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哲把重新拿的筷子放到我的手中，然後他回去把魚盛到白色的瓷盤中。
「走，我們過去吃飯。」
我跟着他，痴痴跟住他，回到飯桌邊。
「爸爸好慢……」李彬立刻開始埋怨，「啊，這個不要放在我的面前！」
李哲微微的笑。
「學着吃一點，好不好？」
低沉但是動人的聲音，溫柔的語氣，就好象他的笑容一樣，柔軟，令人安心。
我第一次知道坐立不安是什麼意思，也第一次知道臉紅心跳是什麼感覺……真的，就算是初戀，就算是那些用心去談的戀愛，我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甜蜜的，酸楚的，慢慢的，從心裏發酵，漲滿身體。
抬不起手來，只想轉頭看着他，可是又不敢，於是悄悄的，悄悄的移動視線，跟住他，跟住他。
一點，一點，一點……
把他的面孔，刻在心裏。
「方方，怎麼不吃？」
李奶奶把很大一塊魚夾到我的碗裏。
「……阿，我吃……我在吃呢。」
終於回過神來，覺得自己臉燒得厲害。
李奶奶很慈愛的看我，「你看你瘦得跟什麼似的，多吃點……」
李彬撅起嘴來。
「奶奶好偏心。」
「你也要？」李奶奶作勢夾魚。
「不要那個！」
我們都忍不住笑起來。他也笑，很輕很輕的笑聲，響在耳中的時候讓我的心感覺疼痛。
手又顫一下，但這次，是我把他的筷子碰落到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
我俯下身去，而他，也同我一起彎下了腰。
碰到筷子的瞬間，男人的手，蓋了上來……溫暖的觸感，雖然只是一剎那，卻能讓我立刻醉過去——醉過去，就算這一刻丟掉性命，我想我也無怨無悔。
他收回手去。
「沒關係，其實我自己來就行了。」
「……」
我說不出話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拾起了筷子，放它們在他的手裏，他捏住它們時，我沒有鬆手。
「爸爸？你們在底下幹什麼呢？」
李彬的腦袋也伸到桌下。
「拾雙筷子怎麼拾那麼久……」
我飛快的抬頭，卻狠狠撞到桌子邊緣。
砰的一聲，眼前發一陣黑，
好暈……
「方方你怎麼了？」
「方方？」
不知道後腦勺上有沒有起個大包。
「沒事，撞了一下。」我傻笑。
「笨蛋。」
李彬小聲說一句。
「彬彬！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說話。」李爺爺老是老了，但耳朵很靈。
我是很笨，所以不打算反駁他……頭好暈，眼前有星星在閃閃發光。
「來來，喝點魚湯就沒事了。」
李奶奶幫我盛滿滿一碗湯。
魚湯是乳白色的，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這個給你。」
李哲遞過來一把勺子，我扭頭看他，他微笑着，黑色的眼睛象海一樣，看不到底。
「謝謝你。」
輕輕喝一口，清甜的味道立刻從喉嚨滑下，佈滿四肢百骸。
「好喝么？」
他問我。
我點點頭，「恩，好喝！」
真的好喝，但就算這是毒藥，我也會這樣回答。
他轉過頭去，「彬彬聽到沒有，來，喝點試試。」
男孩子撅著嘴，「不喝不行啊……」
死小孩，有這樣的老爸還嫌東嫌西，是我的話肯定對上帝高歌哈里路亞了。
終於安下一半心來靜靜喝湯吃菜，另外一半心還在偷看李哲，那個笑起來很溫柔很溫柔的男人。
我愛上他了。
我知道，我愛上他了。
一見鍾情，心的鐘情，沒有慾望，只在視線相連的一瞬間就把所有心情交出去的鐘情。
我從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所以有些慌亂，有些甜蜜，又有些不知所措。
怎麼辦呢？
要怎麼辦呢？
告訴他么？吃過這頓飯以後告訴他？但他會不會接受，他有一個兒子……他是結過婚的男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接受。
或者，不說？
悄悄的埋着，把所有的感動埋掉，不告訴他？
李彬心安理得享受着他那溫柔的父親給予他的溫柔，他向他撒嬌，而他微笑着，靜默的微笑。
心好疼。
一點點的，疼到骨頭裏……
回到家的時候，我很累。
是一種很特異的疲倦，四肢懶洋洋的，可是心情卻非常激動——
想哭，想笑，想大聲唱歌，想蜷起身體，靠在某個溫暖的地方……
怎麼會那麼容易就愛上一個人呢？
全心全意的，什麼都不在乎的，就把自己交了出去，根本不去考慮結果會是什麼，甚至不知道那個人，他是怎樣的心情。
只是愛他。
很愛，很愛，很愛他。
他的外套我還穿着，出門時李奶奶讓他明天再過來取。慢慢的，我把臉埋進外套里，香煙的味道，溫暖的感覺，就好象這個人，一直擁抱我。
從沙發上坐起來，我摸摸自己的臉，很燙，熱熱的象要炸開一樣。
終於忍不住趴下去抓起了電話。
「喂？」
「阿哲阿哲……」
從來沒有哪次象現在這樣喜歡過他的名字。
「方方？你吃錯藥了？幹嘛，你說你多久沒過來了。」
「你在酒吧？」
「是啊，你知道阿藍有多擔心你……」
「阿哲！」我打斷他的話，「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他忽然沉默下來，我知道，他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說吧……」
我看着不遠處的窗戶，眼神漸漸迷離，「我見到他了，我知道，就是他。」
「……誰……」
陳哲說話時給我的感覺，很艱難很艱難。
「他叫做李哲，我愛上他了，真的，我愛上他了。」
陳哲又開始沉默，於是空氣重新寂靜，我閉上眼睛，把冰涼的話筒貼到面頰上。
「方方……你真的……」
無聲的笑着，我深深吸氣又深深呼氣。
「是的，我真的愛上他，再不會有誰，會讓我這樣的愛上……」
如果生命的渡船上只有一個擺渡人，我相信，就是他，就是他。
「……那阿藍呢……」
我終於從神遊中轉了回來，「阿藍……他在不在……」
「在。我說了，他一直很擔心你。」
「阿哲……」
我聽到他很重的嘆氣，「方方，你約個時間跟阿藍說清楚吧。」
「恩，我知道。阿哲，你……替我高興么？」
他笑。
「高興？你和那個李哲成了沒有？」
「……沒有……」我終於從天上掉了下來。
「等你成的時候再問我高興不高興。」
陳哲掛了電話。
夜風忽起，窗帘揚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哭。
中午加了班，到下午時終於可以準時下班。
沒坐公車，叫輛計程車直接去了酒吧。
「林雨！」
酒吧剛剛開門，林雨和小丁在吧枱邊收拾東西。
「方方你今天怎麼那麼早？」
她抬起頭來，把落到臉旁的頭髮弄到耳後。
「經過我一個多禮拜的拚死苦幹終於把本來還要做一個禮拜的事做完了……」我哈哈的笑，「老闆說明天也放我的假！」
「你可以連休三天！」
小丁有些羨慕的看我。明天是禮拜五，加上周末兩天，幸福的三天。
林雨也笑，「既然沒事就過來幫我好了，阿藍周末要考試。」
阿藍……
「對了，阿藍呢？」
還有陳哲，我看看錶七點，他應該到這裏的。
「阿藍八點過來。想他了？」
林雨眨眨眼睛。
我沒有臉紅，只是低下頭去。
「方方？」
陳哲沒有告訴她，他沒有說出我動心的那件事。
「喔，我去吃飯，林雨你們吃了沒有？」
林雨沒說話，只定定看住我。
瞬間的慌亂后，我迎向她的視線。
「吃了……你自己去吃吧，阿哲再過一會兒就會過來。」
她在嘆氣么？為什麼她轉身的時候，我感覺她的手有些發顫？
從高高的椅子上下來，轉過身，卻看到陳哲剛好進門。
「阿哲。」
「方方，林雨，小丁。」他跟我們打招呼，很快走過來坐下。
「我……」
剛想說要去吃飯，卻見陳哲朝我招手，讓我坐到他旁邊去。
……先聽他說什麼吧，反正我不餓，晚些吃也沒關係。
「方方你喝什麼。」
「橙汁。」
小丁把橙汁和啤酒放到我和陳哲面前。
「考慮好了？」
陳哲拿出煙來點上，林雨狠狠瞪他一眼，但還是遞過來一個煙灰缸。
「考慮好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心虛。
「什麼？不要告訴我你昨天打那個電話是開玩笑。」
但他知道，那不是開玩笑，他知道，我是真正動了心。
「不用考慮。」我開始嚴肅起來，「就算昨天沒有那通電話，結果還是一樣，只是時間的長短問題罷了……」
煙圈慢慢升了起來，陳哲的眼神有些迷惘。
「你確定是那個人，你確定這一次是最後一次？」
我看看他，斟酌應該怎樣開口。
「我確定是他。」這一點，我堅信不會有改變。
「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最後一次……」
「哈哈。」陳哲冷笑，「你確定是他，但你不確定是不是最後一次？既然是他，這次為什麼還不是最後一次？」
我皺皺眉，陳哲是怎麼了？
他以前聽到我有新男友時從不會這副德行啊……就算不開心，他也不會這樣說話。
但我還是耐心回答他，「因為不知道他會不會接受……」
「他有個兒子。」
「兒子？」陳哲終於還是被啤酒嗆了一口，「咳咳，你說什麼？」
林雨過來，「你們在說誰有兒子？」
我看看陳哲，他也在看我，林雨看看他，又看看我。
小丁咳嗽一聲，「雨姐，這個放哪裏？」
「那邊。」
我看着她，慢慢開口，「林雨，我遇到他了。」
「誰？」
她不動聲色。
「還有誰？你以為方方說遇到的除了那種人還有什麼人？」
陳哲抓住杯子，聲音壓得很低卻充滿了我從未聽過的憤怒。
是憤怒。
我咬住嘴唇，不知道是他有毛病還是我不對了。
「阿哲！」林雨吼他一句，然後她轉頭看我，「方方，他是誰？」
「他叫李哲。我愛上他。」
我真的愛上他。
陳哲想說什麼的樣子，林雨瞪他一眼，他轉過頭去。
「你怎麼知道你愛上他？」
我搖搖頭。
「一見鍾情？」
我點點頭。
林雨想了想，「但你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經歷不是么？你怎麼知道就是他。」
「不，林雨，你不明白……」
那樣的經歷，每個人就有一次，有些人很幸運遇到了，而有些人，也許一輩子都遇不到。
她低下頭去，抬頭時眼睛閃亮。
「好吧，就算真是他……你剛才說他有兒子？」
「……是……彬彬十六歲，今年剛滿。」
李爺爺說的，他說李彬剛過了生日，在飛機上過的。
「彬彬？」
陳哲轉過頭來，眉頭皺得很緊。
「李哲的兒子。」
林雨愣了半天，「我的天，你是說你喜歡的那個人有個十六歲的兒子？天啊……」
「是我愛上的人。」
不是喜歡的人，我糾正林雨。
「方方你瘋了！那人多大年紀？他，他到底是不是gay？」
李哲三十八，我想，他不是gay。
或者他是？要不他不會跟他妻子離婚……我很天真的想。
陳哲鐵青著臉，把第三杯啤酒灌下肚去。
「小丁！」
林雨看看他，「阿哲我可告訴你，今天你只能喝五杯，明天你還得上班去……小丁，還有兩杯，加上這杯就只剩一杯了。」
小丁給陳哲倒滿了酒，「我去招呼客人。」說完就溜走了，剩下吧枱邊三個人繼續互瞪。
「阿哲你到底怎麼了……」我嘟囔著，「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你以前也沒有說愛上一個大你十幾歲的老頭子。」
「他不是老頭子！」
雖然他大我十一歲，但他絕對不是老頭子。
「方方……」林雨看看陳哲然後她輕輕對我說，「你有時就是很衝動，好好想想，也許明天醒過來就會發現……」
「不，你不了解我。」我打斷她的話，「你問問阿哲，他知道我的動心是真是假。阿哲，你最了解我，是不是？」
或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林雨的臉忽然變得蒼白，她看向陳哲，呢喃著，卻不知道在說什麼。
陳哲沉默著，卻很堅定的點頭。
林雨飛快轉過身，不說一句話進了裏間。
我有些奇怪，「阿哲，她怎麼了？」
「別管她。」陳哲的聲音很悶，聽起來怪怪的。
這是怎麼了，怎麼每個人都變得我看不懂了？我不過是遇上自己真正愛的人，怎麼每個人都跟着我神經起來？
陳哲把煙摁熄在煙灰缸里。
「算了，你覺得好就好，我不是你，我怎麼知道你怎麼會愛上誰……」他看着杯子，「你知道，每個人都希望你幸福。」
「方方！」
有個人從身後緊緊抱住我，他的唇落到我的耳朵上，濕熱的親吻。
「阿藍？」
他象只大狗一樣靠着我撒嬌，「方方你終於來了，你想我了么？你終於肯來見我……」
「阿藍……」
我與他面對面，我捧住他的臉，椅子很高，但他也很高，所以他的臉，就在我的眼前。
男孩微微的笑。
「方方你怎麼了？想我想到哭……」
我抬起頭來，我在哭？
陳哲仍然沉默著，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塊折得很整齊的手絹遞過來，阿藍接到手裏，很溫柔的撫上我的面孔。
「貓臉，花貓的臉。」
「你見過貓哭？」我不喜歡他這樣形容我，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為了什麼哭。
「沒有，但我第一次看到你哭。」
他很溫柔，那雙大大的手卻象個女孩子一樣，撫摸時那樣細膩。
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靜靜看他，雙眼模糊。
「怎麼眼淚越擦越多？」
阿藍看看手絹，又看看我。
「方方，水龍頭關不上了喔。」
我伸手抱住他，把臉埋進他的頭髮，淚水洶湧而出。
「傻瓜……」
誰在說我？誰說我是傻瓜？
我方永恆那麼聰明，怎麼會是傻瓜？
我明明是笑着的，明明是很輕易的明白一切握住一切，怎麼會傻？
有隻手伸到我的髮絲中，我知道，那是陳哲……他原諒我了，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但我知道，他原諒我了。
鬆口手，阿藍仰了頭。
「終於不哭了？」他很孩子氣的笑，「我看看，眼睛紅了沒有？紅了的話可就不是小貓了……」
「那是什麼？」小丁從旁邊過去插一句。
「兔子！三瓣嘴唇的兔子！」
我忍了忍，卻還是笑出來。
「還要小孩子來哄你……方方，你比孩子還孩子。」
陳哲又開始調侃我。我悄悄鬆口氣，沒有反駁他。
林雨從後面出來，她看到阿藍。
「阿藍，快換衣服做事，小丁一個人忙不過來。」
「遵命！」
阿藍飛快在我臉上親吻一下，然後他放開我，「乖乖等我下班。」
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他已經消失在了吧枱後面。
林雨看看我，很勉強的笑笑。
「方方，你趁現在好好想想要怎麼跟他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