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是個棄兒。
這大概是阮馨童年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吧！
在被拋棄前的記憶，阮馨也不知道是因為年幼才記不得，還是因為不願想起，所以她幾乎不記得在與狄家相遇前的事情。
最初的記憶，是一個女人給予的擁抱。
「對不起……對不起……小馨，媽媽真的沒有辦法了……」
女人哭着，抱着她的雙手不住顫抖，因為被擁得死緊，所以阮馨看不見女人的臉，只能看到女人肩頭處的布料──質料不是很好，雖然洗得很乾凈，卻無法掩飾衣服已經相當老舊的事實。
阮馨沒有說話，只是默默任女人擁著，女人似乎想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抱住她，幾乎要把她給悶死了，雖然她有些不適，卻仍讓女人緊緊抱住自己。
隱隱約約中，年紀尚小的阮馨，彷彿已經感覺到自己的世界變了天。
終於，女人放開了阮馨。
不知是為什麼，前一刻還哭着說捨不得的女人，在放開她之後，就這麼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阮馨抬頭看向女人離去的方向，她在等著，等著女人回頭，好讓她看清楚女人的長相，但女人並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她就這麼走了，阮馨看着她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至完全消失。
至於阮馨，只能獃獃站在原地。
她根本認不得自己身在何方，身旁一個人也沒有，放眼望去僅有滿滿的花兒伴着她，空氣中飄着各式各樣的花香草香，卻仍是一個人也沒有。
然後她站累了，倚著身後的大樹坐下。
原本高高掛在天際的太陽，不知何時變成一顆艷紅的火球。
偶爾，會有一對夫婦，帶着小孩打她身邊經過；偶爾，會有情侶手挽着手，親親熱熱地自她身邊走過；偶爾，也會有幾個孩子，打打鬧鬧地從她身邊跑過……但這些人當中，都沒有自稱是她母親的那個女人。
天色漸漸白紅轉暗，幾盞路燈己迫不及待地燃亮，為阮馨所在的大樹下帶來一線光明。
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地鳴叫，阮馨撫著餓得扁扁的小肚子，秀氣的眉毛全擠成一團，現在她已經不是因為疲憊才坐着，而是根本餓得站不起來。
又餓又渴，讓小小的阮馨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媽媽沒有回來……
媽媽沒有回來……
阮馨哭得聲嘶力竭，她一直在等，等著媽媽回來帶她走，但媽媽沒有回來……
以前不管阮馨要等多久，媽媽最後一定會回來，但這一次，已經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久，但媽媽卻還沒有回來……
「小妹妹，你怎麼了？還是哪裏在痛？」
一個女聲柔柔問著，阮馨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在淚眼矇矓間，她依稀看見母親的輪廓，嘴一扁，阮馨忍不住撲進對方懷中！
「媽媽……媽媽……媽媽……」
阮馨一聲聲喊著，媽媽還是回來了，媽媽終於回來了。
「小妹妹，我不是你媽媽喔。」
聞言，阮馨抬起頭，就著路燈終於看清自己正抱着一個陌生女子。女子身後還站着五個孩子，四女一男，全都瞪大眼睛看着她。
其中，那唯一的男生眼睛瞪得比誰都大，看着阮馨絲毫沒有移開視線的意思。
「夫人，我們還是趕快把這孩子送到警察局吧，說不定她的父母已經急着在找她了。」
蒼老的聲音從阮馨身後響起，阮馨回頭，一個灰發矇蒙的老人正沖着她微笑。
「說得也是，福伯，我現在就帶小妹妹去警察局，你先帶小姐和少爺回去，順便跟老爺說明情況。」
少婦起身，牽起阮馨的手欲走，但阮馨卻定定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媽媽……走了……我、我等她。」還是說不清話的年紀，但阮馨仍努力說出自己的意思。
「小妹妹？」少婦愣了下，照小妹妹所說的，她並不是跟父母走失啰？「你知不知道你媽媽走多久了？」
阮馨搖頭，眼淚仍撲簌簌地落下。對現在的她來說，時間觀念根本就還沒建立起來，她只知道自己等了好久好久，等得肚子都餓了。好餓、好餓。
「這下該怎麼辦呢？」少婦煩惱地看向老者，想從管家那得到意見。
「總而言之，先送這個小妹妹去警察局吧。」
少婦點頭，低頭正打算跟阮馨好好說明，必須帶她去警察局時，卻見到自己的兒子掏出一隻潔白的大巾，也不管阮馨哭得滿臉淚水鼻涕，拿着大巾就往人家小女生的臉上抹，嘴裏還不住叨念著──
「哭成這樣醜死了，趕快把眼淚擦一擦，臟死了啦！如果你不把臉擦乾淨，我才不讓你跟我媽咪手牽手……」
少婦忍不住微笑，雖然兒子好像很不耐煩，而且還不斷抱怨，其實她很清楚自家的兒子正在關心那個小女生。……雖然他的用字，實在太教人聽不出是哪裏關心人了點。
少婦正打算叫兒子收斂一些，想幫人就實話實說嘛，哪知少婦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大女兒已經先動手狠狠賞了他一拳。
「狄斫亞，你說話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討人厭啊？！你看人家又要哭了。」十二歲的狄梅音仗着身高及年齡給予的優勢，毫不客氣地給弟弟當頭一拳。
然後她轉而站在阮馨面前，擺出母雞保護小雞的姿態。
「臭大姐，你幹嘛隨便打人啊？！」狄斫亞捂著頭，痛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但他絕對不會在這票臭女生面前掉眼淚的。
「笨阿亞，你沒看到人家在哭嗎？你居然還一直罵人家醜，我怎麼會有你這種笨弟弟啊？！」狄梅音越說越氣，乾脆再賞他一拳。
正當狄梅音打算再狠狠賞弟弟幾拳，腰際卻傳來一個小小的拉力，她低下頭，一雙哭得紅紅的兔子眼，首先躍進她的視線。
「怎麼了嗎？」狄梅音笑着問道，完全符合一個溫柔大姐姐的形象──如果不去計較她高舉的拳頭的話啦！
阮馨一邊搖頭，一邊用着雖然有些結巴，但還算清晰的聲音說道：
「不要……打人……痛痛。」
狄梅音愣了一下，這才聽懂她的意思，然後她依然笑着高舉拳頭，道：
「沒關係啦！男生皮厚肉粗，隨便打個幾拳不會怎樣的。」
但阮馨還是拚命搖頭。雖然他們說的話她只能聽懂一點點，因為他們講得又急又快，她來不及聽懂，可是她至少知道被打是會痛的。
而且，那個男生雖然很兇，又對她說了一大串她聽不大懂的話，不過，她一點都不覺得那個男生對自己不好，所以她不能看着他再挨打。
狄梅音看看弟弟，再看看那個抓着自己衣角的小女生，最後終於不甘不願地放下拳頭。「好啦，算我怕了你了。」
看到狄梅音放下拳頭，阮馨終於咧開嘴，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
這，就是他們相遇的經過。
然後，阮馨並不清楚狄家是不是私下做了什麼動作，總之，她沒有被送到孤兒院，反而進了狄家。
她不是狄家的養女之這一點是很清楚的，因為狄家夫婦並沒有為她改名，更沒有讓她改姓，她依然是「阮馨」──雖然阮馨也不確定自己的名字，是否就是這兩個字，因為她只記得媽媽是這麼喊她的。
雖然阮馨並非狄家的什麼人，但她在狄家所受到的待遇，與狄家的小姐、少爺並無任何差別，狄家夫婦對她視若己出，盡心儘力地照拂著。
對於這件事，阮馨一直是感激的。
在狄家，她是快樂的、無憂的。
直到……那個人出現了。
「哥哥，她就是你收養的小孤女？」
高傲並滿含輕視的聲音，打從一個衣着華貴的女人口中說出，阮馨一點也不懷疑，眼前這個陌生女人對自己有着深深的敵意。
可是阮馨不懂，自己根本不認識她，為什麼她會這麼討厭自己？
「不要這樣說話，美佳。」狄家的當家主子──狄坤佑一臉不贊同地輕斥妹妹，然後他轉頭看阮馨，帶着抱歡的笑容說道：「小馨，你可不要介意，她是我妹妹，也是梅音他們的姑姑，因為她說想見你，我才讓你過來的，現在你先回去吧。」
阮馨點點頭，退出客廳，打算讓他們兄妹倆好好地說話。
不過，阮馨前腳才剛離開，狄美佳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尖聲道：
「哥哥，我在意大利時，就聽說你收養一個孤女，本來還以為那只是傳聞，沒想到你真的這麼做。為什麼你要招個窮酸鬼進家裏？！早知道我當時一聽到消息就回來了，省得讓那個窮酸鬼白吃白喝我們狄家這麼多年。」
阮馨呼吸為之一窒。窮酸鬼？是指她嗎？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一臉難以置信。
在狄家，大家都對她很好，所以她從來沒聽過這種刻薄的話語。而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形容自己，讓阮馨受到極大的衝擊，心中亦是難以釋懷。
「美佳，注意你的用字。」狄坤佑沉聲警告妹妹，雖然她是自己唯一的妹妹，卻不代表她可以口無遮攔。
客廳里的兩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話題中的主角就站在門外，不過，即使狄美佳發現了，想來她也不會住嘴吧。
「哥哥，你倒說說養那個孤女做什麼？嫌家裏的女兒還不夠多嗎？」狄美佳輕蔑地挑眉，都有四個女兒了，再多一個做什麼？
「我要養幾個女兒都與你無關。美佳，我希望你不要再用剛才那種態度對待小馨，她是個乖孩子，我們全家上下都非常喜歡她。」
「哼。」狄美佳輕哼了聲，逕自燃起了煙吞雲吐霧一番，天知道她究竟把哥哥的話聽進幾分。「沒想到那個小孤女還挺受寵的嘛！」
「美佳。」狄坤佑皺眉。
沒理會哥哥滿臉的不贊同，狄美佳依然故我地輕蔑說道：
「哥哥，你沒給那個小孤女任何希望，讓她以為可以從狄家撈到油水吧？先說好啊，我可是堅決反對讓那個小孤女分一杯羹，狄家的一分一毫她都別想得到。」
終於，狄坤佑決定自己聽夠了，他霍地站起身，說道：
「小馨是個好孩子，雖然她的年紀還小，但她很清楚自己在這個家的位置，她絕對不像你說的有任何非分之想，這一點你就放心吧！至於你，雖然你是我的親妹妹，但如果讓我發現你再對小馨說那些五四三的，就別怪我下逐客令。」
說罷，狄坤佑氣呼呼地上樓去了。
狄美佳對於兄長的怒氣是半點也不在意，她仍坐在原位，繼續吞雲吐霧，直到抽完一根煙，她才對着門外說道：
「進來吧，你在外頭都聽到了吧。」她的唇角銜著輕蔑的笑容，哥哥說那是什麼傻話？乖孩子會一直在門外偷聽他們說話嗎？
發現阮馨就在門外，讓狄美佳對她的評價更低了，她完全認定阮馨對狄家的家產，肯定不安好心。
但狄美佳沒想過，阮馨之所以會一直站在門外，主要是因為她嚇呆了，加上話題的主角是她自己，才會讓她忍不住產生好奇之心。
聽到狄美佳的叫喚，阮馨心想自己既然被發現了，與其繼續躲躲藏藏，還不如直接向對方道歉，所以她大大方方地走進門，說道：
「很抱歡，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狄美佳挑眉，這麼會裝乖孩子的模樣？難怪哥哥會疼她了。
「你以為主動說抱歉，所有人就會原諒你了嗎？真是個心機重的孩子啊。」
「我沒有。」阮馨咬着下唇，眼眶已經泛淚。她只是說對不起而已啊，老師說做錯事的人要說對不起，她照做了啊，為什麼會是心機重？
「唉呀，才說你一句就一副快哭的樣子，要是讓人看到了，豈不是以為我欺負你了？小小年紀就這麼會耍心機，長大可不得了。」
被狄美佳這麼一說，教阮馨硬生生止住眼水，她不能哭、不能哭，哭了又要被說心機重了……阮馨拚命告誡自己，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其罪何來。
「哼，眼淚收放自如啊？還真會演戲呢！我可差點就被你騙去了。」
狄美佳已先入為主地認定阮馨有問題，因此拚命把阮馨的一舉一動全數曲解，阮馨雖然覺得莫名其妙，更覺得委屈想哭，但因為自己年紀小，根本應付不了狄美佳的毒舌，只能愣愣地任她繼續炮轟──
狄美佳再度燃起一根煙，深深吸了口，然後將煙全數吐到阮馨臉上，阮馨本來就不大能忍受煙味，如今被人當面一噴，更是咳得難以自抑。
阮馨難受地咳著，她捂著口鼻，但煙味仍飄進鼻腔、吸進肺里，教她想跑掉、離這裏越遠越好，雖然對狄美佳有些不禮貌，但她實在無法再忍受了。
「喲，裝什麼裝啊？你以為這副小可憐的樣子，就能博取我的同情嗎？」語氣依然刻薄，狄美佳火上澆油般，又噴了一大口煙在阮馨臉上。
阮馨確定自己待不下去了，她轉身欲跑，卻被狄美佳揪住手臂。
「你這個小窮酸鬼，剛剛都聽到我跟哥哥的對話吧，你給我好好記着，你是狄家撿回來的，狄家的一分一毫你可沒有資格去碰，相反的，你應該記住的是，你該報答狄家的恩惠，畢竟哥哥他們，可是收養了你這個沒人要的孩子。」
阮馨被煙嗆得腦袋一片混亂，偏偏狄美佳根本不放手，反而繼續朝阮馨臉上吐煙，還一邊說道：「別忘了，你的一切都是狄家給的，你的命就是狄家的，如果讓我發現你敢動歪腦筋，我保證讓你這輩子都睡不好一天覺。」
「我、我知道了……咳咳咳……」
她己經咳得非常難受，但狄美佳還是死抓着她不放。
「知道什麼？給我好好地說一遍。」
「我的命是狄家撿來的……咳咳……狄家對我有、有恩……咳咳咳……」
所有認識阮馨的人都知道，她完全無法忍受煙味，聞到一點煙味就會讓她不舒服一陣子，若讓她吸到二手煙就更慘了，她會咳得彷彿要把內臟咳出來似的。
所以很少有人在她面前抽煙，更別提這麼近距離地把煙吐到她臉上，因此此刻的阮馨用頭昏腦脹來形容，也不足為奇了。
「再說一次，你的命是誰給的？」狄美佳噙著笑，這個小丫頭也沒什麼難搞的嘛！隨便兩、三下就可以打發。
「狄、狄家……」又是一口煙噴來，阮馨的眼睛被嗆得流下淚來。
「很好。如果你乖乖聽話的話，我是不會對你怎麼樣的。」狄美佳終於放開阮馨，但她不忘再加上一劑預防針，以防小孤女向哥哥訴苦。
「你啊，可別以為能向誰求救，畢竟我的身分跟你不同，你只是個沒人要的小孤女，我可是高高在上的狄家人。就算你跟誰說我欺負你，也不會有人相信你的，你剛剛應該也有聽到，哥哥了不起就說說我兩句，如果換做是你……搞不好你會被踢出狄家的。」狄美佳邪笑，滿意地看着阮馨微微發抖的身子。
小孤女就是小孤女，最怕的就是再度被人拋棄。
阮馨不住發着抖，被狄美佳不斷搞亂思緒，又持續灌注奇怪的思想，讓她混亂的腦袋一時間分不清是非對錯，更搞不懂為什麼她要這麼對自己。
但有件事是阮馨知道的，就是她不想離開狄家。
如果只要乖乖聽狄美佳的話，就能留在狄家，那她什麼話都願意聽。
然後，從那一次之後，原本好幾年沒回來過的狄美佳，變成了每年都會回狄家住上幾天。
每到那個時候，就是阮馨最痛苦的時候。
因為狄美佳會用盡各種手段，一次又一次地提醒阮馨──她只是個小孤女，她該報答狄家的、該拿自己的一生來報答狄家的，現在這麼安逸地與狄家子孫享受同等待遇，是該遭天打雷劈的行為……
被這麼反覆、反覆、再反覆的洗腦，阮馨再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狄家的什麼人？自己又有什麼資格留在狄家？
她不是狄家的子孫，更不是狄家的養女，那麼，像她這樣一個外人，又怎麼能繼續厚著臉皮留在狄家呢？畢竟她對狄家一點貢獻也沒有。
但是，阮馨想留在狄家的願望是如此強烈。
強烈到讓阮馨接受了狄美佳的說法──只要她拿一生來報答狄家，那她自然就能留在狄家了……
從那一天開始，阮馨以狄家的下人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