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你為什麼想娶我?

溫穗心最想問向至龍這句話,但是她總是找不到好機會開口。

他為什麼會想娶她呢?她一直反覆思索,卻越想越迷惘。

為什麼是她?她的哪一點吸引了他?

他在工作成就上不斷發光,而她還留在原地,好像永遠也追不上他似的。

她好怕他們最後會因彼此的差距,走上漸行漸遠的局面,直到最後,因為他認為她實在太不起眼,職場上有其他的女性更適合他,然後就決定不要她了。

她越來越感到不安。

坐在浴缸旁發獃,滿池的熱氣熏上她的眼、視線變得模模糊糊。

「笨蛋阿龍!」她低啞地罵他一句。

向至龍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怒氣消了一點,察覺浴室里好久都沒動靜,只有水聲嘩嘩作響,而穗心卻一直沒出來。

他主動走進去,就看到她坐在浴缸旁邊,表情像是要哭了,身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

「穗心。」他嘆息一聲,走過去從後頭抱住她。

他的擁抱令她備覺委屈,鼻頭酸意一涌而上,沼水「啪」的一聲掉了下來。

「我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很討人厭……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鬧情緒的。」她抬手抹淚,眼淚卻越掉越多,哭得抽抽噎噎。

「我也很抱歉,與你失約了。你今天晚上一定等得很難過、很不安。」他低下頭將她摟得更緊,鼻尖深深埋進她因沾染浴室熱氣而潮濕的頸際,一下又一下地啄吻。

奇異的,他的摟抱與接觸,撫平了她的情緒。

她閉上眼,享受他的擁抱,再睜開眼時,卻突然驚呼一聲。

「啊!糟了!水放太滿了啦!」

她推開他站起來,趕忙去關掉水龍頭,想也不想地就伸手探入浴缸里試水溫,結果又發出一聲大叫。「唉呀!好燙哦!」

向至龍完全來不及阻止她,也來不及警告她水溫太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把自己的手「涮」成一隻「紅蹄膀」回來,在空中甩呀甩,甩得兩人衣服全濕了。

「用本能生活會很危險的,你不知道嗎?我該說你動作太快,還是反應太慢?」他拉着她的手到洗手台,用冷水沖淋。語氣雖然頗有教訓意味,眼神卻不舍地看着她發紅的小手。

她沒有回嘴,乖乖地站在他旁邊。

「你的手還好嗎?會不會很痛?」他細心檢視她的手,看看是否有燙傷。

「還好啦!不過這些熱水怎麼辦?滿滿一池耶!」她有些罪惡感地看着冒熱煙的池水,想起電視上「請節約用水」、「有水當思無水之苦」的宣傳口號。

前幾天才在電視新聞里聽到,今年可能會有水荒。

「當然是等水涼一點再洗。難道你要我學你下水去,燙成一隻『白斬豬』上來,給你當消夜?」確定她的手沒什麼問題后,他帶着她離開浴室。

「消夜?」咕嚕一聲,她的肚皮跟着問話一起應和。

「你晚上沒吃飯?」他看着不好意思地摸著胃的她。

「我等你等到忘了。」

「下次記得要照顧好自己。來吧,我們去弄個消夜,我也有點餓了。」他二話不說,拉着她進廚房,徑自東翻西找。

「你會下廚?」天啊,原來他還有這一項優點,而她卻一直不知道!

「你放心,我煮出來的東西,絕對會熟。」

她站在門邊崇拜地看着他,當他拿出白酒、奶油時,她訝異了一下。

「用這些東西?」她吞吞口水,幾乎可以想像出食物的味道。

「留學那幾年,有位美國同學的媽媽,曾教過我—些西菜的作法。我煮的東西還算差強人意,你等一下試試。」他說得謙虛,實際上卻笑得好不得意。

然而,她卻想到一些事。

「美國同學?是那位曾經跑來你家作客兩次,有雙綠眼的高大美女?」

「就是她。你記性真好!」

她當然記得清楚,當年他回國后,從美國一路追到他家的女孩,除了這一位,其他大多是華裔。

「是她讓人印象深刻。」那女孩見着她的時候,總是用身高排擠矮不隆咚的她,故意站在她和向至龍之間。她不得不承認,綠眼美女跟向至龍站在一塊兒,的確十分登對。還好,那女孩來了兩趟之後,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不再出現了。事後她才從向媽媽那兒得知,是向至龍將她趕走的。

向至龍沒有聞出她話里的酸味,只忙碌地檢視着冰箱裏的材料。

「蝦仁、蛤蜊……太好了!你把這些東西都清洗過了?」

「因為在家沒事啊,所以就剝剝蝦殼打發時間嘍!」

「穗心,來幫我洗這些東西。有這些現成的材料,馬上就可以煮好了。」向至龍笑了笑,一面朝她招招手,一面拿鍋開火。

他的大方態度,讓她不得不壓下心頭冒泡泡的酸氣,走到流理台前幫忙。

在兩人極有默契的合作下,不一會兒,一大盤的白酒海鮮面即熱騰騰的上桌。

「哇,好香哦!」溫穗心興奮地猛嗅面上的白熱香氣。

「快來吃吃看。」向至龍拿來兩支叉子,分了一支給她。感染到她的情緒,他也覺得飢腸轆轆了。

接過叉子,她馬上坐下來卷了一大團面,張大口就把麵糰往嘴裏送。

「啊——好盎、好盎——」她口齒不清地嚷嚷,張大了嘴呼氣,一手拚命地扇著嘴巴。

「面才剛上桌,當然好燙。你也等我拿盤子來,再一起慢慢吃嘛。」向至龍皺眉。她今晚已經被燙了兩次了。

「不用了啦,好好吃哦!」好不容易吞下第一口面,她對着他手上的盤子隨便揮揮手,表示不用,拿着叉子繼續朝大盤子進攻,整張臉差點埋進面里去。

「喂,你不能全吃光,我也要吃啊!」眼見苗頭不對,為防「江山」失守,向至龍也放棄將面盛至小盤子的念頭,迅速拉過椅子擠到她旁邊,伸出叉子開始搶攻麵條。

兩個人就著一個盤,共同分享美食,彼此嬉鬧、互相餵食。

兩人靠得緊緊的,她舔掉他手指上的湯汁,他吻掉她唇邊的麵條,有如幼兒般的遊戲,卻又黏蜜得教人臉紅。

這一刻,幸福溢滿整張餐桌,陰影也暫時退散。

***

李曼麗是公司身居要職的經理,如今生病住院,她的工作自然得由其他經理分別代勞。

「總經理明天就會回來,到時候,我們的擔子應該就會減少一些。這幾天真的不是人過的,操勞得不得了。」趁著休息時間,任恕德癱在向至龍辦公室里的小沙發上閉目養神。

「大小姐的身體還好吧?」向至龍端來兩杯咖啡。

「醫生說她是壓力過大引起的神經性胃炎,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再兩天就可以出院了。」聞到香味,任恕德張開眼接過咖啡,喝了一口之後,感覺精神稍微提振了一些。

「你最近一下班就不見人影,跑去哪裏了?整個公司的美眉都在傳,你最近好像交了女朋友,都不太跟她們出去玩樂了,她們挺失望的。」向至龍也坐到沙發上,慢慢品嘗咖啡。

「沒有啊,下班后我只是繞個路去看看大小姐,乖乖的哪裏也沒去。我想她一個人住在醫院裏,可能很寂寞,所以去看看她,順便幫她帶點東西。」

向至龍沒有說話,只是一徑地瞧着他。

「這麼看我做什麼?對我有意思嗎?很抱歉,我們不來電。」任恕德被瞧出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搓起手臂。

「你想太多了,我對你也沒興趣。」向至龍白了他一眼。「我記得你一向只對鮮嫩的新人下手,什麼時候這麼熱心了?」

任恕德抓抓頭,尷尬地笑笑。「我也不知道,一下班,就會不自覺地想往醫院跑。她大概也覺得我很煩,每次見到我都沒好臉色。」她躺在床上的虛弱模樣,完完全全勾起他的軟心腸,令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擔心她。

「你自找的。跟其他美眉甜言蜜語、打情罵俏的時候,嘴巴明明厲害得緊,哄得小姐們沒一個不心花怒放,但在大小姐面前,講出來的卻凈是不中聽的話。要是我,我也不理你。」他想起任恕德說他上回一時失言,說大小姐堅強得像只蟑螂,讓人家一直記恨到現在的話。

「我一看到她就會緊張,有時候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心急之下就胡言亂語,我自己也無法控制。」任恕德一臉的苦惱。

「恭喜你,這是危險訊號。」向至龍一臉嚴肅地拍拍好友的肩膀。

「你這是過來人的經驗談?當年你跟你未婚妻相處時,也會這樣?」任恕德像是找到了知己,雙眼發亮地看着他。

「我沒像你那麼愚蠢。」他慢條斯理地又喝了一口咖啡。

任恕德像被打到,唇邊的笑容倏地僵住,唇角微微一抽,隨後又垂頭喪氣地低下頭。「我看起來真的很蠢?我已經儘可能保持正常了。真奇怪,我跟她又不是才剛認識,之前對她這個人完全沒感覺的啊。」

「人跟人之間的頻率很奇怪,你完全不知道何時會跟某人的頻率對上。有時候是第一次見面就一見鍾情;有時候則是認識了很久,某天醒來后才發覺一切都不一樣。反正,對一個女孩子有感覺的時候,就要好好把握,跟一個人對上頻率的時機,不是說有就有的。」

「嘩,沒想到你這麼感性。你就是這麼找到你另一半的?」任恕德像是第一天才認識他,雙眼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他。

「我很幸運,很早就遇到我想要的女孩,更幸運的是,我算是近水樓台,老天從小就把她送來我身邊當鄰居。」提到穗心,就想到昨晚他和穗心兩人像孩子似的共享一份麵食,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好笑。

「從小一起長大、認識一輩子的鄰居,幾乎就像兄弟姐妹一樣,熟都熟透了,談起戀愛還能有火花嗎?」任恕德對青梅竹馬式的戀情,頗感不可思議。

「雖然認識很久,談戀愛畢竟還是不一樣,你等於重新去認識對方這個人,甚至是對方的靈魂。」

「是這樣……」任恕德受教地點點頭。嗯,他得回去好好想一想向至龍提的這套「頻率說」。

「我可不可以再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向至龍喝完咖啡,打算站起身去洗杯子。

「你當初是怎麼感應到你和你未婚妻的頻率的?」

「因為某一天,我突然覺得她很笨、很礙眼、很需要人照顧,那時我就知道自己大概陷進去了。」向至龍聳聳肩。

「啊?」任恕德傻眼。

這種頻率……不是應該要屬於「不對盤」的那一類嗎?這樣還能讓他領悟?

他不由得更加佩服眼前這位「頻率說」專家。

***

溫穗心一時無聊,走進向至龍的書房搜尋書櫃,想挑幾本書來看,無意中,在書柜上層找到幾本厚厚的相簿。

她踮起腳尖,吃力地拿下來,一翻開相簿,一眼就看到了年幼的他與自己排排坐在家門口。照片中的她,低頭捏着衣角玩,他則是惱怒地看她,像是很不認同她不配合的態度。

「哈,原來他以前也會嘟嘴。」她吃吃地笑起來。

看着照片中的小男孩漸漸長大、成熟,同樣也在成長改變的她,則偶爾出現在他的歲月記憶里跑龍套。

只有他留學美國的那一段歲月中沒有她的身影,出現在他身邊的,是一群完全陌生的面孔。不過倒是有好幾張她自己寄給他的生活照,混在其中。

直到最近三年,她又開始出現,而且次數頻繁到幾乎成為與他不相上下的主角之一。

小時候的事,她其實已忘得差不多,只記得曾跟他一起手牽手上下學,直到上了二年級,同學們開始取笑他們兩個羞羞臉后,便沒再牽過手,然後記憶就淡了。

一直到中學,她與他之間的記憶才又開始鮮明。

不過,好像都是不怎麼美好的回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好像有了一個老是看她不順眼的嚴厲管家公,而她總是覺得自己是個沒藥救的小蠢蛋。

不管是讀書、運動、吃飯、睡覺,處處被他念、時時被他「電」,連他吃錯藥對她告白的那天,也不忘用刻薄話電得她全身傷,就這麼一路電到他出國讀書才停上。

一頁一頁翻過相本,她突然發現,隨着歲月的推進,他落在她身上的眼光,似乎越來越專註,越來越深邃。

然而,鏡頭裏的她卻總是偏著頭兀自想着自己的事,不然就是對着鏡頭笑得燦爛,即使轉頭看着他,也只是不經意的對望而已。

突然之間,她的心浮起異樣的感覺,似乎被照片里的他「電』』了一下,全身開始莫名發燙。

往日的點點滴滴,再度從記憶里翻出,經過時空的沉澱,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你怎麼這麼笨?電線桿就那麼粗的杵在你面前了,你還用額頭跟它打招呼?」一個男孩粗魯的抓起蹲在地上捂頭痛哭的女孩,將她推到她哭笑不得的爸媽懷裏。

「這一題我已經說過好幾遍,你還寫錯?為了你的破數學,已經浪費了我整個晚上了你知不知道?你敢給我逃跑試試看!」男孩面紅耳赤,吼得女孩害怕得縮起脖子,幾乎要拔腿跑開。

「笨瓜,人家打球,你跑過去湊什麼熱鬧?活該被球K昏!」男孩對着床上剛醒來的女孩大罵。為了抱她到健保室,他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如牛,打球都沒這麼累過。

「我又不是不回來,哭什麼?丟臉死了!」男孩轉開紅紅的雙眼,頭也不回地通過海關,準備登機,完全不理會身後哭得好醜的女孩。

「我快回去了,不準偷交男朋友。如果有的話,在我回去前趕快給我辦理斷交……」女孩的臉色青紅交錯,一字一字地讀着手中那封男孩寄給她的航空信。

「穿新鞋磨破了腳,怎麼不說一聲?如果我沒發現你走路姿勢有問題,你是不是要跟我逛一整晚的夜市?」在昏暗的騎樓下,他蹲著檢視她被他脫去鞋子的腳,然後將鞋子塞在她懷裏,攔腰一把抱起她,回頭走向停車處。

「不會喝酒就不要喝,還敢跟我拼酒?先告訴你,我也喝多了,沒辦法送你回家,今晚你如果失身的話,不要怪我。」她閉着眼,茫茫然地感覺到他吃力地把她扔上床后,也醉倒在她旁邊。結果,半夜時,她在半醉半醒之間主動吃了他。

想着想着,溫穗心還是不禁蹙起眉頭。

「好悲慘的歲月啊——」

那股莫名的悸動,來得快,去得也快,在一段又一段被電得烏青的歲月中,又無聲無息地消失。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

「真可惡,阿龍那小子還不把我的女兒還回來!」溫爸在客廳里壞脾氣地吼著。

「是你的女兒自己跑掉的,人家又沒有誘拐她。」溫母慢條斯理地剝柳丁皮。

「我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你不想她嗎?」溫爸皺眉。

「自己的女兒,自己不想,還有誰會想?我只是要你分清楚青紅皂白而已,人家阿龍又沒做錯事。」

「唉!女兒一直沒回來,怪想她的。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我都還沒把水潑出去,她就留不住了。」溫爸滿臉落寞地托著腮。

「老頭,要不要叫穗心回來呀?他們兩個孩子雖然都大了,而且也訂了婚,但我總覺得這樣還是不太好。萬一人家親家覺得穗心這樣太隨便,對她有了壞印象怎麼辦?我怕她將來嫁入向家後會受委屈。」溫母想到往後的日子,多少有點擔心。

「我的女兒最乖巧、最自愛,誰敢嫌她?」溫爸大嗓門地誇耀看自家的瓜說瓜甜。

「話不是這麼說。穗心一直不肯結婚,她想當老小姐的話,我們可以養到她高興,可是也不好將人家孩子的終身大事一塊兒拖住啊。阿龍是向家的獨子,事業有成,又到了適婚年齡,人家向家嘴上不說,心裏也會發急吧?我們要將心比心,不能太自私。」

「嗯……這倒是。」

「我想,我們還是快快把穗心叫回來,好好跟她談一談。如果是那兩個孩子之間有問題的話,也該叫他們好好解決。這樣拖着不是辦法,逼孩子結婚也不行。如果穗心真的不想嫁給阿龍,我看這件婚事就這麼算了啦。」溫母畢竟還是向著自己的女兒。

當初要不是因為結婚的事情鬧得不愉快,穗心也不會蹺家跑掉。

「可是,穗心要是放棄了阿龍這麼優秀的孩子,將來她還能找到這麼好的對象嗎?過了這個村,就不一定找得到下個店耶。」

「你要你的女兒嫁給村還是嫁給店啊?穗心的幸福最重要。」

「是啦、是啦,你……你別生氣。」溫母難得火大,溫父馬上陪起笑臉。

「不然這樣,我們好好勸穗心回來。如果她不回來的話,我們就親自去領她回家,咱們一家三口好好談一談。到時,她願不願意嫁給阿龍,我們都隨她的意,不逼她,好不好?」

「這還差不多。」溫母這才緩和了表情,浮起稍感滿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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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愛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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