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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立堂死在三天後。

徐家有人來治喪,九宣根本便插不下去手,人人都不願搭理他。如果不是卓

風在場,恐怕早把他趕了出去。徐家人一向是不喜歡柳映雪和朱九宣兩個人,現

在徐立堂又是因他們而死,不上來打罵已經算是有涵養,哪有些好臉色擺出來。

九宣也不以為意,一個人坐在靈堂的一角,只睜著一雙眼睛看。那眼睛裏又

深又黑,讓人望一眼也覺得有些冷,象是那張開口的黑夜,要把一切的光亮吸進

去。

卓風這兩日什麼事情也不去做,只是陪着九宣,他手下的人在徐府里駐著,

處處打點的妥貼。九宣只是跟什麼也沒有看見一樣,茶遞過來,便喝一口。叫他

用飯,他也吃兩筷。只是從頭至尾一句話沒有。卓風原是傳了太醫來給他看傷,

他睬也不睬,一聲不吭的坐着不動,太醫瞧也不是,不瞧也不是,滿臉為難看着

卓風。卓風也無法,看他氣色尚好,便讓太醫去了。雖然他自己醫道通神,但常

言說醫者不自醫,況且他現在又是這麼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叫人看了只覺得后

背發涼。除了還有呼吸還眨眼,他便直跟死了沒有什麼不一樣了。

卓風看他不肯說話,也不來引他。只是在一旁仔細看顧。九宣坐在那暗影里

半天連眼也沒有眨動一下,定定的看着香爐里弔唁的人來上的香。香里定然是攙

著硫磺硝石之屬,一點一點的紅星閃爍,青煙裊裊,那香經火化了灰,灰積多了

便跌折下來散在香爐里,香因而一點點的變短了,而香爐卻也一點點的裝滿了。

九宣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看着,彷彿那香頭上的火光是絕世奇花,香灰散墜是異常

難得的事情,看得那麼入神。

天氣炎熱,停屍也不能長久。第四天上出殯,柳映雪還是和徐立堂合葬在一

處。這是卓風替打點來的,徐家人敬畏六王爺的威勢,不敢不依。九宣直到這時

才跟他小聲說了一句:「多謝你費心。」

這話冷冷的,聲音又低,落進耳中象是無由來的一陣冷風,帶着細細的盤旋

的渦心,發出低低的細鳴。卓風看他這幾天裏便瘦脫了形,臉色慘白,更顯得眼

窩青黑深陷。卓風一句話在嘴邊停了半天,終是沒有說出來,想不到九宣看到這

邊起靈出殯的隊列動了,卻說:「我很累,不跟去了。」

卓風柔聲道:「你也累了幾天了,好好歇一歇吧。」

九宣軟坐在椅子裏,象是才發覺自己也是一個活着的人,會痛會累般,捂著

胸口喘了幾口氣,道:「這幾天多虧有你。」

卓風心裏一酸,道:「你跟我說這樣的話么?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九宣定了定,說道:「我累了,想歇一歇。」

卓風真是巴不得的這句話,忙說:「我帶你回去。」

九宣搖搖頭,道:「我回書院,別處的床我睡不慣。」一面說,一面起身來,

自顧的向外走。卓風不願勉強他,便跟在他身後,書院的假還沒有放完,空蕩蕩

的一個人也沒有。九宣踢掉鞋子,向床上一躺,面朝裏面,一動不動。卓風坐在

一邊看他,只覺得這個人象天邊的一朵雲似的,捉也捉不住,看也看不清。柳映

雪是去的太慘太突然,他傷心成這樣子,卓風也無從勸起。他是皇族子弟,天生

貴胄,也從來沒試過怎麼勸人,只是好好兒周到的照顧着他。這時聽他睡得沉了,

呼吸間略有窒滯之音,知他肺葉定也受了震蕩,一面只盤算著等他醒了得好好把

傷治一治。

他這幾天來跟着九宣不休不眠,原也累的很了,侍從們在屋外不敢進來,他

把一床夾紗涼被給九宣蓋好,自己坐在桌邊,只覺得睏倦得很,心事也略放下了

些,先只是以手支頤閉目養神,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醒來時滿眼黝暗,卓風怔了怔,才想起這是九宣的屋子。他原是伏在桌上睡

了,現在卻躺在了床上,身上蓋着被子。他抬眼看到九宣的身形坐在桌前不動,

說道:「你醒了?」

一語出口,卓風便發覺不對。他身子虛軟,躺在那裏一動也動不得。他頓了

一頓,不動聲色的說:「九宣,你做什麼呢。」

九宣翻了翻桌上的紙,輕聲說:「原先是想寫封書信給你,就不再告別了。

後來想一想,有些話還是當面講清楚了的好,省得以後還有什麼糾纏不清的事。」

卓風慢慢地問道:「你想去哪裏?」

九宣搖搖頭,臉在暗裏看不清:「哪裏都好,映雪以前跟我說,江南水軟,

塞外風沙,天下之大,處處繁花。可惜她自己卻沒有能去看她所說的天下。」

卓風只覺得心裏某處慢慢冷了起來,聲音卻低柔不變:「你不願意和我在一

起?」

九宣輕聲笑了笑:「和……王爺在一起?王妃肯么?側妃們肯么?我……自

己又肯么?」

卓風說道:「你不喜歡那些女人,我殺了她便是。」

九宣說:「你說哪裏話,她們有甚麼過錯?便是你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讓

我天天象女人一樣坐在屋子裏等你回來,我也辦不到。」

卓風問:「你不喜歡那樣的生活,想出去遊歷,我也不會攔阻你,何必要象

現在這樣說話?」

九宣聲音發悶,咳了一聲,續道:「你真的不會阻攔么?我也不是第一天認

得你,你若覺得我留下才是好,哪怕我怎麼說你也是要我留下的。」

卓風道:「你傷這樣重,便是要走也等傷好了再走,我絕不攔你就是。」

九宣慢慢站起身走近床邊,在卓風身邊坐下,聲音幽幽,帶着什麼讓人捉摸

不清的意味:「卓風,還記得這間房么?」

卓風愣著,慢慢抬眼看着四面,午時來到心中滿是心事,陳設也不同。現在

一留心,雖然暗,他還是認了出來。

「當時我們在這裏同窗共讀,卓風是多麼溫文守禮的一個人。不知道是哪裏

出了錯,是我認錯,又或是記錯,現在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當時的人。」他的手慢

慢摩挲過卓風的手臂:「六王爺,我有時候看着你,覺得很熟悉,有時候又覺得

從來不曾見過你,更不曾相識相知過。」

屋裏一團昏暗,卓風心裏那處發冷的地方,莫名的寒冷抽痛。

九宣慢慢的說:「我在這裏認識過一個書生,他書讀的好,沒什麼心機,我

們一起分嘗過蜜柑,抄過書,還有過頸項纏綿。後來,那個書生不見了,我再也

找不到他。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我欠他一句話,多少年來一直沒有說。當

年雨夜裏情熱相纏,我一直想說,我喜歡他,喜歡他……可是沒有來得及,後來,

也再沒有機會說。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因為我身上的毒,所以,讓他也跟着受苦。

那個書生,叫卓風,說話聲音總是有點低,夫子們都很喜歡他。有一天,他被同

窗騙到碧桃居去喝花酒,中了葯又一個人跑回來,讓我遇見……不知道他記不記

得這事情,當時他醉得胡塗。後來……後來……」

黑暗中,卓風聽到九宣慢慢的念著幾句話: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聲音細軟纏綿,念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說:「誰家少年……誰家的少年?

你可知道他在哪裏?我尋他不到了。」

卓風不作聲,他也記得那些時光,記得十分清楚。初來時象白兔一樣精靈的

少年,慢慢熟悉起來,沒有講過話,各自管各自。後來,後來……

九宣手輕輕撫在他的臉頰上,說道:「卓風,我很喜歡你,我一直一直在心

里喜歡著那時在學堂里的你。」

卓風只覺得心中某處碎裂開來,輕輕的,些微的痛,沒有聲響的,碎成一片

一片,再找不回來。他知道,他一直也都知道,九宣找不到當時的他,他亦找不

到當時的九宣。那在春風裏花叢中向他微笑的少年,那在學堂上狡黠的擠眼的少

年,在暗夜裏顫抖的少年……後來他是遇到他,也又握住了他,可是,不再是當

時他和他。

九宣在暗中輕輕的喘息,月亮升了起來,月光灑進窗子,象是潑泄了水銀,

匝地一片白。九宣出了一會兒神,低聲說:「我給你下了些百日醉,你睡一會兒

吧,我這便走了。」

卓風眼見他細瘦的身子慢慢站起來走向門口,心中痛的不能自已,這一次的

相別,與前些次那般相似,又絕對不似。九宣在門口停住了腳,手扶著門框站了

片刻,終是沒有回頭,徑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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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宣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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