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一直相信,世界上總有太多意料之內卻無法阻擋的東西,譬如亮起來的黎明,暗下去的黃昏;宿命的邂逅,預定的別離;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一段刻骨銘心的相思;譬如生,譬如死。

但是我不相信有一天,當我遇到一個比我生命還重要的人時,他會大笑着「轟隆」一聲從我的生命里徹底消失。

我不相信。

從七樓的窗戶往外看,會看到成群的鴿子和被分割成一塊一塊的雲。樓下有小孩子嬉戲打鬧的聲音,瞬間后恢復至平靜。小唐的聲音軟軟的從門外飄近來:「韓,要不要喝咖啡?」我懶懶的把手中抽到一半的香煙扔到窗外,應了一聲,往門外走去。小唐站在門外,眉開眼笑:「一大早別這麼睡眠不足的樣子好不好?辜負了這張我喜歡看的臉吶……」

我習慣性的伸手去摟他的肩膀,撈了個空。睜開眼睛,四周是濃得化不開的夜。

「嘻嘻,韓真是笨蛋……」

……

我又眨了一下眼睛,幻覺徹底消失。於是慢慢從床上爬起,刷了牙洗了臉,坐在床上發獃到七點半,準時打開房門,開車去公司,開始今天的工作。

「韓先生早啊!」

「早!」

仍舊是一成不變的早上,辦公室外是忙忙碌碌的職員,有的微笑,有的沉思。

「韓先生,要喝咖啡嗎?」JUNE的聲音在後面響起。她是我的秘書,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正細心的替我往咖啡里加糖。在她放進第三顆方糖后準備把杯子遞給我時,我搖了搖頭:「再多放兩顆。」

JUNE瞪大了眼睛:「你簡直是怪胎!」

我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像她這種習慣喝苦咖啡的人,連給我加三顆方糖都已經覺得是暴殄天物了,現在聽我做如此要求,怎麼不會感到不可思議?

「我再沒見過比你更愛吃甜食的人了。」JUNE雖然不滿的抱怨著,但還是多加了兩塊方糖進去。我微笑着接過咖啡送至唇邊,啊,果然還是甜甜的咖啡最好喝,如果再加放一點牛奶的的話,就更美味了。

就像那個人為我泡的咖啡一樣。

「今天有你的一封信,要不要我現在拿給你?」

咦?怎麼會有我的信?我放下手中的咖啡,向她點點頭。JUNE從她桌子上拿出一封信放到我面前,笑着說:「真難得,這年頭還有人會用寫信這麼老土的方式呢。」我的好奇心不亞於她,疑惑的拆開信,往上掃了一眼后,整個人突然愣住了。

姓名:唐笑儀

性別:男

年齡:22

國籍:不詳

職業:不詳

婚否:否

生平簡歷:十七歲前僑居美國,原因不詳,具體經歷不詳;十七歲回香港,進入殷氏集團;二十歲接手殷氏集團總裁;二十二歲意外死亡。

死亡年齡:22

薄薄三張紙,最後一張是張照片,上面的男人長得只屬平常,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咧著嘴,笑得沒心沒肺。

「咦?是誰?」JUNE好奇的探頭來看。

我跳起來,咖啡灑了一身。

「JUNE,幫我把今天所有的行程一律取消,無論誰來找我,我一個也不見!」我幾乎是吼叫起來。

「不會吧,韓亞宣,今天是什麼日子不用我來提醒你吧?你怎麼可以把這麼重要的行程取消呢?」秦歡抱着束黑色鬱金香走進我辦公室,臉上帶着冷冷的,悲傷的笑。

我被他懷中的黑色灼傷了雙眼,一片漆黑。

……

「韓,你打死我,在我發作前,一槍打死我!」

「韓,你先走,我會在這裏等你回來的。」

「韓……」

我在無邊的黑暗中大聲冷笑,騙子!大騙子!我怎麼會相信你的話?那個舉世無雙,天下最最惡毒,笑容像狐狸一樣奸詐,打我從認識起就極端厭惡的XIAO,中文名字叫唐笑儀的傢伙,我怎麼會去相信他的話?

他再也沒有機會騙我了。

因為今天,是他的忌日。

站在他的墓前,我看着墓碑上那張故作正經的微笑的臉,我不能相信這個人已經離開我兩年了,兩年來我從未停止過在那片海域打撈他屍體的舉動,可是……一無所獲,所有人都帶着憐憫的眼神勸我說:「整條船都炸掉了,怎麼還能找到屍體?韓先生,節哀順便吧。」

我為什麼要節哀順便?他說過會在那裏等我回去接他,就算他是個騙子,最多也是換了個地方等我而已。

我的小唐……怎麼可能離開我?他只是躲在另一個地方等我去找他而已。

站在我身後的女人就是他的未婚妻謝妙宜,也是我曾經拿去威脅他搬來和我同居,讓我恨她恨得巴不得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那時候小唐氣得渾身發抖,以為我在侮辱他,其實我是不敢承認我只是不想讓他接近秦歡,我想他變回那個撞上我的車,跟着我住進我的房子,笑得傻兮兮的小唐,而不是讓我望而生畏的XIAO。

我喜歡大聲說喜歡我的小唐,為我去超市買菜回家做飯的小唐,對着電視喝着咖啡等我半夜回家的小唐。

我曾經很恨XIAO,因為我覺得他騙了我,他頂着一張和小唐一模一樣的臉,笑得一臉奸詐,對我冷嘲熱諷。

我真是最蠢的白痴,我看不出來XIAO和小唐其實都喜歡我,不要命的喜歡我。

那時候我對他說,就算你這麼喜歡我,我也不會喜歡上你的時候,小唐一定很傷心吧?

即使傷心,卻還是為了我連命都不要了。

他走得乾乾淨淨,連仇人都一併結果了,這是XIAO,心狠手辣的XIAO。

他的衣物,他喜歡的茶杯,他走前留在冰箱裏沒吃完,被他剁得象豆腐渣的排骨,全部留在我家裏。這是小唐,甘願為我洗手做羹湯的小唐。

他的手機里最後一條發出的短消息是「我想吃尖沙嘴的叉燒鵝」,他本來想一個人對付那些殺手,讓我躲得遠遠的。

可是現在,我連替他報仇的機會都沒有,他連報仇都讓我躲得遠遠的。

我想把這世界上所有對不起他的人全部幹掉,可是謝妙宜告訴我,照片上那個男人是她弟弟,她從來沒有背叛過小唐。

你看,連我最後賴以生存的支柱也轟然倒塌了。

我現在覺得連活着都是多餘,但是這個身體每天還是在吃喝拉撒,維持着生存的本能。

我依然堅信他會回來,他從來沒有騙過我,他說會等我回去找他,就一定站在世界某個角落等我找到他。

我絕不相信他會離開我。

謝妙宜在我身後低聲哭,她說那天她正好手機關機充電,沒看到小唐的追蹤留言。

我很想轉身捏死她,但我沒有力氣。

我的力氣要留着找到小唐。所以我只是看了小唐的照片一眼就轉身離去了。

那個墳墓里埋的,是一隻空骨灰盒,毫無意義。

是的,毫無意義。

***

我每天認真工作,不到凌晨兩點絕不上床。

我下班必到超市去買菜,買來大堆烹調方面的書籍,把排骨剁得象碎豆腐,小離被逼不敢回家吃晚飯。

我瘋狂收集各種襯衣式樣的白色睡衣,直到衣櫃堆不下。

我經常驅車去尖沙嘴買叉燒鵝,然後一個人吃完整隻。

我抓着小唐留給我的耳釘找到一家診所要醫師幫我穿耳洞,那個醫師看到我手中的耳釘,說了一句:「前兩個月也有個人拿着只一模一樣的耳釘過來要我幫他重新穿進耳朵,你們不會是一對吧?」我瘋狂的撲上去抓住他的衣領:「什麼時候?是不是一個笑得既狡猾又天真的男人?他在哪裏?他有沒有再來找你……」直到另外兩個醫師把我拖開。

那個醫師嚇得臉色慘白,後來打聽到我是韓亞宣后,連夜搬遷了診所。

我更加堅信小唐一定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等着我。

我每天早中晚開車到當初撞到小唐的公園前守株待兔,最後公園收門票的老大爺都忍不住要請我吃雪糕。

我每天晚上7點到9點端坐在「夜色微涼」里以前坐過的位置上,目光炯炯的盯着大門,直到秦歡出聲趕人。

我把秦歡介紹給我的心理醫生打得象豬頭,因為他竟敢說:「韓先生,你要接受現實,人死不能復生,再這樣下去,你會精神崩潰。」

誰敢說小唐「人死不能復生」,我就讓他精神崩潰!

韓氏在我每日不要命的工作下事業如日中天,我看着自己在各類雜誌報紙上的照片——嘴唇緊閉,眉頭糾結,眼神凌厲,似乎要把攝影記者的鏡頭射穿。

小唐看到這樣子的我,一定笑到腸子打結。

我如往常般坐在辦公室看文件,JUNE的電話進來:「韓先生,秦先生的電話。」我示意她接進來,然後聽到秦歡有些顫抖的聲音:「亞宣,我,我手下說在新街看到小唐,不,一個很像小唐的人……」

我「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兩秒鐘之內消失在了辦公室。十分鐘后,我開車到了新街,一路闖了無數紅燈。

我還是有些懷疑秦歡的線報的,因為新街是一條菜市場,我覺得小唐如果要買菜的話,會去超市,而不是跑到這麼個髒亂狹小,連車都開不進去的地方。所以當我卷著褲腳,小心翼翼的避開那些舉著菜直伸到臉前的菜販,忍受着幾乎要把我熏暈過去的氣味出現在新街時,十個人裏面有八個用好奇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另外兩個則在我後面看有沒有攝像頭跟着。

「老闆,這快肉裏面你注了多少水進去啊?你看,顏色都不新鮮了!」某三八。

「哎喲,小妹,你怎麼這麼說?哪裏不新鮮了?」某歐巴桑。

「小弟,這海鰻怎麼這麼肥啊?是不是用催化劑弄肥的啊?」某中年變態。

「當然不是!肥還不好?挑三揀四的,你喜歡瘦巴巴的海鰻啊?那邊桶里有,又便宜,要幾條?」某……一個清亮的聲音大喇喇的響起,一瞬間,我的心臟收縮。

慢慢轉頭看過去,我看到我的小唐,身邊是兩大桶海鮮,身上是舊體恤,牛仔褲,腿上套著雙遮到膝蓋處的黑色橡膠套鞋,光着手抓着一條不住掙扎的海鰻,和他攤子前的一個中年男人認真的討價還價。

一步一步走過去,一步一步看清楚,他的右耳上沒有耳釘,他的頭髮似乎很久沒理過了,他抓着海鰻的右手手指上戴着個碩大無比的金戒指,恬不知恥的在陽光下閃著光。

他的左眉上有道深可見骨的傷疤,差點就毀了他的左眼。

我的小唐……在新街賣海鮮?用他那雙端過最高級的水晶酒杯,撫摸過最滑膩的肌膚,舉起過爆發力最強的手槍的手……賣海鮮?

我幻想過無數和他重逢的鏡頭,最凄慘的也不過是他衣衫不整的倒在路邊,毒癮發作的滿地打滾,但絕沒想過他會出現在菜市場,手中舉著條左右扭動的……海鰻……

「咦?你也看中了這條?你不嫌它肥?」小唐扭頭看到我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海鰻,一把將那隻張著嘴的醜八怪舉到我眼前,「10塊錢一斤(偶8知道海鰻的市價是多少,瞎掰的……),不二價!」

「你幹什麼?明明是我先看中的!」一旁的中年變態急忙嚷起來。

「你不是嫌它肥?那邊有苗條的,你去那邊挑啦!」

「10塊就10塊!不過我警告你,要是這隻裏面真的注射過催化劑,我會去舉報你喔!」中年變態不甘心的威脅。

「靠,你怎麼不去死?你以為我是被嚇大的?8斤1兩,算你8斤,快給錢!」小唐利索的把海鰻裝進一隻膠袋內,遞給那個中年男人。

我仍在石化中,直到看到小唐收攤子準備走人了,這才慌忙攔住他:「等等,你叫什麼名字?」

他懷疑的看了我一眼,這時候他旁邊的一個男人大聲叫他:「阿因,老闆叫你趕快回去送貨!」

他應了一聲,快速收拾東西,背起一隻帆布包包就往菜市場外面擠出去了。我機械的跟在他後面,看到他出了菜市場,忙一把拉住他:「你……」

「你想幹什麼?」小唐慌忙揮開我的手,「我不認識你,我沒賣過海鮮給你!」他一臉警惕的看着我。

我這才想起那個人叫他「阿因」,小唐改名字了?不過他的名字一直亂七八糟,一會小唐,一會XIAO的,現在又多出一個也不奇怪。

他瞪了我一眼,繼續向前走。我忙走去把車開出來,慢吞吞的跟在他身後,一直跟到一家海鮮樓,看到他走進去了。我正準備跟着下去,忽然又看到他拐出來,往旁邊的一條小巷子走去,我一直跟着他,最後看到他在一幢年久失修的樓層前停下,在樓下買了兩份娛樂雜誌,然後轉身上樓了。

我沒有下車跟上,我整個人都在發抖,如果他真是小唐,他怎麼會不認識我?我不在乎他是個賣海鮮的還是個揀垃圾的,他活着我就該感謝上蒼,可是,我的小唐怎麼會不認識我?我的小唐怎麼可能忘記我?

我抖着手掏出手機,隨手摁下了幾個號碼:「喂,思皓,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給我查出新街一個叫阿因的人的全部資料,我要在明天早上以前看到你的調查報告。」

我沒有勇氣親自去證實,如果這只是個長得象小唐的冒牌貨,我怕我會忍不住殺了他。

我不准我眼前出現個頂着張小唐臉的騙子來折磨我不堪一擊的神經。

***

第二天思皓慘白著張臉出現在我辦公室,他兩手空空,對我說:「我查不出那個阿因任何底細,只知道他在兩個月前突然搬到新街,在一家海鮮樓打工。」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最得力的住手竟然會查不出一個賣海鮮的資料!但同時我心頭也燃起了小小希望的火焰,能躲過思皓龐大追蹤網的人,一定也不是普通人。

「我親自去找他。」我抓起外套,起身就走。

「他昨天已經搬走了。」思皓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什麼?」我轉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搬到什麼地方去了?什麼時候搬的?」

思皓直直望進我的眼睛:「亞宣,你知道,如果他真是XIAO,存心不讓你找到,你就是翻遍整個香港也別想找到他。」

我很想一耳光甩到他臉上,可是我只是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思皓說得對,如果小唐存心不讓我找到,我就是撅地三尺也別想找到他一根頭髮。我痛恨昨天為什麼不跟上他,我痛恨自己剎那的猶豫和軟弱。

就算小唐真的忘記我了,那又怎樣?我怎麼會因此退縮?我不是知道他最擅長做戲?

他又大大的擺了我一道。

這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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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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