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怦咚、怦咚……

暗巷裏，巧柔蜷著身子蹲在牆角邊。雖然一路並排到巷子口的摩托車，恰好能遮住她小小的身子，但是心跳劇烈的程度，讓她幾乎要擔心會不會因此被發現……

身旁，祈振宇也同樣壓低了身子，他正在察看外頭的情況。

「警察走了嗎？」巧柔小小聲地問道。

老天，她的心臟方才差點就跳出來了。幸虧有祈大哥在，否則現在她很可能已經坐在警車裏了。

確定巡邏的警員沒有追上來，祈振宇這才稍稍放心地蹲下身子。

「應該沒事了，不過我們還是等一下再出去比較保險。」

「……祈大哥，真不好意思，連累到你了。」巧柔訥訥地說道，一張小臉垂得低低的。

她不說還好，一說，祈振宇的臉又臭了起來。

「我早就警告過你了，誰叫你不聽？」真是的！害他也不得不跟着一起避警察。

活了三十一年，他還沒幹過這麼丟臉的事情，這要是傳進弟兄們耳里，他這個小隊長還要不要做人啊？

「對不起嘛，我不是故意不聽你的話……只是我現在真的很需要一筆錢，而且，大家都說擺地攤是最快的方法！」「你……」

聽她這麼一說，祈振宇原本要罵的話也罵不出來了。

他下意識地別開臉。

「你……缺錢用嗎？」

「嗄？」巧柔回頭望着他，臉上明顯的有些尷尬，「其實也不算缺錢啦……我偷偷跟你說，你千萬不要告訴我媽喔！其實，我是想賺點錢，把店裏那台老是出故障的舊冷氣機給換掉，這樣我媽工作起來就會比較舒服了。」

「這種事情為什麼不能讓你母親知道？」

「呃……我想給她一個驚喜嘛！」她敷衍地笑着。

開玩笑，要是讓她媽知道她不是到什麼貿易公司實習，而是跑來擺地攤賺外快的話，她肯定又要自怨自艾地哭上好幾天。

祈振宇瞪着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需要錢的話，我這邊有。」

不過是一台冷氣機，要不了多少錢的。

再說，要不是江凱元出了意外，她們家應該不至於連買一台冷氣機都有困難。

既然這個局面是他一手造成的，那麼就算花光他所有的積蓄也是應該的，如果，花錢能夠讓他的良心好過一點的話……

聞言，巧柔怔怔地望着他好一會兒。

「祈大哥。」

「嗯？」

「你真好。」她忽然間好感動地說道，「你是我遇過最好的人。」

什麼？祈振宇錯愕地怔住，目光對上那張微笑的、閃閃發亮的小臉。

他從來就不喜歡別人刻意的好話，尤其是這一刻，他的胸口更因為她由衷的讚美而感到微微地緊縮著。

這丫頭……到底該說她單純，還是說她蠢呢？她簡直就跟她死去的哥哥一模一樣，對人性過分樂觀了！

他忍不住懷疑，要是有一天，她知道她大哥江凱元的死和他有關，她還會用這種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說他是個好人嗎？她會嗎？

他眸光一黯，「話不要說得太早，你根本就還不了解我。」語畢，他撇開臉，刻意忽略心中那股莫名的、患得患失的感覺。

「我的直覺不會錯的，我很會看人。」她不服輸地昂起下巴。

「是嗎？」祈振宇嗤笑一聲，「那麼你倒說說看，我究竟好在哪裏？就因為我答應借你錢，所以在你眼中，我就是個好人了？」

什麼？巧柔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怎樣，答不出來了吧？」祈振宇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她一眼，卻看見她受傷的表情。

「好過分，你一定要曲解我的意思嗎？」她緊抿著唇，一雙燃著熊熊火焰的大眼，讓祈振宇噤了聲。

是啊，他是說得有些過分了。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斂起笑容，「不過……我還是奉勸你，別太相信直覺這種東西。我們兩隻眼睛所看到的都未必是事實了，更何況是感覺這種抽象的東西？你知道嗎？有時候，最壞的人看起來反而最無害，就像……犯下殺人罪的，往往都是死者最親近的人，因為毫不設防，所以才給了歹徒下手的機會。」他看着她，黑眸里閃動的寒光，令巧柔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

「沒……沒那麼可怕吧？」

「總之，防人之心不可無。」他斂眉說道。

單純是很好，不過單純和愚蠢有時候只是一線之隔，他可不希望她的天真到頭來害了她自己。

就像，如果她對他過於信任，總有一天，她會很失望的……

防人之心不可無？

一旁，巧柔默不作聲地打量着他。

這道理她也明白，可是，她不想防他呀！

如果他是壞人的話，就不會陪着她一起擺地攤、躲警察了，更不可能故意講一些可怕的例子來嚇唬她，讓她對他有防心。

祈大哥這麼關心她的安危，怎麼可能會是壞人呢？

嘴角一彎，她忽地感到胸口有些甜滋滋的。

怎麼辦？她發現自己真的是愈來愈喜歡祈大哥了！

感應出那兩道不尋常的目光，祈振宇回頭睨了她一眼，「看什麼？小鬼。」微翹的薄唇很自然地勾出一個性感的弧度。

嘩……

捧著胸口，巧柔再一次為了那迷人的笑靨，當場心跳怦怦地屏住了呼吸。

老天，他笑起來真的是太好看、太迷人了，簡直是秀色可餐啊！只可惜他不愛笑，否則身旁肯定圍滿了各色美女。

唔，說到美女……

剛剛祈大哥叫她什麼來着？小鬼？

愉悅的心情霎時像被潑了一盆冷水，她忍不住低下頭，瞄了一眼自己稍嫌平坦的胸部。

好吧！就算她確實有些發育不良好了，可是未必每個男人都喜歡那種胸大無腦的女人吧？像她這種「小巧可愛」的智能型美女，應該也會有人懂得欣賞的，對不對？

「怎麼了？」見她一直低頭不知瞧着什麼，祈振宇不禁奇怪地問。

「唔……沒什麼啦！」她訕笑。

「對了，祈大哥，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耶。」

「什麼事？」

「那個，你今晚……只是剛好路過嗎？」她咬着唇，有些羞澀地問道。

如果祈大哥是專程來找她的，那就太好了。

雖然她已經二十一歲了，可是卻從沒談過戀愛。她的家人將她保護得太好，可謂滴水不漏，所以，她從來沒有機會和同年齡的男孩子接觸，更不知道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也因為如此，現在的她，真是分外迷惘啊！

她不明白為什麼只是這樣看着祈大哥，她便會感到胸口發燙、呼吸急促？為什麼只要一想到他的身旁很可能有除她以外的女人，她就感到好沮喪、好難過？

她好像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她戀愛了嗎？或者……這不叫戀愛，而只是單純的仰慕？

畢竟祈大哥是那麼出色又不可多得的一個好男人，任何一個女人見了他，都會為他臉紅心跳的，不是嗎？

「祈大哥……」遲遲沒聽到他的聲音，巧柔於是把臉湊到他的跟前。

這一回，祈振宇沒辦法再裝作沒聽見了。

他僵硬地回頭，視線落在她的臉上。

那張白皙小巧的臉蛋離他好近，如星子般閃爍的大眼，天真又帶點羞澀地望着他，小小的兩片唇瓣，看起來鮮嫩欲滴……倏地，他感到自己的心臟異常激烈地鼓動了一下。

他忙撇開臉。

「是啊，我只是剛好經過而已。」他清了清喉嚨，口是心非地說道。

「喔，這樣啊……」

他的回答令巧柔好失望，為了掩飾內心的尷尬，她只能幹澀地扯唇一笑。

唉，胸口好悶……

笑完，她嘆口氣，垂眸瞪住地板。

巷外人來人往，雜沓的影子延伸至他們躲藏的一角，彷彿走馬燈，她看着看着，一張臉漸漸埋進兩膝之間，只露出兩隻眼睛。

在她的身旁，祈振宇始終不動聲色地斜覷着她。

剛才，他差點以為自己對她動心了……

不會吧？這丫頭才幾歲而已，根本還是個孩子，而且重點是……她是江凱元的妹妹！

他相信自己之所以會在乎她、對她好，完全是基於一種贖罪的心態。為了不讓自己被那該死的罪惡感淹沒，所以他才會急於保護她。他對她，甚至連兄妹般的感情都談不上！

沒錯，事實就是這樣。

他吸了口氣，起身的同時也順便拎起地上的包袱，「走吧！應該沒事了。」語畢，正奇怪飛掠過眼前的小小暗影是何物，忽地就聽見她尖叫起來，旋即整個人撲到他的背上。

「救命啊！蟑螂！蟑螂！」

巧柔閉着眼睛尖叫着，兩隻手下意識地緊緊攀住他的脖子，整個人就這麼掛在他的背後。

Shit！這丫頭在幹嗎呀？

祈振宇被勒得差點斷氣，他漲紅了臉咬牙道：「喂……江巧柔……你快點下來！」再不放手就要出人命了！

「啊！又飛過來啦！」她持續尖叫着，還該死地使出吃奶的力氣，拚命地往他身上再爬高一寸。

想不到，他的命令居然也有失效的一天……

祈振宇當下火大地扔掉手中包袱，以驚人的力道反手將她拽至身前。

可惡，叫得他耳膜都快破了！

「哪來的蟑螂？」他兇巴巴地問道。

只見她兩眼緊閉，還能空出一隻手指向左邊……果然，一隻褐色的長須怪物貼在牆上，顫巍巍地爬了幾圈之後，又準備起飛。

祈振宇翻了個白眼，長手一撈，抓了鞋子「啪」地將它打下地。

「好了，打掉了。」他瞥了一眼地上扁扁爛爛的蟲屍。

真是的，蟑螂有什麼好怕的？

他回頭正想開罵，粗礪的下巴卻驀地撞上一片柔軟光滑。

是巧柔。她動也不動地賴在他身上，溫熱小臉深埋他頸窩，淺淺的、暖暖的吐息搔癢着他……

完了，他的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江巧柔……你可以下來了。」他拍拍她的背，裝作若無其事般。然而，這個動作卻讓他的大掌不經意地滑過她細柔如緞的青絲……

該死，他居然有了「反應」？

屬於少女的清香斷斷續續竄進他鼻間，溫暖又柔軟的曲線曖昧地貼着他，這種情況下，再完美的聖人都很難把持得住。

「喂……你不下來，我們要怎麼回家？」他漲紅著臉，剋制地說道。

「可是蟑螂……」

「已經打死了。」剛才他不是說了嗎？

「你用什麼打的？」

「鞋子啊！」

「誰的鞋子？」她吸吸鼻子，難過地又問。

這回，祈振宇答不出話來了。

他低頭看着地上粉藍色的夾腳涼鞋，還有沾黏在鞋底的乳白色汁液，臉上不禁冒出黑線條。

「你先下來，我幫你把鞋子擦乾淨……」

這樣總可以了吧？服務得夠周到了吧？

他翻了一個白眼，心中第N次覺得自己太衝動也太雞婆的同時，另一個人的心卻已經悄悄地被收買了。

你先下來，我幫你把鞋子擦乾淨。

天哪！這輩子她不會遇到比他更體貼、更溫柔的男人了！

黑暗中，巧柔睜大了雙眼，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臟正撲通撲通地跳着，好大聲。

良久，她抬起頭，迎向他惱火卻十分漂亮的雙眸。

「祈大哥……」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

後面那句話，她當然沒說出口。

怎麼能說呢？她連他有沒有女朋友都還不清楚，這樣說不是很奇怪嗎？

最後，她只能紅著臉，慢慢地、小心地從他胸前滑下來。

「不用擦了，走一走就會掉了。」她彎身撿來一旁的廣告紙，卷一卷，用那紙卷將鞋子翻過來，然後套進自己小小白白的腳丫子，「這樣就好了。」她天真地朝他咧嘴一笑。

「……」

一旁，祈振宇始終瞪着牆，不發一語。

方才她把他當成鋼管攀上滑下的，就已經讓他渾身燥熱，鼻血差點噴出來了，他可不想再因為她彎下腰的舉動，而「不小心」瞥見不該看的景色。

唉……

這丫頭，早晚會被她整死！

「巧柔啊……巧柔？江、巧、柔！」

「嗄？媽，你叫我？」

揉揉瞪得發酸的兩眼，巧柔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什麼事啊？」叫得這麼大聲？

「看看你這孩子……最近老是在發獃，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呀？」江母搖了搖頭，脫掉圍裙在她身旁坐下。

「沒什麼啦！」巧柔訕訕地摸了摸鼻頭上的貼布。

唉！因為太想念祈大哥了，導致她每晚失眠，幾天下來，鼻頭上竟然冒出一顆超大的青春痘。

「媽，芹菜我都挑好了，還有什麼要做的？」她無精打采地說道，眼光不自覺地又飄向門外。

祈大哥最近很忙嗎？怎麼都不見他和其他同事一起來吃飯？

自從那晚之後，已經過了整整半個月了，難道，他都不會想念她嗎？

「沒什麼事了……喔，對了，昨天德威那孩子跟我說今天要過來，怎麼到現在都沒看見人影？你幫媽打個電話問問。」

「王大哥又要來『觀摩』呀？」巧柔詫異地問。

之前王大哥三天兩頭地往店裏面跑，就已經夠奇怪了，沒想到這陣子他更是天天都來報到，難道，他真的迷上做菜了？

「是啊！他還真有心呢！每天都來跟我學做菜，而且一張嘴甜得跟什麼似的。如果他是我兒子，我一定早早把店面交給他，回家享清福去。」江母別有涵義地看了她一眼。

只可惜，巧柔並沒有聽懂她母親的意思，她嘟著嘴，狀甚無辜地嚷道：「媽，你這是在嫌我手藝差嗎？」

她也想早點接手餐館，好讓母親在家裏享享清福啊！是母親不想讓她太辛苦，所以一直不願意把做菜的秘訣傳授給她，否則，現在她的廚藝一定很好了！

「哎，女孩子遲早都要嫁人的，就算你想守着這間小餐館，也得要你未來的老公同意才行啊！」江母繼續暗示道。她現在惟一的牽掛，就是巧柔這個孩子了。

她從不奢望巧柔能嫁入豪門，也不期待她飛上枝頭變鳳凰，她只希望自己惟一的女兒能夠嫁個好老公，婚後幸福而且平安，這樣就夠了。

而就她這幾年來的觀察，王德威那個孩子應該是個不錯的人選。

他不但為人正直，而且對她們家巧柔百依百順、一往情深。前些日子，他甚至還特地跑來家裏對她說，只要她肯把巧柔嫁給他，那麼他願意為了巧柔辭去危險的警務工作，並且努力學習當一名廚師，將來好繼承江家小館。

那時候，她真的被王德威的誠意給感動了。而她也相信，巧柔如果真的嫁給他，婚後肯定會很幸福的！

往常，江母的這番話一定會引來巧柔的嚴重抗議，說她重男輕女、保守、固執！但是這一次，巧柔非但不生氣，她小小的腦袋瓜還忍不住胡思亂想了起來。

未來的老公啊？

她想像自己穿着美麗的白紗，和祈大哥手牽着手，步上紅毯，然後在眾人的見證下，立下相愛一生的誓言……

那些如夢似幻的美麗畫面，讓她兩腮頓時有如火燒，她忙捧起桌上那一大盆挑好的芹菜，轉身躲進廚房。

「別忘了幫媽打電話啊！」江母在她身後叮嚀著。

「知道了！」

進了廚房，她放下手中的塑料盆，扭開水龍頭開始清洗菜梗上的泥土。

母親要她打電話給王大哥，可是她心中卻只記掛着祈振宇。

她該打電話給祈大哥嗎？

她知道他們特勤中隊辦公室的分機號碼，可是這樣冒冒失失地打電話給祈大哥，他會不會覺得很奇怪？搞不好，他還會覺得她很煩……

唉……

長長地嘆了口氣，巧柔將洗好的芹菜放在砧板上，拿起菜刀利落地將它們切成小段。

咦？或許她可以藉著打電話給王大哥的時候，順便問問祈大哥的事情……

正當她這麼想着，廚房外頭就傳來母親興高采烈的叫嚷：「德威啊！江媽媽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咦？你還帶了同事一起來呀？」

巧柔聽了連手都來不及擦乾，便慌慌張張地衝出廚房。

「巧柔？」

見她出來，王德威的雙眼頓時發亮，帶着微笑走向她。

「王大哥……」

相對的，巧柔的反應就冷淡多了。

她一臉焦急地看向他的身後，在確定祈振宇並沒有一起來之後，她難掩失望地轉身便走回廚房，完全無心理會身後那個一臉錯愕的男人。

「江媽媽……巧柔她怎麼了？」王德威大感疑惑地問道。

「喔，那孩子啊？」江母尷尬一笑，「她最近都這樣，你別理她。」

語畢，她淡淡地瞥了廚房一眼。

有些事情，她是該找時間同那丫頭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