沒太多時間來聽你講話。請簡明扼要一些。」

「請原諒,陛下,但我仍必須向您陳述前因後果,」教士加快了語說道,「您知道,七大龍神乃是上主派駐凡間的監察者、守護者和執法者,如果他們能夠加入聖戰的行列,異教徒必被掃滅,正教的光芒將弗遠不及……」

這不廢話嘛。傳說中的龍神,個個都巨大無比,能口噴火焰和洪水,具有瞬間毀滅一座城市的威力,如果他們能降臨到地上,只要把嘴一張,那些異教徒就統統都滅亡了。然而異教徒是滅亡了,異教徒的財寶、美女也不會剩下一個,我們將得不到一個弗洛林,得不到一個奴隸,而教會也不過多統治幾塊焦土而已。

我有時候在想,上主所以派龍神們駐世,卻又不讓它們現身〔頂多也就是放幾個雷打死惡人罷了,可老實說,我見過惡人無數,就沒一個是被天雷打死的〕,就是怕毀了一切,反而對正教徒沒好處吧。上主啊,您是多麼智慧和仁慈呀,可那些無聊的教士怎麼就明白不了您的真意呢?

我這樣想着,大概沒表露出那教士所希望的驚愕之情,他更加加快了語,繼續講下去:「我經過對古籍的翻查,長年來在各地巡遊,終於現了召喚龍神的方法,陛下。只要您願意支持我,我就能讓龍神成為您的前驅,去消滅異教徒,為您贏得進入天堂的資格和永存不滅的英名!」

聽到這話,我嚇了一大跳,差點沒從椅子上蹦起來。轉頭望望索羅,他似乎要鎮定得多,但也分明難以抑制詫異和驚愕。召喚龍神?別扯淡了吧。龍神是上主的僕從……不,同為上主的僕從,我們和龍神可差得太多了,如果把龍神比作宮相索羅,那我們就是鄉下的農民,雖然名義上都是我這個國王的僕從,但你叫個農民在宮門口嚷嚷:「索羅大人,出來幫我打架吧!」你倒看看索羅會有何種表示?不狠狠抽那農民一頓鞭子,然後送去瘋人院,就算性格一向溫和的索羅也不會甘休的!

話再說回來,就算龍神真的可以召喚,並且真的願意幫助我們打仗,可你倒先……你倒先向我證明龍神真的存在才……這話我可不敢說出口,那分明是對上主,或起碼對正教傳統教義的不信。不過我真的沒見過龍神,不但沒見過,也從沒聽說誰看見過,連書上完全不靠譜的記載,也大多語焉不詳,令人起疑,並且全在一千年以前。

好,咱們再退一步,龍神真的存在,可以召喚,願意幫我們打仗……先不提若有類似可能性,為什麼從前沒聽說過誰能召他出來幫忙,就說我真的把他招出來了,打贏仗了,那榮譽也是屬於上主的,屬於龍神的,最不濟也是屬於教會的,我又能得到些什麼?除非那龍神完全聽我指使,知道把掠來的寶物送到我的庫房裏去。「永存不滅的英名」?扯淡,那完全不可能。「進入天堂的資格」?老實說,我已經對自己能進天堂不抱任何希望了……

那名教士還在喋喋不休地胡扯,夾雜着種種我聽不懂的學術名詞,竭力證明自己不是個騙子,同時證明龍神確實存在——據說就在距大海東岸不遠的一個小島上——證明確有方法召喚他出來。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朝宮相使個眼色,於是索羅咳嗽一聲:「教士,您到大科洛維來,究竟想陛下怎樣幫助和支持你呢?」

對了,這才是正題。只聽那教士回答說:「我只請求陛下允許我與您同行,並且幫助我前往那個小島,在島上派駐士兵防護——如果不慎消息泄露,異教徒一定會來破壞召喚儀式的。此外,我還需要幾名助手……」

他要的倒真不多,我本來以為他會開口要錢要金子,如果是那樣,我就會大笑着罵道:「騙子,你可算露出狐狸尾巴來了!」然後把他捆起來還給主教。然而他所要求的全都合情合理——在完全不合情理的所謂「召喚龍神」的前提下——這使我相信他不是一個騙子,他不是來騙錢的。是的,他並非一個騙子,他分明就是個瘋子!如果他不是教士,沒有手持主教的介紹信,我立刻就派人把他送瘋人院去——我的瘋人院還有很多床位空着哪。

然而我不能,他終究是名教士,瘋子教士不歸我管。我又轉頭望一眼索羅,那傢伙立刻會意,大聲對教士說:「請您回去吧,陛下是不會幫助你去做如此無稽的事情的。即便您所說的全都是真的,龍神是否參與聖戰,那也要由龍神自主決定,甚至要由上主決定。您可敢妄測上主的意旨嗎?別過於狂妄了,教士!」

※※※

出征前的這個小插曲,很快就被我淡忘了,終究在這個時代,在這個世界上,失心瘋的傢伙實在太多。不是嗎?前半年就有個瘋子自稱救世主,還真唬騙了數百個無知愚民跟隨他去哄搶了主教的兩處莊園——這可憐的瘋子連進瘋人院的資格都沒有,被主教控以巫術罪,立個火刑架燒了完事。

我是正當六月暑期離開的大科洛維,把國政都託付給索羅,自己統率一百二十名騎士及其扈從、四百名長矛手、三百名弓箭手,還有二十七名苦行教士,輜重無數,浩浩蕩蕩往南開拔。次月進入斯米納,會合卡隆尼·希蒙德和附近諸王公、領主,集兵七千,轉道向東。

教宗指定卡隆尼為軍團的統帥,因為那傢伙素有勇名,被稱為「雄獅王」、「聖徽衛護者」什麼的。我承認那傢伙很有勢力和財力,也有力氣,能騎快馬、舞巨劍,單挑決戰,全世界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來——一句話,他除了沒有一點腦子之外,什麼都不缺。

可惜當統帥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頭腦,教宗是瞎了眼,讓他領兵,相信各國王公沒幾個心服的,還沒見到異教徒,這仗的勝負就已經很明顯了。好在我本來就沒想管什麼勝負,我需要考慮的,是怎樣付出最小的代價,去擄獲最多的戰利品。

十一月份來到海邊,此刻軍團總兵力已經上升到近一萬,大家各顯神通,搜尋船隻,零散地往對岸駛去——這也全拜卡隆尼毫無領導力所賜。我是挺希望那傢伙就此倒在聖戰戰場上的,到時候只要我快回師,趕在他的死訊剛到斯米納之時歸國,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他的領土挖下一大半來。

大海東岸,敵人的進攻之勢據說極為凌厲,原有的十二個正教王國,眨眼間就被攻陷了一半,異教徒的鐵騎一直開到海邊。正因為如此,零散衝上不熟悉土地的部隊大都覆滅了,幸虧我比卡隆尼有頭腦——有頭腦多了——預先請人代購了十二條大船準備在海邊,全軍整齊地登6,接連打退三撥來犯之敵,基本上沒受多大損傷。

殘兵聚攏在一處,並且收留東岸被打散的正教部隊,總兵力又恢復到六千,可以馬馬虎虎和異教徒見一仗了。可笑的是,身為統帥的卡隆尼所部,幾乎全在岸邊被敵人幹掉了,剩下還不到四百人。兵微將寡的統帥還算什麼統帥呀?現在要論兵馬是我的數量最多,我雖然沒有統帥之名,卻有統帥之實,不先和我商量定了,笨蛋卡隆尼什麼命令都不敢下達——就算下達了也沒人聽他的。

異教徒的頭子名叫薩比特·古拉斯,和卡隆尼一樣武勇,也和他一樣沒腦子,不但沒腦子,據說還酗酒無度,連在軍營里都經常喝得酩酊大醉。我就趁他飽喝的時候動一次奇襲,亂箭把那笨蛋射成了篩子。同樣的無能統帥,敵人的古拉斯死了,咱們的卡隆尼卻還好好活着,我相信這是上主的護佑〔雖然我並不太滿意這種護佑〕,證明聖戰終將以我們的勝利為終結,或者起碼以我的勝利為終結。

異教徒們打仗很英勇,一點也不遜於正教的戰士,不僅如此,他們的戰術運用頗為巧妙,若非事先從馬利克那裏打聽到一些細節,預想過應對之策,我還真難保不被一擊便潰。接替古拉斯擔任敵軍統帥的是阿勒夫·希亞茲,從俘虜口中得知,那是個還遠不如古拉斯的級懦夫。敵軍一萬多,我軍現在不過五千,正面硬磕是沒有好下場的,但只要我們退到海岸邊,憑堅據守,相信遲早會把那個懦夫拖垮。

被異教徒嚇破了膽的王公、領主們大多同意我的建議——雖然我的目的是等待反攻時機,他們的目的是尋機逃跑——只有笨蛋卡隆尼偏偏反對。「上主會保佑我們的,我們不能後退,必須繼續向前,向前,把異教徒們斬殺乾淨!」他反覆地這樣放屁,放得所有人都恨不得捂上耳朵——有實力時是豪言壯語,無實力時那分明是瘋話!

好吧,他想往前沖,就讓他往前沖好了,我還巴不得他沖死掉呢,只是我可不會跟在後面給他擦**。此刻敵人正在圍攻弗歐頓哈德,那是大海以東最後一個正教王國的都,卡隆尼堅持要前往救援,我也就不反對,隨便他去了。本希望弗歐頓哈德的陷落,和卡隆尼的死亡,這兩個消息同時傳回來的,沒想到僅隔三天,那笨蛋倒自己先跑了回來。

「哈蘭姆,哈蘭姆,」我好歹是一國之君,這混蛋竟敢直呼我的名字,「或許正如你所說的,這場仗咱們贏不了,但上主永遠庇佑他的子民,會派遣龍神前來相助,從而反敗為勝,消滅異教徒們!不要不相信,哈蘭姆,讓我為你介紹這位教士——薩歐尼·斯蘭德維爾教士,他給咱們帶來了好消息!」

天呀,那個瘋子還沒被關起來呀!我這一驚吃得不小,差點腳滑摔一跟頭。不過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會相信瘋子的只有笨蛋,那教士一定到處遊說,最終卻只有卡隆尼對那番屁話信之不疑。

據卡隆尼說,教士所說的小島就距離海邊不遠,航行大半天即可到達,島上有一處千年前留下的神殿遺跡,那裏封印着七大龍神的其中之一〔至於是哪一個,可連那教士也說不準〕,他希望能夠協助教士前往解除封印,把龍神召喚出來,成為我們戰勝異教徒的強有力武器。

我給卡隆尼倒上一杯淡酒,盡量運用平和的語氣,希望能讓他從荒夢中蘇醒過來。「那是無稽之談,」我教導他說,「我們每天都虔誠地向上主禱告,如果希望增強我們的力量,上主早就派龍神下凡了,還等我們去尋找方法『召喚』他嗎?不要忘記,教宗正是受到上主的啟示才號召聖戰的,他並沒有受到上主的啟示去懇請龍神的幫助呀。」

然而,瘋子從來都是沒有邏輯的,不管卡隆尼也好,還是那個名叫薩歐尼的笨蛋教士也罷,他們的死板腦筋認準了一個歪理就絕不會回頭。卡隆尼竟然還破天荒的在沒有得到我默許的前提下,就召開主要將領的秘密會議,商討所謂的「召喚」事宜。

與會的除了十二名王公和騎士團領外,還有四名資深教士。在聽完薩歐尼·斯蘭德維爾的敘述以後,幾乎所有將領都陷入了沉思,而教士們則無一例外地對此嗤之以鼻。不要天真的以為他們頭腦要清醒一些,我懷疑他們只是因為權威受到撼動的屈辱感,才竭力要抹殺薩歐尼的想法——不管那是瘋言瘋語,還是真理。

「眾所周知,『大遷徙』以後,龍神就從世界上消失了,他們遵從上主的旨意,放棄對地上世界的監控,上主對生命的救贖,從此必須由其選民,也即虔信者聚攏在正教教會的領導下,自主地完成,」一名教士振振有詞地說道,「即便真正找到了龍神的休眠之處,我們也不應該去打擾他,這並非上主之命,而違背上主之意就是叛教!」

五個人唇槍舌劍地辯論了很長時間,那個叫作薩歐尼的白痴教士頗具口才,好象懂的也不少,引經據典地逐漸把四名反對他的教士都駁斥得啞口無言。最終教士們不僅「叛教」、「逆神」、「巫術」之類大帽子頻頻扣下,並且直接向王公們請求說:「把這個瘋子拖出去燒死吧!」

王公們都轉頭望我,等待我的指示,我卻望向卡隆尼——那傢伙一副傲立戰場上面對千軍萬馬的架勢,似乎打算哪怕付出性命也要保護瘋教士的安全。如果這時候我點頭應允教士們所請,相信那笨蛋會馬上跳起來反駁的,如果我再多說兩句,以他現在完全亢奮的精神狀態,說不定立刻就撲過來揮劍劈我。他終究還是名義上的統帥,沒必要此時此地和他起太大的衝突。

「很遺憾,薩歐尼教士也曾來找過我,希望我幫助他『召喚龍神』,但被我拒絕了,」我只是優雅溫和地說道,「相信在座諸位也大都無法認同他的觀點。上主賦予咱們討伐異教徒的責任,咱們應該盡自己的力量去完成,而不能假手於龍神——這是騎士的恥辱。不過我相信薩歐尼教士一定是研究產生了偏差,而並非有意逆神,更和『巫術』扯不上關係。會議就此結束,咱們請他離開,如何?」

我目光掃視之處,除了卡隆尼以外全都點頭表示贊同。已經給足他台階下了,然而卡隆尼那笨蛋依舊呱噪不休。「很遺憾,我們不會幫助薩歐尼教士,敵人即將攻來,也實在沒有餘力去幫助他,」我最終只得攤牌說,「當然,如果閣下個人願意予以資助,我們是無可反對的。」

我就這樣一腳把卡隆尼踹飛,由得他自去胡作非為。其實這也是個不錯的機會,歸國后我就可以通過那四名教士在教會中的影響力,宣稱卡隆尼篤信巫術邪法,有叛教之實。只要把那傢伙革出教會,我要吞併他的土地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嘿嘿嘿嘿,只怕你還沒有招出龍神來呢,就先為自己掘好了墳墓。

卡隆尼自作自為的那半個多月里,我倒是說不出的舒坦。敵人還在圍攻弗歐頓哈德,我有足夠的時間整備軍隊,並且催促援軍和物資儘快從大海西岸運抵前線,軍營里沒有了卡隆尼那個自說自話的所謂「統帥」,大家耳根子也都清靜得多。可惜陽春有盡,好景不長,沒等再和異教徒們接戰,卡隆尼竟然又跑了回來——他煩不煩哪!

「我就要成功了,我差點就已經成功了!」他衝到我面前,象個道地的瘋子那樣又蹦又跳,「哈蘭姆,哈蘭姆,我們已經召喚出了龍神,可惜消息有所泄露,異教徒派遣了一支精銳的分隊前來騷擾,導致龍神的再度休眠。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哈蘭姆,龍神的真正復甦儀式很快就能完成,但我沒有足夠的兵力抵禦異教徒的再次襲擊……」

他興高采烈地向我詳細描述當時的情景:「我知道你不相信,哈蘭姆,但沒有關係,你只要跟我去看一看,看看那個遺跡。我們從遺跡中挖出了一塊巨大的石壁,龍神就在石上休眠,真宏偉,那絕非人力所能完成……起碼去看一看,看到了你就能相信這一切……上主啊,奇迹確實存在!」

據他所說,當時龍神已經蘇醒,從石壁上探出頭來,然而恰在此時,異教徒的部隊洶湧殺到,結果龍神把嘴一張,火焰熊熊,把進入神殿的敵人全部都燒成了焦炭——似乎那是無差別的範圍攻擊,留在神殿中的幾名我方士兵和教士,也都沒能逃脫噩運。可惜得很,當時卡隆尼正保護著薩歐尼在神殿外與敵人廝殺,兩個瘋子全都逃過一劫……

卡隆尼執意要我跟他去那小島上看一看,他反覆勸說,也不禁燃起了我的好奇心。真的會有龍神存在嗎?不會是那古老神殿中的什麼機關被觸動,一把火把入侵者燒個乾淨,這笨蛋就以為是龍神降世吧?好在異教徒還沒有攻陷弗歐頓哈德,暫時應該不會前來進攻,我倒可以離開前線兩三天……最重要的是,以卡隆尼現在這種瘋狂狀態,我要堅持不肯去,他說不定當場把我給吃了!

上主啊,您是唯一,您是永恆的信仰,我可算知道除您以外,篤信一件事情會把人糟蹋成什麼樣子了。

我答應卡隆尼第二天就上路,和他一起去那小島上看看神殿,看看「龍神」。當天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於是叫馬利克過來,問他說:「你們的神以巨靈為其僕從,在你們的傳說中,可有巨靈下凡幫助人類作戰的故事嗎?」馬利克想了一想:「陛下想聽那樣的故事嗎?確實存在着,那是紀元前四百年……哦,我們的紀元,大概距今一千七百年了……」

「最近沒有生過類似事件嗎?」我打斷他的話,「一千七百年前的事情,有多少可信度?」馬利克笑着搖搖頭:「可信度是零,我的陛下。那只是傳說,是神話,真實有據的記載中,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巨靈,更別說下凡來幫助人類作戰了。」

我從來不相信奇迹會生,如果它曾經生過,那麼就不是奇迹,但如果它從未生過,你又怎能期待它會在今天生?我們和異教徒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將近五百年,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里基本保持拉鋸戰,今天你取得勝利,明天我扳回一局,這已經變成戰爭的常理了。如果這常理註定將在某天被打破,那也將是逐步的、展的,就如同沒有預先準備的奇襲戰,永遠只存在於古老的傳說中一樣——擺明了說吧,那全是瞎編。

近四十年的坎坷人生,使我逐漸明白了兩個道理:好事都有先兆,你要通過不懈的努力去追上這先兆並且嘗試掌握它;壞事卻說來就來,根本不容你有反應的時間。所以從天上突然掉下來的東西,一定不會是餡餅,而必然是石頭。

人生中常見的事情已經是如此了,那根本虛無縹緲的龍神,就更無法逃出這個法則。或許龍神真的存在吧,或許真的能將其召喚出來吧,但能如我所願地請他為聖戰服務嗎?就算他願意幫助我們打仗,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會要求我們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就算上主關愛世人,也從來不會無條件地施加他的恩澤。他若想讓你成聖,你就必先要奉獻自己的兒女以示虔誠;他若想給你權力,你就必先要跨越他所設置的重重障礙以表決心。上主尚且如此,龍神可能例外嗎?

※※※

懷疑,在我看到那面石壁以後,就更加深刻了。一個懷疑被打破,也即我基本上相信了有龍神存在,但另一個懷疑卻更可怕地從心底直泛了出來。「龍神的威力究竟有多巨大?」我問薩歐尼教士,「他噴吐烈焰,燒死異教徒也就算了,為什麼還會燒死正教的信徒呢?」

「哦,陛下,相信那只是個意外,」薩歐尼教士鞠躬回答說,「龍神才剛剛蘇醒,或許他還未能分清敵我。」這真是屁話,你相信那是個意外,我可未必相信,把那樣一種不可知的東西放到世界上來,會造成怎樣的後果,根本就沒人敢於保證。

古老傳說中類似事件比比皆是:某人和魔鬼締結契約,得到了權力、財富和美女,但最終靈魂被禁錮或被吞噬,連下地獄的資格都沒有。當然龍神不可和魔鬼相提並論——上主啊,原諒我的不敬吧——但誰知道龍神自己是怎麼想的?

我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有太多不可解的事物,我們不需要了解,只要習慣了,它就不會給我們造成太大的傷害。但那些只存在於傳說中的不但不可解,並且不可知的事物呢?就算上主某一天現身在你面前,你敢保證那一定是件好事嗎?

起碼我已經習慣了俗世的紛爭,習慣了金錢、美女、權謀和戰爭,如果上主某天降臨,說我有資格成為聖人,但必須拋棄這一切,進入教會去苦修,我也一樣不會當它是件美差事。對於不可知的事物還是謹慎點好,過於虔信經典上記載的東西沒有好下場——況且,人類召喚龍神這種事情,連經典上都從來沒有過記載。

兩個笨蛋還在我耳朵邊上喋喋不休,卡隆尼希望我留下來和他一起目睹龍神的降世,更希望我留下數百名士兵來幫他守護這個神殿。「萬一異教徒派大部隊來呢?」我嘲諷他說,「不如咱們把大軍全都開過來吧。」

「妙計!」可惜這木頭腦瓜根本聽不出我話中的揶揄之意,竟然還當真了,「我這就以統帥的名義寫信回去,要大家搜尋船隻,都到島上來。」

我真恨不能一棍子把他打蒙了,然後再把那瘋教士幹掉,就讓龍神永遠休眠在這個小島上吧。可惜單打獨鬥,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只好繼續勸解他說:「即便真要召喚龍神,也必須先得到教宗的認可。只有教宗才能部分領會上主的真意,是否能夠和需要召喚龍神來參加聖戰,必須由上主來決定啊。」

「時間來不及了,」卡隆尼大聲反駁道,「弗歐頓哈德即將淪陷,以我們的兵力不足以救援,現在只有這個方法才能保住大海以東的正教信仰。不要猶豫了,哈蘭姆,咱們一起干吧!」

鬼才會和你這種笨蛋一起干呢!我費盡唇舌反覆勸說,那混蛋認準了歪理就堅決不肯回頭。你要不肯回頭,就自己去撞個頭破血流好了,可別拉上我,我對所謂的龍神降世,可實在無法預想會有什麼好結果。

終我還是把卡隆尼扔在這個小島上,帶着自己的士兵轉身離開。「上主知道,我,大科洛維的國王哈蘭姆·李伊思,我沒有贊同過你的想法,」臨行前我對那瘋子大吼道,「如果龍神幫助聖戰取得勝利,功勞全是你的;如果引了什麼不可知的後果,那也全是你乾的,你必須一個人負責,不干我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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