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是啊，她走了……但是我老覺得她好像沒離開似的……」他神情感傷，喃喃低語着。

江慶柔微牽嘴角，剛剛的錯愕緩和下來。舅公一定是手術之後，睡迷糊了，才會一時忘記，害她嚇了一跳。

「舅公，別想那些傷心事，你要先把身體養好才行。」她繼續把晚餐擺好，然後推到他病床前。

「小柔啊，那你一個人孤伶伶的怎麼辦呢？暫時先跟着舅公住吧！我已經跟僱主打過招呼了，那裏地方很大，有房間可以住。」卜國光伸出蒼老的大掌握住她的手，憐惜的抬眸看她。

江慶柔再一次呆住，額角滑下三條線。

舅公是怎麼回事？她住過邵家了，而且又被舅公送出邵家，可是他怎麼忘記了？而且好像還重複著外婆過世后，他說過的話……

就在此時，邵耿修來到病房探視，看見卜國光醒著，便揚聲關問：「卜管家，感覺怎麼樣？好些了沒？」問話的同時，他注意到江慶柔一雙眼睛注視着卜管家，表情也不太對。

「好多了，只是偶爾頭昏昏的，謝謝二少爺還特地來看我。」卜國光微笑回答，隨即像突然想到似的替在場兩人介紹。「二少爺，這是我的外甥孫女小柔啦，她以後也會來邵家做事；小柔，這是舅公僱主家的二少爺，快點打招呼。」

這下子，被搞得霧煞煞的人又增加一個了。

邵耿修和江慶柔愕視彼此，然後傻乎乎的在卜國光的催促下，獃獃的打了招呼，不禁用眼神互問著：那安捏？「那個……卜管家，小柔已經到我們邵家做過事了。」邵耿修忍不住開口提醒他。

「嗯？有嗎？我怎麼不知道？」卜國光很驚訝，還反過來質疑他。「二少爺，是不是你記錯或認錯人了？」

啊咧……事情大條了！

邵耿修和江慶柔再次震驚互視，隨即默契十足的異口同聲一一「快找醫生來！」

經過醫生再次診察，推斷卜國光這些迷糊健忘的癥狀，是摔傷腦袋的後遺症加上老年人記憶力退化的現象。

既然無法立即改善，大家也只能接受了。

唯一令邵耿修和江慶柔覺得慶幸的，就是他們都以為犯迷糊的卜國光「應該」不會再反對兩人在一起，這也算是另一種因禍得福。

可是沒想到，當江慶柔對他透露自己和邵耿修正在談戀愛的事時，他反對的立場和理由跟之前一模一樣！

原來，那種先入為主的觀念，不論有沒有犯迷糊，都根深柢固的植在他古板的腦袋裏，他們想要矇混過關可沒那麼容易。

卜國光有些動怒的對江慶柔叨念了好一頓，江慶柔擔心他的身體與心情，為了讓他能安心養病，只好答應疏遠邵耿修。

這天，利用有看護幫忙照顧卜國光的時間，邵耿修和江慶柔在醫院附近的星巴克咖啡店小聚。

這場意外打亂了江慶柔的生活步調，因此兩人相處的機會變少，難得能夠這樣好好見面，可是沒想到他們聊著聊著，江慶柔卻突然說要暫時保持距離一一「我不接受！」邵耿修火大拍桌，斷然拒絕，震動的桌面令滿滿的咖啡溢出杯外。

「你別這樣嘛，這只是暫時的，為了讓舅公安心……」沒想到他這麼怒，江慶柔怯怯的覆住他手背，蚊蚋般囁嚅。

「老人家腦袋打結，我們就應該解開它，而不是用這種治標不治本的方式，愚蠢的勉強自己順從，不然以後要怎麼辦？」邵耿修不認同她的做法，皺着眉心嚴肅糾正。

別人想要像他們感情那麼好都求不來了，為什麼還要刻意疏遠？簡直是莫名其妙！

江慶柔噤口無言，那種世事無常的感覺把她嚇壞了，所以她一心只希望舅公在世的時候，不要為她而煩惱；因此在那當下，她單純的腦袋想到的方法也只有這樣了。

邵耿修慍惱的直視她，見她困擾的癟著嘴，很委屈似地瞅看他，心中又燒起一把火。

他只不過音量大了一點，她幹嘛一副被他欺負的樣子？算起來，是他比較冤好嗎？「還有，我覺得很失望，沒想到在你的心中，我居然這麼不重要，遇到事情，輕易就可以把我犧牲掉！」邵耿修忍不住指控，露出氣憤又傷心的表情，是真的有點哀怨。

聽他這麼控訴，江慶柔眼眶立刻紅了。

「不是的，你不要這樣想，我只是……我只是不曉得該怎麼辦！」她急切解釋，想到自己傷了他的心，她還是忍不住難過的落淚。

邵耿修瞪着她的眼淚，心疼的感覺攫住他。

不行，他不能心軟，不能因為這樣就接受她的愚蠢決定！

硬是忍住想伸手替她拭淚的衝動，他緊抿著嘴。

「舅公不喜歡我跟你在一起，我有努力說服過他，但他就是不同意，他現在身體這麼差，我不想忤逆他……」看他無視她的眼淚，她不禁愈哭愈傷心，哽咽得更嚴重，還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你怎麼會說你在我心中不重要呢？你難道不知道人家對你的心意嗎？」

做出這樣的決定，她也是萬般無奈，但愛他的心怎能被質疑？她是付出全部感情在愛他耶！

「本來知道，但現在我不知道了。」他故意懲罰地說。

聞言，江慶柔憋住淚水，瞠眸瞅着他，片刻，緊抿的唇開始抽搐，看得邵耿修頓覺不妙，果然，一轉眼，山洪爆發一一「嗚哇……你怎麼可以不知道我愛你……嗚嗚……」江慶柔悲從中來的嚎啕大哭。

她進退兩難，被舅公反對，她已經夠沮喪了，以為向來疼寵她的他會體恤她的心情……

可是，他居然因此不相信她的愛了！

店內所有人的視線投射而來，其中不乏對負心漢、花心男的唾棄目光，然後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

邵耿修頭皮發麻，臉頰灼熱，趕緊上前捂住那張可愛又可惡的小嘴。

「噓！大家都在看了！」他壓低嗓音制止她。

「那、那你現在可以委屈一下，接受我的決定了嗎？」她淚眼汪汪的瞅看他，整個人因抽噎而一抖一抖的。

「不。」口吻堅決不變，他還是有原則的。未幾，他毅然決然的道出結論：「這件事你不要再擅自做決定，只管好好照顧卜管家就好，取得他認同的事就交給我，我來對付他！」

說完，他像要馬上解決這事似的，像一陣旋風般率先離開。

江慶柔呆愣的看着他的背影，一時反應不過來。

對付？！她剛剛是聽見這字眼沒錯吧？瞧他那一副不服氣、不甘心，要去報復理論，暴力脅逼的態勢，該不會對舅公不利吧？她頓時悚然一驚，趕緊跟着離開。

老天！他到底想要怎麼「對付」舅公啊？

擔心的江慶柔急匆匆的趕回病房，生怕尊貴高傲的邵耿修會不堪舅公的刁難拒絕，而做出什麼失控行為，把事情鬧得更僵、更無法收拾，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會看到這種詭異畫面－－

「喝茶嗎？」畢恭畢敬。

「抓龍嗎？」和顏悅色。

「吃水果吧？」謙恭慇勤。

「還是我幫你擦擦身體？」

邵耿修脫下西裝，捲起袖子，用水盆裝了溫水，扭了條毛巾，準備要幫卜國光擦澡。

舅公揪緊衣襟，受到大驚嚇，縮貼在病床，一雙總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充滿惶然無措。

向來都是他服侍邵家人，現在二少爺居然這樣伺候他？！身為邵家員工的他，無法消受啊！

「二少爺，這怎麼可以……」卜國光看着彷彿被好兄弟附身，態度一百八十度改變的邵耿修，忐忑拒絕。

「有什麼不可以？來，我會很小心很溫柔的……」邵耿修慢慢走近，一臉和善的輕聲誘哄。

「別人看見不好啦！」堂堂邵家二少爺，怎麼可以替傭人擦澡！

「看見就看見有什麼關係？」邵耿修很堅持，一定要有所表現才行。

「欸欸欸……你別脫我衣服啊！」

聽到這裏，江慶柔噗哧的捂住嘴巴，悄悄退出病房，然後在門口笑得雙肩抖動，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原來耿修說的「對付」是卯起來獻慇勤，表示孝心？呵……不早說清楚，害她緊張得渾身冒汗，以為會發生什麼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咧！

可是，瞧舅公的樣子，她很懷疑耿修這麼做，到底是讓舅公感受孝心誠意，還是感受驚嚇啊？不過，耿修的用意，她明白了。

他想由他這邊來做努力，表示誠意打動舅公。

也對，不論她跟舅公說什麼都沒用，問題應該在於他這邊，是他和邵家的背景讓舅公無法放心。

好吧！既然她的說明對舅公而言沒有說服力，那她就靜觀其變，讓耿修去試試吧。

說不定，他能打敗老人家的固執，讓舅公相信他對她的愛不是貪圖新鮮，放心的同意她和他交往，不要再反對了。

邵耿修除了幫忙江慶柔向卜國光盡孝心以外，還請了父母出面。

之前未雨綢繆先向父親報備果然是對的，這會兒不需費太多口舌，父親就能明白，且很快又安排時間探視卜國光。

「我看你精神不錯，應該已經好多了吧？」光線充足明亮的病房裏，邵克庸坐在病床邊，噙著笑容關問道。

「是好多了，我也想出院，但他們不準。」勞動慣了，連躺快半個月，卜國光也有點躺不住，但邵耿修和小柔堅持要他繼續休養，除非醫生的話里不再有一點保留，否則他的要求都被置若罔聞。

「這是晚輩們對你的心意嘛！」邵克庸知道他指的是誰，順着話暗推兒子的用心。

「伯父請用茶。」沒課時間就會來醫院看顧的江慶柔，恭敬的端茶過來。

「咳，什麼伯父，沒規矩！」卜國光眉心一蹙，立刻察覺錯誤，糾正她的叫喚。「要叫老爺！」

「呃……」江慶柔看看舅公，又看看邵克庸。

「是我要她這麼叫我的。」邵克庸替她回答，瞧見卜國光眸底掠過的訝異和疑惑，正好把話切入正題。「老卜啊，他們兩個孩子互相喜歡，感情也不錯，我怎麼聽說你不同意呢？」

突然提起這事，卜國光沒有心理準備，有點不知怎麼面對向來敬重的主子，眸光挪向小柔，見她用那略帶期盼的大眼睛怯怯地覷看向他。

「是對我們邵家有什麼不滿意嗎？你可以提出來，咱們溝通溝通。」邵克庸一副準備與他促膝長談的模樣。

「不不不，怎麼會不滿意呢！」他的問法讓卜國光錯愕否認。

「還是那小子做了什麼不對、不好的事，得罪了你？」邵克庸想找出問題癥結，好對症下藥。「如果有的話，你儘管說，我讓他來跟你賠罪。」

他的猜測再一次讓卜國光錯愕，慌亂擺手。「不不不，二少爺怎麼可能會得罪我？！」

「那你是為了什麼排斥耿修？」邵克庸一步步擊破他的心防。

卜國光張口結舌，在服務了十多年的主人面前，怎能暢所欲言的嫌棄紈子弟風流多情的惡習一一畢竟邵克庸本身就有兩個老婆。

「唉……」許多話只能化為一聲嘆息。

「看來，大概是我沒把兒子教好，才讓你這麼不滿意吧！」邵克庸也沮喪嘆息，採取以退為進的戰略。

「老爺你別這麼說！」卜國光連忙解釋。「我是顧慮到咱們小柔匹配不上二少爺，她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個性又太單純，什麼都不懂，不但對二少爺沒有幫助，也不適合當邵家這種超級豪門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