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把孩子帶走。帶的遠遠的,絕對……不要回頭。」

年僅十一歲的楚揚,不懂娘所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今夜,他是早就上床睡著了的,卻在半夜被管家匆匆喚起,套好衣物,甚至收拾了個包袱,接着,便被牽到娘親的面前。

娘的絕世容顏絲毫沒有笑容,只結著薄薄的一層霜,凝若冰雪、神色肅穆。

「……娘?」楚揚畏怯的開口探問。

爹呢?為什麼沒看到爹?為什麼一向熱鬧的楚家莊里,如今只剩娘和一乾女眷躲在這莊子的最深處?

而且,為什麼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着無止盡的恐懼?

「娘,爹呢?」

他的話語才一出,站在娘身後的奶媽和女婢們,便輕聲啜泣起來。

「少爺……」

「少爺,老爺已……」

「別說。」楚夫人搖頭,阻止這些婢女丫鬟們,將楚老爺已在半夜被押入官府斬首的訊息告知楚揚。

他還這麼小啊,怎能承受如此大的痛苦?

「揚兒。」楚夫人微微彎下身子,憐惜看着楚家唯一的命脈。「你是娘的命,只要你活着,娘就心滿意足……」

聽到這句話,管家身軀輕顫,他已聽出楚夫人話語中的決絕之意。

「夫人……」

「楚福,你不用多說,我決定的事情,就再也更改不得。」

管家跪下,沙啞著聲音出言勸阻。「夫人,事情還沒有到這種地步,他們要楚家的家產,就給他們,只求他們放過楚家人大大小小數百條命……」

「若會放過,就不會殺了老爺。你還不懂嗎?楚福,他們既殺了老爺,就會把事情做絕,錢也要、人也要……」

楚夫人說到此處,握著匕首的素手,更加用力握緊。

她不會讓白家得逞的。

白家一心看上楚家的財富、看上自己的容貌,於是勾結官府、硬是栽了個罪名在老爺身上,而且判了斬立決。

下一步,那昏官就會將楚家家產充公、楚家女眷全數充為官妓。

她寧死,也不能辱了老爺的名聲、毀掉自己的清白。

楚夫人凄絕的看着楚揚,她多想一直看着自己的兒子,看着他長大、看着他成家立業,但是,終究是不能了。

「楚福。」楚夫人將眼光轉開,不再凝視楚揚。

「是,夫人……」

「將揚兒帶走,帶去鄰縣的章家,求他們收留。」

「夫人!」

管家哭着跪下,憂傷之情再難自抑,楚夫人卻出奇冷靜,幽幽開口。

「揚兒和章家的小姐已訂過親,章家沒有不收留揚兒的道理。」

她輕頓一下,嘆息道:「若他們不收留……也怨不得他們。白家家大勢大,誰能不怕?只是,要累的你將揚兒扶養長大,這是楚家對不起你。你才三十多歲,卻讓你負上如此重擔……」

「夫人!請您千萬不要這麼說!楚福的命本就是老爺夫人的……」楚福一個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娘……」小小年紀的楚揚,再怎麼不懂事,也知道楚家遭逢大難。

他想哭、卻又哭不出聲,只覺整個人像是浸在水裏一般冰寒。

「楚福,我只求你能看着揚兒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為楚家開枝散葉。要教導他做人的道理,以後揚兒再也不是千金少爺的身份,若他任性,便嚴加斥責,絕不可寬容以對。」

「夫人──」

「若章家收容,則要湧泉以報;若章家恩斷義絕,那麼也絕不可沒了自己的身份,要堂堂正正、抬頭挺胸的離去,不要讓人小看楚家。」

楚福聽着,只是哭着點頭,握住楚揚的手卻是更加的使勁了。

「娘,為什麼要說這些?」楚揚用力掙脫楚福的手,衝上前去撲進娘的懷裏,但娘不像以往一般抱住他,反而將他輕輕推開。

「揚兒,以後要聽楚福的話,知道嗎?」

「娘!」楚揚叫喊,卻被楚福抱開。

「楚福,我話已說盡,走吧!」

聽到夫人的交代,楚福默默點頭,緊抱住踢打不已的楚揚,往門外走去。

「不要、不要!我不要走!我要陪着娘!」

楚揚的小小心靈,已隱約知道即將來臨的厄運,他卻什麼也不能做。

楚福咬着嘴唇,才踏出門坎,便聽得背後傳來夫人平靜的聲音。

「千萬……莫回頭。」

接着一聲悶哼,眾婢女慘呼哭泣,楚揚心下驚駭,掙扎的力道更大。

「娘!娘!」

「少爺,不要看。咱們走吧,少爺……」

楚揚發現楚福的手打算遮在自己雙目之前,便張嘴用力往那隻大掌咬下,趁他痛呼時,楚揚從他懷裏掙脫,轉身想往娘的方向跑去,才一轉,整個人便傻住了。

剛剛還在說話的娘,此時已倒卧在血泊之中,素白的衣衫染成一片赤紅,纖白的頸項上,被劃出一道極長的口子,鮮血汩汩而出。

娘的手還緊握著匕首,雙眼死不瞑目的張著,深邃的瞳里,寫滿對這世間的怨恨。

「娘──」

楚揚凄厲的哭叫聲,在漆黑的深夜回蕩。

楚揚不記得是怎麼離開楚家莊的,只記得自己死命的哭喊、尖叫,被抱在楚福的懷中,騎在快馬之上平治。

爹怎麼了?娘的屍身又該怎麼辦?為什麼楚家會變成如此?他以後又該何去何從?

他找不到原因、也不知道結果。一夕之間,楚揚被迫長大,從一開始的不停哭泣,到最後蒼白著小臉,不發一語的沉默。

「少爺,就快到章府了,您忍一忍。」

見楚揚的臉上毫無表情,只是淡漠望着前方,楚福不禁心疼。這是那個一向愛笑、愛鬧的少爺嗎?

大雪紛飛,漫天而來的白絮撲鼻蓋面,騎在馬上的楚福,一邊拉緊韁繩,一邊把懷中的少爺摟的更緊。

「少爺,冷不冷?」

楚揚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着像是要覆蓋整個世界的白雪。

他們在清晨抵達章家硃紅色的大門前。章家佔地廣大,長長的圍牆一望無際,而在大門上,懸著兩個紅燈籠。

章家很快的就有人出來將兩人迎進。

此時,楚揚在楚福的臉上看到笑容和希望。

「少爺,太好了,章家或許會收留我們。」

但是,當見到章老爺時,他的一句話,打碎楚福臉上的笑容。

「抱歉,章家不能留你們在此。」

「為什麼?」楚福大驚,不敢置信的開口。

「白家已撂下話,誰敢收留楚家人,便和楚家莊有一樣的下場,我實在鬥不過他們。」章老爺背着手,站在堂前,自始至終都不願意正眼相對。

「可是,楚章兩家的交情並非一般……」楚福着急的將楚揚拉到前面來,指着他腰間玉佩。「少爺跟您家小姐早已訂親,您怎麼可以……」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很抱歉,這樁婚約,就當做沒有發生過。」章老爺揮了揮手,叫人拿來幾錠金子。「這些就當做你們路上的盤纏……儘管我不能相助,但是,我也不願意看到故人之子,就此流落街頭。」

楚福結舌,這可是在打發乞丐?

「章老爺,我們並非前來要錢──」

話還沒說完,章老爺已招來外頭的幾名家丁護院。

「來人,送客。」

「章老爺!」見護院圍上,楚福慌張護住楚揚。

章老爺說完話,再無停留,轉身便往內堂走去。

而楚福和楚揚,一塊被家丁「護送」出門。

外頭還落着大雪,硃紅色的大門卻在他們眼前緩緩掩上,任憑楚福再怎麼往門上敲打,沉重的大門仍舊沒一分半毫動搖。

「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少爺?!」

楚福驚慌失措的一直敲著門板,但裏面的人彷佛皆未聽聞,絲毫不理。

沒用的!再怎麼敲,對方也不會開門。楚揚心中已然了悟。

見楚福不理會自己,只是慌張的希望章家開門,楚揚走到一旁圍牆牆檐之下,拿起腰間玉佩靜靜端詳。

這塊半月型玉佩,他自小就一直配掛着。據說,章家的小姐,配戴着這玉佩的另外一半,兩個玉佩合起,便是一個完整的圓。

他的白玉上,浮雕著鳳,而另外一塊,則是凰。

打從他們訂下婚約開始,兩個從未謀面的人,就因為一塊玉而結下良緣。事到如今……這塊玉,又能代表什麼?

想到這,楚揚突然聽到遠處傳來馬車的咯登聲。揚起眸,他看見在緩緩降下的落雪中,迎面而來一輛妝點華麗的馬車,最後停在章家大門前。

車夫從前方的座位跳下,走到馬車旁將小門打開,一個綁着雙髻,約莫十四、五歲的丫鬟跳了下來,再回頭朝車裏恭恭敬敬的說道:

「小姐,到了,下車吧!小心別摔著了。」

「我知道。」

細嫩的聲音從車裏傳出,接着,一雙蔥綠繡鞋輕巧的從車裏跨了出來。

「還在下雪呢!」丫鬟將手上上好白裘,往那踏出馬車的小人兒身上套。「穿着吧!暖著點。」

「知道了。」

白玉般的小人兒有些不耐煩的回答,偕同丫鬟準備入章家大門時,瞧到拍著門板的楚福、和站在一旁檐下的楚揚,驚訝的輕噫一聲。

「哪來的乞丐……」丫鬟蛾眉微皺,低喃出聲。

她瞧楚福一身下人的裝扮,因為冰雪浸濕,看起來格外狼狽,身旁又站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直覺認定兩人,是因為饑寒交迫前來討飯的乞兒。

「走吧,小姐,別管他們。」

她護著小姐打算直接入府,但小姐卻直盯盯的瞧著那站在檐下的男孩。

「小姐?那只是些乞丐,不關咱們的事,老爺若知道您在外逗留,又會不高興的。」

年幼的章如雪,絲毫沒把她的話聽進耳里,逕自走到男孩面前。

「你是誰?為什麼站在這裏?」

稚嫩天真的語氣,讓本來心就已冷的楚揚,更像是生了一根刺,緊閉嘴巴不言不語。

他直到現在才看清楚這位小姐的模樣。粉嫩的臉蛋兒精緻絕倫,一雙靈活大眼像是要滴出水似的轉,小小年紀,卻已出落的如池畔蓮花清麗。

她拉着自己狐裘的雙手,和四周降落的雪同等白皙。

白裘裏頭是件嫩綠的衫子,再往下瞧,楚揚瞧見她的腰間,系著半月型白玉,竟和自己的配成一對。

那麼,眼前的這女孩兒,豈不就是……

「你是……章如雪?」

章如雪這下更驚訝了,一雙大眼在他身上滴溜溜的打轉。

「我是啊!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楚揚下意識將自己的玉佩握住,不讓眼前的麗人瞧見。

「你是誰?」

見章如雪再問,楚揚撇過頭去,不願作答。

章如雪嘟起艷紅小嘴,她是看這男孩站在檐下一直發抖,覺得很可憐,才過來問問的呢!怎麼這傢伙的架子這麼大,連回都不回一聲。

可這男孩長的可真是好看!眉目分明、面貌俊美,年歲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是,表情陰鬱的叫她害怕,他沒有這年紀該有的無憂無慮,反倒深鎖濃眉,像是背負了極大的哀痛。

章如雪的心上,泛起些微對男孩的同情之意。

「您是章小姐?」楚福在一旁聽到,連忙走了過來。「我們家少爺,便是您的……」

「不要說!」

楚揚知道楚福想做什麼,急忙大吼,讓所有人皆嚇了一跳。而楚揚吼完,恨恨的抬頭瞪着楚福。

「你忘記娘說過什麼來着?她說過,絕不可以辱沒咱們的身份,即使被拒絕,也要抬頭挺胸、堂堂正正的離去。而你呢!你現在在做什麼?你要去求那些害怕權勢的人,讓我們寄人籬下嗎?」

話還沒說完,楚揚的眼眶已經紅了。

楚福一直待在章家門口,已讓他感到痛苦難過,如今,還要對一個九歲的女孩說明他們的處境嗎?就算說了,她能幫他們?不要傻了!

他不甘心!那些害他家破人亡的人、那些在他最急迫、最需要幫助時棄他而去的人……他怎麼能放過!

聽到這裏,楚福羞愧的低下頭去。

他太過慌張,以致於連夫人臨終前最後的話,都拋到腦後。

「我們走吧!以天下之大,難道就沒有我們容身之處?我就不信白家有這種能耐!」楚揚拭去眼淚,咬着牙恨恨的說。

「是,少爺。」

一旁的章如雪,對於楚揚的話完全無法理解,但至少有一件事她聽的懂,那就是──這個男孩打算離開此地。

章如雪慌張的開口。「等等!」她轉頭吩咐丫鬟。「你去拿些銀兩、衣物給這兩位。」

「可是……」丫鬟欲言又止。

「你在猶豫什麼?爹爹不是常賑濟那些貧戶、乞丐嗎?拿一些物資又有什麼打緊,不會有人怪罪你的,快去。」

聽到貧戶、乞丐這些辭彙,楚揚更是寒了心。果然,章家人從上到下都是一樣的,根本不把別人看在眼裏,所以,他絕不要章家的東西,一分一毫都不要!

章如雪不知自己孩子氣的無心之言,等於在楚揚破碎的心上再劃下一刀,難以修復。

「那您先進去,要是凍壞了身子,老爺可要罵我了。」

見丫鬟哄著小姐進了大門,楚揚凝視着章如雪皎白如月的背影,低聲說道:

「我們走吧……我不想再待在這裏,一刻都不想。」

「是,少爺。」

楚福應答,見到少爺冷到發抖,卻又強撐,連眼淚都不肯落下的模樣,着實讓他心疼。少爺還小,若能得到章家庇護,想必可以得到如同以往的生活。

但是,既然章家不願收留,以後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等章府的丫鬟拿着銀兩和衣物走出大門時,兩人早已不知去向。

這一日的事情,在章如雪九歲的記憶中,只是過往雲煙。

真正讓她銘記在心的,是幾日之後,爹將她叫進堂上,告知和楚家解除婚約之事。

打從她懂事開始,就知道自己已和楚家的少爺訂下親事,只要等她及笄,楚家便會前來迎娶。

她不知道楚家的少爺究竟是長什麼樣子,只能偶爾撫摸著腰間的白玉,凝視上面的凰,等待嫁入楚家那一天的到來。

這一切是如此順理成章,彷佛命中注定,現在爹卻突然告訴她,婚約解除了。

為什麼?她問。

爹沒有回答,只是揮手要她走出大廳,不許她多問。所以,章如雪自始至終,不知道原因為何,只從婢僕口中隱約聽到,楚家家破人亡的消息。

他的家毀了,那麼,他的人呢?可還安好?

婚約解除后,章如雪將腰間的白玉卸下,收入錦盒的最深處。

她曾經這樣撫觸過的白玉、她曾經以為註定的良人……將白玉放入格子中的那一刻,一個念頭掠過章如雪的心上。

──原來,他們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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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商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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