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祈大哥，對不起，剛才……剛才……」

「你用不着跟我道歉。」

坐在昏暗的轎車裏，祈振宇終於不必再刻意掩飾自己火熱的雙頰。

方才，這丫頭真的吻了他嗎？

雖然她只輕輕地碰着他的嘴角，可是那柔軟溫熱的觸感，依舊美好得令他不敢相信！至今，他的鼻端彷彿還嗅得到屬於她的獨特馨香，淡淡的，就像夏夜裏的百合。

他再次深吸口氣，讓自己狂亂的心跳緩和下來。

一定是酒精的關係，才會讓那個小小的吻產生如此大的影響力，一定是的！

他轉頭，望着同樣局促不安的她。

「怎麼了？幹嗎一直摸著鼻子？」

「嗄！沒、沒什麼啦！只是鼻子破了點皮……」她尷尬地笑笑。

破皮喔……祈振宇不疑有他地點了點頭。

「你怎麼跑出來了？你不是應該在廚房裏幫忙嗎？」

「喔，那個呀……」低下頭，巧柔努力想着比較合理的說辭，「因為，我聽說你喝醉了，所以就跟着王大哥出來，看看你需不需要幫忙……」只不過王大哥本人並不知情就是了。

方才，當她聽說祈大哥喝醉了酒，而且還是一個人離開的時候，真的好擔心！

萬一祈大哥當真如他們說的，醉得連路都走不穩了，那他要怎麼開車回家？只要一想到祈大哥可能會有危險，她的思緒就全都亂了，就連剛才的事情……她都不曉得是怎麼發生的。

當時，她哪來那麼大的勇氣，自稱是祈大哥的女朋友？還……當眾吻了他？

小臉再一次燒紅，她驀地捧住雙頰。

一旁，祈振宇很不是滋味地緊抿著唇。

看看我需不需要幫忙？哼……應該是看看王德威需不需要幫忙吧？

照她的說法，如果小王沒出來找他的話，搞不好她連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曉得！

呵，想不到自己居然還為了那個吻，而心蕩神馳了好一會兒。

真是個笨蛋！他臉色一冷。

「那小王人呢？他不是跟你一起出來的，怎麼沒看到他？」

「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不過……我想他現在應該已經回店裏去了吧！」

打從一出店門，他們走的就是不同方向，所以王大哥去哪裏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同樣的，王大哥一定也想不到，她現在就和祈大哥在一起……

嘆口氣，巧柔凝眉看向車外。

說實在的，她總覺得王大哥今天有點怪怪的。

雖然他平時就很關心她，把她當成親妹妹一樣呵護，可是他從來就不曾像今晚這樣，一直追問她的私事，問到令人發狂。

真奇怪，她交男朋友有什麼不對嗎？他幹嗎那樣緊張？

「怎麼？你在擔心他嗎？」

見她一臉的心事重重，祈振宇當場只覺得氣悶。

有沒有搞錯？現在在她身邊的人不是王德威，而是他！她就非得在他面前表現出那種思念情人的樣子嗎？

該死的！王德威那小子到底哪點比他好？只不過是嘴巴甜了點嘛，他……

因為自己的想法而錯愕地怔住，祈振宇轉頭，緩緩地對上那雙清澄的眸子。

「擔心『他』？祈大哥，你在說什麼呀？」後者微側着頭，一臉的迷惑。

「……祈大哥？」

「沒事。」

撇開頭，祈振宇有些狼狽地紅了臉。

老天，他在幹嗎？

他……他該不會在吃醋吧？

他一整晚看王德威不順眼，就是因為嫉妒他？嫉妒他佔去了巧柔全部的注意力，嫉妒他能毫無顧忌地追求他想要卻又不能要的女人？

他，居然讓自己愛上了江凱元的妹妹。

「祈大哥，你不舒服嗎？」

一旁，巧柔側着身，很擔心地望着臉色忽紅忽白的祈振宇。

聽那些大哥哥們說，今晚的啤酒幾乎都是被他一個人喝掉的。雖然她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不過，喝了那麼多的酒，肯定是不會太好受的。

她低頭，從口袋裏掏出手帕，然後怯怯地俯身，替他拭去額上的汗珠。

這舉動令祈振宇心頭一震，他猛地抓住她的手。

「你幹嗎？」他冷汗直冒，瞪着她的眼神甚至是有些慌亂的。

「我……我只是……」

「下次別再這樣了！」語畢，他鬆開手，倉促地開門下車。

轎車裏，巧柔顫抖地縮著肩膀，她撫著被捏出紅印子的手掌，心中除了驚駭以外，還有更多的不解。

祈大哥怎麼了？她做錯什麼了嗎？

剛才，他瞪着她的表情真的好可怕，她幾乎以為自己的手骨會硬生生地被他有力的大掌給捏碎。

抿著唇，她怯怯地看着車窗外的祈振宇。

原來……祈大哥這麼討厭她，連讓她碰一下都不願意。

那麼，剛才她吻他的時候，他心裏豈不是反感極了？

車子的引擎還在運轉，冷氣呼呼地吹着她的臉，她忍不住縮起肩膀，沒來由地感到冷。

祈振宇已經走到路旁行人路的花圃邊坐下，他彎下腰，狀甚疲倦地捂住了臉。

他沒想到自己會走到這一步。

知道江家的處境之後，他本來只想在私底下默默地幫助她們、關心她們，讓江家母女倆的生活，不至於因為江凱元的殉職而出現困難。可如今……一切都變質了。

他沒辦法再像之前那樣，只以贖罪的心態來看待她們。對江巧柔產生的複雜情感，令他不知如何面對，卻也難以自拔了。

夜風微涼，吹得他心煩意亂。

江巧柔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旁，她一臉愧疚不安地看着他，手中還握着他的車鑰匙。

「祈大哥……」

聽見她的聲音，埋在兩掌之中、略嫌蒼白的面孔抬了起來。

「祈大哥，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那樣做了。」不會再沒有分寸地接近他、觸碰他了。

聞言，祈振宇黑色的瞳孔痛苦地緊縮了一下。

「你沒錯。」錯的人是他。

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接近江家人。他的出現並不能改變什麼，他永遠也彌補不了自己所造成的傷害，就像他空有一個特勤中隊小隊長的名號，卻保護不了自己的部屬，喚不回江凱元的生命一樣。

「告訴我，你想念江凱元嗎？你想念你哥哥嗎？」他語帶壓抑地說道。

江巧柔頓了頓，沒想過他會問這個問題。

其他的警察哥哥因為怕她和媽媽聽了難過，都不再提起這件事了，祈大哥他為什麼突然……

「其實，說不想是騙人的。」

她淺淺一笑，像是掉進了遙遠的回憶，臉上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朦朧與不真實。

「我爸爸也是警察，可是他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大哥在照顧我。媽媽也很疼我，可是為了養活我和哥哥，她兼了三份工作，每天早出晚歸，常常我還沒醒她就出門了，然後等到我睡着之後她才回家。那個時候，大哥也才念小學二年級而已，可是每天放學后，他都會先到隔壁鄰居家接我回去，然後幫我洗澡、泡牛奶給我喝，念故事書給我聽，天黑了，還會哄我睡覺……在我的生命中，大哥甚至比我父親還重要……他和媽媽是我最重要的兩個親人。」

晚風吹拂著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覺得臉上有些涼涼的，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居然流了眼淚。

她一直都把情緒隱藏得很好，連大哥出殯的那一天，她都沒有掉下一滴眼淚；可是現在，她卻怎麼也控制不了那一再奪眶而出的淚水……

「對不起，我……」她不想哭的，可是回憶卻狠狠地撕扯着她內心深處最脆弱的傷口。

巧柔慌亂地擦著淚水，然而下一秒鐘，她發現自己落入一堵溫暖的懷抱中。

「不要哭了，不要哭……」祈振宇閉着眼睛，緊緊地擁住她。

他真該死！

江凱元對她們家而言，是那麼重要的一個人，而他，竟然以為只要給予她們金錢上的幫助，就能彌補自己所犯的過錯？

「祈大哥？」

巧柔被他抱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她掙扎著仰起頭，對上那雙緊閉的眸子。

為什麼祈大哥看起來比她還要哀傷？

他也很想念她大哥嗎？他們……曾經是好夥伴吧？

「祈大哥……你不要難過了。」她皺着鼻子，天真地說道。

聞言，祈振宇一怔，倏地鬆開手，退到一旁背對着她，「不好意思，我失態了。」他低頭，懊惱地抓着一頭短髮。

「……沒關係。」巧柔吸吸鼻子，臉上漾出一個淺淺的笑。

說真的，她很開心。

想不到祈大哥和她大哥的感情居然這麼要好，這就好像他們之間又多了一個聯繫，彼此的距離更近了。

她在他身後站了好一會兒，祈振宇才又開口說話。

「很晚了。」嘆口氣，他抬頭看着灰濛濛的夜空。

「嗯，那……我陪你回家？」

「……」

「祈大哥？」

「……不用了。」

搖搖頭，他從她手中接過自己的車鑰匙，然後轉身離開。

不能再繼續錯下去了，趁現在一切可能還來得及，他必須趕快收回自己的感情，這是為她好，也是……對江凱元的一個交代。

「可是，祈大哥你醉了。」巧柔不死心地追上他。

如果她就這麼讓他開車走了，那誰來替他注意路況？

雖然他看起來已經比剛才清醒多了，可是周末夜晚的交通最亂了，她不放心他一個人上路呀！

祈振宇沒有理會她的勸阻，依舊大步走向自己的轎車，只是在上車之前，他像是想到什麼，又踅了回來。

「這你收著。」他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型的牛皮紙公文袋，然後交給她。

「這是什麼？」巧柔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東西。

「你回去看就知道了……不夠的話，再跟我說。」語畢，他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才又轉身駕車離去。

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祈振宇走後，巧柔又在原地發獃了好久。她好奇地端詳着手中有些沉甸甸的黃褐色公文袋，那上頭只有一些制式的框線，其餘什麼都沒寫。

掙扎了好久，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動手拆開上頭的封緘。

裏頭赫然是一疊百元鈔票！

祈大哥他為什麼……為什麼要給她這個？

她手忙腳亂地立刻將錢收好，並且緊緊地拽在胸前。

然後，她忽然想起了之前他曾說過的那些話。

你缺錢用嗎？

需要錢的話……我這邊有。

手中的紙張彷彿隱隱地發着燙，巧柔感到心頭像是滑過一道暖流……

她知道她和媽媽不可能接受這筆錢，得找時間還給人家才行。但是祈大哥的心意卻讓她覺得好感動喔……

原來，他一直都把她的事情放在心上呀！

深夜兩點多，一棟舊公寓裏二樓傳出嘩啦啦的水聲。

裊裊的蒸氣從公寓二樓側邊的小窗子冒出，然後很快地消散在夜色之中。

水聲持續了約莫二十分鐘，然後，浴室的門「咿呀」一聲被推了開來。

巧柔穿着寬鬆的棉質家居服，腳底下踩着止滑的塑料卡通拖鞋，一邊擦頭髮，一邊走出不到三平方米的小浴室。

「巧柔，你過來一下。」客廳里，江母正在縫補破了一個洞的圍裙，聽見浴室門被推開的聲音，她頭也不回地輕喊道。

「媽，你怎麼還沒睡啊？」

「待會兒就睡了，你先坐下，媽有事情問你。」

「喔……」

訥訥地應了聲，巧柔慢吞吞地晃到沙發前，然後挑了一張離她母親最遠的藤椅坐下。

不知怎的，她突然間有股不好的預感……而她的預感通常都很准。

母親要問的事情，該不會正好和王大哥一樣吧？

兩隻手無意識地用毛巾揉搓著頭上的濕發，她忍不住偷覷母親的表情。

「巧柔，你今年也有二十一了吧？」江母頭也沒抬地問道。

「嗯，對呀，虛歲都二十二了耶。」

「二十二……也算是個大人了！媽這幾年一直忙着賺錢，所以都沒把心思放在你身上。」放下手中的針線，江母抬起頭，「巧柔，你老實跟媽說，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媽……」

「你不用緊張，媽不是生氣，其實你也到了該交男朋友的年紀了，媽只是想知道，你現在和什麼樣的男孩子在交往？他對你好不好……」

「媽，人家真的沒有交男朋友嘛！」巧柔無力地垂下肩膀。

她是喜歡祈大哥沒錯，可是，祈大哥好像根本並不喜歡她呀！

她忽地想起抽屜里的那二十萬元，思緒頓時東奔西竄了起來……

祈大哥純粹只是想幫她們家的忙嗎？還是，他對她會有一些些不一樣的關心？

唉……

巧柔在心裏暗嘆一聲，眸色黯了下來。

祈大哥對待她的方式，老是忽冷忽熱的，讓她好迷惑啊！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心裏太混亂了，巧柔決定不再向媽媽提起那些錢，下次直接還給祈大哥就好了。反正，媽媽也不會拿這筆錢的，要是提起這件事，媽媽鐵定會一直逼問她跟祈大哥的關係或什麼的，她現在才沒心情回答這種問題哪……

「是嗎？你沒騙我？」一旁，江母狐疑地挑起細眉。

「真的沒有。」拜託，要是有，她現在就不會這麼煩惱了。

「那為什麼張媽媽說，她不止一次看見有男生送你回家？」

又是張媽媽！她半夜不睡覺，老是躲在窗戶後面偷窺幹嗎？「人家他只是一個朋友，普、通、朋、友。」巧柔氣結地說道。

聞言，江母終於稍稍放下一顆心，不再追問下去。

她摘掉老花眼鏡，將針線及圍裙放在茶几上，然後起身走進廚房，一會兒，她捧著一個砂鍋走出來。

「吃吃看好不好吃。」

「這是什麼？好香。」巧柔好奇地探頭嗅了嗅。

「雪耳椰子雞湯煲。」

「哇！你自創的新口味啊！」

「不是，我從電視上學來的，聽說這是一種涼補，夏天喝對身體很好。明天中午，你幫媽裝一些過去給德威喝，我看那孩子最近真的太累了。」

「什麼？媽，你最近幹嗎突然對王大哥那麼好啊？」

「你還敢說？誰叫你晚上一聲不吭就跑出去，結果人家德威為了找你，連晚餐都沒吃到幾口。媽煮這鍋湯就是要謝謝人家，你這丫頭，以後對人家要好一點，知不知道？」

「知道了啦……」

她怎麼知道王大哥會跑出來找她呀？她以為他沒找到祈大哥就會回去了。

這下可好，明天她還得親自送煲湯去警察局，搞不好就會撞見祈大哥……

她不敢帶着那二十萬獨自出門，可是要真遇見祈大哥，又沒帶錢還他，那她還能找什麼理由跟他說話呢？

唉！

她現在到底該怎麼面對祈大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