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天剛亮,葉清兄出床榻上坐起。

算一算,已有五日未下田地,不知阿耀、阿文可翻勻了土?麥種播了沒?

想想仍是不甚放心,她決定出今兒個起再度下田裏工作。

雙足剛踏地,一道徐冷的嗓音傳入房裏──「不多睡會兒嗎?」顓囂雙手環胸,站在房門口。

陽光在他身後,一張俊顏半籠罩在陰影中,令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不了!」葉清兒搖搖頭,纖巧的變足套入破舊的繡鞋裏。

才剛站起身便感一陣昏眩,葉清兒想不到自己變得這麼虛乏,但田裏欠缺人手,她不能再倒下!

強撐著病體,她邁開步伐往前行。

豈料,顓囂幾個大步上前,將她強壓回床畔──「連站都站不穩,你還想上哪兒去了」他薄怒地開口,一雙大掌握住她纖弱的肩。

葉清兒抬起眼,瞧住他……俊顏上,兩道狹長的濃眉微微聚起,薄唇緊抿,卻依然不失為一個好看的男人。

倘若他的性情轉好,想必有不少女人會為他傾心!

「你說話啊!」他搖晃她的肩。

「我想下田裏去工作。」她平靜地回答。

「不許去!」

葉清兒微微訝異。「為什麼?」她怔怔地問。

黑眸掠過一抹懊惱。「我說不許去就不許去!」

「這怎麼成呢?阿耀和阿文需要我。」

「沒有你,他們死不了!」

葉浦兒眸光微黯。「可足,若無法及時播種耕作,秋收之時,房子和土地都會被錢莊收回去。」屆時,他們姊弟三人將流落街頭。

黑眸微眯起來。「這土地對你真那麼重要?」

「這是阿爹唯一留給我們姊弟的東西,我絕不能任它在我手中失去。」這片土地是阿爹一生的心血,她無論如何得盡全力保住。

「瞧不出你倒是挺有骨氣的!」他輕嗤道。

「你放手吧!」

「你以為這身病骨能幫得了多少忙?」傻女人!

「能做多少就算多少。」

「哼!大夫說你就是過分勞累才積勞成疾。」他語帶微怒。

葉清兒對上他帶怒的黑瞳。「為什麼你總是如此憤怒?」她柔下聲問。

這……該死的!他亦不明白為何每一次見了她之後,心頭總泛起無明火。

瞧着她荏弱的倉白面孔,忽然間,他的心底起了一絲異樣的難受……莫非一切是因為他害怕自己開始有了關心,害怕自己會心軟,更害怕心頭有了牽絆……他猛地彈開手,退了一步。

「無論如何,你那不許再下田工作!」他咬牙道。

儘管憤怒,卻依然阻止不了那份油然而生的關切。

該死!他到底是中了什麼邪?

「我沒得選擇!」她扶住床頭,緩緩站起來。

「連命也不要嗎?」

葉清兒悄然無語。

「愚蠢!」他嗤道。

「難道在你一生當中,沒有什麼事足以讓你可以為它拚命?」她瞧住他,小聲地問。

「沒有!」他連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貴為四裏子,要什麼有什麼,何須拚命?

「那麼你很幸運。」她輕輕開口。

是嗎?他卻從不這麼認為!

倘若真的幸運,此刻號令天下之人該是他。

該是他!深沉的恨意仍存在他心中。

「姊姊,該喝葯了。」葉文端著一隻托盤來到她房中。

瞧見顓囂之後,葉文顯得很高興。

「阿囂哥哥早!」他愉悅地開口喊道。

顓囂瞧他一眼,沒有答應。

葉文卻不以為意,端著湯藥來到葉清兒面前。「要趁熱喝。」他似個小大人一般囑咐著。

葉浦兒淺淺一笑,把葯喝盡。

「待會兒,我就和你們一塊兒到田裏工作去。」她說道。

「可是你的身子……」

「礙不著事的。」

「誰說的?」顓囂忿忿地取下她手中的葯碗擱回葉文手中的托盤。

「阿囂哥哥……」葉文還沒見過他這麼生氣。

「咱們走!」顓囂開口道。

葉文一時難以會意。

「上哪兒去了」他怔怔地問。

「當然是到田裏工作,小鬼!」

此話一出,葉清兒與葉文都吃了一驚……「你……你行嗎?」葉文懷疑。

「不許小看我,小鬼!」他怒瞪葉又一眼。

葉文立即聰明地噤聲,而心底卻開始有點高興。

如果他肯幫忙的話,那真是太好了!

姊姊和阿耀的擔子會減經許多。

「你……不要太勉強。」葉浦兒開口道。

雖然不知他從前的來歷,但葉浦兒隱約明白,他不是一個做慣粗活的人,她知道!

這也是她肯讓他離開的原因之一,勉強沒有好結果。

「誰說我勉強?」他怒喊。「我是心甘情願!」他脫口而道。

該死的……他在說些什麼鬼了?

葯清兒瞧住他,漆黑的眼底忽然湧進一絲光亮……「謝謝!」

「不要謝我,就當我為你工作抵償那二十兩吧!」那該死的二十兩!

葉清兒淺淺一笑,沒再多說什麼,惡人也會有其良善的一面……也許,這就是他的那一面。

顓囂二話不說,轉身走出房門外。

「阿囂哥哥,等等我……」葉文端著托盤,提步追出去。

他真的好喜歡、好喜歡阿囂哥哥。

☆☆☆

在小地方里,有些事是藏不住的。

關於葉清兒的流言,悄悄在城鎮里漫開……有人說她在家裏藏了男人,也有人說那男人其實是個江洋大盜……各式無稽之談,不勝枚舉。

也許,人們需要在平淡的日子裏增添一些茶餘飯後的話題。

但無論傳言是真是假,都擋不住馬翠蓮一窺究竟的好奇心……北地里陽光普照,天候逐漸有暖和起來的趨勢。

葉清兒一個人坐在前院的石階上,捆細地縫製着衣棠。

隱約地,她聽見有馬車之聲朝此而來──不一會兒工夫,馬翠蓮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

馬翠蓮見了她之後,二話不說,立即穿過院子,進到屋內。

葉清兒並未攔阻,只是靜靜地待在一旁瞧着她的舉動。

只見馬翠蓮東尋西搜,一刻不得閑……好半晌,她終於回頭,問了句:「人呢?」

「不知馬小姐要找什麼人?」葯浦兒神情淡漠。儘管兩家有親戚關係,但他們葉家始終是要欺壓的那一方。

「還有誰了不就是那位你藏起來的男人。」

葉浦兒蹙起眉。「馬小姐,請你說話尊重一點,我並沒有藏什麼男人。」她大老遠來這兒,只為了侮辱她嗎?

「沒有!?」馬翠蓮眼神一閃。「我說好妹子,你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家裏沒有藏男人,那麼你手中的衣棠是要給誰穿來着?阿耀嗎?會不會太大了點?」

「這和你一點干係也沒有,馬小姐。」葉清兒冷淡的回答。

「是沒什麼干係,但城裏的人都傳你私藏男人,你一個閨女不怕名聲受損嗎?」

她頓了下,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不過話說回來,藏了個男人,只怕早不是什麼閣女了,是耶?」她冷笑着逼近葉清兒。

葉浦兒心頭一震,頓時無語。

她的的確確不足閨女,守了十七個年頭的清白已不存在!

「咦?怎地不說話?莫非真的被我說中?」馬翠蓮咄咄逼人。

「小姐!」一道徐冷的嗓音插入。

天……這世間怎會有如此俊美的男人!

馬翠蓮瞧着眼前高大的身影,雙頰不由一陣火燙。

儘管他一身粗布衣衫,但刀鏘的俊顏足以掩蓋一切,尤其那一雙眼,彷彿要攝人魂魄似的,瞧得人心慌意亂……「你──」

「阿耀少爺要我回來瞧瞧午飯做好了沒了」顓囂瞧住葉清兒,眼底帶着一抹只有葉清兒明了的淡淡嘲諷。

「還……還沒!」為什麼他要這麼稱呼她和阿耀?

「清兒,這人是……」

「我是小姐在拍賣場買回來的奴隸,咱們曾見過的,難道姑娘忘了?」俊顏泛開一抹獨特的邪魅笑容。

馬翠蓮心如擂鼓……那一日在拍賣場上,她見到的是一個衣衫檻褸的兇惡人犯……怎地短短時間不見,他竟有這麼大的轉變?

見她不語,顓囂唇畔揚起一絲嘲弄──「像我這麼卑微的人物,想必姑娘是忘了。」

「不、不、不……沒忘、沒忘……」馬翠蓮疊聲道。

葉清兒從沒見過她這麼急於討好一個人。

「敢問姑娘找我們家小姐有什麼事?城裏的大夫交代過,小姐身子虛弱,需要多多歇息。」

「怎麼你病了嗎?既然如此,那我不打擾了,改口再來敘敘舊。」語畢,馬翠蓮又瞧顓囂一眼,這才離開。

「謝謝你。」葉清兒開口道。她知道他一向痛恨她花錢將他買回來的事實。

「不必謝我。」黑眸目不轉睛,直凝在她臉上。「我的確強佔了你。」當時強要了她,只為證明自己的惡。

但現下他卻有了一絲悔意……然而,悔意沒有停留太久,很快便消失無蹤。

他向來予取予求慣了,毋需為她心生罪惡!

他想得到的東西,沒有一樣得不到……只除了王位!

想到此處,心頭再度泛起憤恨。

「你恨我嗎?」

葉清兒瞧住他,沒有回答。

她該恨的,不是嗎?

但想起他救了自己,令她免於被賣入姣院的那一幕……很久之後,她這麼回道:「是我命薄!」

也許一切是她前生欠他,所以今世必須償還。

「真不恨我?」他半眯起眼。

「恨意並不能改變什麼。」她試着忘掉一切。

該死的……她愈是良善,他愈僨怒!

「把手抬起來。」葉清兒忽然道。

他瞧她一會兒,依言抬高了手。

葉清兒走近他,「雙手!」

顓囂皺起眉頭,卻仍然照辦。「你想做什麼?」

葉清兒淺淺一笑,取出袖中的市尺。「我想為你量身制衣。」這一陣子他穿的都是阿爹生前的衣衫,他身形要比阿爹高出許多,衣服穿在他身上十分不合稱。

顓囂瞧着她在他身前站定,一雙小手緩緩將市尺繞過他身軀。

他的胸瞠很寬,她必須張開雙臂才能環住他。

顓囂可以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體香….

忽然之間,他胸中的怒火漸漸散去。

「為什麼對我這種人好?」

葉清兒抬起臉,溫婉的容顏掛着一抹淺笑。「我總以為人是相對的,只要我待你好,你終有改變的一天。」

「你真的這麼想?」黑眸炯炯,閃著難懂的光芒。

葉清兒點點頭,撤回手。

正待退開身,卻發覺自已被他牢牢圈住。

她微微驚惶,迎起頭──顓囂的唇立即對上了她。

他要她!

葉清兒明知自己力量不夠,卻仍拚命掙扎……他眯起眼,稍稍離開她的唇。「你的身子早就是我的了,為何還抗拒?」

豆大的淚珠滑下她清麗的臉蛋。「求求你……不要勉強我……」

「勉強?」他眉頭深鎖。

她知不知道在此之前,有多少女人急於暖他的床?

瞧着她眼底的懼意,他暗咒一聲,放開她。

「這次就放過你!」他惡氣地道。

葉浦兒感覺自己鬆了口氣。

「快去弄點吃的來吧!我餓了。」他索性拉過一旁的長椅坐下來。

葉清兒抹抹淚,急急應道:「好!」

望着她離去的嬌小身影,一向緊抿的薄唇露出一抹不自覺的笑意,黑沉的眼,首度有了近乎溫柔的光芒。

她與以往他所擁有過的女人大不相同。

教他心驚的是,他竟可以為了她而壓下滿腔惡欲……難道,他真會為了這麼一個女人而改變?

會嗎?

☆☆☆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顓囂對田裏的工作愈來愈得心應手。

對於他這個一貫養尊處優的四皇子而言,這樣的改變連他自己也很吃驚。

只是,在吃驚當中,又有一抹無法解釋的滿足感。

這樣的感受是以往在宮中未曾有過的!

陽光下,金黃色的麥穗隨風波動,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在這一瞬,他一貫黑暗的心開始透出光亮……是這一片大地和這裏純樸的人們讓他有了改變嗎?

忽然之間,過往的奢靡日子彷彿足前生之事,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平凡而滿足的男人。

在他心底潛藏的復仇恨意……似乎不再那麼重要。

「阿囂哥哥……快過來吃飯……」葉文遠遠地站在田梗邊的大樹底下朝他喊。

顓囂緩步走近。

瞧着他沉穩的步伐、自信的眼神,葉清兒的心無端的痛起來。

麥收之後,他就要離開了吧!

她發覺自己竟開始不希望他走。

「阿囂哥哥,來這盤餃子給你,姊姊包的餃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喲!」葉文笑着說道。

「他自己沒有手拿啊?要你多事!」葉耀瞪葉文一眼。

儘管相處數月,他仍然不喜歡顓囂。

顓囂接過盤子,對葉文開口:「謝謝。」

葉又一怔,這是他第一次道謝!

吃了一口,顓囂雙眸含笑,對住葉清兒。「真的很好吃!」

葉清兒臉上微微一紅,「謝謝。」

「瞧你們謝來謝去的,天都要黑了,我先走了。」葉耀去了碗筷,轉身離去。

真搞不懂清兒與阿文是怎麼了,對一個人犯那麼好!

「阿耀……阿耀……」

「姊姊,別理會他,他不吃,咱們就多吃一點吧!」

葉清兒無語,心裏有一點點難過。

打從阿爹過世之後,大弟一直不快樂,變得有些憤世嫉俗。

「你不要擔心,肚子餓了,他自然會找東西吃。」葉文拉住她的手。

葉清兒瞧著小弟,心裏稍稍安慰,這些時日,他長大了,也懂事不少。

「你們再不吃,我要吃光了。」顓囂突然開口。

葉文卻回道:「沒關係,你喜歡吃的話,全吃光也不要緊。」

「小鬼,你當我是豬嗎?」他敲了下藥文的小腦袋。

「姊姊,救命哪……」葉文直躲在葉清兒身後。

「別以為她救得了你!」顓囂一個大步捉住葉文,將他往天空拋。

葉文開心得咯咯笑……葉浦兒瞧著這一幕,多希望它能到永久!

☆☆☆

半夜,葉耀肚子餓得無法入睡,因此起床來到廚房找東西吃。

忽地,耳畔傳來一陣奇異的聲聲——

他走出廚房,循聲來到院子,卻瞧見錢莊請來要債的那三個地痞流氓……「你們幹什麼?」他喝道。

「唷,是你這小子!」三人見了他之後,並不閃躲。

其中一人立即使個眼色,另外兩人上前將葉耀圍起來。

葉耀正想呼救,卻被兩人捉住,將他嘴巴捂了起來。

「想知道爺們幹什麼嗎?我這就讓你瞧!」語畢,他取出打火折點火,然後拋到一旁早已灑好的燈油上。

霎時,火開始延燒……「這足你們自找的,誰讓你們不還錢呢?」只要燒死他們,錢莊便可以收去他們的田地與房子……不過現下房子燒了,恐怕只剩下土地。

「放開他!」顓囂由屋內走出來,火光映着他妖野的面孔,彷彿是從地獄來的惡鬼。

三人一見是他,去了葉耀轉身使跑。

不料,才跑不到幾步,便如塑像般,僵住動不了。

三人心頭大駭!

莫非中了什麼妖法?

顓囂立即奔往屋子方向──「還桿著作啥?快到天井提水滅火!」

葉耀如夢初醒,急急跟在他身後。

「發生什麼事了了」葉清兒走出房門外。

「失火了,快叫醒阿文!」顓囂匆匆去了這句話。

葉清兒心頭一驚,趕忙到葉文房裏。

所幸發現得早,火勢尚未轉入便已撲滅。

雖是如此,一家人已忙得灰頭土臉、膽戰心驚。

差點,他們就要被燒死。

顓囂見火勢已滅,轉身走向放火的三個人──「等一等,你……可別做傻事!」葉清兒喚住他。

瞧他那噬人般的眼神,她真怕他一個發狂將那三個人給殺了。

「你要我怎麼做了」他回首。

「放了他們吧!」

黑眸黯下來,「不行!」他說得斬釘截鐵。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了」

顓囂目不轉睛……差一點,她就要葬身火海。

「將他們送官查辦!」他擰眉怒道。

葉清兒點點頭,「也好。」省得他們再害人。

顓囂取來繩索,將三人一一捆綁。

「我陪你去!」葉耀來到顓囂身邊。

顓囂瞧他一眼。「馬車牽過來。」

葉耀笑了笑,轉身往馬廄走去。

待一切備妥之後,葉耀上了馬車,坐在顓囂身邊。

「謝謝你!」葉耀首度真心地開口。

顓囂瞧他一眼。「再這麼謝來謝去,天那亮了。」

葯耀咧開了嘴。

「駕!」顓囂抽動馬鞭。

「方才,他們三人為什麼一動也不能動了」葉耀好奇地問。

「我點了他們的穴,自然無法動彈。」

「可不可以教我?」葉耀眼底有了崇拜。

「我可不想收徒弟。」他瞧也不瞧他一眼。

葉耀聞言失望地垂下頭。

「不過,指點朋友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真的?」葉耀抬起頭,黑瞠如星辰般閃爍。

顓囂瞧住他,唇畔透出一抹莫測高深的笑。

「姊姊,你瞧他們兩人會不會在半路打起來?」葉文問著依舊站在竹籬外遠眺的葉清兒。

「但願不會!」葉清兒頭也不回地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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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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