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偌大的辦公室中坐着兩個人。

「姜小姐,財產轉移不是一件小事,你要不要再想清楚一點?」開口的是為姜家處理財務多年的財務顧問劉尚謙。

除了會計師資格外,他還是一個律師。

隔着鏡片,在一雙精睿而勢利的眼睛估量下,他始終不把姜玉璃當成姜家的主人。

或許是出於一種嫉妒,劉尚謙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還是個兩手空空、咬牙努力工作存錢出國念書的窮小子。

這個女孩何德何能,竟輕易地擁有別人十輩子也賺不來的財富。

望住她的同時,劉尚謙不自覺的產生一種奇異的敵意。

他討厭所有不勞而獲的人。

姜玉璃迎視着他的注視,敏感地察覺到他的輕蔑以及微微的敵意。

若是以往,她必定會退回自己的世界,默默承受一切。但現實生活已漸漸教會她,沉默並不能解決問題,反倒可能成為退讓的第一步。

於是她鼓起勇氣,漠視律師刻意為難的暗示言詞,堅決地開口:「不必了,劉律師,我已經考慮很久,才有今天的決定。」

「那麼,需要告知部長一聲嗎?」劉尚謙停了下,自顧自的又道:「畢竟部長是姜小姐的長輩——」

「劉律師!」姜玉璃打斷他的話,「我想,我應該有處理自己財產的權利,是吧!」天知道在她平靜的外表下,一顆心有多麼掙扎與無措。

劉尚謙按捺下不快的情緒,尷尬地笑道:「姜小姐當然有權處置自己的財產。」

姜玉璃點點頭。「謝謝你。」她停了下,再度開口:「還有,以後請叫我韓太太。」緊接着,她起身來到辦公室門口,並打開它。

「這位是刑天美小姐,有關財產轉移所需的資料全交由她代我處理。」姜玉璃明白自己識字不多,為了慎重起見,她特地委託她的語文教師前來協助她。

此舉令劉尚謙大感意外。

想不到她復明不久,又涉世未深,處事竟如此細心。

很快的,姜玉璃在刑天美的協助下一一了解了所有文件的內容,並且完成繁複的手續。

之後,姜玉璃偕同刑天美離開律師事務所。

劉尚謙立即拿起電話,按下一組熟悉的電話號碼。

回家的路上,刑天美望着姜玉璃,忍不住開口:「玉璃,我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氣。」

「什麼勇氣?」姜玉璃反問。

刑天美搖搖頭。「多數女人絕不敢像你這樣把所有的財產給了丈夫。」

「我這麼做很傻是嗎?」

「我只能說,你是真的很愛韓先生。」

「有這麼明顯嗎?」姜玉璃微微紅了臉。

「噢,玉璃,連瞎子都看得出來。」

聞言,姜玉璃沉默了。

那阿非呢?他是否也能輕易感受到自己對他的感情?

「對不起,玉璃,我不是有意提到瞎子的事。」刑天美直言。姜玉璃是個聰明而敏感的孩子,容易為人所傷。

「沒關係,我明白你的意思。」姜玉璃溫言回道,臉上掛着一貫的恬靜淺笑。

她知道天美老師是一個直言而心性熱忱的好人。

「接下來該怎麼辦?姜部長知道你今天所做的事一定會抓狂。」

姜玉璃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是他的親人,我想他遲早會體諒我的決定;況且,天美老師,我今天的舉動完全合法,不是嗎?」她從沒向外人提過叔叔僱人追殺她的事。

「是呀,的確完全合法,可是卻完全不合理啊!」刑天美覺得姜玉璃生在這樣的家庭,還仍保有一顆純真的心真是太難得了。

望着刑天美搖頭嘆氣的模樣,姜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覺得現在輕鬆多了。」

「是呀,是呀!身上少了那麼多錢,當然變輕啦!」

隔了一會兒,姜玉璃回答:「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

「但願他值得你這麼做。」

姜玉璃回以微笑,然而在她的微笑底下,一顆心卻不由得泛起酸楚……

什麼時候,她才能獲得自己最渴望的東西?

姜玉璃回到家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鐘。

「太太,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不用上課嗎?」傭人阿枝迎了上來,神情有些慌亂。

姜玉璃注意到了。

「有什麼事嗎?先生回家了沒?」

「呃……先生、先生回來了。」

「是嗎?我去找他。」姜玉璃說着,立即往二樓走。

「太太……」

「什麼事?」姜玉璃回頭。

「先生……先生很累,不希望有人打擾。」阿枝吞吞吐吐地說。

「我知道了。」語畢,姜玉璃走上樓。

經過韓非房門口,聽見裏面傳來聲響,姜玉璃一時欣喜,打開房門。

「阿非!」

韓非掉頭望向她,「沒看見我在忙嗎?」他冷聲斥道。

姜玉璃臉上的笑容在剎那間凍結。

床單下包裹的是上一回見過的金髮女子。

「為什麼?」姜玉璃顫聲開口,感覺整個人彷佛被掏空般不真實。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韓非微側起身,緊盯住她的黑眸里寫滿了只有她懂的恨意。

姜玉璃心頭再一次浮上熟悉的痛和逐漸加深的絕望。

她是那麼愛他,只愛他啊!

然而,兩人間的鴻溝卻足以毀滅一切。

緊接着,姜玉璃轉身奔下樓。

「我也要走了。」麗塔由床上爬起來,並一一穿上衣裙。

「這是給你的酬勞。」韓非在床畔放下一疊大鈔。

麗塔是他在酒吧認識的女同性戀。

麗塔數了數鈔票,然後放入皮包里。

「下次別再找我演戲了,我受不了見那個女孩臉上那種傷心欲絕的神情。」她站起身。

韓非坐在床沿,順手點燃一根煙。

「你認為她很可憐,是嗎?」他徐徐噴出一口煙。

「不,我只是慶幸自己不愛男人。」語畢,她拿起外套離開房間。

韓非始終坐在床沿。姜玉璃臉上的神情深刻在他腦海中,怎麼也抹不去。

該死!

下一刻,他煩躁地捻熄了香煙。

然而,在薄薄的余霧裏,他臉上的煩躁揉入一絲不自覺的懊惱。

姜玉璃在極度傷心下,來到了姜士恆的住處。

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唯一與她有血緣之親的人。

姜家的傭人卻在大門外攔住了姜玉璃。

「先生身體不適,正在休養。」

「啊!那我去看看叔叔。」姜玉璃關切地道。

「不必了,先生特別囑咐不許人去打擾他。」

「那嬸嬸在嗎?」

「太太正在打牌,不想見客。」傭人臉上有倨傲與同情之色。

任何有腦子的人都應該明白自己不受此地主人的歡迎。

「他們果然不願意見我。」姜玉璃像是說給自己聽般,然後慢慢轉身回到車上。

看來,劉律師一定是向叔叔通報了一切。

姜玉璃的心彷佛在淌血,多年來那種被遺棄的感覺再一次浮上心頭。只是,這一次再度破碎的心,已經沒有倚靠。

「太太,你要去哪裏?」司機問。

姜玉璃想起了馬佳瑞修女。

「我想回療養院一趟。」她直望住車窗外矗立的姜家豪宅。

多年來,沒有人真正愛過她……

望着漸漸遠離的姜家豪宅,姜玉璃頓悟到金錢並不能為她帶來她最渴望的一樣東西——愛!

當車子在療養院停門前下后,姜玉璃微微遲疑。

該見馬佳瑞修女嗎?

想起她慈和的面孔,姜玉璃一陣心酸,終於打開車門走進療養院。

但是馬佳瑞修女並不在辦公室里。

打掃的太太告訴姜玉璃,馬佳瑞修女回美國參加一項會議,必須一個月後才會回來。

姜玉璃再一次升起濃濃的失落感。

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是她首度感到世界之大,自己卻毫無歸依。

有時候,她真的希望自己從來沒有來到這個世界。

回到家之後,姜玉璃怔怔地走上樓。

「太太,先生交代過今晚不回來。」阿枝開口。

明知道男主人過分的行徑,但她身為下人,一點也幫不上忙。

「也好,你先回去吧!」姜玉璃回頭,站在樓梯口,語調十分的淡然。

「晚餐我還沒做。」

「不必了,我不餓,你走吧!」語畢,姜玉璃朝房間走。

阿枝從沒見過她這樣沮喪,心頭十分擔心。

多數時候金錢並不能收買一切,特別是男人的心。

阿枝嘆了口氣,鎖門離開。

韓非獨自在酒吧中喝酒。

十點鐘,他的流動電話響起,看了眼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雖有遲疑,他仍是按下通話鍵。

「喂,先生嗎?我是阿枝。」

「有什麼事嗎?」韓非微感詫異。

「呃……我知道自己的身分不該多管閑事,可是太太今天……今天回家后怪怪的,還讓我提早下班,我有點擔心她。」

「我知道了。」韓非的口氣冷淡依舊。

「先生,你……」

「我說我知道了!」語畢,他掛斷電話,並且關機。

理智告訴他,她過得好不好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畢竟折磨她才是他娶她的目的。

然而,另一股低微的掙扎心緒卻逐漸轉強,亟欲擺脫他為惡的恨意。

「該死!」在他低咒的同時,他選擇了回家。

事實上,這一整夜他都揮不去姜玉璃那一張傷心欲絕的小臉。

他確實傷害了她,不是嗎?

可是,他卻一點也沒有報復的快感,他似乎讓自己陷入一種糾結難解的困境裏。

報復已不再令他感到快樂,反倒令他更痛惡自己。

他到底該怎麼做?

沒有人可以告訴他。

很快的,韓非回到一片漆黑的家中。

「玉璃!」他喚了聲,心底感到微微的可笑,他簡直像一個擔憂妻子的好丈夫。

緊接着,他走上樓,直接來到姜玉璃房門外。

「玉璃!」他轉動門把,卻發現房門已上鎖。

韓非忽然有種奇怪的不祥預感。

她一向不鎖門的,他知道。

「玉璃,你在嗎?玉璃!」他開始提高音量。

不安的感覺開始擴大,他索性把房門撞開。

「玉璃!」他打開燈。

下一瞬,他震住了,全身血液彷佛凍結。

「玉璃!」他發出破碎的狂喊,沖向染血的床。

望着血泊中的嬌小身軀,恐懼狠狠地攫住他。

這一刻,他彷佛又回到十歲那一年……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韓非立即由座位上站了起來。

「她……」

「算是救回來了。」楊傑開口。

韓非閉上眼,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你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阿非。」楊傑在他身邊坐下。

韓非睜開疲憊的雙眼望着好友。

「我不是……不是真心想她死,真的……」他抓住楊傑的手臂,像是一個溺水的人。

多年來仇恨的陰影讓他幾乎無法喘息。

「如果你願意,可以把一切告訴我,也許會好過一點。」楊傑開口道。

每個人心中都有不欲人知的部分,而他確信那個部分足以解釋阿非近來的轉變。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韓非回答。

楊傑聳聳肩。「我現在剛好沒有病人。」

韓非嘆了口氣。

「一切要由我十歲那年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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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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