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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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昀森似乎立即會意什麼,一臉好笑的樣子,「莫爾斯你……不會是想——」看了我一眼,然後咳嗽了一下,「你還是問本人吧,我想,他會拒絕你。」說着,笑了笑走開,把時間暫時讓給了這位導演,我當時隱約感覺到一種壓迫感,明明知道接下來的事不該應允,但是卻不得不被眼前這濃厚的氛圍所感染。

接下來莫爾斯果然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向我簡要說明了這次廣告片的主題和拍攝視角,闡述了相關創意策劃初衷,以及投資方預期達到的品牌效應和商業回報。總之,莫爾斯·布萊德伯格給我的感覺很直觀,是位完全秉持自身見解和靈感的導演,他懂得把握大眾審美的關鍵處,但因為個性坦率而天真,帶點藝術家的神經質,所以表達的時候會有間接性的跳躍式思維,而他的口頭蟬是「你知道」。

「布萊恩,你知道這確實有些冒昧,但是剛剛看見你朝這邊走過來,站在伊森旁邊——我瞬間就被吸引住了。」然後跑出去,再一步步走回來,模擬剛才的情形,表情非常生動,我禁不住笑出來,他向我誇張地打着手勢,「你們看起來是那麼得……和諧,卻又像兩個極點,相信我,我的腦子裏迅速冒出新的點子,這感覺不可多得!漂亮的東方面孔,你知道,我們需要在廣告中再入一張東方面孔,他需要有含蓄、大氣、沉着的氣質,你知道,我發現了!你!布萊恩,我們需要你!」

對自己不是沒有告誡,但是還是被他的情緒帶動,不由問道:「你需要我做什麼?我能——」

沒等我說下去,莫爾斯就打斷:「布萊恩,能告訴我,你的職業是什麼嗎?」

「商人。」我確實是。

「噢,我喜歡這個答案,這是我一直嚮往的位子,還有就是,你絕對適合這個角色。」

「角色?」我開始露出困惑的表情,向伊森那邊看過去,他現在離我二十米遠,並且完全不準備幫我做決定,所以我只好重新看嚮導演,「我只是商人。」

「這個職業特性註定你是個好演員。」他一點不陌生地上來拍我的肩膀,「布萊恩?幫個忙吧。」

「你想讓我怎麼做?」我想,我今天一定受了什麼刺激。

「太棒了!」他擊一下掌,興奮起來,「我沒有劇本,你知道,我們需要表述的是一種轉折,一種自由的傾向,一種介於模糊和清晰的時尚,而這一季要體現的主題就只有一個:跨過界,彼岸是你的嚮往。聽起來很誘人是吧?隱喻和曖昧、中槍后遭俘虜,我們要引誘消費群跨過界,擊中要害,然後邀他們跟我們共同享受生活。」

他的話很奇異,令人莫名領會,我確實是聽懂了:「你像一位詩人。」

「詩人?不不,你知道,詩人都是道貌岸然的行家,我只是藝人,為某個不着邊際的世界添點顏色什麼的。」

「我也該在那個世界扮演一個角色。」

「對,不需要言語,只需要一些簡單的動作。」

「你是說,肢體語言?也許,還有眼神?」我是個好演員,我相信了。

他立即點頭:「你知道,如果不是夠聰明,你一定做不成商人。」

「謝謝。」我是真覺得這個傢伙逗了,跟曾經打過交道的德國人有出入。

實在沒想到,我的出現會讓操著生殺大權的人產生這樣一個堪稱大膽瘋狂的念頭——讓我加入背景,當然,只是背景,我答應了莫爾斯出演路人甲。對我的這一決定,昀森並不覺得意外,但最後還是走過來在我耳邊輕問:「你確定?」

「除非是你不想讓我出鏡。」

「我求之不得。」他居然當眾抱了我一下,嘴唇幾乎粘上我的臉,故意肉麻地開玩笑,「親愛的,你會搶我鏡頭的。現在,我感覺渾身都興奮起來了。」

雖然知道別人不可能聽懂,但還是亂緊張了一把,裝作若無其事地退後一步,無奈地甩頭:「事後,我一定會被風行的同事嘲笑一個星期。」昀森樂起來,那邊化妝師叫他過去補妝。

而我,在被要求換衣服之前,再次申明:「我是外行,完全不擅長在鏡頭前表現自己。」要吃幾次NG可不是我能控制的。

幸好莫爾斯是講求方式方法的導演,會給演員提前演繹情節。「你不需要表現,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你知道,就是那種最自然的狀態!你只須站在路邊,背靠着車門,那車是鮮紅法拉利敞蓬,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都必須站在那兒乖乖等你的女伴從咖啡店出來。之後,會有一個皮革美人經過,你抬眼看了她兩秒鐘,收回目光繼續等待,然後街舞男孩率一幫年輕人從你眼前經過,你抬眼看他們三秒鐘,再收回目光等待。最後是伊森從你眼前經過,你緩緩抬頭,然後目光跟隨他五秒,畫面會定格,你的任務也就完成了。你知道,這很簡單不是嗎?請放心,你始終是個背景人物,我們的鏡頭一開始會越過你拉得很遠,當然,直到最後五秒,我們會將你拉近。」

助理導演托尼表情有些猶豫,然後還是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莫爾斯,我覺得這個意識……會不會過於大膽?」

「大膽?我不這樣認為,難道一個男人不能欣賞另一個男人?何況我們現在是在三藩市,你知道,這個城市的暗示無所不在,先生。實際上剛才布萊恩就吸引了我,就像伊森吸引觀眾一樣,被美麗的人吸引並不需要遮遮掩掩,這符合我們這一季新裝的主題,托尼,我們在讓人們跨過界,追求自己想要的,這絕對是個好的開端——即使跨過界的價值相當高昂,但人們會甘之如飴。」他奪過助理的擴音喇叭,豪爽地喊,「夥計們,開工了,注意檢查各自的領帶是不是歪了。現在,歡迎我們新的加入者,布萊恩!」最後一句引來集體的鼓掌和口哨,昀森正被押坐在椅子上,沒有回頭看我,只抬起手向我比個勝利的手勢,我知道他一定笑到內傷。

這個嘗試好比要我打破一貫以來保持的平衡,我與昀森從未像現在這樣暴露在眾人眼皮底下,並且還要按指示表現出曖昧的動態,說沒有顧慮是騙人的,我不能想像這個片子首播時,會對我們造成什麼樣的影響,那些熟悉我的人也許只是說:哈,布萊恩這人真有情趣,居然客串演出。但更多的是一種猜測與驚奇,伊森霍在風行效勞的事已經越來越受到關注,我知道未來進入公眾視野絕對不再是偶然,還不如大方現身,做一道背景,也幸虧三藩市的狗仔隊不似香港的那樣勤。

於是,我成了這個系列廣告短劇的第三幕臨時演員。

我被換上墨黑暗條紋的西服,從頭到腳被一絲不苟地整治了一番,比起昀森的泰然自若,我顯然還很不習慣這樣被伺候。

這時,手機響起來,我說聲抱歉,站起來到邊上去接。

「是震函嗎?」一個說中文的男人。

「是,您哪位?」

「我是周建霖,我們見過一次的,在香港。」

怎麼也沒想到那個華萊士的摯交、我的長輩之一,會在這時間找上我,香港聚餐時,我可記得還有他那和我談論美術史的千金。

「我剛下飛機,目前在芝加哥,因為有些事想麻煩你,所以冒昧向你母親要了電話號碼。」

「周伯伯太客氣了,有什麼事幫得上忙,我一定儘力。」

「事情是這樣,我將贊助六位華裔青年畫家在美國舉辦個人巡迴畫展,下一站正好到三藩市,所以希望能少走些彎路,包括在當地的宣傳,你公司是否有閑暇承接?」

我立即進入狀態:「是什麼時候?」

「三藩市這站是下周三。」

「我回去安排一下,場地和宣傳方面,我可以給你到位。」

周建霖沒料到我這麼乾脆,相當高興:「太好了!震函。聽說你在本地還有結識一些藝術家和名流,有沒有可能邀請部分前來捧場增加聲勢?」

「我盡量。」

「明天周晴會先過來,具體細節她會同你談。謝謝你,震函。」老式家長的風度到底是不一樣的,並不把小輩的幫忙視作理所當然,之後他會找機會回饋,但天生的慈善家是沒有的,所以後輩也並不一定領情。

「舉手之勞,周伯伯吩咐的事一定辦妥。」

絕對沒想到會同周家有進一步接觸,本來就是霍家的交情,與我是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可是現在人家找上來,我自然是要出力的。目前尚有點心虛,在與昀森的事沒有合理解釋之前,盡量不去觸犯長輩,我確實還找不出婉轉的方法處理,這可能是我人生計劃中首次的沒有計劃。

接着是那場看似短暫卻也頗費人力財力的表演,整個場景拍攝並非一氣呵成,都是分鏡排練,在我衣冠楚楚抱着手臂靠在鮮紅跑車邊上時,工作人員豎起拇指準備就緒,這已經是我的最後一個鏡頭。

然後,伊森從我眼前經過,我要很自然地抬頭,用目光追隨他,但我沒估計到的是,居然畫面是定格在他回頭與我四目相交的場景上。

可能是他太專業的緣故,我一瞬間被他投入的凝望牽引住了,不自覺地挺起腰看住他,明知道周遭都是人,並且每個人都在聚神會神地盯着我們,這反而加深了心底那份禁忌的刺激,我不知道我們的眼神透露出的多餘內容是不是有人察覺到,但我肯定這是唯一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深情凝視,如此光明坦率,在陽光下赤裸裸綻放,在林蔭道的繁華寧靜里消除了所有的隔閡和矛盾,就那麼對視着,我承認,那一刻是心慌伴着激動,有那麼一點茫然的喜悅……

導演喊「卡」的時候,我還有一點回不過神來,直到昀森向我緩緩走來,大家連連鼓掌,我才鬆了口氣,感覺有些尷尬了,可能是剛才自覺表情有點太露骨。昀森已經到我身邊,整個嘴角上揚著。

我先開口:「如果要給我提意見,請回去再說。」

他索性大方說中文:「你剛才的樣子真有意思,簡直是在勾引人嘛。」

「你——說什麼話!」

「震函,你最性感的時候就是無意中的專註,好像神聖不可侵犯,搞得我步步為營,生怕踩到什麼惹到你。」邊說邊還動手動腳揉亂我的頭髮。

「別說得我好像不近人情似的。」

「呵,現在你是比以前好多了。」

「以前?你認識我只有多久?」我潑他冷水。

他不以為然:「反正我認識的你比較情緒化,那個才是真正的你吧?」

「哪個我都夠你受的。」

「你今天總算是講了實話。」

我們就這樣一路調侃著向招呼我們的導演走過去,但莫爾斯顯然已經按捺不住興奮感向我們衝過來:「我愛你們的眼神!感謝上帝,讓我們提前收工。我向你們保證,出來的效果會超出你們的想像。」這可真是一個可怕的保證。

那天我真是翹班了,一天沒有去公司,下午有客戶找我,我也借故推給了丹尼爾處理,看來,我是被帶壞了。

那天下午,等攝製組收隊,我便與昀森拐進位於Lyon街的亞洲博物館,40多個不同的國家跨越6000多年的亞洲歷史,想像和感受着布倫戴奇收藏這些價值連城的藝術品時的激情。從「珍寶之牆」開始,我們在底層的中國展區留連了起碼兩個鐘頭,因為不是周末,館內各區的人流很疏散,遊客來去匆匆無暇理會周遭,所以,昀森有時會拉我的手走一段,我也沒有拒絕,轉得累了,我們還肆無忌憚地坐在地板上閑扯幾句。

「明天周晴要來找我們。」

「What?周晴?」他笑起來,將手臂擱在膝蓋上,「這下可熱鬧了。是不是派長輩出面的?」昀森倒是了解他家的親友。

「對,周建霖讓我幫忙辦這一區的畫展。」

「那可真是義不容辭鞠躬盡瘁。」非常不樂觀地換個坐姿,半邊倚到我身上當椅背。

「我已經讓湯米去聯絡。」

「你的助理可不好當,什麼都要管。」

所以我開了高薪,否則,誰願意為老闆賣命。「明天還得親自把關,一個禮拜內要搞定。」

「什麼時候展出?」

「下周三。」

「什麼?!」昀森不能置信,「他們可真會奴役晚輩,下周三,哈。」

「看來我們的大盆地公園計劃要泡湯。」

「算了,別人的事總比自己的要緊。」他撐起身子站起來,伸出胳膊拉我起來,「走吧,我們出去兜兜風。」

「再這樣下去,我會無心工作。」

他搖頭:「沒看出來,你本來就不貪玩。」

昀森抱着我的脖子走出博物館,結果在門口撞上一班藝術系的年輕女孩,看起來似乎是在此寫生,一見我們出來就有人上來拉住昀森要求我們做一會兒模特,我們不顧形象快速逃竄,相當沒有風度。

笑着上車,我從後車前座取出兩副GUCCI的新款遮陽眼鏡,將其中一副茶色方框鏡片的遞給他:「感覺這款會比較適合你。」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麼奇怪的事一樣,嘴巴張開正想說什麼,兩秒后又閉上,接過新眼鏡,突然得意地笑起來,表情非常詭異。然後,他摸出口袋裏原來的那副,咻一下丟出車窗。

「你幹嘛!」我想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

「從今以後,我只用你送的東西。」

「瘋了。」我邊笑邊打方向盤,「真是瘋了。」

27

雖說對周晴的來訪已有所準備,但絕對沒想到電話居然會在清晨八點就打過來。由於前一晚過得有點「激烈」,所以難得睡得很沉,直到隱約聽見昀森的手機鈴響,我才動了動胳膊推了推身邊的人。

他也不比我清醒到哪裏去,伸出手臂去摸柜子,迷迷糊糊地按下接聽鍵,強打精神說話:「伊森,哪位?」

一個猶疑悅耳的女聲響起,說的卻是中文:「嗯?請問……是杜震函嗎?」

昀森被對方的問話嚇醒了一半,噌地坐起來,按住頭微皺起眉,也改說國語:「你是——」

「周晴。」對方自報家門,聽得出語氣帶笑,「是震函吧?我剛才還以為撥錯號。」

「我……」自知瞞不過去,看我睜開眼困惑地看着他,於是沖我聳了聳肩,輕嘆口氣,「小晴,我是阿森。」

「呃?!阿森?」

「震函跟我換錯了手機。」這理由可不怎麼高明,「你十點左右撥他辦公室的電話可以找到他。」然後他熟練地報出一串號碼讓對方記下,「嗯,好……稍後同你見面。」

待他掛掉電話,我也已經坐起,頂着惺忪睡眼忍俊不禁:「有些邏輯錯誤,比如——明知道我跟你換錯手機,幹嘛還接我的私人電話?而且還在最後自曝身份。」當然,他這樣做出發點是好的,如果頭一天就給女士留下日上三竿還沒離床的不可靠形象可不大好。

昀森又倒下:「她是學美術史的。」

我笑道:「能保證她之前沒有加入過少年偵探團?」

「為了使我的邏輯看起來縝密無缺,你最好在十點趕到公司,並且主動告訴她,你換錯了手機,還有,我們住在同一幢屋子。」

「甚至睡同一張床?」

他這時驚奇地看着我:「你竟然會開這種玩笑了,有進步。」

我掀開毯子裸身去浴室:「周晴知道我們住一起嗎?」

「我想長輩有同她提過,找到你也就是找到我。」

「我們可真是團結。」

他在背後揚聲道:「你今天可得好好表現,別讓人挑出你的小毛病彙報家長。」

「你是說那位——小晴?」我攀住門故意回頭眨眼,取笑他那個親昵稱謂。

「震函,你要知道,我跟她五歲就認識。」

「那她一定比我更了解你。」

「未必。」他顯露狹黠的神情,「來,過來,給我一個早安吻。」我毫不猶豫地甩上了浴室門,引得他在外面大笑。

兩個忙碌的人並不能獲得什麼額外的獎勵,各自出門行使自己的義務,為他人奔波,這個世界還是公平的,付出多少得多少,雖然付出的往往沒有得到的多,但誰會跟自己計較呢?我們有的是時間,如果不是用來浪費的,那就得幹些什麼分分心。

其實早上那個失誤本可以避免,可我忘了昨天昀森把我們的手機鈴聲換成同一個,所以我以為是他的電話在響。其實越是親密,細節問題也就越忽略,在外人看來,也許我們漏洞百出,可當事人還自覺新鮮對味。以前告訴我,我會為另一個改變性情我是不信的,但是現在,也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改變根本不易察覺。

一早,丹尼爾就找到我,要我安撫昨天的一位客戶,因為前日下陣雨,印刷廠的運輸車受阻,成品沒有及時送到對方事先指定的倉庫,而耽誤了他們第一時間將印刷品託運到鹽湖城,對方很惱火,要求我們賠償相關連帶損失。丹尼爾覺得事情麻煩,還是希望由我出面調停,我自然身先士卒地前去攻關,雖然效果不很理想。

當周晴一身正紅唐裝出現在我辦公室里時,的確非常搶眼,她真是個出人意料的大女人,行事作風果斷,電話不打就直奔目的地,看我正被客戶轟炸得焦頭爛額,沖我微微一笑,我打個手勢讓莉莉引她先到會客室坐。

十五分鐘后,我敲敲會客室的門板,她放下這一期的《風行》抬起頭,那打開的一頁正好是伊森的T台裝,她站起來展開嘴角:「震函,好久不見。」

其實也不久,統共也沒兩個月,但心裏互不記掛的人通常都有種時間快速流逝的錯覺:「但願我能幫你解決疑難問題。」

「我真佩服風行的辦事效率,昨晚你的助理就打電話讓我挑選場地,真是沒想到。」周晴表情欣喜。

「小姐,你趕上了好時間,風行正好在上個月提前預訂了三個會場舉辦媒體設計展,我們只是把原來安排在其中一個會場的展覽移到室外操場,交涉成功我們感覺意外。」

「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我無所謂地揮揮手開個小玩笑:「讓藝術家們發光發熱才是我們的職責。」

「震函,你整個人看起來神採風揚。」

我笑了:「頹廢會影響團隊情緒,我應該以身作則。」

「在談工作之前,我是不是可以邀請你和阿森今天共進晚餐?」她笑容可掬,感覺與頭一次見面時的矜持有點不一樣了。

「我們……換錯了流動電話,因為是同一款,不過,剛剛昀森到公司把電話換回來了。」其實這種錯誤一般人不會犯,所以,我不知道有沒有說服眼前這位客人。

工作上,我有把握與客戶達成一致,但通常也都是需要一些耐性才能完成某些不自願的任務,當然,有原則的慷慨和讓步屬於感情投資範疇,讓對方對公司留下好印象,可能比獲利更有益。

晚上是精彩的三人晚宴,我負責與周小姐探討會場佈局和確認人員名單,昀森則負責保持自然和親切。

在香檳酒沒送上來之前,我找正題說:「邀請函的樣稿明天你過目后就可以送去製作,展覽佈置中心成員布魯斯·懷特會親自督導,三天後就可以看見你們想要達到的擺設效果。」

周晴非常滿意目前的進度:「在三藩市接觸到的都是一些能人,辦事可靠作風嚴謹,感覺真是暢快。」

「歐美大多城市都歡迎中國藝術家,但是也要看主辦方是不是真的出力。」

「的確,要承辦整個巡迴展可謂勞心費神。」不過看得出,周晴也是個肯為公益事業奔波的人,「好了,公事留待明天繼續,這回說說我們霍小姐的大事件。」

她笑着將壓在桌上的兩張紅色信封分別推到我和昀森面前:「請大哥務必出席,我出發前阿齊千叮嚀萬囑咐。」

昀森這時看向我:「還有兩周,你抽得出時間嗎?」

我想了想:「盡量。」

「阿森,你老妹天天念叨你,我的耳朵起繭她還不肯放過我,這一次,她招你回去參加婚禮必有大陰謀,你要小心。」她笑得很神秘。

「別告訴我她準備把蜜月旅行變成基金會的慈善籌款行程。」

「哈,我終於知道你們兩兄妹為什麼這樣相親相愛了,阿森,你還真了解她。」周晴意味深長地說,「誰讓她知道最近你在國外這麼風光,佔據幾個雜誌版面,不利用一下這免費的資源豈不浪費?」

「最多給她兩周時間使用和揮霍她的親兄弟,不過這樣一來,結婚禮物就可以省了。」再看我一眼,「十月下旬我還有其他安排,還是要及時回美國。」

「兩周!阿齊聽了會欣喜若狂的。」沒說幾句又將話頭指向我,「章阿姨極希望震函能出席婚禮,如果長輩知道你們處得那麼好,一定會很高興。」

霍昀齊是某癌病組織基金會的年輕主席,策劃和執行了多次捐贈活動,這回要去東南亞華人區募集款項,所以要拖上幾位有影響力的公眾人物作後盾,這次利用大婚,拉自家兄弟下水,也是情有可原。

一頓飯之後,我們先送周小姐回酒店,在回程途中,開始了新一輪暗戰。

「阿齊還真懂得物盡其用。」

他又把身子倚在車窗上看牢我,漫不經心:「你母親好像很喜歡小晴。」

「周晴這樣的女人不值得喜歡?」

「你沒看出來她喜歡你?」

「看出來了。」

「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笑出來:「我能怎麼做?告訴她,我現在同你一起?」

「是我們沒有坦白機會,還是根本不需要坦白?」

我一個急剎車,在路邊停下:「告訴我昀森,你覺得我們取勝的幾率是多少?」

「五成。」

「不,你明知道沒這麼高。」我輕嘆一聲,「以兄長的身份共赴小妹的婚禮,呵,這局面可真夠糟糕的。」

「你不想章姨知道我們的事吧?」

「知道了也不會過關吧?」我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你認為你家人會有什麼反應?沒有人會願意我們以這種關係現身。」

「你在怪我嗎?」

「不,我只是不想讓一切事先理想化,其實卻不然。」

「震函,我們的感情……」他的眼睛劃過一絲痛苦,「不會在所有人面前埋藏一世,這叫什麼?一晌貪歡?」

「我們已經開始計較得失了。」

「你是不是能收起你的冷靜!」他難得向我暴發。

「我們為將來的事煩燥不安,這其實沒有必要。」

「該死!我們不允許分辯,我們什麼都不能說!」

我開始沉默不語地踩下油門,一路上都只剩彼此的呼吸。這可能是近來第一場分歧,將來還會有很多場,雙方都隱約感到,融入現世是多少困難的事。

當晚在半夢半醒間,感覺背脊一涼,昀森鑽進了毯子,從背後緊緊擁住我,一股熟悉的體味鑽入我的鼻腔,引來莫明的悸動。

「幾點了?」我先問的。

「一點。」

「怎麼又來了?」

他沒出聲,隔了一會兒才說:「冷氣為什麼打那麼低?」

「凍著會比較清醒。」

脖子頓時一熱,傳來他悶悶的低喃:「我不想將來參加彼此的婚禮……」

他說的是實話,我們都明白不能永遠像現在這樣,在暗處享受着沒有責任的愛,我們都不是活在真空中,特別是昀森,他的家族背景如果施起壓來,我也不一定頂得住,還有章女士,我不曉得她吃不吃得消傾聽兒子的「真實戀情」。並非我們中間有誰想退避,只是現實畢竟是現實,不存在一絲一毫的僥倖和幻想,如果必須我們低頭,又該何去何從?畢竟,已經過了拋開一切浪跡天涯的浪漫年代,人人身上都有副枷鎖。

濕潤的氣息吐吶夾雜的溫柔的撫慰,無心的呻吟刺激了彼此的熱望,再也不想自我剋制,就讓激昂的侵略來得更加狂猛吧。我們擁有現在,這一刻,誰都無法攪擾。當昀森熱切地將自己的熱情埋刺到我身體的最深處時,我從齒縫間逸出一聲痛呼,有點自虐的痛快,肉體瞬間的感覺令我能更深切地感受那些彷佛從體內蒸發出來的熾烈,激情讓我們忘記惱人的一切……

身體緊靠着彼此,每一寸貼合的餘韻伴着清晰的鳴響震懾心魂,不知怎地,每每能撩動起最狂熱的慾火。

「嗯!」敏感得連最輕微的脈動都能感覺到,思緒早不成形。薄毯被整張掀翻在地,已經感覺不到冷氣機的運作,只有熱汗縱橫,交纏的肉體在後方進出的劇烈動蕩中沉淪,那清醒時絕不可能表現的脆弱與迷亂,這時卻一覽無遺。不想騙自己,我們早已泥足深陷。

強烈的火苗在身體內部延燒,這個漫長的熱夏與體內的焦灼是否有着必然的聯繫?

「震函……震函……」昀森口中無意識的熱情呼喚,令瀰漫在空氣中的躁動更加活躍,令人難以置信的瘋狂激情,那種極速折墮的快感,那種發揮到極至的高潮,是我引他犯罪還是他引我誤入歧途?沒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接着的數天,我幾乎都在為周晴服務,公裝隊進入會場佈置確實只花了三天,其餘就是發邀請函和聯絡相關人士。

還有那個難搞的客戶,在這時起訴風行,先禮後兵,只好請我的律師接應,已經一年多沒碰到什麼官司了,這一回居然是要為印刷公司負連帶責任。可是凡當老闆的人都有些神經麻木,對這種突如其來的事件都有一套有效的應急方法,並不會太過困擾。

當務之急是得把手頭處理了一半的公事安排妥當,以便能在兩周后騰出時間去香港。我和昀森這期間為了做掃尾工作,犧牲掉了幾乎所有閑暇。

周末,主動撥長途回去,告之我一周后按時出席婚禮的事,母親很興奮,一是因為聽說我跟昀森相處和睦,二是因為周小姐對我讚賞有加。於是,這次返港「別有意義」。

周一中午,和編輯室的各位同仁開會,散場時,阿默啪一下把一份報紙放到我面前,笑着說:「華裔選美小姐昨日獲獎感言發表之後,便公開向媒體表示愛慕伊森霍引起軒然大波,現在的女孩夠不夠厲害?」

凱文探過腦袋拾起報紙:「哇,我們伊森真是連年走桃花運啊。」

堂娜有些責備地看了他們一眼:「花邊新聞你們也當真。」然後轉身問我,「準備去香港待多久?」

「一個禮拜吧。」

「伊森和你一起回去?機票讓湯米訂了吧?」

「嗯,三十號走。」

28

「放輕鬆點。」堂娜拍我肩膀,「我和邁爾斯會在這裏盯着的,有什麼狀況,湯米會跟你聯繫。」

我笑着敘述一個事實:「其實沒有一家公司離開老闆不能正常運作。」

「我們以你為榮,震函。」她親熱地走上來。

阿默在一旁笑着冒出一句:「讓堂娜姐充當監工,會不會引起公憤?」

堂娜一把扯住正要往外走的凱文:「你說,讓我監督覺不覺得委屈?」

「哪敢啊,你是大姐大嘛。」

鬆開手,得意地笑:「所以說,儘管出門,順便散散心,這幫人我看着呢。」

「大姐饒命。」進來的邁爾斯舉起手作投降狀。

「不許叫我大姐,我尚未婚配,就是被你們這幫人叫老的。」

決定出發前再請大家去玩一趟,成功的商人總是擅長利用別人感情上的弱點,豁達大度反倒不會吃虧,況且全天下,要讓員工說你老闆半句好,都是不容易的,要讓搭檔出真力氣,就要懂得進退得當,我想風行成立至今,我的確盡了全力。

那天去看過會場,公事也大概交代了,下午按時收到法院的傳單,晚上請贊助商和協會專員共進晚餐。

夜裏回去得很晚了,用手扯開領口拖着步子上樓,這些天精神高度集中,應付各方來客,難免感覺累,還沒跨上走廊,突然外面有車大燈略過,照得客廳一下通亮起來。我停下來,在原地想了兩秒鐘,還是決定下樓迎接。

但我卻看見兩個陌生的男女一左一右陪着昀森進來,我不禁怔了一下,收住了腳。

「我不是說我沒事嗎?」他是對身邊的人說。

「寶貝兒,別騙人了,你剛剛明明吐得厲害。」女人摸摸他的臉,一臉心疼的樣子,「好啦,這下安全到家了。」

「讓伊森休息吧。」男人拍拍他的肩準備告辭。

「需要我今晚照顧你嗎?」女孩的表情似乎很期待,大膽的建議總是在最佳時機提出。

我從暗處走出來:「你怎麼了?」

他們同時看向我,除了昀森外都有些意外的樣子。他在這時輕甩開旁邊兩人,慢慢上前幾步到我面前,撲鼻就是一股已被空氣沖淡過的酒氣。

我輕蹙眉:「喝那麼多?」

「你沒有看我醉過吧?可我喜歡你醉的樣子,一點防備都沒有,跟平時的你不一樣。」他說得不急不徐,表情很平靜,又不像真醉。

「謝謝你們送他回來。」我抬眼向那兩位客人有禮地說了一句。

「今天是封鏡儀式,有幾個俄羅斯同行把伊森給灌了,怕他開車不安全,我們就送他回來。」男孩解釋。

我一把拉過昀森:「好了,上去休息吧。」

他突然反手推開我的手臂,主動攀上我的脖子用力摟住:「我們好幾天沒親熱了,你都在忙些什麼?成天不見人。」雖然他說的是中文,還是讓我覺得心驚。

不習慣在陌生人面前表現得太過親昵,這對他沒什麼好處,所以我只好強行將他拉開,可沒想到他的力氣還挺大,死扣住我不說,還回頭沖那兩個已經有些呆住的朋友低嚷道:「他是我的。」這句是英文,在場的都聽懂了。

我索性一把抱住他的腰,將他將樓梯的方向帶:「各位晚安。」

他倒也合作,沒有耍酒瘋,一路跟上樓,我把他甩到床上,再下樓去關門,這時候那輛車已經開出了大門,女孩還在車後座一直回頭看。

雖然自己醉酒時也有被昀森發現,但我是無聲無息的,不像他那樣張揚著原貌,帶着幾分危險,需要人安慰。回到房間,脫掉上衣去洗澡,水從腦袋直衝下來,讓我頃刻有種醍醐灌頂的錯覺,我終於知道我們之間最缺乏的是安全感,掌握不了對方的變化,卻又有相同的不甘心,想放對方自由,卻發現自己單單隻對他苛刻,我們是男人,表達方式總是難免獨斷自我,心裏想的和真正做的並不一定是一回事。

胡亂擦乾頭髮,任其篷松地躺着,盯着鏡子裏的自己,有幾分少年時茫然,布著少許紅絲的眼睛正閃動着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情緒,我深呼吸,順手在腰間圍了一條大浴巾走出浴室,結果發現昀森坐在地板上,背靠着牆壁,聽到我的腳步,就緩緩抬頭斜著目光溫順地看着我,他先說話,聲音並不響:「你生氣啦?」

「沒什麼好生氣的。」

「就算生氣你也不會說。」

「你希望我生氣?」

「我只是希望你在我面前更直接一點。」

「怎麼才算直接?讓我在你的同行面前直接還是——要我對着攝像機直接?」我曾因他種種駭人的舉動震驚和感動過,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卻要用另一種方式提出來刺激他,有時候本意和表達總是有很大的差異,那是自虐的力量在作祟。

「你根本不稀罕那些是嗎?可我稀罕!」他突然激動起來。

「我們在一起,本來就不可能順利,這你清楚的。」

昀森發泄似地用手肘重重撞了一下牆,臉色開始不太好看了:「我有很多方面讓你不滿是嗎?」

「你醉了。」

「你明知道我清醒得很!」

「你打算跟我爭辯你是否真的清醒?」我轉身拉開衣櫃,一把扯掉腰上的浴巾丟到地上,將取出來的睡袍披上,在腰間順手打了個結,「你應該去洗個澡,然後睡覺,醒來之後我們再來討論其他。」

「討論就等於能解決?」

「好,我承認,你確實很清醒,但你想找麻煩。」我走過去,「如果你堅持要在現在說,我也不反對。」

「你生氣了。」

問題果然兜回來了,當然,這次我會如實回答:「對,我不大高興。」

「我們在一起,高興多於不高興,對不對?」

我嘆口氣,在他對面的地板上坐下來:「告訴我,你焦慮不是因為酒精。」

他抓了抓頭髮,很倔強的表情:「總感覺你一回香港,就會離開我的。」

他很坦白,坦白地讓我覺得似乎這趟香港真不該去。「可你有沒有想過——我會怕你離開我?」

他漂亮的瞳孔猛地縮了縮,閃過一剎那的悸動,然後黯然道:「我不會的。」

我們現在的處境已經是不能不跨出那前進的一步,普通人的私生活尚不可能瞞得過去,更何況昀森這樣隨時要面對公眾的人,我差點忘記他甚至還背負着某些個家族使命,還有身後那些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細想,我簡直要頭大。

「回去之後,該解決的還是要解決,如果行不通,你我也不可能私奔。」

他突然笑出來,嘴角有些苦,但剛剛興起的氣勢已經垮掉:「呵,我們私奔吧。」

「過來。」我向他伸手。

他懶洋洋地伸出一隻手,十指相纏,我一個用力將他拉過來,然後我們撲倒在地下滾成一堆,我壓着他的上半身,直看進他眼眸深處:「你能不能不要再惹我生氣?」

「不喝醉的時候可以。」無賴地躺着不動。

「那女人是誰?」

「哪個?」他在笑。

「剛剛叫你寶貝兒的。」

「噢,她啊……我的一個師妹。」

「你的師妹學姐可真不少,幾乎可以開武林大會。」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在妒忌?」

「饒了我吧,我才不會跟你那幫小姑娘吃醋。」

他搖頭嘆道:「震函,我怎麼會愛上你的?」

「那要問你自己。」

他一抬胳膊將我的頭拉下重重纏吻上來,帶着那麼點惱懊的甜蜜,情熱的手掌從我睡袍下擺鑽入,在不該點火的時候肆無忌憚,身體的摩擦是那麼有力,我粗重地喘了一下,將他重新按回到地板上阻止他的進犯:「今天累了,別挑逗我。」

「真是個沒情趣的人……」他的手可沒有按我指令停下來,唇紛紛揚揚散落在我的頸肩,「我怎麼會讓你感覺累呢?」手指已毫不留情地直取要害,伴在耳邊低緩的猶如嘆息似的情話,那低啞的呢喃配合著手下的律動,如電流一般隨着下體擴散至我的全身……

「呃!」抑制不住巨浪侵襲,閉上眼仰起頭享受起來,他很清楚我的敏感帶。

「你的聲音可真煽情。」他用足以蠱惑人心的嗓音輕聲道,「要不要我繼續,嗯?」當他的身體下滑,一路敞開我的睡袍時,我已經意識到沒什麼再能阻止激情的蔓延,當那陣溫熱潮潤包裹住我,我渾身一顫,牽動兩人情慾的是彼此激烈的心跳,從下半身陣陣上涌的快感狂猛得無法比擬,感受到那高燒般的熱度和糅合著酒精味道的唇,重複著令人魂神俱失的高潮……

周三的展覽很成功,媒體的捧場令聲勢一下漲了幾倍,拍賣區七成的畫都被預定,是個很好的成績,當天下午又接到周建霖的電話,無非是表達長輩對晚輩的肯定和欣賞,已屬頂級獎勵。

周晴一身中式旗袍襯托出曼妙的身姿,吸引了各方的鏡頭閃光燈,正因為有這位有神秘藝術氣質、精通歐洲美術史的女主持加盟,使眼前這些有東方神韻似是而非的作品又多出幾分光環來。

合影時,周晴很自然地挽着我的手臂,帶着一臉含蓄的燦爛,效果顯著,隔天大衛和凱文還追問我這是不是女朋友,在得到我的否定答案之後,他們還窮追不捨一致認定我是在刻意隱瞞事實。

九月的最後一天,我同昀森搭乘當日最早的一趟直航班機飛往香港。剛扣上安全帶,他就盯着我說:「這是我們頭一次坐同一班飛機。」

我淡笑:「感覺怎麼樣?」

「棒極了……很棒。」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就收住了嘴,接着叉開話題,「昨天我到公司,邁爾斯給我一個護身符。」他抬了抬手腕,上面有個紅色的結,「我答應他到香港之前會一直戴着它。」

「邁爾斯?」老實說,真沒想到,我知道他的心思,總有那麼一點放不下,所以常常搞這種噱頭,不過這種小事件上倒顯得他這個人相當致趣:「他哪兒求的護身符?老外也興平安結?」

「說是過去在家鄉唐人街買的。」昀森不置可否,在接收好意之類的事情上,他也是大而化之的人,「他到底是哪兒的?」

「威斯康辛州的密爾沃基。」

「啊哈!」也知道自己上當,「他應該送我一隻橄欖球。」

「誰讓你是偶像呢。」

「你就別損我了。」他從空姐手中的竹編藍子裏取出一塊巧克力,撥開薄紙送到我嘴邊,「咬一半。」

他把另一半丟進自己嘴裏:「我現在也有點上癮。」

「難怪冰箱裏的那一盒圭亞那有二分之一神奇失蹤。」

「正想跟你說,還是上回略帶點覆盆子味的黑巧克力味道好。」

「曼特尼?」

「對,就是那個。」兩個大男人在飛機上議論巧克力的確是挺怪異的,但我卻感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安定,總感覺融洽比爭執好,我們本來都並非十足好耐性的人,討厭冗長和繁縟,盡量縮減複雜和麻煩,喜歡一加一等於二的方程式,但現在我們卻要面對一堆問題,漸漸也為對方磨平了些稜角。

五小時后,他的腦袋擱到了我的肩膀上,居然睡著了,沒忍心吵醒他,揚手示意,一位漂亮的紅髮空姐親切地遞上一條薄毯,並朝昀森和我多看了幾眼,之後,對我們的服務堪稱殷勤,我猜她可能認出昀森來了。

「我記得我們坐的是經濟倉。」他迷糊地睜開眼。

「是的,頭等倉在我們預定機票之前就滿了,而我們必須在今天趕回去。」

「記得給他們寫表揚信。」他笑着再度閉上眼,這人還真能睡。

十幾小時的長途飛行可不是鬧着玩的,背脊酸軟四肢僵硬是必然結果,用昀森的話就是:睡得差點「落枕」。一出機場,就有霍家的車子在出口處恭候了,突然現實的壓迫感撲面而來,我和他對望一眼。

「哥!」從車上下來一對璧人,高挑清秀的阿齊正向我們這邊招手,一臉明艷的笑容,她身邊站着正是踏實的錢永。

阿齊率先衝上來與昀森擁抱,撒嬌似地不肯再放開:「可想死我了,晚上彈琴給我聽。」

29

昀森迅速有了些做大哥的樣子:「後天結婚的人了,還這麼皮。」

兄妹倆站在一塊兒,那樣的身高氣質,像一幅畫,惹得出入機場的行俠客們紛紛回頭留戀,阿齊笑眯眯地看着昀森:「哥,你什麼時候也會像模像樣教訓人了?在斯坦福待了幾個月就成學究啦?」

他輕攬她的背,口氣寵溺:「從某種角度說,我非常同情錢永。」

受害者卻不以為意,已開始學着為妻子開脫:「我算是天生自虐,怪不得阿齊。」

這話把我都逗樂了,昀森立即損人地接上:「哈,如今就好像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差不多也是這樣了。」錢永與他擊掌,然後與我握一下手,「震函,謝謝你能來觀禮。」

阿齊看不得他這麼生疏,一下靠到我身邊來牽住我的手臂:「震函也是我大哥,要你這麼客氣幹嘛?他本來就是一定要來的,對吧?」

重逢的喜悅快速滋生,卻掩不住心頭那份蠢動的不安,你準備好了嗎,杜震函?如果只是認可我與昀森的新身份,確認對方只是親友會名單的一員,集體領命亮相,爭取錦上添花,這樣簡單是不是更好?是否要迴避?到底採取何種姿態最有說服力?怎樣才能征服全場觀眾又不失體面?呵,看來天底下沒有什麼智勇雙全的人能圓滿完成這項艱巨到刻薄的任務。

一路上我都有些心不在焉,霍宅位於港島中環的半山區,山頂的別墅只在度假時才去,這裏比較貼近繁華,霍家人都不甘寂寞懂得享受生活。

下了車,才聽見阿齊正與昀森閑扯著課業的事:「半途停下要緊嗎?」

「到課率獲准緩衝,校方先讓我修基礎課程學分。」

「真幸運。」然後阿齊輕快而自然地問道,「女朋友什麼時候亮相啊?在美國的同學都打電話來騷擾我,說你的那場電視表白實在大膽可愛。」

昀森嘆笑:「那個啊……」他扭頭看了我一眼,我低頭看青石地板。

難得這麼靦腆一下,就被錢永抓包,並決定以牙還牙:「關於伊森霍秘密情人的各路消息傳播已有擴散的跡象,目前已經蔓延至西雅圖和洛杉磯,有可能急轉直下,橫跨密西西比河到達邁阿蜜。」

新婚夫婦同仇敵愾笑作一團,昀森發威:「消息沉到大西洋都不關你的事。」

「讓我想想,最後還有什麼更新的消息……啊對!我親愛的哥哥成了國際時尚代言,聽起來真令人興奮。」阿齊故意誇張地驚道,一邊開路引大家進入客廳,「這不會也過時了吧?」

訓練有素的幫傭將我們把行李從車庫裏提出來,送到各自房間去。

「難以置信,男人出國只須拎一個包!」阿齊笑着看我們倆用的簡易行李袋,「你們真該看看艾倫陳、凱米吳出門時的排場。」

「那些人都是些什麼人?」我輕聲問。

昀森一咧嘴角:「紈絝子弟名庫中的佼佼者。」

「不過,把你們自己帶過來卻是我最開心的事。」阿齊回頭遞上一個清新的笑容,「你們都是我的好大哥。」她再次溫柔地擁抱我和昀森,「歡迎回來。」

然後再認認真真地上下打量我,嘖嘖稱道:「我保證在婚禮上,震函會是各家小姐們集體傾倒的對象。」

「他可是很專一的。」昀森居然在這時候搶白,一把從身後摟住我肩膀,把我往樓上帶,留下莫明其妙的一對新人,「我們先上去洗個澡換身衣服。」

錢永這時好意建議:「爸和章姨被邀請參加酒店的剪綵儀式,你們今天不用服侍長輩,趕快睡個回籠覺,一切等醒來再說。」

的確需要睡一覺,倒個時差,再做些準備,爭取以一級狀態現形。昀森回到自己房間不久,就來敲我的門,我霸住門柱沒讓他進來:「找我?」

他的笑很有意思:「到家了,你倒不讓我進門?」

「你的房間在那頭。」我用下巴指了指。

「知道。」他存心耍賴,把深埋在我脖子裏的黑鏈子拉出來,看着上面吊著的戒指得意地端詳了片刻,然後問,「所謂黃金單身漢的命運,是不是必須在別人的婚禮上被強行拉出去示眾?」

「你該比我更有價值吧?」我單手架在門框上看住他。

「我不安全,她們沒興趣,可你就不同了,阿齊說得沒錯,你簡直是個寶。」說着,突然就撲進來,把我震得頭暈目眩,然後抱住我的頭就是狠狠一吻,我拉開他,感覺哭笑不得:「喂,你搞什麼。」

他舔了舔唇,極曖昧的樣子:「好像撈過界了呢,啊,我去睡覺。」

我關門打發他:「你還沒睡夠啊?」飛機上,我的肩膀都差點廢掉。

「只有在你旁邊,我才嗜睡。」他在門外說了這一句后就乖乖消失了。

在香港這個五光十色的都會,最令人期待的劇目之一就是豪門世家的婚禮,如果並非聯姻,而是貴族與平民間的童話,那精彩度更是直線飆升,霍昀齊與錢永這一對許是排得上號的,受到廣泛關注。

接着的幾天,快大婚的兩人根本沒有餘力應付其他,忙得焦頭爛額不算,連帶着霍家上下都維持着沸騰狀態,家長們也無暇理會我和昀森,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婚禮上,各項待辦事宜都在嚴密控制中,我們出不上力,也不好意思打斷他人的鬥志,因此都安靜悠閑地待着,甚至還抽了一天去打了半日網球,吃了一頓馬來西亞菜。回來的時候,拐到荷里活道逛古董店,昀森看中一個土窯瓶子,於是包起來打算放到阿齊的新居去。

老實說,還真的沒有太多機會好好瀏覽這個城市的新貌,回到住處還是覺得沒有盡興,晚上十點鐘,昀森慫恿我去蘇豪區,隨便挑了一家門面不錯的酒吧,在吧枱右邊不顯眼的位置坐下,叫了一瓶馬爹利。

與他碰杯后的第一句話,我說:「香港仍是自由的。」

「享樂主義者都這麼講。」

「及時行樂沒什麼不好,是嗎?」我淡笑着,凝視着那對在昏暗光線中依然顯得清亮的眼睛。

「這話可真不像是你說的。」

「我現在沒什麼其他可說的。」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

「如果我們自己都不介意,是不是可以就這樣相安無事下去?」

「沒錯。」我抱着手臂往椅背上靠了靠,「我不忍心說。」

「好,那就別說了。」他這話並不是鬧情緒,「明知道對誰都沒有好處,我們只能欺騙自己,好過傷害別人。」

「一直?」

他低頭想了幾秒才吐出來:「對,一直。」

我脫出一隻手按住額頭,感覺那裏隱隱作痛起來,剛剛的興奮和愉悅一掃而空,我憂鬱得幾乎要死掉了,居然……我們同時打了退堂鼓,從一個坑逃脫,再跳入另一個無底洞。但現實中那些幸福的表率和熱鬧的氛圍卻在不斷提醒我們,不要再做無畏的進攻,只須守住防線便是成功。可這防線是那樣不牢靠,我們可以頂多久,大多時候,相安無事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但卻是最好的掩飾。

當天晚上,母親居然還抽出十幾分鐘專門來房間慰問我。

「剛是和阿森出去了?」

我悶悶的,盡量恢復些精神:「嗯,隨便走了一下。」

「晴晴說你和阿森在美國相處得很好,真是讓我們驚喜。」母親溫柔地微笑,「你周伯伯他們是今天的飛機,明天就可以到了,也是辛苦。」

我以為母親的重點會在「晴晴」身上,可她開口卻是:「之前那個能幹優雅的張小姐回波士頓了?」

看來神通廣大的母親大人,還是有辦法竊取確切情報。「我沒理由留住別人。」

「那只是你還沒有下定決心留住誰。」母親有幾分篤定,「我知道你重情,如果真的沒有中意的人,你不會勉強,媽是個開通的人,只想你找到你覺得最好的,你喜歡的我也必定喜歡。」

「我會的。」突然覺得自己內疚得心都開始抽搐了。

「我這做長輩的管得也是太多。」她瀟灑地揮揮手,「霍誠定為了女兒的婚事開心,成天精力充沛地應付專程趕到香港的各方賓客,我好歹也得陪着過場,所以累得慌,結果他卻說這是提前預演,等你將來辦婚事的時候,我可以不費什麼工夫便掌握好分寸。聽聽,這是什麼話!」

遠景似乎美妙,但我卻並不期待那一天,您能懂我嗎?

最後的一天,霍家的喜悅情緒爆綳。而母親對禮品的挑選和操持婚禮細節的高超技術得到了全家老小的敬佩,看得出,這一次出力,霍小姐已為章女士打高了很多分,因此她倆的關係變得親密起來,看得出,母親為此很高興,當一個人投入和認可自己的生活圈,並獲肯定時,都會表現得滿足。

婚禮在山頂別墅舉行,天公作美,經過前期的排演,露天場地基本就緒,甚至草坪都被修得一絲不苟,各式花卉令人心曠神怡,新娘新郎的所有配備都已到位,好像一場電影開拍前繁瑣的準備工作,無一不需要操辦者的細緻周到和周遭人的熱情合作,這樣的一天,不是不期待的,幾乎人人都在憋足了勁等著這個晚上的到來,然後兇猛地發揮一下。

遠處華燈初上,這邊燈火與燭光璀璨交融。阿齊披着國際知名婚紗設計師的精心傑作款款步上紅地毯,美得像一朵蓮,而錢永,那個時憨時滑的男人,在這一刻,晉陞為王子。都市的傳奇何止由美女締造,男人有時也在奢望更多,無論輸贏,沒有人真正厭惡頭頂上的光環。

周晴是伴娘,米色套裙端莊秀麗,沒有搶新娘的風頭,是種極有分寸的美。

長輩相見,分外親厚,華萊士看着自己這一雙出眾的子女表情神采奕奕,母親與周建霖一碰頭,後者對我讚賞有嘉,這使母親很自豪。主廚是從星級酒店請來的法國廚子,精緻的自助餐,香檳、魚子醬供應充足,貴族的戲碼。我即使已經習慣,卻無法真正投入。

我的身份再次成為夾心餅乾,微妙的存在感使我成了半場的焦點,很多賓客上前來主動與我攀談。而昀森的義務則是招待各類人士,與大眾寸步不離,自然也成了各家到場媒體爭相拍攝的寵兒,而我對鏡頭則是能避則避。今天的他真是耀眼,挺拔的深灰禮服穿上身,一派高貴從容,惹得周圍人紛紛側目欣賞,我知道他並不喜歡這樣的應酬場,但是為了妹妹,他也勉為其難全情配合。

舞會開始半小時后,周晴換了長裙,微笑着向我走來:「能不能請你跳個舞?」

「榮幸之至。」我領她轉到舞池,她已經是我今晚的第五個舞伴,也許別人說的沒有錯,女人緣我一向是有的,但我的心思卻常常不在那上面,現在又遇上了昀森,我倒似乎成了一個奇異的絕緣體,自己都迷失了。

我與周晴共舞的一幕,自然沒有逃過有心人的眼睛,之後不只一個親友勸我「歸順」,令我很是頭疼。

當天我見到了一個神秘人物——宋啟山,泰華集團的大當家,華萊士的表兄,香江響噹噹的商界鉅子,在母親的婚禮上,我並沒有見到這位傳奇人物,聽說當時他在東歐談判,而這一回,他不會再為其他什麼事耽誤了出席。

他的年紀跟華萊士差不多,看我的眼神有種和藹的探視意味,被慈愛掩下的精銳帶着只有他那個時代才磨礪得出來的凌厲風範,真正不怒而威,不可輕易接近——一個在世俗中打過滾的硬派人物。我會特別注意他,實在是由於他對昀森表現出來的過度欣賞和重視,他一直希望昀森未來能進入泰華接棒效力。

昀森之前就跟我多少提過這個大伯,當時還不甚在意,畢竟最終的選擇權在昀森自己,但現在我突然不這麼樂觀了,泰華實業已發展為家族產業,而這位大伯明顯習慣力挽狂瀾,並不容許晚輩作怪。這個觀點在第二天的「重大意外事件」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

可我沒想到暴風雨會來得這樣快,幾乎沒有給我們多餘的喘息時間,特別是發生在我們暫時不想驚擾他人的幸福時刻、不想及時公開情事之後,這轉變無疑是危險致命的。

30

時間過了九點,舞會才進行到一半,昀森好不容易得到半刻喘息的機會,於是退到外圍透口氣,他用眼神示意我跟他上去,結果又讓我在二樓休息室等他一下,他需要回房間換一身不那麼約束的輕便西服。我都覺得有點累,今天的主角和家屬的辛苦可想而知。

二樓騰出六間房作賓客休息室,門把上有個牌子,一面是「勿擾」,顯示的那面是「請進」,最後一間尚空着,進去后在沙發上坐下。十分鐘不到,昀森走進來隨手關上門,看裏面只有我一個,於是露出了那種很放鬆的笑,然後緩緩踱到我面前。

「要不要去樓下花園?那兒空氣好些。」

「怎麼都沒看你坐一會兒?」我站起來。

他隨意撥了撥自己近日略有些長了的頭髮,一邊牽住我的手,一邊摸上我的臉:「看你怎麼比我還累的樣子?有沒有搞錯?」

「太久沒有舞會,功能已經退化。」

「別逗了,我看你就是跳舞跳累的!技壓群雄,風頭正勁哪,杜先生。」他不無調侃地反駁。

「過獎。」

「今晚可別給哪位千金什麼暗示,免得人家過後找上門賴定你。」

「你管得可真寬,聽起來像是要盯着我似的。」

「也差不多了。」他自己先笑出來,放開手到邊上去斟香檳,然後端著高腳杯過來,在我面前一仰而盡,又單手抱住我的脖子,迅速將酒哺入我的口中,我一時避之不及,只覺舌尖一個麻痹,腦子裏亂成一團,有部分液體沿着嘴角滑落,沾濕了我的領口……

驚詫地推開他,喘著氣:「別鬧了,下去吧。」我抹了抹嘴邊的酒漬,過去拉開門到走廊去站着,以防他再有大膽的舉動攻我個措手不及。

他跟出來,我們對望了五秒鐘,達到共識。他嘆口氣,並沒有惱,而是頹廢地甩甩頭:「還真是麻煩呢,這可是我談得最不順利的一場戀愛。」

「你談過很多場?」

他連忙窘迫地接上:「哈,可不比你多。」

「新鮮。」

其實,如果有這樣一個人,不需要你照顧,不需要你承諾,不需要你在性情上做出什麼重大的改革,只是中途不斷地為你輸送無盡的苦惱和快樂,這到底是好還是壞?這種複雜的味道只有自己親嘗,而值不值得是另外一件事。

事後,我還常常想起阿齊的婚禮答謝詞,有一段說到他哥哥的:「謝謝你英俊、智慧、才華橫溢,能讓我被同窗女友妒忌那麼多年,直到現在也是。謝謝你告訴我,我們是一體的。」

我所能觸摸到的霍昀森也確實是如此,不過是剔除那些感性因素,多添幾分世俗成分,讓他看起來不那麼「完美」,在看着他這一面時挖掘他另一面,我知道他也在這樣做,那是我們相互開發的樂趣所在。當看得慣對方的缺點並能表現得不以為然時,大概是早已經愛上了。

那一晚,我們是留在別墅過夜的,叫了工人用一個通宵的時間清場。第二天一早,霍家一班人馬浩浩蕩蕩回半山區視察新居。我和昀森借故在別墅逗留,省得再被大堆雜事包圍,我們這兩個原本比較勤勞的人居然都被這結婚的陣仗嚇怕了,難怪一人一次最好,多兩次哪裏吃得消。

「想不想游泳?南側的泳池荒廢多時,爸不喜歡我和阿齊叫人來開派對。」昀森把我從房間叫出去,「來吧,還沒看過你游泳。」

讀大學的時候,我也曾是年級組冠軍,後來入伍時被特訓,去水下救援組干過一段時間的救生員,而現在除了去海灘,已經不大熱衷於這項運動了,任何愛好成了職業之後就不再吸引。

「幹嘛一臉猶豫的樣子?」他催促道,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清晨的池水很涼,涼到骨子裏那種。伸展手腳,換上昀森提供的黑色泳褲,縱身一躍,來了兩趟單程,找了找感覺,渾身立即熱起來。鑽出水面甩甩頭髮,卻見昀森還笑嘻嘻地停在岸上,那一身均勻漂亮的肌肉在晨光沐浴下顯得格外炫目,我經不住微笑起來。

「傻站着幹嘛?別告訴我你不會游泳。」

「我還是看你游吧,我改變主意了。」他竟然自顧自回到帆布躺椅上,悠閑地注視着我。

我無奈,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好乖乖爬上來討說法:「怎麼了?誆我啊?」

他端起飲料喝了一口,然後說:「你游泳的姿勢很好看。」

我搖搖頭,在與他並排的躺椅上坐下:「是你提議來游泳的,自己怎麼倒不下水?」

「剛剛你漂亮得像條魚,性感得要命。」他繼續顧左右而言他。

「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啊。」臉皮再厚,也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到底游不游?」

「我只想看你游。」他的語氣平靜得怪異,有種置身世外的恍惚,這令我感覺不安。

「好啊。」我重新站起來走向泳池,「我游給你看,只到你肯下來。」在他略有些莫名的目光中再次躍入水中。

我一趟趟地來回,自由式、蛙式、蝶式反覆交替,我不管時間,也沒有計程,只是不間斷地游,直到四肢無力氣息紊亂仍不停歇,我正在突破自己的極限。而那個人有時是很頑固的,所以我要比他更頑固才行。

我的視線都快模糊了,鼻腔也灌了幾次水,十分難受。直到我隱約聽到岸上那人喊我:「震函,夠了!上來!你他媽聽到沒?!」呵,似乎發火了呢。

我沒力氣用言語回應他,手腳都快失控了。「Shit!」他難得咒罵,然後是砰一聲落水的聲音,他向我奮力游過來。我疲倦地笑了,差點栽到他懷裏,他牢牢托住我,我和他一起往岸邊游。

「你發什麼瘋?!」他第一次完全不掩飾自己的怒火沖我大吼大叫,一邊拖我回躺椅,一邊取過大毛巾擦試自己身上的水珠,「你想幹什麼?把自己淹死在自家游泳池?你這救生員可真夠幽默的!」

「為什麼讓我在水裏泡這麼久,嗯?」我淡淡地勾起唇角,並不生氣,也沒來得及慶祝自己的新生,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昀森一下子情緒化得令人琢磨不透,他在我面前一向是天然自製的,從沒像現在這樣古怪,可能香港的空氣就是讓人現原形的。

他突然在我身邊半跪下來,將柔軟厚實的干毛巾印在我的胸膛上,然後耳朵和臉也貼上來,靜靜地靠着,即使緊張怕有人看見,但仍沒有推開他,只聽他輕聲道:「你剛才幹嘛亂來?」

「我只是想讓你陪我游泳。」

「想不到你也會這麼瘋。」

「大概是你傳染給我的。」

他輕嘆一聲,緩緩抬起頭看着我,有些粗魯地撫亂我的濕發:「抱歉,我怕水。」

「那為什麼還要拉我來泳池?」

「我自虐不行啊?」

「昀森。」我叫得很認真,眼神也很認真。

「你不會想聽的。」他的表情突然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

「我覺得你應該說出來,至少對我。」

他低下頭:「我沒說過我曾經……有個表兄,兒時一直崇拜他,感覺他無所不能。我十歲那年,有一次一家人坐小型遊艇出海,那天的海面不太平靜,我卻慫恿表兄下水捕魚,他只比我大兩歲,經不起挑釁就下去了,海水很涼,沒半分鐘,他就因為小腿抽筋溺水,阿齊跑出來看見他掙扎就大哭起來,我邊喊大人邊跳下水想去把他拉上來,當時起了風,海浪太猛,一下子就把他捲走了,搜索隊用了兩小時才找到他,已經被海底生物咬得渾身是傷口,幾乎體無完膚,那血像是凝固了……我始終忘不掉他平時的神采,我常夢到他……」

他的眼眶泛紅,深吸了一口氣,似乎要獲得些額外的力量才將故事說完:「我當時其實很希望自己也被捲走,那樣就不必面對姨媽絕望怨恨的眼神和話語。家裏頭後來天天吵,直到父母親決裂。其實我才是那個給大家帶來不幸的人,我知道這麼說很做作,但我一直為此自責……直到現在,我只要一下水就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嘆笑一聲看着我,「我剛才是想,也許你治得好我那怪病,但最終還是膽怯了。」

這是昀森的心結,難怪他一直對救生員有特殊的好感,難怪他見我故意待在水裏時那種突兀的急切與憤怒,我有些內疚,覺得不該這麼去揭他的瘡疤,這個在眾人眼中光彩奪目的男人,私下竟藏着這樣一道深刻的傷痕,時間也無法掩去傷痛,並且痊癒的機率很低,甚至連我都無法為他撫平。

「你母親現在在哪裏?」這是我一直沒有問過的問題。

他的回答很令人意外:「龐培,或者中非,她很偶爾才會聯絡我們一次,你不會想到,她是一名考古學家。自從姨媽失去孩子之後,精神崩潰,經常來我家鬧,於是我母親也不堪重負,拋開我和阿齊遠走世界。離開時她對我說:『阿森,你什麼都不缺,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尊重命運的安排。』其實那些話當時的我根本聽不懂,但是卻真的一字不漏地記下了,其實到現在,我仍是不懂。」

我突然攬住他的頭,低聲說:「你忘了嗎?我是救生員,不會讓你沉下去的。」

他伸出手臂也抱住我,把頭埋入我的頸肩許久:「怎麼就說起這事了?我還真是……」

「我以為我們之間沒什麼不能說的了。」

「這經歷好像無線台的八點檔,牽強得不像是真的,可對我來說,卻是個太真的打擊。」他苦笑了一下。

我能夠想像當年那場瘋狂的浩劫,兩個家庭的悲劇,無可挽回,以至於十幾年後的今天,還有一個男人為此落淚。我終於知道,昀森的童年並不快樂,所以他也會穿着黑背心在酒吧里流連買醉,在鏡頭前留下最叛逆的表情,在孤傲的面具下扮演各類不屬於他的角色,而內心深處,他仍是過去那個受過情感傷害的孩子,失去表兄、母親和歡樂的希望。

而如今,我懂得他那被年輕覆蓋的滄桑並不是裝出來的,他只是在尋求一種救援,在對生命的漠視與重視的矛盾中遊走,他最不想見到的是流血,所以當伊莉莎白倒在燈架下,那恐懼和失措迅速勾起他最初的也是最痛苦的記憶。

我一下動容,情不自禁輕擁住他的肩膀,低頭吻了他,短促而熱烈,他一怔,突然很燦爛地笑了:「怎麼?同情我啊?」

「你那麼多擁護者,還輪不到我同情。」

「有時候,會想跟你說自己的事。」

「所以我要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剛說完這話,突然背脊生涼,一股不可名狀的壓迫感從頭頂強罩下來,我跟昀森同時預感到什麼,猛地抬頭。

泳池右側慢慢向我們逼近的長者,那目光冷冽凝重,嘴角含着森嚴的洞察,不可一世的氣魄——宋啟山。

昀森站起來,目光直直對着他,並沒有退縮,其實我知道他也是無路可選,避無可避,我又何嘗不是尷尬得不知如何表明現在的身份立場,一切來得有點太突然,在我們還沒有拋出有力的策略前。

「你們可真對得起你們的父母啊!」這句話像把利刃直刺過來。

「大伯。」昀森臉色也有些泛白了,「您怎麼……」

對方嚴厲打斷他:「我有事中途折轉,想不到就讓我碰上這樣的咄咄怪事,別告訴我兩個大男人卿卿我我是兄弟情深,我還沒老糊塗!」老江湖不比別的長輩,眼睛如同X光燈,無所不及,「幸虧不是被你爸看見,他要發起心臟病,你一萬個悔都抵消不了!」怎麼罵都不解氣,「你們這些晚輩真是不成體統了!要搞新潮要群魔亂舞,就不要搞到家裏來!烏煙瘴氣,還不如滾回美國去,也好過在父母眼皮底下作孽!一個個都是不肖子!阿森,枉我一直這麼器重你,你真是給你老子丟人。」

我看昀森越來越無法負荷,一下站起來頂上,雖然他那些話同樣重擊在我的心上,但我知道這只是開始,即使未來面臨槍林彈雨,又怎麼能說一個「痛」字?

「宋伯伯,我跟昀森一樣尊稱您一聲大伯……」

他從鼻腔里哼出一聲:「我受不起。」

「我們可能在你眼裏罪無可恕,但事實上,並不是你想像得那樣——」

宋啟山鐵青著臉抬手阻止我說下去:「我不必想像,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什麼都不用說,昀森才去美國多少日子,回來就搞起這種不倫關係!你跟他是什麼身份你們清楚得很!不顧禮法人倫的事還少嗎?你們也來夾熱鬧!說我老古董也好,說我不通情理也罷,這次是你們錯了,錯得離譜,我有權利阻止你們再荒唐下去!」

「大伯。」昀森皺着眉,憂鬱得令人心疼,「之前我可能做過很多錯事,可這一件——我不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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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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