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文傑的聲音因為驚惶而有些尖利。把大頭枕在凱斯膝上的阿布耳朵抖了抖,回過頭來看他,凱斯卻仍然端坐着紋絲不動。

「在哪裏?」時影沒有看清楚,文傑的表情讓他有些遲疑,「……受傷的……是他?亂成一團,不是你看錯了吧?」

「……是他!」文傑聲音有些虛軟,但很肯定。

「家敏怎麽會在那裏?」時影有些不解,「他不是已經自己在做電視節目嗎?」

文傑扭頭看他一眼,沒說話。時影怔一怔,心裏隱約有些明白了。那麽,文傑真的並不是因為回心轉意而回來的了……

早餐自然兩個人都吃不進去了,齊齊坐在桌邊發獃。過一會兒,時影聽見文傑小聲說,「我想回去……」

雖然之前已經猜到些,此時心裏還是有些酸酸的,時影嘆口氣,道,「那就回去啊。」

文傑不作聲。

時影苦笑,「到這時候你還不肯直說。」

文傑猛地抬頭,一臉倔強,「到這時候你還跟以前一樣,明明都知道,卻總是假裝不知道。」

這話猶如一記耳光重重打在時影臉上,立時一股血湧上來,面頰熱辣辣,既而那熱度又因為懊惱與愧意一下子褪到腳底,身上涼涼的有些心灰意冷。好一會兒,他才勉強開口,「那麽,真的是楊懷恩讓你來找我的了。」

「……是。」文傑重重說。他抬起頭來瞪着時影,眼神難掩怨懟,「他是傳媒大亨,說出來的話重過泰山,他要整我和家敏,我們又有什麽辦法!所以,所以……」大約是想起時影的病,文傑忽然又沈默,再開口時,溫軟了許多,「……伊恩,跟我一起回去吧……即使楊懷恩不說,我知道了,也同樣會擔心,回去……手術什麽的……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

時影沈默。

凱斯原本一直坐在電視前面一動不動,此時如臨大敵的回過頭來,張口便問文傑,「不是你走就好嗎?時影為什麽也要回去?」

沒人理他。文傑眼不錯地望着時影,等他的答案。

許久,時影嘆口氣,說,「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文傑撲起來去打電話訂機票。

凱斯跳起來,不知所措,「不是他自己走就好嗎?時影你要去哪裏?」

時影柔聲安撫他,「一個朋友受了傷,我們要去看他,凱斯,你跟阿布留在這裏看家,好不好?」

「不要!」凱斯綠眼睛開始濕潤,「不要!」

「讓他一起去吧。」文傑忽然插嘴。

時影猶豫一下,看到他表情,明白了。文傑需要凱斯一起去,是想取信楊懷恩,令他得知自己確實另有新歡吧?雖然事情有些出入,但……時影苦笑一下,但凱斯是……他悄悄把男孩拉到另一個房間,小聲問他,「你要一起走,怎麽走?你去也好,但我們要乘飛機,還要飛越國境,需要證件,你怎麽辦?」

不然他跟文傑先過去,讓凱斯自己跟上來,然後就說他乘下一班自己追過來?風精旅行應該直接刮過去就好了吧?還在胡思亂想,就聽到凱斯說,「我有。」

時影呆一下。

凱斯點頭,「應該有的,風信說需要什麽我都有。」

「……證件嗎?在哪裏?」

「跟你的在一起。」

時影頓一下,立刻去開抽屜,自己的證件之外,果然又多出一份。加拿大護照,名字是凱斯.溫,翻一翻,居然有一連串過境簽證,橫貫歐亞。時影萬分納罕,「這都是你去過的地方?」

凱斯也探頭來看,表情很好奇,「不知道,風信說會跟真的一樣。」

也就是說這是偽造的了。

時影掙扎一下,決定相信風精們的手段,心裏暗自嘀咕,可不要在過關時被發現。他出去對文傑點點頭,「凱斯一起去。」

文傑也不作聲,立刻打電話要最早的航班。按他訂的那個時間,恐怕要飛車趕往機場,時影苦笑一下,趕緊胡亂把餐具丟進水槽沖一衝,拉着凱斯出來給他套衣裳。

時影與文傑都是常出門的,行李簡潔,凱斯更是除了一身衣服別無它物,五分鍾後三個人已經上路,先將阿布送到獸醫院去寄宿,再往機場趕,途中還算順利,到了才發現麻煩剛剛開始。因為暴風雪的緣故,甘迺迪國際機場與拉瓜迪亞機場都已經關閉,連同紐瓦克與周邊的小機場,飛機一概不能起降了。

只有等。

等待的時間最是難熬,尤其本地明明天氣尚可,就更令人心焦。

時影第二十次去問詢台問過,端著機場供應的熱咖啡與三文治回來,想遞給文傑,他卻沒有接,只是看着時影。面對他詢問的目光,時影無奈地搖搖頭。文傑如被鎖在籠里的野獸,煩躁不安又無法掙脫。猶豫一下,時影只得實話實說,「他們說那邊的雪至少還會持續二十四個小時,建議我們回家去等。」

文傑低着頭,不說話,但倔強的姿勢已經給出答案。

他要等下去。

時影嘆口氣,把咖啡放在他手邊,慢慢踱到候機廳巨大的玻璃幕牆邊向外望。夜色已經降臨,停機坪燈火通明,起飛降落的場面繁忙到十分。正出神,手臂被抱住,凱斯懶洋洋打個呵欠,偎上來,「時影時影,我們還要在這裏多久?」

「你又跑到哪裏去探險了?」時影失笑,「不累嗎?」

凱斯再打個呵欠,「沒有東西可以看啦,都看過了,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走?我不累,可是想睡。」

「我也想走啊……」時影嘆氣,「但那邊的暴風雪不停,我們就走不了啊。」

凱斯疑惑地看他。

「……凱斯,」時影腦子裏忽然掠過一個疑問,「你說你哥哥在那裏,是什麽意思?」

「哎?」

「你今天看新聞的時候,說你的……小暴哥哥,在那裏,在事故現場,那是什麽意思,是風信嗎?」

凱斯歪著頭,想起來了,「不是風信哥哥,是小暴哥哥。小暴哥哥住在北方,不過每年都要到南方來工作,就是他帶我來找你的呀,他力氣很大,所以風信哥哥讓他把我放在你家裏。」

時影努力消化自己聽到的奇談怪論,要過幾分鍾,才霍然得出答案,「也就是說,他就是那場暴風雪?」

凱斯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跳起來,吃驚地瞪着他。

「凱斯!」時影興奮地叫出來。

凱斯實在有點受驚,睜大眼睛看他,囁嚅,「時影時影,你怎麽了。」

「沒有,我沒事。倒是你,你難道不能讓你的小暴哥哥離開嗎?」時影靈感如泉涌,「你看,我們在這裏等了足足一天,都是因為他在那邊下暴風雪,所以飛機不能在當地降落,如果他走了,雪停了,我們就可以過去了。不能跟他聯繫一下,請他早點離開嗎?」

凱斯大概從沒想過這種事,一時有些獃滯。

看他遲疑,時影有些擔心,「是不是……不行?」

凱斯抬頭,細眉困惑地微蹙著,「等他自己走不行嗎?」

時影目不轉睛看着他,沈默一會兒,說,「也不是不行,只不過……」他回頭看看不遠處的文傑,聲音放低了,「文傑最愛的人受了傷,他卻不能第一時間趕回去……明明為了最愛的人什麽都肯做,卻只能待在那裏什麽也做不了……那種心情……很痛苦……如果可以幫他……」

凱斯看看文傑,遲疑,「為了最愛的人……什麽都肯做?」他抬起頭來,目光專註,「時影,他是你最愛的人嗎?」

時影沈默片刻,悵然搖頭,「以前,我這樣認為。現在想想未必,如果我那樣愛他,就不會讓他……」

……不會讓他受傷害。

「不是最愛的人也要幫嗎?」

時影轉頭看凱斯,「雖然不再是愛人,但如果能幫到文傑,我什麽都願做。」

男孩沒有再問,陷入沈思。這樣的神態出現在他身上非常少見,似乎被什麽所困擾。但很快,他抬起頭來,眸光璀璨,點點頭,「好,我試試看。」他跳起來,往外跑。

「凱斯……」

凱斯回過頭,笑得燦爛,「我到外面去,別擔心。」

時影看着他的背影,心裏忽然湧上一絲難以言述的感覺。他慢慢走迴文傑身邊,坐下來,目光停駐在入口處,等待着那個總是蹦跳着的,活潑的孩子。

感覺上,凱斯去了很久很久。但時影抬頭看大屏幕時,卻發現時間只不過才過去二十分鍾。空曠的候機大廳里旅客來來往往的聲音,擴音器里柔美的播報女聲,行李車滑過的咕轤咕轤聲,以及其他無數種說不上來的嗡嗡雜音,與流淌的燈光交織著,因為忐忑心焦,也好像慢慢變得粘稠,趨向凝固了。

看到凱斯出現在面前時,時影控制不住忽地站起來。

凱斯看起來有點累,頭髮凌亂,嘴唇有點失色,但眼睛仍然明亮。他一下子坐進塑膠椅子裏,有點急促地大口喘息,然後抬起頭來,朝着時影笑了。

十幾分鍾後,機場宣佈航班恢復。

文傑的表情,仿如重獲新生。

登機前,時影考慮再三,還是悄悄走到一旁去打了個電話。結束通話的時候,文傑看過來,時影覺得他知道自己打給誰,也許還想問些什麽,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飛機滑過跑道,升到空中,城市的燈光很快被拋到遙遠的身後,隱隱能看到厚重雲塊佈滿前方漆黑的天際。

時影並不知道,這次暴風雪違反雲圖顯示的行進路線,突然離開東海岸,令很多氣象學家大感意外,反覆演算數據卻不得其解。而更多的人,普通市民、交通部門、電力機構、警察與消防人員則為這奇突的變化大呼慶幸。那個時候,時影正在機上照顧凱斯。

他說什麽也沒有想到,這個小風精竟然會暈機。

連滿腹心事的文傑都不忍地過來問,「他沒事吧?」

飛機起飛後沒多久,凱斯的臉色就變得灰白,然後開始噁心,被帶到洗手間,大吐特吐,兩腿發軟,吃了空中小姐拿來的暈機葯也毫不見效。看他軟軟地偎在毛毯里,連呻吟都沒力氣,時影既吃驚又心疼。趁人不注意,他低下頭去小聲問,「你不是可以在天上飛的嗎?怎麽還會這麽難受?」

凱斯半闔着眼,睫毛濕漉漉的,表情委屈又辛苦,聲音全是哭腔,「在外面……和裏面不一樣……這裏關得緊緊的……好難受……」

時影看着他,實在心疼,只得徒勞地安慰,「再忍一忍,就快到了。」想想又後悔,「早知道這樣,就我跟文傑乘飛機,你自己悄悄過來好了。」

凱斯睜開眼睛看他,細聲說,「可是我想跟時影在一起啊,時影,你有想起我嗎?」

「……對不起,還沒有,」時影愧疚,「我一定努力地想。」

「嗯。」凱斯抿著嘴,顫顫地笑,嘴唇的顏色在機艙的燈光下有些發白。

時影胸口發緊,卻只能輕輕撫摸一下他的頭髮以示安慰。以後跟凱斯一起旅行的話,絕不乘飛機了,他心裏想。

飛機降落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大部分旅客急匆匆帶上隨身行李往下走。時影伸手攔住一臉焦急的文傑,「我們最後走。有人來接我們,乘直升機過去,直接停醫院的急救天台。」

文傑的表情冷下來,「不用。」

時影沈默一會兒,溫和地說,「文傑,我知道你討厭楊懷恩,但公路還在堵塞,車根本開不過去,最快的辦法就是從上面走,現在只有他能幫我們。」

文傑撇開頭,咬着唇,他知道時影說得對,儘管心裏惱火,卻無法再拒絕。

三個人等其他旅客都走空了,才下機。舷梯下面已經有一輛黑車在等候,旁邊站着一名中年男子,表情冷淡,直至看到時影,眼裏才流露一絲暖意,上來用力擁抱他一下,定睛看他一會兒,說,「小影,你終於肯回來了。」

時影苦笑,「楊……大哥,你怎麽親自來了。」

男子微笑不答,視線掠過文傑,又在睜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凱斯身上停了一會兒,才說,「先上車吧,直升機停在小機坪,我陪你們一起過去,另外,」他頓一頓,才繼續說下去,「剛才接到醫院的電話,莊家敏已經脫離危險了。」

文傑眼睛一亮,脫口而出,「真的?」

時影也鬆一口氣,「太好了。」

只有凱斯皺起細眉,嘟著嘴。他拖着時影走,直到兩個人落在最後,才輕輕攀著時影的肩,小聲問,「他是誰?他為什麽要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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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尖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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