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不久以後,母親就去世了。

母親去世后,父親果然把在外頭的情婦跟女兒接回家裏住,但跟母親料想的不同,父親並沒娶那位阿姨,也沒因為多了個女兒便忽視了她。

或許是因為對母親感到歉疚吧?他比以前還疼愛她、關心她。

而她也一直謹記母親的教誨,這麼多年來,從來都是中規中矩,做歐家的好女兒。

唯一會令死去的母親意外的,大概只有她最後是嫁給了趙英睿,而不是母親一向欣賞的趙英傑吧!

但即使嫁的不是母親看中的人,她也一樣戰戰兢兢,很認真地做好趙家的媳婦,她相信自己做得很好,不會給誰丟臉。

可是——

「為什麼你要那樣做?」蘊芝喃喃地問,看着床上昏睡的男人,眼神變得朦朧。「為什麼你明明知道大家會說閑話,還是要做出那種事?」

為什麼要當着她這個妻子的面跟別的女人調情、耳鬢廝磨地跳慢舞?為什麼要讓她在眾人面前下不了台?

難道只因為他是男人嗎?

就像媽媽一再告誡她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他們永遠不可能對一個女人專情,也不可能尊重婚姻的誓言。

這是常態,尤其像他們這種上流社會的聯姻,夫妻之間經常是各自過各自的生活,互不干涉。

但即便是互不干涉,他也沒必要做得那麼絕啊!

他就這麼討厭她嗎?蘊芝苦澀地嘆息。

她閉上眸,思緒百轉千折,幽幽渺渺,夜色一點一點加深,萬籟俱寂,她卻毫無睡意。

忽地,耳畔傳來一陣呻吟。

她睜開眼,看着趙英睿不舒服地翻動着身子,他的臉色很蒼白,眉間冷汗直冒。

「怎麼了?」她俯下身,輕拍他臉頰。「睿,你沒事吧?」

他緊緊皺眉,神智處在半夢半醒之間。「我想……吐……」

「想吐?」蘊芝驚愕地瞪大眼,一時手足無措。

「嗯——」強烈的嘔吐感促使趙英睿猛然從沉睡中驚醒,坐起身,搗住嘴,臉上肌肉抽搐。

「等等,你忍一下!」蘊芝這才回神,忙扶着他下床,踉蹌地往套房裏的浴室走去。

還沒抵達浴室,他便忍不住先吐了些穢物出來,一部分落在自己的襯衫,一部分弄髒了妻子的衣襟。

蘊芝嚇了一跳,卻沒停下腳步,繼續扶他進浴室,讓他對洗手台狂吐。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停止嘔吐,雙臂撐在洗手台上,臉色鐵青。

「好了嗎?」蘊芝問,想過去。

「別過來!」他難堪地阻止她,一陣噁心感又湧上來,他對着洗手台乾嘔片刻。

但什麼也吐不出來了,胃裏可怕的翻攪感暫時消失,趙英睿顫着手想打開水龍頭。

「我來。」蘊芝見他動作遲緩,主動搶上來替他開水龍頭,衝去洗手台上的穢物后,她擰了條濕毛巾,替他擦臉。

「我自己來。」他想搶過毛巾。

「別動。」她難得強硬,拉下他的手,仔細地替他把臉擦乾凈,然後她放下毛巾,替他脫下弄髒的襯衫。

襯衫脫下后,她又擰了條濕毛巾,抹拭他裸露的胸膛。

「我替你放水洗澡好嗎?」擦乾凈胸膛后,她揚起眸,溫聲詢問。

他瞠視着她,一聲不吭。

她當他是同意了,扶他在圓形浴缸的邊緣坐好,開始放熱水。

趁著放水的時候,她迅速清理了自己的衣襟,熱水放好后,她退出浴室,讓他好好泡個舒適的澡。

他泡完澡后,下半身裹着浴巾走出來,她也已經換上睡衣了,遞給他一杯剛泡好的牛奶。

「喝點牛奶吧,會舒服點。」她微微地笑。

他捧著馬克杯坐在床沿,動也不動,失神似地瞪着她神態溫柔的臉。

「怎麼了?」她關懷地揚眉。「是不是還很不舒服?」

他瞪她,像好不容易找回說話的聲音。「為什麼你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什麼?」她不懂。

他又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將馬克杯擱在床頭,伸手拉她過來,強迫她坐在自己懷裏。

她駭然,驚呼:「睿!你做什麼?」

他轉過頭,右手掐住她下頷,灼亮的眸鎖住她,近距離,咄咄逼人。

她覺得好尷尬,他擁着她的姿勢太親昵了,她完全能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熱氣,她能嗅到他男性的味道,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浴巾底下的大腿根部似乎……微微突起。

老天!蘊芝臉爆紅,心臟幾乎跳出胸口,她不自在地僵著,一動也不敢動。

他卻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她的異樣,只是定定直視她。「你告訴我,為什麼你可以做到這地步?」

「你說什麼啊?我不懂。」她吶吶地低語。

健臂收緊,兩人的軀體更加靠近,幾乎完全貼在一起。

「你都不覺得噁心嗎?」他咬牙切齒地質問她。「一個男人喝醉了酒,還吐在你身上,你居然可以若無其事地服侍他!」

蘊芝驚駭地望着丈夫近乎扭曲的臉,他似乎很生氣,眼中噴出的火焰像可以燒傷人。

她身子不自覺發顫。

「睿,你……」她強笑着,極力保持鎮靜。「你說這什麼話啊?你是我丈夫,我當然要——」

「當然要怎樣?要盡一個妻子的責任嗎?」他更怒了,指尖掐進她細嫩的肌膚里。

好痛!

她輕呼一聲,疼得眼眸泛出淚光。

他看着那淚光,看着她強忍着痛楚的表情,這才猛然驚覺自己用力過度了,連忙放開她,但她美麗的下巴已被他掐出幾道紅痕。

他撫過那明顯的痕迹,眼中閃過懊惱。「很痛嗎?」

「沒、沒事。」她氣息急促,眼眸垂下。「你放開我好嗎?」

他不肯放。

「拜託你。」她細聲細氣地請求。

他聽了,反而更粗暴地摟緊她。

「你就這麼討厭跟我接近嗎?」他乖戾地質問。

她吃驚地抬起眸。

「你說實話,歐蘊芝,把你心中所想的坦白說出來!」他粗聲命令。

「為什麼你要這麼問?」她低聲說:「我怎麼會討厭自己的丈夫?」

他愕然無語,恍惚地瞧着她遭他如此逼問,依然溫和的神情。他看着,眸光漸漸黯淡。

「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朦朧地問,嘴角噙著一絲很像是苦笑的笑意,手指來到她耳畔,替她收攏鬢邊的細發,指尖在她貝殼狀的耳垂流連。

他輕輕撫弄着她的耳垂,就好像在研究著某種古董珍寶一樣,摸索著那敏感的肌膚,她心跳加速,臉頰莫名其妙發燒。

她忽然想起,剛新婚時他曾對自己說過,他很喜歡她的耳垂,那美妙的可愛的形狀,透著粉紅的玉嫩,會讓人不自覺地想湊近去聽聽看,裏頭究竟會傳來什麼樣悅耳的樂音……

「該說你溫柔呢?還是冷血?」他嘴唇貼在她耳殼邊,一面問,一面探出舌頭舔舐她耳垂。

她全身酥麻。

「你看到的人,真的是我嗎?」

是他醉了,還是她暈了?為什麼她覺得他說話顛三倒四的,她根本聽不懂?

「睿……」蘊芝無法思考了,只能無助地喚著丈夫的名。

而他聽見她如貓咪般細弱又性感的呼喚,胸口頓時揪緊,眼眸起霧。

他忽然發狂了,粗魯地將她一把推倒在床,方唇急切地、強悍地吻住她柔軟的唇瓣,雙手撥開她睡衣衣襟,不客氣地在她細滑的肌膚上遊走。

她細細喘著氣,神智暈沉,體內像有什麼燒起來了,她控制不住。

只有這點,跟媽媽從小告訴她的不一樣,她說夫妻閨房性愛只是男人發洩慾望,女人逆來順受,小說跟電影上所形容的那些都是美麗的謊言。

可是睿給她的,從來不是那種感覺,他總是有辦法奪去她的理智,讓她變得不像自己……

他的浴巾不知何時松落了,勃起的陽剛強悍地抵住她柔軟的大腿內側,他用他的唇、他的手、他與她相貼的肌膚,在她身上縱火。

「睿……」

「噓,別說話。」他蹂躪她的唇,不讓言語破壞這曖昧的一刻,他很霸道又很溫柔地吻着她,固執地索求着她的回應。

她低低嬌吟,難以抗拒地分開唇,十指掐住他肩膀。

神智飄遠了,墮入渺渺茫茫的迷霧裏,她閉上眼,任由丈夫領着自己在情慾之海里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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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在夜晚,兩人有過一場火熱的性愛,到了隔天早上,卻又恢復一貫的相敬如冰。

他仍然天天應酬,夜夜晚歸,甚至徹夜不歸,藉口工作忙,就在鄰近公司的豪華公寓住下。

蘊芝習慣了,並不以為忤,反而有點鬆了一口氣。

夜晚的趙英睿比起白天的他,更令她難懂,她常常不曉得該怎麼面對,不覺想逃避。

只是她自己可以對這樣的婚姻生活甘之如飴,旁觀的人卻下一定能理解——

這天,歐夏蕾約她到一家五星級飯店喝午茶。

自從大三那年和爸爸大吵一架離家出走後,歐夏蕾連帶跟她這個姊姊也疏遠了。雖然兩人同父異母,但蘊芝對這個妹妹還是關心的,如今妹妹願意主動和自己見面,她不由得感到高興。

「你跟李安陽最近還好嗎?」她問妹妹。

「有什麼好不好的?就是那樣嘍。」歐夏蕾淡淡說道,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但一提起男友,唇角還是忍不住偷偷抿著笑。

蘊芝見她唇角那抹笑意,不必多問,也知道妹妹最近和男友感情肯定是甜蜜蜜,她不禁也微笑了。

「爸生日那天真對不起,我也沒想到安陽會忽然搗蛋要樂隊演奏搖滾樂,沒把你嚇一跳吧?」歐夏蕾憶起那晚的瘋狂,雖然自己玩得開心,但對姊姊畢竟有歉意。「你費心籌備的壽宴,就這樣被我們倆給毀了。」

「沒關係,你們玩得開心就好。」蘊芝端起玫瑰茶,淺淺啜了一口,唇畔笑意未曾有一絲減淡。

歐夏蕾幽幽凝視她。「那你呢?姊,你那天晚上開心嗎?」

「我?」蘊芝一愣,沒想到妹妹會忽然這麼問,兩秒后,才點點頭。「我當然開心啊。」

歐夏蕾蹙眉,表情很明顯地就是不相信姊姊的說詞。「姊夫那樣讓你下不了台,你還能覺得開心?」她不迂迴,很直率地問。

蘊芝頓時尷尬,不知該如何回應。

夏蕾什麼時候也學得說話這麼直接了?是跟那個李安陽學的嗎?

「姊,我們是姊妹,有什麼就直說吧,你別瞞着我。」歐夏蕾彷佛看透她內心想法,溫聲說:「你跟姊夫之間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蘊芝不語,藉着啜茶的動作掩飾心情波動。

「聽說姊夫經常在外頭花天酒地,是真的嗎?」歐夏蕾繼續問。

看來,躲不掉了。

蘊芝俏悄在心裏嘆息,表面上仍掛着笑。「趙家事業做得大,你姊夫難免要在外面跟人應酬,這也是沒辦法的啊!」

是這樣嗎?歐夏蕾不再逼問,只用眼神傳遞對姊姊的關懷。

當然不只是這樣。蘊芝苦澀地想。「你別擔心,我跟睿真的沒什麼。我跟他……很好。」

她這個做姊姊的既然要當一切雲淡風輕,妹妹也沒轍,只能乾瞪着她,半晌才開口。

「姊,你知道嗎?我以前曾經很嫉妒你。」

蘊芝一愣,不敢相信地望向妹妹。「你嫉妒我?」

歐夏蕾點頭,苦笑。「你總是那麼優雅,那麼完美,我在你面前總覺得自慚形穢。」

「原來你那麼想?」蘊芝惘然。「是不是爸爸對你的態度,讓你覺得很不安?」

同樣是親生女兒,父親疼她卻遠比妹妹多,也許是為了爭取父親注意,妹妹才會那麼介意她這個姊姊。

「那當然也是原因之一。」歐夏蕾坦承。「如果我能像你一樣那麼高貴優雅,爸爸大概就會對我好一點吧,不過這並不是全部的原因,還有更勁爆的呢。」

「是什麼?」

歐夏蕾自嘲地撇撇嘴。「坦白說,我以前暗戀過姊夫。」

「什麼?!」蘊芝震驚。「你喜歡過睿?」

「我還跟他表白過。」

蘊芝呆了。妹妹不但暗戀過自己的丈夫,還對他表白過?為什麼她一點也不知道?

「是多久以前的事?」

「已經很久了,那年我才十七、八歲吧。」

「那麼久了?」而她竟一直渾然下覺?是她太遲鈍,還是妹妹隱藏得太好?

「你知道他怎麼說嗎?」

「怎麼說?」她愣愣地順着妹妹的話問。

「他說我永遠也比不上你。我再怎麼模仿你,也學不來你的風度與氣質,他說你是獨一無二的,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歐蘊芝。」

蘊芝倒抽一口氣。

這話,說來拒絕一個對自己懷抱着愛戀的純純少女不嫌太殘忍嗎?為什麼睿可以這麼狠絕?

「睿太過分了!」蘊芝心疼地為妹妹抱下平。「他不知道這麼說很傷害你嗎?」

「我當時也這麼想,不過現在,我還滿感謝他的。」相對於她的心疼,歐夏蕾顯得平靜,甚至能調皮地眨眨眼。「至少他讓我徹底對他死了心,再也不抱任何幻想。」

「可是——」

「重點不是這個,姊,我跟你說這件事主要是想告訴你,姊夫很愛你,我想他從那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你了。」

蘊芝僵著身子,一動也不動,甚至無法思考,腦子凝成一團漿糊。

睿從那時候就已經喜歡上她了?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姊,姊夫應該是愛你的,也許你們之間有什麼誤會。」

「他是不是從沒跟你說過他愛你?」見姊姊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歐夏蕾試探地問。以趙英睿那種狂傲又彆扭的個性,八成說不出口。

但她猜錯了,蘊芝幽幽地、沙啞地開口:「他說過一次。」

「他說過?」歐夏蕾好驚訝,眼眸頓時閃亮。「那你呢?你怎麼說?」

她什麼也沒說。

蘊芝默然,思緒蒙蒙地飛回某個星月爭輝的夜晚。那時她與趙英睿剛結婚幾個月,在床上,他摟她在懷裏,忽然這麼說。

他對她表白,期待着她的反應,她卻什麼也沒說,什麼都說不出口。

她至今還記得他臉上的表情,那麼陰沉、懊惱、慍怒、譏誚,種種負面情緒交雜,瞬間拉開兩人的距離。

從那以後,他不曾再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她想,也許就是從那時候,他開始恨她——

蘊芝定神,強迫自己收回思緒,很鎮靜地轉移話題。「我們別談這些了,夏蕾,說說你最近忙些什麼吧?」

「姊……」

「聽說你想辦一個FashionCamp?」

歐夏蕾無奈,知道若是姊姊不想說的事,就算硬撬開她的嘴也不說。她從以前就是這樣,雖然溫柔,卻也很固執。

既然暫時問不出什麼頭緒,歐夏蕾只能讓步。「是啊,今年夏天我打算辦一個針對青少女的時尚夏令營,現在已經開始籌劃了。我打算邀請一些社交界的名流貴婦來共襄盛舉,比如說擔任講師之類的,然後把賺到的錢全部捐給台灣世界展望會。」

「嗯,這樣的慈善活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挺好玩的。」蘊芝頗有興趣。「是你從擔任李安陽妹妹的禮儀教師得來的點子吧?」

「你猜對了!」歐夏蕾笑。「經由這次經驗,我發現應該有不少青少女都有這方面的需求,他們的家長應該也很樂意出錢送她們參加這種活動來訓練。」她頓了頓,眼睛發亮。「對了,姊,也許你可以幫我。」

「我?」蘊芝一愣。

「你不是也經常參加各種慈善活動嗎?雖然這件事還不急,但這幾個月你如果有機會,幫我跟那些貴婦提一提,看她們有沒有興趣參加我這個活動,當然最好是強力勸說她們來參加嘍!」

「嗯,好啊。」蘊芝爽快地答應妹妹。這對她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我會幫你找人的,這個企劃很有意思,我想大家應該會有興趣。」

「你真這麼想?太好了!」有姊姊這個社交女王的認可,歐夏蕾對這個企劃案的成功更具信心了,她微笑地捧起茶杯,淺啜著,眸光無意地往窗外一瞥,猛然一驚。

「那不是姊夫嗎?」

睿?蘊芝也愕然,順着妹妹的視線,往玻璃窗外望去。

對街,停著一輛名貴跑車,正是趙英睿最愛的那輛銀色保時捷,他站在門邊,正體貼地從一個抱着大包小包的女人手中接過東西。

「跟他在一起的女人是誰?」歐夏蕾問。

她也很想知道。蘊芝瞪着窗外,仔細觀察那女人的外表相貌,忽地,她看清楚了,神智一凜。

是小柚子!

「啊,我想起來了,是蕭容柚吧?」歐夏蕾也同時認出來了。「就是跟英傑私奔的那個女人。」她頓了頓,訝然揚眉。「英傑都過世那麼久了,沒想到姊夫還一直跟她有聯絡。」

「那不奇怪。」蘊芝澀澀地解釋,嗓音有些空洞。「他們兩個本來就是好朋友,當然會聯絡。」

「原來如此。那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不用了,我改天再打電話去問候她吧!」蘊芝很快地拒絕了妹妹的提議。

太快了。

歐夏蕾新奇地看着她,像是感覺到一絲異樣。

蘊芝迅速垂下眸,拿着皮包站起身。「我去一下化妝室。」

她從容又優雅地定着,一逕挺直著背脊,直到進了飯店寬敞華麗的化妝室,她才允許自己在那紅色的天鵝絨沙發上軟坐下來。

睿怎麼會跟傑的未亡人在一起?他開車是要送她回家嗎?他們往來很頻繁嗎?他是不是經常造訪她住處?

他們的交情還是像以前那麼好嗎?或者更好了?

蘊芝單手捧著額頭,發現自己無法阻止腦海里澎湃洶湧的思潮。

趙英睿抱着幾包東西,笨重地踏進蕭容柚那間位於桃園山區的小房子。

房子外觀很可愛,磚瓦牆上爬滿了綠色藤蔓,開着紫色的白色的花,窗台上也是花團簇簇,鮮艷招展,小小的院落里鋪着柔軟的草皮,草皮上錯落着幾個可愛的木頭彩漆玩偶,一張白色木條方桌,很有歐洲鄉間小屋的味道。

房子裏更可愛,各式各樣的木頭傢具,四處可見的蕾絲,一屋子的玩偶跟小擺設,還有垂掛在窗檐邊隨風擺盪的風鈴,在在讓踏進屋裏的人心曠神恰。

「東西放餐桌上就好了,謝謝。」蕭容柚熱情地招待趙英睿進屋。

「我說啊,」趙英睿一面放下東西,一面說道:「你一個人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交通又這麼不方便,真的不考慮買一輛車嗎?」

「你別看這裏好像很鄉下,其實走幾分鐘就有公車站牌了,而且我又很少出遠門,何必浪費這個錢?」

「就算有公車,開車還是比較方便吧。」

「我不喜歡開車。」

為什麼?趙英睿幾乎想衝口這麼問,幸虧及時忍住。

蕭容柚寧願走一大段路,換上幾班公車才到外面的世界,也不願買一輛代步的車,真正的理由他其實明白。

她是怕了,自從那次意外,她再也不敢開車……

「要喝點什麼?咖啡、茶?冰箱裏也有果汁跟可樂。」她笑着轉開話題。

他靜靜看着她自然的笑容——真的那麼自然嗎?

「……有沒有酒?」

「酒?我想想……對了,冰箱裏好像有一瓶啤酒。」蕭容柚打開冰箱,在裏頭翻找,果然在最深處翻出一罐台灣生啤酒,連同一隻玻璃杯,遞給趙英睿。

他接過,拉開拉環倒啤酒。「這是多久以前買的?瞧你幾乎忘了它的存在,該不會要過期了吧?」

「對喔,買多久了呢……啊,該不會是搬來這裏的時候就一直放在那裏吧?說不定真的過期了唷。」聽他這麼問,蕭容柚居然很認真地想。

趙英睿臉黑黑。

「騙你的啦!」蕭容柚嬌笑,吐吐舌頭。「這個是我上個月才去超市買的,放心喝吧,不會有問題的。」

「去!」趙英睿瞪她一眼,這才舉杯暢飲,一面喝,一面打量屋內。「好久沒來,你這裏好像又多了不少小玩意。」

「對啊。哪,你瞧這個。」蕭容柚抓起窗台上一隻小熊布偶。「我自己做的喔,可愛吧?」

「嗯,還不錯。」就跟一般男人一樣,趙英睿並不覺得這些娃娃布偶的有什麼可愛,隨口應付一下。「什麼時候學會做布偶的?」

「早就會了,只不過現在做得更多而已。對了,你還不知道我已經辭掉工作了吧?現在在家裏專職做布偶。」

「專職做布偶?」趙英睿愕然。「賣給誰啊?」

「呵,你別小看我,買的人可多了,光網絡訂單我就接不完。」

「真的假的?」趙英睿難以置信。就光靠賣這些娃娃布偶的可以維生?「錢會不會不夠用?」他擔憂地問,一副準備要掏支票出來簽給她的口氣。

蕭容柚白他一眼。「拜託,是多得我根本賺不來好嗎?」

「別騙我。」

「誰騙你了?我是真的過得很充裕。」

「那就好。」看得出來趙英睿鬆了一口氣。

蕭容柚望他,眼眸掠過感激。「不必替我擔心,英睿,我過得很好,有得吃有得住,還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這世上很少人能像我這麼幸福好嗎?」

「說的也是。」趙英睿頷首,微微笑。

他喝着酒,想起哥哥剛去世時,她宛如遊魂般的死氣沉沉,再對比現在的活潑,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振作起來了,也過得很好。

「倒是你,跟你老婆現在怎樣了?」蕭容柚反問他。

他臉色一變。「能怎樣?還不就那樣。」

蕭容柚深深望他,沒說什麼,他卻從她眼底看出了濃濃關懷。

他別過臉,不想接受她近似同情的注視。「我跟蘊芝結婚,本來就是一個大錯誤。」

「可是當初,你一心想娶她,不是嗎?」

「不錯,當初我是想娶她,但她並不是那麼情願嫁給我。」趙英睿陰鬱地撇撇嘴。「你應該知道,從小我爸媽就一直把她當自己的兒媳婦,只不過他們原先撮合的對象是傑,不是我,我只是第二選擇而已。」

雖然是第二選擇,但他本來以為自己能改變些什麼的,本來他還對這樁商業聯姻抱着一絲期待,可是——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她那種溫柔近乎冷血。」趙英睿喃喃低語,想起他喝醉了酒狂吐的那一夜。

「藍血。」蕭容柚突如其來地說道。

「什麼?」他愣了愣。

「英傑曾經跟我說過,他說他懷疑自己身上流的是藍血。」她幽幽解釋,目光瞥向矮柜上死去的丈夫溫文俊雅的相片,眼底流過溫柔。

「藍血?Blueblood?」

「嗯,在英文裏,這個字是『貴族』的意思。」蕭容柚將眸光從相片中拉回,轉向趙英睿。「他說自己從小到大就被培養成貴族,從小就不許流露出情感,他不能激動,不能發飆,無論什麼時候都必須是從容優雅的,他說自己體內流的是藍血,冷冷的、冰涼的血。」

趙英睿發怔,從不曉得兄長曾經這樣形容過自己。

「他說過,蘊芝跟他是同一類人,所以他們兩個在一起很自在,他也一直認定她就是自己未來的新娘。」

「直到他愛上你。」趙英睿沙啞地介面。

「對,直到我們相愛。」蕭容柚淺淺地笑,帶着幸福卻又些微哀傷的微笑。

就算兩人的相愛,對她而言,只是一連串痛苦的開端,但她從不後悔。

趙英睿覺得自己從她的表情,看出了這樣深厚的情感,他不禁動容。「英傑愛上你,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也是我的福氣。」她幽幽地說,頓了頓,忽然拾起眸,眼神明亮地看着他。「你也是,英睿,難道你不覺得娶到蘊芝是你的福氣嗎?她是個很棒的女人。」

他怔了怔,眼底掠過一絲陰暗的痛楚。「她或許很棒,但我們不適合。」

「她也許只是感情比較內斂而已,她不像是那種冷血的女人,她可能……就像英傑說的,只是因為她體內流着藍血。」

「……」

「要不要再試試看?我相信你可以改變她。」

氣氛僵凝,蕭容柚期待着趙英睿的反應,他卻只是沉默,陰沉着臉,盯着喝乾的啤酒罐,不知想些什麼。

片刻,他忽地捏扁啤酒罐,往垃圾桶拋去,空罐在空中劃出帥氣的弧度。

一陣清風吹來,搖動窗邊風鈴叮噹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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