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冬季的夜晚,雨如雪花一般飛舞。

今晚的雨不大,但風特彆強,雨被強風吹斜不斷打在玻璃窗上,一滴附着,另一滴又滑下,宛如透明的星星,被無止境的黑夜吞沒。

雨滴滴答答地落下,夜是那樣深沉,遮蔽了天空,吞噬了夢境。

夢魔今天和以往一樣,不定時出沒在樊嘉士的夢境,將他帶回到好久好久以前,想遺忘卻又忘不掉的童年。

不斷從天空落下的雨絲,穿越時空與現實,飄進樊嘉士的夢。

夢中的他又回到六歲,和小朋友們一起到公園去玩,雨絲飄落在未鋪設柏油的黃土地上被泥土吸收,留下褐色的圓點,一如樊嘉士臉上的污漬,總是擦乾淨了以後,下一秒鐘又出現。

「嘻嘻嘻……」

這群小朋友,都是住在這附近一帶的孩童。照理說,現在應該是他們上學的時間,但是這群小朋友都無法上幼稚園,因為家境不允許,只好任由他們成群結黨到處胡鬧。

「干XXXX!」

「干!」

他們總是以嬉戲開始,打架收場,其中伴隨着難聽的國罵,旁人看他們沒教養,總牽着自己的兒女、孫子躲到一旁,吩咐他們不要學。這群小朋友剛開始還會在意,久而久之也習慣了,頂多就是看那些躲得遠遠的大人、小孩一眼,然後繼續玩、繼續罵髒話,反正家人也不會管他們。

說起來很無奈,這群小朋友都出自問題家庭,教養不好也不是她們的錯。他們不是父母離婚,就是單親,再不然就是隔代教養,家境普遍都不好,經濟條件尤其差。

樊嘉士就是出自這樣的問題家庭,單親、父不詳,由母親一個人獨自扶養,經常一回家都是面對空蕩蕩的屋子,玩伴也幾乎都是和他同樣處境的附近鄰居,想當然耳教養也不會太好。

他們玩著玩著,原本細如髮的雨絲開始變粗,集結成雨滴。

「XXX!」

小朋友們又是國罵連連,紛紛找地方躲雨,樊嘉士的家因為離公園最近,乾脆直接回家,不玩了。

這附近一帶的房屋都是又破又舊,少說也有幾十年歷史,許多都被有關單位鑒定為危樓,有些房子甚至不能住人。

樊嘉士和他媽媽就住在其中一棟危樓之中,雖然是危樓,每個月的房租也是一筆極大的負擔,對一個獨力撫養兒子的女人來說,光要籌每個月近萬元的房租,就已經足以教她喘不過氣,況且還要應付基本的生活開銷,根本無力讓樊嘉士上幼稚園。

「王嘉士,再見!」

「再見!」

那個時候他還不姓樊,因為他是私生子,只能從母姓,他母親姓王,他也跟着姓王,當時的他根本不明白姓氏的重要性,只知道他媽媽每天的心情都很沉重,臉色都很差,他很怕他媽媽。

轟隆隆!

巨大的雷聲,催促雨滴不停往下落,樊嘉士只好用沖的。

「干!」他習慣性地罵髒話,反正也不會有人管他,回家也是一個人,無所謂。

好不容易趕在雨變得更大前回家,樊嘉士還是沒能躲過被雨淋的命運,全身上下都被雨打濕。

這一整排老舊公寓,皆有五層樓高。沒有電梯,就連樓梯也是搖搖晃晃,鐵制的扶把生鏽得厲害,水泥罐的階梯凹凸不平,稍一不小心很容易因為踩到凹洞而跌倒,樊嘉士就跌過幾回。

他和母親住在其中一棟公寓的五樓,每天爬上爬下已經很習慣,三步並作兩步,很快便回到家。

「呼!」儘管樊嘉士的體力再好,一次要爬五層樓,還是免不了氣喘吁吁。

到了家門口以後他直接推門進去,反正他家窮到只剩一台電視和冰箱,就算小偷光顧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偷,也沒必要鎖門。

他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背脊立刻升起一股寒意,這代表他媽媽在家,而且正在喝酒。

「嘉士。」

他本來是想趁媽媽還沒有發現他之前,再偷偷溜出去的,誰知道他的動作太慢,被媽媽逮個正著。

「媽媽。」他怯怯地看着王春慧,曾經美麗的臉龐,被沉重的生活壓力和酒精摧殘得失去光華,再也不復昔日光彩。

「你跑到哪裏去了?我一回來就沒有看見你。」最糟的是她的酒癮越來越大,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樊嘉士也越來越怕她。

「我去公園玩。」他回答。

王春慧拿起酒瓶將酒倒進酒杯,順便瞄了樊嘉士一眼,樊嘉士緊張地舔舔嘴唇,好怕她又發脾氣。

「你的臉好臟,過來我幫你擦乾淨。」王春慧招手要他走近,他其實很想逃跑,但又不敢違逆媽媽的意思,只好乖乖聽話。

王春慧全身上下充滿了廉價酒的嗆鼻味,樊嘉士才剛走向她就想吐,但又不敢吐,只好儘力忍住。

王春慧見兒子畏畏縮縮不敢走近,乾脆一把拉過他,拿袖子幫他把臉上的污漬擦掉。

樊嘉士雖然怕媽媽,但基本上還是愛媽媽,就算被她身上的酒味熏到頭昏腦脹,還是覺得很幸福,至少媽媽是關心他的。

大多數的時間,王春慧對樊嘉士的愛無庸置疑,只有在不如意的時候,她才會想起自己的委屈。

她用力擦樊嘉士的臉,擦著擦著,腦海浮現出一張和樊嘉士一模一樣的臉,那個曾經和她春風一度的男人,有着堅毅的五官、深刻的輪廓和冷酷的表情。她曾經為他深深着迷,甚至主動奉獻處女之身,一夜風流的結果換來的只有獨自生子的痛苦,對方一點都不在乎。

她恨他,她恨樊清凱!因為無法當着他的面表達心中的恨意,只得把這份心情轉嫁到樊嘉士身上。

「……都是你害的!」可恨的樊清凱,竟然狠心拋下他們母子,幾年來不聞不問。

「如果沒有你,我早就嫁人了,日子也不必過得這麼辛苦!」她對樊清凱的恨,毫無例外又化為對樊嘉士的暴力,樊嘉士雖然不知道母親為什麼突然發怒,但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又要打他。

樊嘉士直覺地往後退,此舉惹惱了王春慧,她拿起擺在桌子上的藤條,狠狠地朝他的小腿打下去,樊嘉士痛得哇哇叫,一直想跳開。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打死你算了!」王春慧發了瘋似地拚命抽打樊嘉士的腿,在樊嘉士瘦弱的小腿流下鮮紅色的鞭痕。

樊嘉士壓根兒不曉得自己錯在哪裏,只知道他的腿很痛,唯一能讓媽媽住手的方法只有求饒,他只能哭求他母親。

「媽媽,我下次不敢了,你不要打我!」他一邊躲藤條,一邊哀求媽媽別打他。

王春慧根本聽不到兒子的哀求,她滿腦子都是被拋棄的怨恨和無力生活的痛苦。

咻!咻!

她拚命揮動手上的藤條,下手之重好像在對待仇人,將她對樊清凱的怨恨,全部移轉到樊嘉士身上。

「我失業找不到工作,還要想辦法養你這個拖油瓶,你教我怎麼辦?」王春慧一身酒味的吼道。「你怎麼不死一死算了?」咻!咻!

「媽媽,不要打了!」

「你死一死算了!」

一下、兩下、三下……

藤條如雨絲不斷打在樊嘉士身上,每一下都打得他好痛,每一下都打進他的心底。

「……不要打了……」

樊嘉士在夢中的哀求,換到現實變成一連串的夢囈,隨着猙獰的夢境,越來越大聲,不僅他自己難受,也吵醒了梁萱若。

她從床上爬起來,發現身邊的樊嘉士額頭不斷冒出豆大的汗珠,嘴裏吶吶自語,至於說什麼則是聽不清楚,只看見他的表情十分痛苦,似被噩夢糾纏。

「樊嘉士!」她不知道他作了什麼夢,但她知道這個時候必須把他叫醒,否則他會一直痛苦下去,沒完沒了。

「樊嘉士,快起來,你作惡夢了!」她大聲叫他,他仍然身處於惡夢之中,怎麼都叫不醒。

梁萱若只得用力搖他的肩膀,務求將他喚醒,因為她知道一個人處在夢中有多孤獨,沒有人解救又有多可怕,她有過太多相同經歷。

「樊嘉士!」她盡全力大吼,夢中的樊嘉士也在盡全力反抗他媽媽,幾乎和她同一時間大叫——

不要打了!

隨着他在夢中的大吼,樊嘉士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梁萱若柔美的臉龐,頓時放下心來。

「呼呼!」他氣喘吁吁地看着她,情緒還無法完全從夢中脫離,依稀還能看見母親猙獰的面孔。

「你作惡夢了,滿頭大汗。」梁萱若用睡衣的袖子幫他擦去額頭上的汗珠,語氣溫柔得像幼稚園老師。

她溫柔的舉動,讓樊嘉士的胸口流過一股暖流,同時又尷尬。他最狼狽脆弱的一面,就這麼毫無保留曝露在她面前,這是他最不願意發生的事。

樊嘉士打量梁萱若的臉,絕美的臉龐上寫滿了關心,沒有半點嘲笑,好像真的很擔心他。

他伸手想回應她的關心,耳邊又響起周益強的話,心頭倏地湧上一股不安。

你用卑鄙的手段得到小若,就算能夠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

他費盡心機才逼迫她嫁給他,她不止一次說恨他,她不可能真心對他好,她一定是在演戲。

「別假惺惺,我不需要你的安慰!」他揮開她的手拒絕她的好意,怎麼也揮不掉殘留在他心中的陰影。

梁萱若把手收回來,靜靜地看着樊嘉士,不明白他如果這麼厭惡她,為什麼還堅持要她一起睡?完全沒有道理。

她不發一語,下床拿起放在椅子上的睡袍穿上,默默離開樊嘉士的房間。

「你要去哪裏?」樊嘉士擋在她面前,語氣兇狠的質問,她僵硬地回道——

「回房間。」她不想惹人嫌。

「我說過,從現在開始,這就是你的房間。」他的口氣不容質疑,梁萱若不禁回想起稍早時他們的對話。

他將她叫到起居室,告訴她從今以後他們不再分房睡,她仍然可以保留她的房間,但每天晚上要睡在他的房間,不能再像前些日子一樣各睡各的,只有行房的時候才在一起。

「為什麼?」她那時就問他,答案很簡單。

「你問這個問題,自己都不會覺得愚蠢嗎?」他說話的語氣一貫嘲諷。「我們是夫妻,這是很自然的事。」

當時她無力反駁,現在看他的表情,卻不由得後悔當時沒有拒絕。

「但是我看你好像一點也不希望我在這裏。」她說出她的想法,只見他一臉不自在。

「我只是不習慣睡覺的時候,有人在我身邊。」他尷尬地承認,他確實有這毛病,就算對象換做吳詩帆也不例外。

「為什麼?」她好像一直在說這三個字,針對不同問題提出疑問,但他好像從來沒有正面回答。

因為他不想被人看見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他必須永遠以強人的姿態出現,這就是原因。

但是他說不出口,他的自尊不允許他解釋,那會顯露出他的脆弱和沒自信。

有一瞬間他很想卸下防備,在她面前展現最真實的一面,卻又欲言又止,怎麼都無法跨出第一步。

「這不關你的事,你只要乖乖聽話就行!」最終他還是選擇強勢面對梁萱若,不讓她有任何碰觸內心的機會。

「你只需要一具聽話的木偶嗎?」她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樊嘉士,雖然她口口聲聲說恨他,但內心其實比誰都渴望能和他分享心事,不希望自己永遠只能接觸他的表面。

樊嘉士握緊雙拳,不明白她為什麼老愛提出他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他搖頭,她就會投入他的懷抱說愛他嗎?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對,我只需要一具聽話的木偶,你最好別再有太多自己的意見。」他冰冷回道。

儘管梁萱若的內心深受打擊,她仍然極力維持表面的平靜。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問你任何一件事。」是她不自量力,妄想進入他的內心世界。他早表明他要的是她的身體,對她的愛不屑一顧,更不需要她關心,她再自作多情只會換來無情的嘲笑。

「當然要如此。」他的回答就像她預料中那麼尖銳。「別以為冠上樊太太的頭銜,就真的有相同的權利,對我來說,你只是一顆棋子。」

是,她只是一顆棋子,棋子是不會說話的,也不懂得思考。

「你不必擔心,我從來沒有忘記這一點。」她怎麼敢忘?尤其在他刻意提醒之下,她一刻都不會忘記。

她的語氣太平靜了,反而激起樊嘉士的罪惡感,突然覺得自己很混賬。他不想傷害她,卻總是不斷傷害她,他竟無法控制這局面,可惡又可笑。

「晚安。」梁萱若不想再自取其辱,乾脆上床睡覺,手才碰到棉被,立刻被他反握住。

「誰允許你道晚安的?」他好像無法阻止自己繼續扮演混賬。「要我說了才算數!」

話畢,樊嘉士將她拉向自己,褪下她身上的睡袍,狂亂將她帶進情慾的風暴。

他不止是混帳還是個笨蛋,面對愛情,只懂得掠奪,總有一天會一無所有。

***

「這是婚禮當天的觀禮及宴客名單,請您過目。」陸超群將厚達十頁的名冊放在樊嘉士的桌上,樊嘉士隨手翻了一下,都是商界一些重要人物,一個也沒有漏掉。

「你做得很好。」樊嘉士也不過問婚禮及宴客的所有流程,他相信憑陸超群的能力,一定可以把婚禮辦得十分出色。

陸超群打量樊嘉士,在他臉上看見以往不曾見過的表情,帶着期盼又焦慮不安,真實反應在他的情緒上。

「您一定希望那天早點來臨。」婚禮就訂在他三十歲生日當天,但他們會提前登記結婚,那天只是形式,做給所有人看。

「當然,麻煩事能夠越快解決越好。」樊嘉士不否認,從口氣就可以聽出他的焦躁。

陸超群聞言沉默,雖說結婚是取得遺產的必要手段,宴客也是必要的程序,但沒有必要把婚禮搞得這麼盛大,尤其在他和梁萱若的婚禮只維持三年的情況之下,他的所作所為,令人費解。

這是陸超群第一次無法理解樊嘉士,似乎自從遇見梁萱若以後,他也跟着她一起陷入混亂,不像往常那般精明。陸超群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他的老闆真的愛上樑萱若,只是在愛情面前,他顯得低能,連自己的心都摸不清楚。

不清楚或是不願面對,陸超群萬萬沒想到樊嘉士在愛情方面如此膽小,這倒使他顯得有些人性。

「對了,醫院那邊有消息嗎?」樊嘉士要煩心的事情不少,陸超群也跟着忙碌。

「您指哪一家醫院?」是小光還是周益強?他們分別住在不同的醫院接受治療,得先問清楚。

「一個病人已經夠我煩了,現在還得管兩個。」樊嘉士自嘲。「先說周益強的病情好了,他現在怎麼樣?」

「他目前的病情很不穩定。」陸超群遲疑答道。「自從總裁……通知他即將和梁小姐結婚以及結婚的原因以後,他的病情就每況愈下。雖然有最好的醫療團隊儘力救治,但效果不彰,醫院方面昨天已經有通知過來,要我們做好周益強隨時會走的心理準備。」

這真是一個壞消息,樊嘉士雖然討厭周益強,但還沒有強烈到希望他死,他反倒希望他好好活着,對梁萱若才交代得過去。

「不要讓梁小姐知道這件事。」他指示秘書。

「我不會讓消息傳出去。」陸超群知道這場婚禮對樊嘉士有多重要,這不單是他取得遺產的關鍵,也是他完全得到梁萱若的重要時刻,絕不容許任何人搗亂。

「小光呢?」樊嘉士接着問。「他的情況有沒有好一點?」

「還在等骨髓。」提起小光,陸超群的表情更加猶豫。「目前還沒有好消息,醫院也很急。」

「醫生怎麼說?」樊嘉士皺眉,開始覺得好運用盡,最近做什麼事都不順心。

「恐怕比周益強更不樂觀。」陸超群足足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回答。

樊嘉士聞言不文雅的詛咒,他已經好多年沒有罵過髒話,最近卻一再破例,再這麼下去,過去那個總是渾身髒兮兮的野男孩,恐怕又要上身。

他儘力壓抑自己的情緒,提醒自己現在的身份是樊氏集團的總裁,不能失態。

「我去醫院探望小光。」樊嘉士拿起桌上的車鑰匙,推開皮椅就要離開辦公室,自從開除老劉以後,他就經常自己開車,幾乎已成為一種習慣。

「接下來的行程呢?」陸超群問。

「全部取消。」小光比較重要。

陸超群點點頭表示了解,他的老闆越來越人性化,他不曉得這是不是一件好事?自己勉強也算是他人性化下的受惠者,以前的樊嘉士,根本不可能容忍他所犯下的錯誤。

陸超群的心情很複雜,正是因為樊嘉士做事英明果斷、個性夠冷酷無情,他才追隨樊嘉士,如今他不經意顯現人性化的一面,看在陸超群眼裏既驚奇又驚訝,極需要時間適應。

「小光。」然而如果了解樊嘉士,會發現他其實沒有改變那麼多,至少對小光的關心從來沒有消退過。

「樊叔叔!」不期然在病房見到熟悉的身影,小光高興地咧開嘴,看得出他非常想念樊嘉士。

「你好久沒來看我了。」大概有一個月了。

「對不起,最近有好多事要忙,抽不出時間來醫院。」看着小光蒼白的病容,樊嘉士突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小光,他是那麼盼望他能來看他。

「我知道樊叔叔是個大忙人,都不敢讓護士阿姨打電話吵你。」小光點點頭,一副小大人樣,看在樊嘉士眼裏更加心疼。

「你真懂事。」他摸摸小光的頭,幾乎說不出話。

「水果姐姐沒和你一起來嗎?我好想念她。」除了樊嘉士,小光還想見梁萱若。

「你想見她嗎?」樊嘉士啞著聲音問小光。

「可以嗎?」小光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顯示他真的很喜歡梁萱若。

「這有什麼困難?」樊嘉士笑着拿出手機,打算滿足小光的所有要求,當作是彌補他這麼久沒來醫院的賠禮。

***

美容沙龍內,梁萱若望着自己的十根手指發獃,不過才兩個月的時間,她的手已經變得跟之前完全不一樣,白皙又光滑,怎麼看都像貴婦的手。

貴婦。

這兩個字像是最高明的笑話,無聲嘲弄梁萱若。

她即將嫁入豪門,卻沒有身為新嫁娘的喜悅。她現在的日子過得比任何時候都好,心靈卻也比任何時候都來得空虛,對她來說,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太不真實,她多希望能夠明早一覺醒來,所有事情都歸回到未遇見樊嘉士之前,她依然在街頭賣水果,阿強依然在家等她,日子過得雖然辛苦,但至少不會嘗到心碎的滋味。

想到這裏,她深深地吐一口氣,覺得自己好自私。如果所有事情真的回到原點,阿強只能在他們租的破房子裏頭等死,連最基本的尊嚴都沒有,她怎能如此殘忍?

做人,好難。

她苦笑,這個時候她大衣口袋內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來直接按下綠色通話鍵,線路那頭果然傳來樊嘉士的聲音。

「你在哪裏?」他劈頭就問。

曾經,她為這低沉的聲音心動不已,如今她的心情依然激動,只是理由已經大不相同。

「我正要離開美容沙龍回家,有事嗎?」她看看天色,已經快接近黃昏,天開始暗下來。

「不用回去了。」樊嘉士回道。「直接叫司機載你來聖和醫院,小光想見你。」

「小光?」那個可愛的小男孩?

「你見過他。」樊嘉士沒什麼耐心。「不要告訴我你忘了他的長相。」

她沒忘,她只是不喜歡他說話的口氣,好像她是小狗似的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我馬上過去。」但她不想計較,因為有個生病的孩子正在等她,就算有天大的委屈,她也會往肚子裏吞。

「快點過來!」樊嘉士說完這句話后馬上切斷手機,一點都不溫柔。

梁萱若聳聳肩,將手機放回大衣口袋,跟美容沙龍的人打聲招呼,便坐上林肯車直奔聖和醫院。

樊嘉士又幫她找了一名新的司機,這位新來的司機很客氣,但她還是喜歡老劉,她可以從老劉的眼底看見同情,因為他們是同階層的人,唯有老劉可以理解她。

梁萱若突然覺得寂寞,她的身邊沒有半個熟識的人,生活里只有樊嘉士。然而,當她到了聖和醫院,看見躺在病床上的小光以後,心中所有抱怨瞬間消失,比起那麼小就被病痛剝奪自由的小光,自己要幸福得太多。

「水果姐姐!」小光只要能夠看見梁萱若就很高興,臉上堆滿笑容。

「小光,你還好嗎?」她走近病床,發現小光的臉頰比起兩個月前又凹陷許多,雙頰越來越瘦。

「我很好。」小光點點頭,一副懂事的模樣,梁萱若都不忍心看。

「我去買水果給你吃,你等我。」她怕自己會在小光的面前掉淚,只得佯裝出開心的樣子,看在小光眼裏分不出真假,只覺得她的笑容好美。

「謝謝水果姐姐。」小光真的好喜歡梁萱若,她的笑容既燦爛又溫暖,看起來好舒服。

梁萱若對小光笑一笑,隨即低頭奪門而出,不讓小光發現她在掉眼淚。

樊嘉士把一切看在眼裏,心中五味雜陳,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也許感動的成分居多,他自己也不清楚。

「樊叔叔,我好喜歡水果姐姐,真希望你們能在一起。」小光看似天真,其實相當早熟,一眼就看出樊嘉士喜歡梁萱若,總在不經意的時候流露出溫柔的眼神,但梁萱若好像沒有發覺。

「小鬼頭!」樊嘉士溫柔地摸摸小光的頭,笑着說。「我們已經在一起,再過兩個星期就要結婚。」

「結婚!」聽見這個消息,小光兩眼發亮。「你和水果姐姐?」

「是啊,你高興嗎?」樊嘉士問。

「高興!」小光拚命點頭。

樊嘉士再次摸小光的頭,他的臉色因為興奮而紅潤許多,希望他的臉色能夠一直這麼好。

在等待梁萱若的期間,小光又跟樊嘉士說了許多有關醫生、護士的趣事,樊嘉士靜靜的聆聽,心疼小光活動的空間只局限於醫院,認真考慮該不該讓小光出院,令派專人照顧,等找到合適的骨髓之後再讓他回診。

梁萱若買完水果,重新整理心情以後又回到醫院。

「我回來了!」她依然是笑容滿面。「我買了一些蘋果和梨子,我記得小光喜歡吃蘋果,對不對?」

「嗯,我喜歡吃蘋果。」小光咧嘴一笑,很高興她還記得他的喜好。

「蘋果已經削好了,你吃吧!」梁萱若請賣水果的人幫忙先將水果處理好,省得回醫院還得找水果刀,麻煩。

「謝謝姐姐。」小光一直很有禮貌,真的很惹人疼。

梁萱若和樊嘉士並肩而站,看着小光一口一口地吃着蘋果,好希望他的胃口一直這麼好。

「姐姐,樊叔叔說你們快要結婚了,恭喜你。」小光一面吃水果,還不忘祝賀梁萱若。

「謝謝。」梁萱若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微笑。

「我要是可以去參加你們的婚禮就好了,那天姐姐一定很漂亮。」小光想像梁萱若穿婚紗的模樣,好想親眼看到。

「沒問題,小光。」梁萱若握住小光的手,鼓勵他。「你不止可以來參加我和樊叔叔婚禮,還可以當我花童,而且我相信,你一定會是全世界最帥花童。」

小光看着梁萱若柔美的臉龐,心想她果然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人美心地更美。

「我也希望能當姐姐的花童。」小光說話的語氣突然變得很悲傷。「我真的很高興你能和樊叔叔結婚,就算我現在就死了,也不會覺得遺憾。」

「小光,你胡說什麼?」樊嘉士怒斥小光,不許他亂說話,梁萱若亦有同感。

「對啊!小光,你不要胡思亂想。」相較樊嘉士的剛硬,梁萱若的口氣要柔和許多。「你一定會好起來,你還要當我的花童呢!要堅強,知道嗎?」

「嗯,我會堅強。」小光點點頭,梁萱若對他溫柔地笑了笑,護士小姐這時進來,說要幫小光量體溫,還要喂他吃藥。

樊嘉士看小光一臉倦容,想讓他多休息,於是決定和梁萱若先行離開。小光笑着跟他們說再見,兩人也笑着跟他揮手,一起走出醫院。

「我們隨便走走好嗎?」

梁萱若以為樊嘉士會要司機先送她回家,他再回去公司上班,但他今天出人意表邀她一起散步。

「好。」她因為太驚訝了,沒有拒絕也無法拒絕。仔細想想,這還是他們關係改變之後,他第一次提出邀請。

他們就這麼肩並肩走在行人路上,兩人出色的外型引起路過行人的側目,紛紛在他們後面偷偷讚歎他們好相配,俊男美女,比電影畫面還要好看。

「你對小光真的很好,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是你兒子。」因為知道他有多冷酷,相較之下他對小光的耐心及溫柔,每每教她大開眼界。

「因為小光總是能讓我想起從前的自己。」他苦笑,語氣有太多自嘲。

這是樊嘉士第一次在梁萱若面前用這種口氣說話,她雖然好奇他的童年發生了什麼事,然而一想起樊嘉士只要她做一具聽話的木偶,她便打消所有好奇心,將所有對他的關心,都藏在沉默的表象之下。

她安靜聆聽,不發一語,這原本該是最符合樊嘉士心意的舉動,但他就是不爽。

「你沒有什麼話想問我嗎?」她的表現太冷靜,連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好像他只是一個陌生人,不值得她關心,讓他不由得火大。

「你希望我問嗎?」她反問他。「你要的只是一具聽話的木偶,你要我往東,我就往東,要我往西,我就往西,等我真的這麼做了,你又不滿意。」真的很矛盾。

樊嘉士是真的矛盾。他一方面希望梁萱若不要有太多個人意見,一方面又希望她能像真正的妻子一樣關心他、愛他,但又始終忘不了他們的婚姻只是一場交易。

「對,我就希望你這樣,什麼話都不必說,只要乖乖聽話。」他的回答和她一樣冷,這早在梁萱若的意料之中,他不可能輕易卸下面具。

「我會的。」

她越是表現溫順,樊嘉士就越不高興。

聽話的木偶?

這幾個字真刺耳。

樊嘉士當下決定打道回府,腳跟一轉便往回走,不散步了!梁萱若足足愣了三秒鐘,才快步跟上他的腳步,想不通他生什麼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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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大丈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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