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那是什麼聲音?

指甲大小的水晶球穿成串,蕩漾在風中,相互撞擊相互糾纏,發出叮叮咚咚清脆悅耳的聲音,每晚都會坐在窗前靜思的零落稱它們為「弗洛藍的夜語輕吟」——

因為只有這些聽起來與其他風鈴其實沒有太大分別的響動,才能夠安撫潛伏在她心底的煩躁與悲傷,讓渴望寧靜的靈魂逐漸沉入夜的溫暖安詳,進而得到片刻安寧。

原來這裏是自己的卧室,此刻她人正躺在鬆軟的大床上。

原來一切都不過是場惡夢——玄武王並沒有攻進皇城;父兄並沒有倉皇離開;那股彷彿可以在一瞬間撕裂身體的疼痛亦並不存在……

抿著唇,躺在淡粉色床單上的零落露出一個清麗動人的笑,惹得專註凝視的雙眼泛開思念與疼惜的狂瀾。

「零落,我終於找到你了……」

有人在耳畔輕聲呼喚,她卻已被眼前突然出現的華美精緻的庭院攝去了心神,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

在鑲有藍蓮花圖騰的大門裏面,是種滿各式花草的花園。

帶着小小花盤的金盞花,白到纖塵不染的柜子,藍色、紫色相輝映的蓮和散發着幽幽香氣,小草模樣的芷幽草,無論多麼珍稀的植物都可以在這裏找到。

零落小心繞過一朵茸茸頭的蒲公英,向花園深處走去。一望無際的花園,無論走向哪邊都會返回那株小小蒲公英的身邊,所有的花草組成一個圈,困住她的腳步。幾次不甘心的嘗試之後,她終於疲倦地停下腳步,仰起頭。

沒有顏色的天空,沒有風,甚至沒有任何聲音,有的只是身邊常開不謝的鮮花,以及藏在花草間俏麗的小耳朵。

耳朵?!

她擦擦眼睛,一顆類似馬的頭顱從翠綠的草葉間探了出來,頭頂一柄金色螺旋形尖角爍爍生輝——一隻獨角獸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大眼眨啊眨啊仔細打量着她這個陌生的來訪者。

一隻不同於羅利的白色獨角獸。

零落友好地伸出手,輕柔地喚,喚出疑惑,「瑪雅?」

瑪雅,有着金色尖角的獨角獸之王,夜之神弗洛藍的小寵兒。

零落一陣恍惚,有個溫醇悠揚的聲音就在此時由獨角獸身邊飄了過來,「歡迎來到荒蕪花園,青龍零落。」

說話的是位身形高挑的男子。他站在花海中,瀑布一般長長的黑髮以白色緞帶束在腦後,線條硬朗分明的臉龐,明亮的眼睛,笑容宛如黑夜一般溫暖令人心安。

男人顏色溫潤的長發突然觸動了一直潛伏在零落心裏的某種渴望,面上一紅,她垂下巴掌大的小臉,不斷下移的目光在觸及白色獨角獸時變得異常朦朧而迷離。

獨角獸之王瑪雅此時正依偎在黑髮男人身邊,粉紅色的舌頭親呢地舔拭着他寬厚的手掌,溫漉漉的大眼睛閃耀出孩子一般真摯誠懇的光芒。

一個被獨角獸仰慕的男人。

她輕聲呼喚,「弗洛藍大人……」

弗洛藍露出一個無比溫柔的笑,「請你原諒我自作主張解除了你四年前布在心底的遺忘封印。」

與一直伺候的神祗首次見面,竟是接受道歉!

他說:請你原諒……

零落不可置信地伸手捏捏自己臉頰。咦?沒有感覺耶!果然是作夢……猛然用力一擰!嗚……痛痛痛!痛得眼淚要掉下來了!

她捂住右邊腮幫,五官揪成一堆,倒吸冷氣。

瑪雅張大眼睛,聳高鼻尖,露出一個「哦哦哦?」的驚愕表情。

黑髮神祗依然淡淡笑着解釋,「一切幻想和夢境在荒蕪花園裏皆成現實,有真實的形體,真實的感覺。」

這個零落當然知道。

在天界一共有兩處可以讓美夢狀態成真的地方,一個是夜之神弗洛藍的荒蕪花園;另一個則是光皇孟菲斯的月之桂庭院。

雖然知道,她還是有疑問——

「我並不是由你的渴望和祈禱締造出來的虛假形象。」弗洛藍體貼的為她解開心中的疑惑。

零落驚跳,他竟然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他繼續解釋,「我可以聽見人心裏發出的任何聲音,你們稱之為『傾訴』的聲音。」

她感到一陣無所遁形的尷尬。

之後,她被另外一種柔軟的情緒俘虜了,於是輕聲問:「不會覺得累嗎?」

他倦倦一笑,「習慣了。」

習慣了——

多麼無奈而溫柔的回答呵……於是小巫女再一次無可救藥地陷入悲憫的傷感中。

沉默只維持了幾秒鐘。

弗洛藍陳釀一般醇厚的聲音打破了荒蕪花園的靜寂,「此次召你來,不光是為了向你道歉,還要問你一句話。」

零落仰起臉。

「零落,你最想要的是什麼?」他問。

多麼簡單的問題。她脫口而出,「國泰民安,人民生活安樂富足。」

他搖搖頭,「你呢?你最想要的。」

又是當即的回答,「零落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

他搖頭再搖頭,「違心的回答只能證明你尚不完全。神祗唯有聽從自己心裏的聲音行事,才能真正發揮出上天賜予的神力,進而完成使命。」

她怔怔地重複,「只有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愿才能……」

「弗洛藍!你這個混球,我終於找到你了!」頭頂傳來一聲嬌斥,一枚紅色的火球箭一般急速俯衝下來。

零落抬起頭,屏氣凝神才看清那並不是一枚真正的火球,而是一個紅色長發,穿火紅衣裳的女子,此時她正以雷霆萬鈞之勢砸向面前的黑髮神祗。

一場慘絕人表的悲劇即將發生。

只見夜之神唇角一動,口中迸出幾串暗黑色的古語圖騰,在他周身展開淡金色的封印,暫時化解去紅衣女子凌厲的氣勢。

臉頰上刀刮一般的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夜風令人醺醺欲醉的撫慰。

凌厲去除,尖銳而惱怒的聲音依舊,「弗洛藍!不要以為你比我的法力高強,我就會乖乖認輸!你這個卑鄙小人竟然出賣我,不報仇我誓不為朱雀王!」

「我沒有心。」弗洛藍緩緩道,再揮出一連串咒語。

朱雀紼炎燕子般俯衝下來的身子在闖人暗之封印時,驀然失去了蹤影,然後……一隻長著翅膀的,紅色的,毛茸茸的球體張牙舞爪地撞上弗洛藍寬闊的肩膀。

旁觀的一人一獸不約而同露出「哦哦哦?」的驚訝表情。

弗洛藍單手提起小毛球,依然是溫吞的笑容,「小東西,別鬧了。」

紅色小貓咪一臉不甘心,迅速舉起爪子朝他笑得很欠扁的俊臉揮了下去。「喵嗚嗚!」

唰——

幾道細細的淡紅色血痕浮現在弗洛藍的臉頰上。

零落和瑪雅再一次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紅毛小貓很是得意地露出尖尖的牙齒,「喵喵喵……」似在說:誰叫你招惹我,活該!

弗洛藍深邃的目光中有抹陰霾一閃而過,「小混蛋!」吐出暖如春風的聲音,他的手指在紼炎紅色的雙翼上一劃,隨後狀似無意地鬆開了左手捏着她後頸皮的兩根手指。

咦?!

貓眼倏然圓瞪之後,紼炎整個身體呈自由落體狀,咻地狠狠摔上地面。

瑪雅連忙垂下優美的脖頸,抬起前蹄遮住視線。

零落則發出一個有點白痴的單音節,「啊……」

塵土、草葉和花瓣紛飛的煙霧中傳出一個咬牙切齒的女聲,「痛……咳咳,弗洛藍!你竟然這樣對我!咳咳,真有損你夜之神仁厚的美名!咳咳……」

「再不給你點教訓,你恐怕就要開始動手拆我的花園了。」弗洛藍眯起眼說。

「你造謠!我不過是嫌花園的圍牆太高不好爬,才好心幫你把他們放矮了一點點……」說話的工夫,原本趴在地上啃土的紼炎已攀著弗洛藍的手臂,揪住他一絲不苟的衣領,怒目以對。

啊……那種迅捷真的好像一隻紅毛猴子!

「還想讓我把你關進老鼠籠子嗎?」弗洛藍壞心眼地問。

紼炎本能地抖了一下肩膀,低聲咆哮,「你敢!」

他抓下她白皙的手,「我現在有客人,有什麼不滿等一會再說。」

經他提醒,紼炎這才發現荒蕪花園裏多出了一位陌生的藍發女子,而且是位非常美麗的女性。她大眼一轉,對着弗洛藍思思啊啊地點頭,「那那那那,美女啊,難怪你心情這麼好,沒有把我直接丟到老鼠籠子裏!又是你的後宮嬪妃人選之一?」

一向沒什麼情緒表露的弗洛藍只有紼炎這張沒遮攔的嘴巴可以把他惹惱,「胡說八道!」

「哼!」她別開頭,「反正你是人人敬仰的夜之神,有座能裝一、兩萬美女的後宮也不足為奇嘛!」

他苦笑着。苦卻不是真的苦,而是那種充滿嬌寵的無可奈何。

真是羨慕呢!零落又羨又護地低下頭,耳邊傳來弗洛藍溫柔渾厚的聲音——

「只有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你才會長大。」

真正想要……

真正想要的是……

一個萬般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身影闖入腦海,太陽穴傳來被撕裂的疼痛,零落陡然冒出一身冷汗,才想呻吟,神智已回歸本位。

她努力眨眨眼,入目而來的是自己卧室粉白色的牆壁,她呼出一口氣。

果然是作夢,一場足以以假亂真的夢。

她努力坐起身,窗外漆黑一片,月如銀盤掛在天頂。她習慣地的環顧四周,窗帘桌角皆隱藏在黑暗中,一切依舊,除了羅利——一向趴在門旁小墊子上的傢伙不見了。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獨角獸堪稱巫女的影子,形影從不分離。

「羅利?」她輕聲呼喚。

沒有回答。

沒來由的一陣心慌,零落連忙爬起身,推開房門,拖着長裙衝出寢宮。急促的嚏睫腳步聲與長裙摩擦地面的憲寧聲回蕩在空曠的宮殿裏,越發顯露出宮殿的寂靜和凄涼。

月盤之下,寢官外光亮的大理石台階處,白色獨角獸依偎著一具高大的身影。

如瀑的發,一身玄衣如夜,勾動她心中蟄伏數年的悸動。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中帶着驚恐,「翼……」

只一個字,被刻意塵封的往事統統回籠。夕陽下的少年和少女,是那麼美麗的景緻。

男人轉過身,俊美的臉孔分明就是記憶中閃耀溫暖光芒的那一張,溫暖到刺目。在零落心底,有着什麼被硬生生撕碎了。

玄武翼柔着眼角凝視着面前藍發白裙的俏麗女子,手掌下獨角獸溫暖的皮毛提醒自己這一切的真實——並非午夜夢回時因為極度思念的懷想。

「零落,是我。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她曾經那麼渴望與他再次相見,那種思念的痛令人無心於其他事情,不得不塵封記憶才能喚回神智。如今相見,卻是如此不堪的情景。她知道,無論多麼美麗的回憶都不可能再現,往事已矣——

「為什麼?」控制不住心底的悲傷,原本柔媚的聲線化為極寒之冰,「為什麼要再一次出現?」

敏感的羅利第一時間感應到零落的沉痛,豎着耳朵躲到玄武翼身後。

他依然微笑着,回答,「因為想早點見到你。」

於是不惜踏平北國遼闊的土地,掃蕩富饒的西方,最後來到這裏,迫使她背負起國破家亡的命運。

「太過分了!」零落啼笑皆非,「就為了見這樣的我嗎?沒有國,沒有家的青龍巫女?」

玄武翼沉吟。

當你一心追尋某樣東西的時候,會無意識地忽略其他,而他忽略的正是自己的行為,身份以及對她的傷害。

「我……」只是想見你……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你為什麼要再次出現?」零落反覆低喃著,悲傷在眼中結出厚厚的冰層,「我本來已經把你忘記了,把那些日子忘記了,認命地接受了一切……你為什麼要破壞好不容易才恢復的寧靜,為什麼要找過來……生活在記憶中,不好嗎?」

激動潛伏在她心底最深處的小小火花,讓原本堅固的決心再次動搖。小心翼翼呵護的寶貝支離破碎,有光亮順縫隙泄漏進來,莫名的悸動,莫名的疼痛,還有無盡的責任義務蜂擁而出,讓她無法喘息。

此時沒有身份,沒有國家,零落只是一個懷抱小小幸福,渴望平靜生活的十六歲少女。

波濤洶湧的不甘與悲傷傳達過來,玄武翼突然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他完全忽略了對方的想法——他想要見面,而她只想要平靜。

是他的任性破壞了心境的平衡,小心呵護的溫暖經歷鮮血淋漓的戰爭的洗滌后,陡然降溫。所謂的身份、地位、神祗的責任比重提升——他是玄武王,而她是青龍玉女。

兩軍對峙,已無退路。

零落高高仰起尊貴的頭顱,「這裏已經沒有你想找的人了,請玄武王立刻離開青龍國。」

他們之間已全無干係,破碎的溫暖湮滅在身份職責當中。

玄武翼冷了面孔,眼中柔情蕩然無存,「亡國之女,口氣不小。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殺了你?」

亡國之女——零落死命咬緊牙關,將頭揚得更高,眼裏是一片森然的夜,「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好個有骨氣的悉聽尊便!玄武翼冷笑,「不要以為有夜之神弗洛藍為你撐腰,我就不敢動你!礙我者,神鬼皆誅。」

她聽得心顫,冷颼颼的夜風刮過臉頰,硬是滑開她美艷的笑容,「你何不現在就殺了我!」

「不必你提醒,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我絕不會留活口。」他緩慢地說,「現在留着你還有用。」

寶貝的溫暖終於徹底消散了。

零落摸摸冰涼的胸口,笑意更熾,「希望不會等太久。」

「這恐怕容不得你作主。」他的口氣清淡,勾勒起的唇角泄漏邪氣無限。

「我知道。」她已經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了。

「知道就好。」玄武翼說,「巫女請好好休息,登基儀式少不了你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虛弱,「我不會任你為所欲為的。」

「我知道。」他一笑,星星暫時失去光亮,「但是我會降伏你,讓你心甘情願。」

「作夢!」脫口而出,她被自己驚慌的尖厲聲音嚇了一跳。

「來日方長,告辭。」玄武翼露出誓在必得的神情,一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飄然遠去,寧靜的空氣中傳來零落因為突然放鬆而起伏不定的喘息聲。做為敵手,他們的第一回對峙終於在彼此逐漸結冰的笑容中結束了。

平復呼吸,她強打起精神,拖着幾近虛脫的身子向漆黑一片的神殿挪去。

剔除個人私慾,她必須盡其所能地守衛青龍國到生命最後一刻,只因她是被神選中的青龍巫女。現在,她要去點燃只有夜晚才會亮起的青冥之火,讓那些飽守戰亂之苦的人們能在今夜睡個好覺,明日醒來再去面對殘忍的現實。

她所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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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以為自己是很堅強的,至少不會再流淚,結果她錯了。

不會崩潰、不會痛、不流淚並不代表人是堅強的。被無形匕首開出一個坑洞的胸口,直到她跪倒在弗洛藍神像前才開始泛開火辣辣的痛。那是種無法忍受的感覺,一瞬間掏空身體。

淡淡的血腥味由肺腑間湧上,瀰漫口腔。嘔吐感梗在咽喉,她連忙捂住唇,整日滴水未進的身子猛烈顫抖起來。

那是她的血,捏碎心肝溢出身體的鮮血。

幾乎嘔盡體內全部的力氣,她緊緊環抱着冰涼的雙臂,蜷縮在地面上,像只倦極的貓——被凍得瑟瑟發抖,卻再也無力起身。

夜風呼嘯著闖進恍若幽深洞穴的神殿,刮向殿內便沒了聲息,被那血盆大口吞沒了一般。幽靜到恐怖的神殿裏,回蕩著零落輕柔的呼吸聲和若有似無的喃喃自語。

「……仁愛的夜之神……這種痛苦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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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玄武翼眉頭緊鎖,負手站在窗前,一襲玄衣幾乎融入夜色。

滄煌為幾乎乾涸的油心填滿燈油,明滅間搖曳的火光倒映在他的衣袍上,扭曲出詭異的弧度。

「王,天快亮了,早點休息吧。」滄煌垂手而立,規勸。

「你去睡吧。」玄武翼依然未動,飄蕩在空氣中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不知名的地方。

「是。」

滄煌退了下去,夜恢復死一般的沉寂。

玄武翼淡淡嘆息。

依然這麼安靜,一如這之前數不清的日日夜夜。每日,他都習慣臨窗而立,迎接第一縷陽光誕生,他要它們直直地照射在自己的眼睛裏,正如零落的一顰一笑直捅入他的胸口,帶給冰涼的心肺點點溫暖。

她是他的溫暖,不可取代的溫暖。

遠遠的神殿裏,青冥之火忽明忽暗,倒映在他眼中,點燃其中的斬釘截鐵。啪的一聲,握在手中的水晶杯瞬間支離破碎,尖銳的碎片刺進肉里,鮮血滴滴答答落地起暈。

玄武翼聽見目己義無反顧的聲音,「零落,這一次,我絕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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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巫女。」

被喚了頭銜,零落緩緩轉過身,一成不變的藍發自裙締造出那抹素淡嫻雅的身影。轉身的一瞬間,她身邊的白色獨角獸立起尖尖的耳朵,繃緊呼吸。

青龍國淪陷當天,侵略者——玄武王便下令封鎖神殿,沒有王的手諭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神殿,違令者定斬不赦!

所以,她很驚訝。

自神前嘔血那日之後,她確實過了幾天安靜日子——放慢節奏的作息、盡心照顧花草和獨角獸,整夜無眠的祈禱——她的生活一貫如此,亡國之後與亡國之前似乎沒有太大的差別。

只是她很清楚世界已經改變,該來的始終要來,只是沒想到來的竟是這樣一個身形魁梧,滿臉血腥神情的將官。

「我以為來的會是一介儒士。」零落平靜地說。本以為玄武翼會給自己一個比較平和的結局,卻來了一個執刀的武將。莫非他想要她血濺五步祭奠他的新王朝?

在那樣被惹怒之後……

有着如水眼波的少女發出聲音的一瞬間便挑起鳳鳴掠奪的慾望。想要,想要打破那份極致的靜;想要,想要將人摟進懷裏,揉進身體;想要,想要破壞。

做為浴血勇將的鳳鳴亦無法抵抗魅惑,邪邪一笑,「是我不好嗎?小美人。」

小美人?!

零落微微顰眉,陡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動手之前,我想先看一下玄武的手諭。」

鳳鳴不可一世地挑起眉毛,「我還需要什麼手諭嗎?」

無任何神祗信物就想要取神之巫女的性命,乃欺神、辱神之舉。

零落冷冷一笑,「你就不怕玄武殺了你?」

「為了你這張漂亮的臉蛋?」鳳鳴的手指滑過她白皙的臉頰,「我王還不至於昏庸到這種程度。」

冷然的笑擴大,「王命不可違。莫非你故意違背?」

「我替王來馴服你,王又怎麼會怪罪我?!」他的手探向她領口。

她慌忙閃避,厲聲大喝,「請你自重!」

風鳴彷彿喝醉了一般,面色酡紅,「亡國之女,性命難保,還說什麼『自重』,真是天方夜譚……」

亡國之女,亡國之女,這是一個不可磨滅的事實。

零落苦笑,在風鳴步步逼近的同時抽出一直藏在衣服里的匕首。

明晃晃的小刀讓鳳鳴一愣,隨後露出鄙夷的目光,「就憑它也想攔住我?」

那種通體不過一掌的小刀對久戰沙場的武將來說,與玩具無異,但是對養在深宮的少女來說,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這個是用來對付我自己的。」零落說罷,刀刀抵上粉頸。

鳳鳴沒想到她會使出這一招,驟然減緩了腳步,「你想做什麼?」

「死。」只吐出一個字,她雪白的脖頸上便泛開淡淡紅色的血絲。

他登時刷白了臉孔。他只是想偷偷潛入神殿,看看青龍巫女生得如何模樣,順便占點小便宜……揩油歸揩油,萬一逼死了人,這麼大的罪過他可承擔不起!

「如果你想給我陪葬就過來吧!」說話間利刃又深一寸,皮膚漾開粉紅色。

鳳鳴當真向前邁出了一大步,傾身向前欲奪零落手中的小刀。她靈巧地旋身躲開,展開雙臂宛如優雅的白鳥輕輕滑過平靜無波的水面,然後手腕翩然一抖,尖銳的刀尖上響起一聲被撕碎的破裂聲。鳳鳴大張的手掌瞬間被劃開一道又深又長的血口,鮮血一下子涌了出來。

鳳鳴哀號了一聲,瞠大雙眼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面前的少女,陰聲說:「好奸詐的女人!」

零落下意識緊了緊手中的小刀,雪亮的刀刃中倒映着她無情的海藍色雙眸,「違神者,罪有應得。」

鮮紅的顏色引逗出潛伏在鳳鳴體內的噬血因子,眼珠逐漸充血,他死死盯住她纖細的腰肢,「一個小小的巫女,竟然口出狂言……」

匕首橫在胸前,她口氣平靜地問:「你想以身試法?」

鳳鳴驀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就憑你?」

她回以淡淡的微笑,「你可以試試。」

輕敵,乃兵家大忌。才說完,她的手腕已被捉住,一股彷彿手被捏碎了的鑽心之痛由手腕傳來,在對手近身的前一刻,刀子脫離右手掉入左手,劃開鳳鳴猙獰的麵皮。

皮肉綻開粉色的花朵,刀子最終沒能抵達眼睛,只在拖出一段血痕之後截斷他鬢角處一段頭髮。

「真可惜……」零落依然是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口氣。

奪下利器丟遠,凝視着那張古井無波的麗顏,一股惡氣流竄四肢百骸,鳳嗚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不會殺你的,那麼痛快的死太便宜你了!」

「還會有比亡國更恥辱的事情嗎?」她沉聲問道。

彷彿回答她的問題一般,胸口傳來布料破裂的聲音,鑲有白紗花邊的領口被撕碎了,露出裏面白皙的肌膚。

「不過如此……」零落喟嘆,聲音依然無絲毫波瀾,「就不能有點新意嗎?」

鳳鳴微微錯愕——這個女人的反應未免太平靜,平靜到讓人感到恐懼,「在神前玷污巫女很有新意吧?'』

連他都聽出自己聲音中的顫抖,而零落卻似乎沒有聽見,眼波流轉間,手臂搭上他的脖頸。

凝視着她死寂的眼,鳳鳴寒毛倒豎,下意識想要將人推開,然而少女纖細的手臂宛如亦剛亦柔的繩索,緊緊勒着他。

心裏的恐懼逐漸擴大,他大力拉開她手臂的同時,她甜美的聲音飄蕩入耳,「要怪就怪你對自己太有信心吧……」

鳳鳴錯愕,零落絕艷的笑顏浮現的瞬間,巨大的疼痛貫穿了他的身體。

「王……」鳳鳴死不瞑目的眼睛中,是玄武翼悲憤決絕的表情。

眼見鳳嗚傾身倒入灰塵中,零落勾起一抹嘲諷的笑,看着面前怒不可抑的面孔,「那麼好的一名勇將,你怎麼忍心……」

「女人!」玄武翼沉着聲音喝。

她的眼神沉靜凝視着他,「玄武王有何吩咐?」

他上前一步,抬手對準她的側臉落下,很清脆很響亮的一聲。他咬牙切齒地低吼,「我真想一掌打死你!」

零落偏開的粉頰迅速紅腫,掌印清晰可見。她的聲音隱隱傳出,「何必說呢,現在一掌打死我不是更省力?」

死——追根究底不就是一個字。

聽着她冷冰冰深幽幽的聲音,玄武翼突然很想笑——她不停地與他作對,激怒他,魅惑別人給他看,原來只是想要儘快得到結局!換了別人,他早就抽刀賜個結局一了百了了,但是,她不行……她是零落,她是他千辛萬苦才再次尋回的溫暖所在。

「愚蠢的女人……」他冷笑,嘲弄她的小伎倆,「無論你做什麼,只要對我還有利用價值,我就不會讓你死。」

零落臉上浮現淡淡惱怒的紅暈,「既然你那麼聰明,當然不會不知道我對你來說,其實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

面對登徒子那麼冷靜的她,在面對自己時恢復成壞脾氣的小少女。這種特殊待遇卻不能令他釋懷,尖利的零落對他來說是那麼陌生……

玄武翼儘力壓抑一股股透心涼的失望,「我殺他是因為他違反軍紀,理應當誅。給我一個殺你的理由!」

「我是俘虜,青龍巫女。」她苦澀地垂下頭。

他的目光在一瞬間燦亮,卻在下一瞬湮滅了,「原來如此……但這不構成我必須殺你的理由。」

就算她屢次重傷他、激怒他,他還是不肯放過她嗎?零落咬緊下唇,眼落上躺在腳邊的屍體,「我沒有任何利用價值,除非你要的和他一樣……」

他愣了一下,隨後爆笑出聲。

在響亮的笑聲中,零落不動聲色地向後退出幾步,遠離那具屍體。回憶中殘忍的影像讓她強忍作嘔的衝動,臉色慘白如紙。

笑夠了,他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纖細的身子,「就憑你?只有臉還算合格的『小』丫頭?」

她勾起唇,莫名地笑起,「對哦……真是不自量力……」

下一刻,下巴被捏住了,她清楚地看見他眼中失望的灰色。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種怪樣子?」他問道。

零落回答,「經過了這麼多年,我們都變了……翼……」

翼……

「你竟然還記得我的名字……」他輕柔地放了手,「你真讓我失望。」

「彼此。」零落則緩緩展開笑靨,笑得春花爛漫。

什麼都不用說了。終於,一切的苦難都結束了——

玄武翼很認真地凝視她笑着的臉,然後移開眼,轉過身,離開了。

零落一直微笑着目送他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宮殿的拐角處,她才放鬆繃緊的身體,這一放鬆便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出幾步,腳一軟跪坐在地上,抱住胃乾嘔起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世界裏,有雪色的蝴蝶飛舞,從一朵蓮到另一朵。蝶翼撲扇,點點螢光照亮男人相對消瘦的肩膀。

「命運之輪終於開始轉動了。」

無風,蓮花輕搖,落在花瓣上的雪蝶騰空躍起,彷彿受到了某種驚嚇。

弗洛藍目光淡然,看着眼前不停迴旋的蝶,「不要去碰,那花有毒,小心損了原神。」

蓮花旁傳出一陣嗚嗚的回應。

「忘了你現在不能說話,等青龍覺醒的時候就可以交談了。」他揮開欲落上手指的銀蝶,「以後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下次不要利用完整的靈魂,我不想夜夜聽人哭訴。」

傾聽者似乎頗不以為然,便起身離開。

弗洛藍靜靜地站在黑暗中,雖然看不見對方的身影,但是知道他已離開,於是輕輕嘆息,「你也不會願意明知會被憎而去傷害,所以,請手下留情。」

世界無聲,只有蓮花和雪蝶兩相輝映。

死亡海。

失去了君主的青龍國瀕臨死亡,要重新振興國運,恢復民心並非易事。雖說是以四方神祗為君的國家,但是百姓所重視的並非四君主的人選——他是誰,是否是純血王族,百姓要的只是一個可以直接與守護天神溝通,能給他們帶來富足生活的賢明媒介。

做為侵略者,玄武翼有義務在成功掠奪之後,恢復其原有的富饒安寧。王者首要的職責便是讓國家堅固穩定,百姓安居樂業,無論是玄武王,還是青龍王……

玄武翼將自己埋在典籍堆里,廢寢忘食地翻閱厚重的書籍,為了能更透徹的了解青龍國的習俗和禁忌,研究兩國間曆法的差別和共同點,重新撰寫更加合理化的憲法章程,一併廢除了青龍國「血灑神殿,巫女監斬」等等奇怪的習俗。

要一個纖弱女子整日面對鮮血和惡鬼的糾纏而置若罔聞,可見青龍王是何等的鐵石心腸,絕情冷血的人物——竟然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

濃眉緊皺,男人玄色的眼眸中涌滿憤慨和心痛。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不停的責問混著莫名的怒火一聲聲一句句利箭般穿透他的心肺,使他胸口劇烈疼痛起來。疼痛撕裂身體的前一刻,巨大的衝擊力驀然化為一抹無聲嘲諷的笑,由薄薄的唇角逸出來。

何必呢,他和她再無任何瓜葛了——

帶着自嘲,玄武翼再一次埋身堆砌成山的書堆里,認真鑽研起來。

時間在靜寂中飛速流逝,不知不覺日已偏西,黃昏來臨。

書房的門被吱吱嘎嘎地推開了,他由書本中抬起頭。侍衛隊隊長滄煌站在門口,昏黃的陽光將他的影予拉得長長的,一直拖到書桌底下。

「王,議事時間到了。」

因為只有傍晚他才能安下心來思考和聆聽,所以每日黃昏就成了他與兩國大臣商討國事的時間。

廣泛汲取眾人所長,盡量避免獨斷獨行——這樣的玄武翼讓原本對青龍忠心耿耿的三朝老臣,青年才俊逐漸認清亡國的必然趨勢,逐漸拜倒在他腳下,伏首稱臣。

國之將亡,不如輔佐賢能,至少不會損傷民情。有些時候四神的存在並不是不可或缺的,一王統治兩國的事情並非首例,曾經在四方神史里出現過幾次,一統多年的賢明君主也大有人在。

勉強被青龍國人接受的玄武翼,很清楚自己首先要收復的就是民心。他合上書本,站起身。

滄煌依然聲音平靜地稟告,「白虎王的使者已於昨天夜裏抵達皇城,等待王的召見。」

白虎王——輕羅,那是個喜歡瘋狂收集奇珍異寶,並時不時拿出來炫耀的好色之徒。

「這回他又送什麼破爛來賄賂我了?」攻佔白虎國竟然能和其王者成為莫逆之交,果然是詭異的孽緣啊。

「珠寶若干,美女若干。」滄煌籠統概括。

「又是老一套。」玄武翼嗤笑。次次都是這樣,輕羅一心想將他的玄武城堆成火山口,唯一不同的——噴出來的全都是貨真價實的珍珠瑪瑙。真是壞心眼的傢伙,什麼破爛都塞給他!「全都原封不動的退回去。」

滄煌點頭表示知道了,「這次與前些次有點不同,這次進貢來的佳麗裏面有王的舊識。」

舊識?!

玄武翼眯起眼。征戰這麼多年,他很少有與異性相處的時間,就更別提「舊識」一說——簡直就是胡扯!

滄煌對君主臉上瞬息萬變的表情視而不見,繼續往下說:「有位佳麗托我轉告王,她叫凰鳥,希望能與王見上一面。」

凰烏?!

恍若有根細長的針狠狠刺入玄武翼的記憶神經,莫名的疼痛再次風捲殘雲般席捲而上。淡淡笑起,他吩咐滄煌,「既然她這樣說,就姑且見一見吧。」

狡詐的白虎,以為派來西方第一美女凰鳥做說客,就可以減免每年的進貢嗎?

警告過他無數次!偏偏那個傢伙有着屢敗屢戰的蟑螂個性,一定要挑戰他的寬容極限,真是愚蠢!

一路聽着滄煌在耳邊彙報近日來民眾和軍隊的情況,玄武翼來到議事廳。白虎國的使者此時正垂著雙手必恭必敬等待召見,見他來到,各個抖擻精神露出獻媚的笑臉,迎上前。

「玄武王,這是我王精心挑選的禮單。」

揮手讓滄煌接下篆刻着有翼老虎的白色禮盒,玄武翼轉身坐上大廳正中的青龍王椅,開口詢問,「這次白虎輕羅又送了什麼?」

使者疾走幾步,跪倒在他腳下,虔誠如膜拜神祗,一件件報上禮品。

他漫不經心地聽着,眼同樣漫不經心地落至站在白虎使者身後的盛裝女子身上。即使過了許多年,他依然無法忘記年少時那場相逢。那時的凰鳥意氣風發,光彩照人,一舉一動都洋溢着陽光一般絢爛的光芒,而如今——

玄武翼眯起眼細細打量着她:女子修長的身子包裹在高束腰的白色禮服中,金色長發肆意鋪散下是曳地的長長裙擺,低眉垂目的表情中綻出一絲嘲諷。他的目光順着她尖翹的下巴一路滑下,高聳的胸,纖細的腰,最後落在交握的手指上,那是一雙練劍人的手。

「她也是白虎的禮物嗎?」

不怒而威的一句問話,讓白虎使者戰戰兢兢地將凰鳥送到他面前。

「這是我國首席舞姬,請玄武王笑納。」

笑納?好一個「笑納」!

玄武翼極淡極冷地勾起唇,「上來。」

一身素白的凰鳥提高裙擺,垂首款款而上,站至他面前。

「凰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宛如挑剔貨物的客商,然後攤開手掌。

回應是一個嫵媚的笑臉,凰鳥壓低聲音,俏聲說:「你長大了,玄武。」

回憶的碰撞僅在一瞬間。

「這個女人我要了!」玄武翼朗朗笑出,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被摟進懷中的凰鳥不發一語,任他抱着自己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議事廳,留下嘴巴張成雞蛋大小的滄煌和一干暗自欷吁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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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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