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王兼禾的機車行位於一所大學附近,主要以機車代步的年輕學子,加上附近出入的上班族又多,店面雖然不大,生意卻不錯,現在他是黑手兼老闆,老婆徐圓負責管理和金錢,夫妻倆一起奮鬥,辛苦也開心。

徐圓看見那輛眼熟的車子停在對街的車位,轉頭告訴蹲在地上修車的老公。王兼禾伸頭看一眼,眼中露出一點讚許,回頭吩咐那個一知道簡瑞安家財萬貫就高興得暈頭轉向的錢鼠老婆──

「我們能有這家店全靠小曼,這次她想怎樣就怎樣,不許妳多嘴壞事,不然我一定不饒妳。」

「沒了有錢的老爸,有個有錢老公也不錯,幹麼弄得兩頭空。」

「除了錢,妳懂什麼?」王兼禾輕罵一句。

徐圓噘著嘴巴瞪了回去。

簡瑞安進到店裏,王兼禾叫老婆倒杯茶給他之後繼續修車。

他蹲到王兼禾旁邊。「兼禾兄,拜託你告訴我小曼在哪裏?」

「你很煩,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不知道。」說謊實在不是王兼禾的強項,但裝凶耍狠他一流。

簡瑞安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任何一個他想得到的地方他都去過了,甚至去找過她的外公、外婆,但是就是沒人知道她的下落。焦急地東奔西跑,繞了一大圈之後,他愈想愈不對,以王兼禾的土直個性,知道曼沁不見了,哪有不抓狂的道理,可是這老兄竟然還老神在在地工作,用腳指頭想也猜得出來為什麼。

「走開、走開,別妨礙我工作。」王兼禾揮手趕人,站起來從架上選取需要的零件。

簡瑞安跳起來大叫,「我知道你知道!」

「我管你知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再啰唆我揍人了。」

「來呀,看小曼會不會出來勸架。」簡瑞安雙手握拳,還真一副想要開打的樣子。

「神經病,她又不在我這裏,你給我揍扁了也沒人出來救你。」王兼禾瞪他一眼,繞過去,回頭繼續手上的修理工作。

這個打死不說,簡瑞安換求另外一個,他轉身求坐在桌邊的徐圓。

她嘴巴才剛張開就看見老公對她擠眉弄眼,錢再大,也沒老公大,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歹勢啦,我也不知道。」

答案明明就在眼前,卻無法得知,見不到她,他的心根本就放不下。

夜深了,車子開進電動大門,滑進庭院邊的車位,簡瑞安像幽靈似的飄進家門,一踏進家門就看見父親寒著一張臉堵在門前。

「你說你幾天沒去上班了?」

「我請假。」

他累得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丟下一句話,繞過父親就要上樓。

簡傑追上去提醒他應該遵守的約定。「按照約定,你沒有請假的權利,除非我安排。」

「拜託你講講理行不行?」怎麼有人這麼不講理。

「那麼大的人了,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關你屁事,你明天給我準時上班,聽到了沒有?」簡傑口氣嚴厲地下達命令。

簡瑞安難以忍受地低吼一聲,轉身快步上樓梯。

「錢拿了,就想給我耍賴?!」要是再讓兒子為所欲為,那麼這次的改造計劃就會跟以前一樣失敗,不行,一定要逼他遵守約定!簡傑氣沖沖地追上去拉住想要逃走的兒子。

他的心情已經夠糟了,父親又這樣一直亂,簡瑞安憤然轉身,用力甩掉父親的手。也許是用力過猛,也許是沒站穩,父親竟然隨着他的手勢往後仰躺,眼看就要跌下樓梯。

「爸──小心──」簡瑞安往前一撲,拉回父親。

簡傑臉色慘白地抱住欄桿,還來不及鬆口氣,就聽見身後響起一陣重物滾落的聲音,趕緊回頭看,只見兒子橫躺在樓梯底端,他嚇得差點心臟病發作。

「小七──」

精機廠設計部門第四課。

課長田晏齊小心地檢視新機械的設計,突然聽見一陣淡到幾乎聽不見的嘆息聲,他緊張地伸長脖子張望正前方的隔屏。過了一會兒,確定隔屏內的那人沒有動靜,他才吐口氣,繼續把頭埋回計算機中。

中午吃飯時間到了,大家暫時放下手中的工作,準備到員工餐廳用餐。

田晏齊走到那個隔屏邊,客氣地問:「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一個傷兵從堆積如山的資料中抬起頭來,他左手腕骨折、左膝撞傷,額頭縫了好幾針,下巴也是瘀青一片。

「沒關係,你們先走好了。」

「待會兒見了,小老闆。」答案早就在田晏齊的預料之內,只是基於禮貌問一下,他走出課長辦公室,和等在外面的同事會合,一伙人往員工餐廳吃午餐。

小老闆,簡瑞安忍不住輕笑一聲。

這裏的人非常的在意他的身份、他的傷勢、他的一舉一動,弄得他好不自在,比起涼涼坐辦公桌,他還寧願和維修部門那些爽快的技師一起流汗。

可嘆,就是這一身傷害他不得不調部門。

那天晚上,在樓梯上和父親起了爭執,混亂中父親差點跌下樓梯,還好他反應夠快,及時拉回了父親,結果自己跌下樓梯,摔斷了手腕、撞傷了膝蓋,全身疼痛瘀青。

不過幸好跌下樓梯的是他,要是父親那把老骨頭的話,恐怕就不只是這樣嘍,雖然痛,他也認了。

不過那老頭可真是堅持到讓他抓狂,他都傷成這樣了,還在堅持他沒有休假的權利,堅持他一定要上班,他累得不想吵了,只要讓他的耳根清凈就好。

中午用餐時間員工餐廳熱鬧滾滾,田晏齊和屬下拿起托盤,跟着大夥兒在打菜櫃枱前排隊,邊排就邊聊起來。

「課長,小老闆的事,你很傷腦筋嗎?」

「當然,雖然他人還不錯,也沒什麼架子,只是對於機械他懂得很少,真不知該從何教起。」田晏齊苦惱不已。

「你不是已經丟了幾本基本設計藍圖給他研究了嗎?反正他只要乖乖坐在位子上就好了,管他懂不懂。」年輕的機械工程師涼涼地說。

「你說得倒容易,要是董事長問起來,你叫我怎麼回答?真是麻煩,哪裏不好調,幹麼調到我這裏。」田晏齊苦着一張臉。

「聽說是受了傷,沒辦法在維修部門工作,所以才調到我們這邊坐辦公桌。」消息靈通的女助理說。

「反正他家有的是錢,又不欠他的薪水過日子,幹麼裝認真,帶傷上班,好假。」年輕工程師裝出噁心想吐的表情。

「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我聽說小老闆之前無故曠職好幾天,回來以後就傷成這樣了,大家都說那是給董事長修理的,而且還故意不讓他休假,他呀,是身不由己。」

「真的還假的?!董事長下手這麼重?」

「你們說的是真的嗎?」餐廳歐巴桑邊夾菜邊驚訝地問。

「沒有啦,我們隨便亂講的。」田晏齊大笑混過。飯可以亂吃,話可就不能亂講了,更何況八卦的主角還是老闆呢,他還不想被殺頭。

簡瑞安從睡夢中驚醒,猛然坐直身子,同辦公室的同事停下動作看他,他難堪地瞄了牆上的時鐘一眼,已經過了兩點了。午休時間,隨便趴一下竟然就睡死了,奇怪的是滿間的人沒一個要叫醒他。

「對不起,我不小心睡過頭了。」

「沒關係,反正也沒什麼事。」田晏齊笑着安慰。

當然沒事,他只是晾在辦公室里無關緊要的裝飾品,一點用處也沒有,只是讓人看笑話而已。約定開始到現在,不過兩個多月,他一身是傷,連僅剩的自信都快被那個臭老頭消磨光了,不用兩年,他一定會死的。

「放心,下班時間到我們會叫醒你。」年輕工程師忍不住吐槽。

女助理輕打他一下,叫他別再說了。

簡瑞安窘得接不上話,像不夠丟臉似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大叫起來,同事哄堂大笑,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你中午還沒吃吧,快去吃點東西。」田晏齊非常親切地催他快去,「你腳不方便,慢慢走,沒關係,不急,一點都不急。」

在眾人的「好意勸說」下,簡瑞安紅著臉,逃離窘困的處境,一拐一拐地走向員工餐廳。

餐廳歐巴桑看見小老闆來了,她擦擦手,趴在廚房和餐廳之間的大窗口,爽朗地打招呼,「今天怎麼這麼晚?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午休不小心睡過頭了。」他臉色尷尬地笑笑,坐到離打菜櫃枱最近的桌邊,「不好意思,今天有沒有幫我留菜?」

自從受傷以後,一方面是行動不方便,另一方面是想避開過多無請的眼光,所以他總是在午休快要結束之前才來用餐,幾次之後,餐廳歐巴桑都會為他留一份飯菜,他很感謝她親切的體貼。

「當然有。」她把預留的飯菜送到他面前,「不介意我一起坐吧?」

「歡迎都來不及了。」一個人吃飯挺無聊的,簡瑞安樂得跟帶點男人豪氣的歐巴桑邊聊邊吃。

歐巴桑笑咪咪地瞄了廚房一眼,回頭好奇地問:「先說沒惡意,聽說你這一身傷是董事長打的,真的假的?」

正在大口吃飯的他差點給噎死,灌口湯,用力吞下,恍然大悟地說:「原來謠言是這樣傳的,難怪大家會用那種奇怪的眼光看我。」

「不然是怎樣?就是你們都不說,大家才會亂猜嘛。」

「有什麼好說的,不就是在樓梯稍微吵了一架,不小心跌倒,然後就這樣嘍。」他邊吃邊說:「武俠小說裏頭不是有那種殺人於無形的『魔音傳腦』嗎?我爸就是有這種功夫,他哪還需要動手,隨便ㄋㄢㄇㄛ、ㄋㄢㄇㄛ幾句,我就口吐白沫,在地上打滾了。」

「不錯,還有精神說笑。」歐巴桑大笑不止,「既然開頭了,乾脆就問個清楚,你和董事長是為了什麼事『稍微』吵了一架?因為你蹺班?聽說你蹺班是去找人?找誰?找到了沒?」

「歐巴桑──」他求饒似地哀號一聲,迅速地把臉埋進飯碗裏拚命扒飯,不想正面回答。

「不告訴我?到時候可別後悔喔。」她一副等著瞧的得意模樣。

「是喔。」

一股濃郁撲鼻的咖啡芳香抓住了他的注意力,他訝然抬頭,望向廚房內側,看不到人,只聽見輕微的杯盤碰撞聲。「好香。」

「想喝嗎?」歐巴桑意味深遠地一笑。

「超想。」這種醇香讓他想起傻樂為的咖啡,讓人身心為之一快。

她進去瑞了咖啡出來之後就回廚房忙了。

簡瑞安端起咖啡輕啜一口,醇厚的意大利咖啡中有杏仁酒、茴香酒的成熟味道,不油不膩的鮮奶油上有金黃清澄的蜂蜜甜香,他在傻樂為咖啡館混太久了,知道這杯花式咖啡有個浪漫的名字──夏日戀情。

飲一口,記憶從舌間蘇醒……

在盛夏的花叢間偶遇,在秋天的波士頓分開,幾經波折,似乎也逃不過現實冰雪的掩埋。

他心情沉重地長吁一聲,猛灌一口咖啡,感覺到杯底有東西沙沙流動,他納悶地用湯匙撈起。

「這是──」他的心差點從嘴巴里跳出來。

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銀項鏈!這是他送她的禮物,怎麼會在這裏?

他一時忘了膝蓋的傷猛然站起,痛得差點跌倒,狼狽地抓住桌子,連跑帶跳地衝進廚房,拿着項鏈,心情急迫地問氣定神閑喝着咖啡的歐巴桑。

「她在哪裏?!」

「煮完咖啡就走了。」年輕人猴急的樣子惹得她大笑,別說她沒警告過他喔。

簡瑞安懊惱地搥打額頭。天哪,她在這裏,咖啡是她煮的,他竟然還毫無知覺,笨,真是笨哪!

他拔腿就要追,猛地一陣殺人似的疼痛刺穿膝蓋,腳一軟,他抓住旁邊的工作枱穩住差點跌倒的身體,又痛、又氣、又急地大叫,「該死──」

「小心。」歐巴桑扶住他,看他急成這樣,也不好意思再捉弄他了,她好聲安慰,「別急,她願意見你了,還怕見不到嗎?」

「她在哪裏?快告訴我。」

「她在你家。」

他失聲大叫,「別開玩笑了──」

「我沒開玩笑,她是這麼交代的。」她忠實地轉述,「她在你家,在原來的地方,等著原來的你。」

簡瑞安一臉茫然地呆立,過了好幾秒,大叫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世間多少痴兒女。」歐巴桑邊笑邊搖頭,總算要和好了,受人之託的事終於圓滿成功了。

「不用找了!」

簡瑞安付了計程車錢,下車一拐一拐地衝進公寓大樓的門廊大廳。

大樓管理員認出熟面孔,但他已經搬走好一陣子,不再是住戶了,盡責地詢問:「簡先生……」

「對不起,我有急事。」他伸手打斷詢問,直直地往電梯而去,按了電梯,心急地上樓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在以前他住的公寓等他。

在原來的地方,等原來的他。

出了電梯,站在門前,他狠狠地吸了口氣之後才敲門,一雙眼睛連眨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那扇門。

門開了,遍尋不著的曼沁出現在門后,柔嫩的粉唇噙著靦觍笑容,晶瑩明眸含着溫柔情意,他一腳踏進屋裏,迫不及待地抱住她的嬌軀,她感動地把臉埋進他溫暖的懷中。

「你回來了。」

「終於找到妳了。」

原本浪漫的畫面卻因男主角的腳傷喊卡,一個踉蹌,他差點站不住,她連忙扶着他坐下,尷尬地互看一眼后爆出一陣笑聲。

「妳願意見我了,不生氣了?」

曼沁微嗔道:「生氣。誰叫你騙我,害我差一點就回去了。」

「可是妳還是留下來了。對了,妳知道妳姊來找妳的事嗎?」

「知道,她太強勢了,我吵不過她,所以暫時還不能見她。」

簡瑞安同意地點頭,突然一陣亮光閃進他那高興到忘記思考的腦袋中。「等一下,妳知道?誰告訴妳的?對了對了,妳怎麼會在我們公司的員工餐廳?妳認識餐廳歐巴桑?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一下問那麼多,我怎麼回答。」看見他一如過去的爽直,她打從心底高興,心情愉快到想飛。「提示:咖啡、朋友。」

他想了一下,這才想起上次的他們在餐廳說話的事,為了讓他們獨處,心姊閃進廚房。以她阿莎力的個性,再加上餐廳歐巴桑的開朗,兩人會交上朋友一點也不難,他大叫一聲,「心姊?」

原來,那天在臨上飛機前,曼沁改變了主意,她愈想愈不對,說什麼也不願意相信簡瑞安變了,所以決定留下來把事情弄清楚。鍾家催得很緊,被逼急的她乾脆就把兩千萬還給父親,表明心意。

而想打聽公司中的小道消息,餐廳是數一數二的地方,於是平心安排曼沁到員工餐廳打工,從排隊打菜的員工閑聊中聽到各式各樣的說法,縱合起來也猜出是怎麼回事了。

「沒義氣的傢伙!」簡瑞安有種被全世界蒙在鼓裏的不甘心,下次見面一定要算這筆帳。

「活該,是你先騙我們的。」曼沁笑着堵回去。

「我哪有。」

「還說沒有,你現在一點都不快樂,你根本就不想繼承家業,這全都是為了那兩千萬,對不對?」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失去原有光彩、失去開朗笑容,看到他受傷、受委屈,這一切她全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一雙清澄的雙眼含着淡淡的哀傷,埋怨他的隱瞞,他輕嘆一聲,坦白說出和父親之間的約定。

「雖然約定只有兩年,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老爸要怎麼玩我,我有諾言要遵守,還有兩年的硬仗要打,我不要妳面對我那個蠻不講理的爸爸,我不要妳面對我跟別人相親的難堪場面。就算我熬過來了,兩年後,最有可能的狀況就是我一無所有地離開家,我怎麼有臉叫妳等一個窮光蛋,怎麼有臉叫妳跟我一起吃苦受罪。所以,我只好趕妳回去。」

「傻瓜,你趕我回去,我怎麼知道你為我做這麼多?」曼沁紅着眼責備他。

「不知道也沒關係,只要妳過得好就好了,兩年的苦牢換妳一輩子的自由,真的很劃得來。」

她心中一陣強烈的感動,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男人如此的深愛她,她激動熱切地想用自己的雙手抓住他,不顧周遭的反對,不怕未來的困境,只要兩人在一起,一定能超越一切。

「謝謝,謝謝你為我做這麼多,我不知道我能為你做什麼,但是我想跟你在一起。環境再苦也沒關係,只要有你疼惜就不覺得苦,窮光蛋也無所謂,反正我窮慣了,不習慣當千金大小姐。」

「真的?!」害羞的她竟然如此大膽地向他示愛,簡瑞安驚喜交集地扶住她的雙肩。

曼沁噙著靦觍的笑意,用力地點頭,再度地投進他的懷中,緊緊地、緊緊地抱住。

「如果我的春天在這裏,我哪裏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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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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