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好了,差不多了。」阮南遠遠地道,「我們都是良好市民,怎能殺人?」

眾人一愣,隨即恍然。鷹是個殺手,可以說是仇家無數。他此刻已經變成這副樣子,要他死何必自己動手呢?更何況只要把消息傳出去,最想他死的應該是黑子——儘管現在在場的人都知道鷹的口風極緊,但他不死黑子豈能安枕?

阮南做事謹慎,滴水不漏。一則是傷人無甚大罪,殺人就比較麻煩,他不想有任何把柄落入警察手中;二則把半死不活的鷹留給黑子,即便不能給他帶來麻煩也能挫挫他的面子。

「南哥,他怎麼處理?」一人踢了踢鷹,問道。

「請出去啊,不然請他吃飯?」小元笑道。

阮南看了看小元,不置可否,只是指了指地上的屍體道:「收拾一下,阿建,拿些錢給他們家人。」

家安無心理會小元挑釁阮南的權威,只是茫然看着窗外鋪天蓋地的雨幕。

連老天爺都不幫他……

家安神不守舍的接過別人遞迴給他的GLOCK,低下頭,拆開彈匣,裏面還有九顆子彈。

鷹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被像個麻袋一樣拖出門去。

天空灰黑的就像是傍晚。

摔做三段的手鐲散落在集裝箱旁邊。

雨滴像小石塊一樣敲打着玻璃窗。

地上長長的一道血跡直通到門口。

雨下的就像老天爺忘了關水龍頭。

那雙摸索著的手一直在家安眼前晃來晃去。

他醒了嗎?還在找嗎?

他瞎了,他只要撿起那隻打碎了的手鐲,他遍體鱗傷被扔進了雨里!

家安的腦海中驀然一片空白。

「兄弟,讓讓!」

伴隨着喊聲,一道水柱沖了過來。

家安猛然一驚,跳了開來。原來屍體已經清理乾淨,幾人正拿着水管沖洗地面上的血跡。

他緩緩的退開了兩步,忽地又衝上前去,搶奪似的將那幾塊碎玉撿到手中。

不及撤開的水柱兜頭澆在家安的臉上,雖然已經五月份,但那天水很冷。

「操,怎麼搞的?連個水管都他媽的拿不穩!」小元罵道,走了過來,拍了拍家安的肩膀,「走吧。」

「去哪兒?」家安問道。

「靠,你耳朵瘸了?老大剛剛讓差不多就回堂口開會你沒聽到?」小元笑道。

「堂口?操,你沒病吧?什麼時候輪到我去?」家安冷笑道。大君主持的堂口會議通常都是只有分區的骨幹分子參與,論打家安或許可以,論輩分他還差的遠。

「此一時彼一時……」小元哼了一聲,道。

「隨你便。」家安不等他說完,轉身便走。

「喂,去哪兒?」小元在身後叫道。

「去做春夢!神經病……」家安搖了搖頭,走出大門。

雨大風也大,這樣的天氣有傘也沒用。等家安攔到一輛計程車時,已經渾身濕透。

「開車。」他說。

「先生去哪兒啊?」

「開車!哪兒那麼多廢話!」他叫道。

司機看了看家安的臉色便不再做聲,沉默著發動了汽車。

家安扭頭看着車窗外的瓢潑大雨:「天氣預報說會不會有颱風?」他忽然道。

「啊?」司機沒聽清,側頭詢問道。

「……」家安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停了一會兒,從褲兜里掏出手機。

司機以為他要撥打電話,豈料他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屏幕,又過了半晌,才猶豫着按下了幾個號碼。

屏幕上的號碼家安熟悉,一年來他早背得爛熟於心。他應該報告給洪爺,剩下的爛攤子也確實該警方處理,但他卻按不下撥打鍵!

他那個樣子能坐牢么?

送他坐牢還不就是送他去死!

我還是個警察嗎?家安問自己。

「調頭。」他輕聲說。

「先生這裏不能調頭。」司機小心翼翼地道。

「你媽的!我說話不好使嗎?好不好使?好不好使?!」家安忽然一拳砸在儀錶盤上,儀錶盤頓時出現了兩條裂紋!隨即,他從懷中拔出那把GLOCK,對準了司機的眉心:「我說調頭!」

司機的臉兒立刻綠了,二話沒說猛打方向盤。

後面的車立時大亂。

「停車!」家安看了看混亂的車隊,又道,未及等司機停穩車,已經解開安全帶衝進了雨中。

***

不在前面,也不在後面的街上!

他已經死了嗎?已經被警察帶走了嗎?

怎麼這麼快?怎麼這次效率這麼高?

離開的時候他不是還一動不動、像死人似的趴在地上嗎?

怎麼現在沒了,現在什麼都沒了?!

家安大口喘著粗氣,站在空蕩蕩的路中央,任滿天的雨水沖刷着他,目光飄忽地掃描著四周,思緒混亂得有些瘋狂。

貨倉驀地闖進了他的視線!

會在那裏?

鷹焦灼地在地上摸索的身影再次衝進家安的腦海,鷹會回去找鐲子嗎?大君近來沒有進貨,倉庫中應該沒人,但此刻卻前門大開。而鷹曾經在倉庫中佈置了那些攝像頭,可見已經潛入過不止一次,或許他有辦法能進門?

家安遲疑着,慢慢走進大門,然後愣在那裏。

被雨水沖淡的血色痕迹從大門一直拖進倉庫深處。

那人濕淋淋的伏在那個集裝箱前,已經沒有力氣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手掌緩慢的劃過面前的地面,留下了鮮紅的印記。

他依然在找。

「是誰?」鷹似乎聽到了家安停在他身邊的腳步聲,側頭問道,聲音沙啞而低沉,柔順的黑髮貼在雋秀的額上,雙目緊閉,而血痕已被雨水沖洗得一乾二淨,臉色慘白如紙。

這是家安第一次聽到他的話語。之前除了兩聲痛呼,他似乎連呻吟也欠奉。

「……」聲音被噎在喉間,家安不知道該說什麼。

鷹等了幾秒,沒收到答案,嘴角彎了一彎,似乎是笑了一笑,也再不理會來人,自顧自的摸索起來。

家安蹲下身,握住鷹沒有受傷的左手。想是失血過多,他又在雨中淋了許久,那手冷得很。

鷹掙了一下,力氣不是很大,所以並沒能掙脫,隨即,他感到掌中多出了幾樣東西!

憑着多年來熟悉的觸感,他知道手中握著的正是自己苦苦尋找的手鐲碎塊!

終於……找到了……這口氣一松,僅存的意識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喂!喂!」

家安看到一個笑容還沒來得及在鷹的臉上綻開,他的身子便軟了下去,才到手的碎玉也散落在地。

他不會是死了吧?家安心中一緊!

小心翼翼的把手指探到鷹的鼻端,他感到還有一絲熱氣。

哦,還活着。

還活着……

家安站起身,踉蹌退了兩步,轉身疾步往倉庫外走。他救不了他的,回來把碎玉交到他手中已是冒了極大危險了。家安知道自己得趕快離開,少時殺鷹的人馬便會趕來。放出消息這樣的事情他們一向效率極高。而聽到這個消息,黑子會來得飛快!

行了,方雲飛,你連自己都保不住!

家安對自己說。

再說你能怎麼救他?他是殺人犯!……他媽的!

家安在自己臉上重重的括了一巴掌,「賤人!」他咬牙罵道,然後轉身回到鷹的身邊,俯身把他背在背上,行出兩步,瞥見地上落着的碎玉,「我操,大賤人!你去死吧!」說着,他又彎下腰來,撿起碎玉揣進兜里,這才撒腿跑進雨幕。

如果攔計程車就難免會把行蹤泄露出去,沒事便罷,有事就死一雙。所以等家安跑到老薑的醫館時,已經精疲力盡。

「這次又怎麼了?哦,槍傷?」老薑一個五十幾歲的漢子,據說家中祖傳開醫館,平素刀傷找他多了,他也自學了些西醫,平時縫縫傷口、拆拆線之類也能獨立完成,反正來看傷的都是江湖上的魯莽漢子,並不介意他把傷口縫得跟蟑螂爬一樣。此刻他一邊熟捻地剪開鷹小腿處糾纏着的布料,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

「兩處?」老薑又拿起鷹的右手,傷口已經在雨中浸得有些發白,他手抖了一下,「好像不太好……嗯?」他不經意的抬頭,忽地發現家安盯盯的看着他,眼中閃爍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神采,好像是在猶豫,又像是期盼。「怎麼?」他問。

家安指了指鷹緊閉的眼睛:「……眼睛……」他遲疑地說。鷹在外淋雨這麼久,眼睛周圍已經一絲血跡也無,粗粗看去,幾乎和常人無異,除了清俊的面龐異樣的蒼白著。

「眼睛怎麼了?」老薑問道。

家安沉默地看着昏迷中的鷹,抓緊了自己濕淋淋的衣角。

老薑疑惑地看了看家安,伸手去翻開鷹的眼皮。

「啊~~」他猛然退開了幾步,「我治不了,你快送他去醫院!或許還有得治……」

因為眼皮的翻動刺激到了傷口,一滴血色的液體在老薑退開之後緩緩的沿着鷹慘白的面頰流了下來,在同樣蒼白的日光燈下,紅的刺目驚心。

「我治不了……」老薑喃喃地道,「如果二十四小時內能送醫院,或許可以把眼球挫傷醫好,但是我真的治不了,你快送他進醫院吧……」

明知道指望老薑來醫鷹的眼睛簡直就是痴人說夢,但此刻耳中聽到的確定答案卻仍然讓家安有種鬱悶到無法呼吸的感覺。「治不了……」他握緊了拳頭,二十四小時內入院……或許能治好……如果能入院他還會來找老薑嗎?他會那麼傻?敢進醫院他早就叫救護車了,怎會背着昏迷不醒的鷹在雨中狂奔了半個多小時?!怎麼送他入院?滿街都是要殺他的人!怎麼送他入院?他連身份證都沒有!怎麼送他入院?刑事情報科的的同事們有事沒事跟蹤著自己就等著看自己是不是背叛了警隊!

我怎麼才能送他入院!你教教我!

不想看他死,就要眼睜睜的看着他變成瞎子……

水珠兒從濕透了的衣角,無措的指尖地落在粗糙的地板上,滴答作響。

精準的爆頭;清澈的眼神;碎裂的玉塊;嘶啞的嗓音……

捨命相搏;惺惺相惜;無言囑託;違紀救助;雨中狂奔……

「治不了也得給我治!」家安狀若瘋狂,順手推翻了身旁的葯櫃,「操!不治大家一起死!立刻給我動手治傷!」在漫天飛舞的草藥中,GLOCK被重重的拍在了桌上。

治不了也要治,不治那就大家一起死!

老薑看到那隻GLOCK,便知道家安鐵了心,只好嘆了口氣,從消毒櫃中拿起一卷紗布扔給家安:「你管你自己吧……唉,醫者父母心,如果我能醫我又怎麼會拒絕呢?我只有消炎軟膏,你看他的眼球傷成這樣,在我這裏他瞎定了。這小夥子還這麼年輕,瞎了雙眼今後日子怎麼過?即便是驚動了警方,他坐兩年牢也強過盲一輩子……你不送他去醫院,他會恨你的。」他邊翻起鷹的眼皮給他抹消炎藥膏邊嘮嘮叨叨地道。

家安後背和胸前的刀傷早就崩裂,雨水和血水把繃帶泡得不成樣子,此時他正脫了外衣赤裸著上身給自己抱扎胳膊上的新傷,聽到老薑的最後一句話,手忽然一抖。

他恨我……他肯定會恨我……我為什麼要救他?我有沒有搞錯!我……我應該……我……

家安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了GLOCK上。

「喂,幫忙把他的衣服脫掉!」老薑道,「他失血過多,傷口又深,現在身體很虛。」

「……好。」家安遲疑了一下,站起身來,慢慢的走到了桌前,拿起GLOCK,打開保險。

「哦,老天……」老薑忽然嘆道,「哎?不是來幫忙?你怎麼跑那兒去了?」

「就來……」家安握着手槍,食指扣住扳機,緩緩的轉過身來,「我就……天哪……怎麼會這樣?」

老薑已經將鷹的衣服脫了一半,從家安的方向可以看到裸露出來的後背竟然遍佈疤痕!

「唉,這孩子吃了不少苦……」老薑有些唏噓地道,「安仔,送他去醫院吧,啊。眼外傷二十四小時之內就醫能復明的希望很大,即便是晶狀體受傷,也有人造的可以使用……」

「如果能走出你的醫館門口而我們三個不被砍死,我早就送他去了。」家安苦笑道,握槍的手慢慢放鬆,直至手槍「吧嗒」一聲落在了腳邊兒,「眼睛顧不得了,只要能保住他的命就行。」

「他做了什麼?!」老薑悚然一驚,隨即搖了搖頭,「算了,你也別跟我說,我也不聽。今兒出了我這門,我就只當沒見過你。安仔,今後你也別來了。我打算回潮州老家養老去……你照顧着他,我去拿兩件乾淨衣服。」

「我明白。謝謝你,姜叔。」家安接替了老薑扶住鷹的身子,輕手輕腳的替他褪去衫褲。鷹的全身都是冰冷的,面色慘白,連雙唇都沒有一絲血色,若不是心臟還在跳動,家安幾乎懷疑自己抱的是具屍體。

「我該怎麼處理你?嗯?」他自言自語地道,「我該殺了你。」

其實他不需要動手,只要放任不管,鷹就死定了。

可是他做不到!

家安知道,老薑也只有繃帶、消炎藥膏、跌打酒和草藥。感冒發燒是這些,摔傷砍傷也是這些;對眼外傷和槍傷,他能提供的也還是這些。所以這次,他毫不吝嗇的用了大量的繃帶和消炎藥膏在鷹的身上,確實不遺餘力。

房間內的空氣是沉悶的。

家安不時地看着掛鐘,老薑也在包紮間隙抬眼去看。時間一分一秒的走,而鷹復明的希望就一秒比一秒暗淡。他們都知道,希望之燈就在那裏,但他們卻一點一點將它熄滅了……

那清澈的,堅定的,倔強的,甚至是張揚的眼神……已經不可再見。

「姜叔,有沒有膠帶?」家安忽然站起身來,逃避什麼似的問道。

「啊?膠帶?葯櫃有下面那個抽屜里有……你要它做什麼?」老薑頭也不抬地回答。

「……」家安從外衣兜里掏出碎玉,握在掌心中,來到鷹的跟前,「粘好它。」

「咦?墨玉啊?不能這樣的,」老薑看了一眼,笑道,「你們年輕人不懂,玉碎了就是給主人擋了災,不用補了,就算補好了也不能戴了。」

家安沉默不語,慢慢用透明膠帶把裂紋纏好,才低聲道:「除了眼睛,我不想讓他再失去其他什麼了。」

老薑笑了笑,打好了最後一個結,「好了,」他說,「把他帶走吧,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

家安知道老薑的話沒什麼值得懷疑,如今三人已經是同一條線上的螞蚱,這事泄露出去,老薑也就是個死。不必他賭咒發誓,家安也相信他不會對任何人說。

「多謝。」他背起鷹。

「等等,」老薑忽然道,「披件雨衣……年輕人,打打殺殺的過不了一輩子。我開醫館三十多年啦,從前的矮騾子,今天就算變成老大,明天還不是橫屍街頭?一腳進了黑社會,一腳就踩進了棺材……」

「謝了,姜叔。」家安咬緊了牙,邁步進了風雨中。

身後,依稀傳來老薑幽幽的長嘆聲。

黑社會的兇險我又怎會不知道?如果混黑社會有福利拿,就輪不到我來做卧底了!

家安苦笑着想。

方雲飛呀方雲飛,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啊!

今後你打算怎麼過?怎麼處理他?你倒是說啊!

今後的路到底該他媽的怎麼走!

他在心中狂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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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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