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西院門緩緩敞開,一列婢女魚貫而入,在花蔭前站定。她們皆是一樣的裝扮,雙髻垂綹,藍色旗裝。

盤雲姿垂着眼,置身於列隊之中,只有她知道自己平靜的外表下有着一顆忐忑的心。

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衣角,艷陽下,藍色旗裝顯得異常純凈,恍若湖水。

一個月前,她在向南逃難的路上與妹妹若水失散,遭遇四處擄掠的清軍,最後被帶到了這裏—舒澤貝勒府。

她看到了許多同樣與家人失散的女子,她們就像清軍入關后犒賞自己的戰利品,被分配到王侯將相的府中,或做奴婢,或做小妾。

這樣的場面,對她而言並不稀奇,當年,義父李自成入京時,也曾如此。

如今,思索義父為何敗北的原因,肆意擄掠,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吧。

滿人若繼續如此妄為,將來的某一日,也會失去天下。

思緒一頓,盤雲姿微微澀笑,笑自己處於危難之際,卻還有閒情逸緻為敵人煩憂。此刻,她該擔心的是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畢竟,若知她是大順王朝「昌平公主」,她定會被滿人折磨至死吧?

不!她要活着,好好活着,為了義父交託的重責大任……

「雲姊姊,妳也照照吧—」

一片刺眼的陽光射入她的眼眸,讓她回過神來避開,這才發現一面小鏡子在她面前晃啊晃。

說話的人名叫雪倩,與她一同被擄的漢人女子。

「照鏡子?」盤雲姿不解其意。

「聽說,今兒舒澤貝勒會回府,」她低聲道,「妳頭髮有點亂,該理一理。」

「有什麼關係?」盤雲姿頗不以為然。

「雲姊姊,妳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雪倩頗有含意的看她一眼,「若被看上,便能貼身伺候舒澤貝勒,日後有希望為妾,否則,要做一輩子的奴婢。」

「妳想給舒澤貝勒做妾」盤雲姿覺得不可思議,「別忘了,他是滿人。妳的爹娘難道不是被滿人殺死的?」

「那又有什麼關係?」雪倩苦澀笑答,「國亡了,爹娘不在了,我就不要活了嗎?相反,我還要活得更好!滿人到頭來會發現,這天下仍是咱們漢人的天下,因為漢人無所不在。」

這算是苟且偷生,還是自我安慰?盤雲姿不知道。但雪倩這種苦中作樂的想法,卻讓她頗為欽佩。

「我這兒有些胭脂,」雪倩從袖中偷偷拿出胭脂盒,「來,往唇上抹一點,會顯得漂亮些。」

「我相貌平凡,斷不會被看上。」她很有自知之明,「雪妹妹,妳自己留着吧,別浪費了……」

「誰在說話」引領她們的岱嬤嬤聽到耳語,大聲喝斥,「肅靜!肅靜!」

兩人相視而笑,雪倩飛快地將胭脂在唇上一點,收起了胭脂盒與鏡子。

這時,西廂正廳的屋簾一掀,步出一位明艷女子,衣裙上綉著繁繪,頭上頂着珠翠扁髻,腳下踏着花盆底鞋,一身正統滿族貴婦打扮。

說是貴婦,其實不過十八、九歲模樣,神情中顯露刁蠻,掃視四周的目光亦帶着冰霜傲慢。

「岱嬤嬤,」那名貴婦冷冷道,「人都在這兒了?」

「回福晉的話,所有的漢女都在這兒了。」岱嬤嬤恭敬地回答。

福晉?難道,她就是舒澤貝勒的妻子,玉福晉?

早聽說這位福晉來歷不凡,是科爾沁草原的公主,當今滿清太后的侄女,看她那貴氣逼人的模樣,看得出絕非尋常百姓。

「哼!」玉福晉微諷,「都說漢女狐媚,今日一見,果然個個都打扮得妖嬈多姿。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統統給我安份點兒,別以為有機會伺候貝勒爺,尾巴就能翹上天!這天下已不是妳們漢人的天下,這府中,也沒妳們撒野的地兒!」

耳聞玉福晉是個醋罈子,府中凡有些姿色的婢女,皆被她視為眼中釘。

「妳們都排整齊了,」岱嬤嬤高聲道,「把頭抬起來,讓福晉看個仔細。」

眾漢女只得聽命,乖乖直視前方,等待自己的命運。

玉福晉步下台階,瞪大眼睛,逐一審視面前的如花容顏。

若說美麗,這些女子都是從俘虜中千挑萬選的,大多擁有幾分姿色。畢竟舒澤貝勒身為滿清攝政王多爾袞的親侄子,英勇善戰,素來得到朝廷重用,況且此次多爾袞有意要賞賜於他,所以擄獲的漢女,別人不敢與他相爭。

盤雲姿覺得自己的容貌最最平凡,奇怪,當初怎麼會挑自己入府呢?或許是看上她的知書達禮吧。

雖然她完全不願意被舒澤看中,卻希望藉助貝勒府這塊安寧之地暫時藏身,再伺機而動。

「以我看,這群漢女都不配留在貝勒爺身邊,」玉福晉逐一刁難,「一看就是紅顏禍水之相,統統趕出去!」

「福晉—」岱嬤嬤從旁勸道,「這是王爺賞賜的,好歹也要挑上一、兩個,否則是犯上不敬……」

「我知道了,我不是在努力找嗎?」玉福晉聞言不甘不願,嘆一口氣,「若實在挑不出來,我也只能進宮向姑姑請罪了。」

仗着有太后撐腰,她無所畏懼。忽然她停下腳步,就站在盤雲姿的面前。

「妳叫什麼名字?」

「福晉在跟我說話?」盤雲姿不由得一驚。

「對啊,不然呢?」玉福晉輕笑,卻令人不敢輕忽。

「奴婢……龐雲姿。」迫不得已,找個諧音,以蓋自己的真名。畢竟,「盤」這個姓氏,一聽就非漢人,容易暴露身份。

「好,就是妳了!」玉福晉拍板定案。

「我」她駭然,不敢相信。

「對啊,妳容貌還算端正,氣質也算純良,不像那些狐狸精。由妳伺候貝勒爺,我可以放心。」玉福晉莞爾地回答。

呵,是說她相貌太過平凡,舒澤一定看不上吧?

盤雲姿在心中替她感到悲哀。用如此方法留住丈夫,能留住一世嗎?天下美貌女子如此之多,防不勝防,今天強行挽回一城,又有何用?

「這……」連岱嬤嬤看了都覺得不妥。「福晉,還是再挑挑吧,我怕貝勒爺他……」

「我說定下就定下了!」玉福晉惡狠狠地打斷,「從此以後,貝勒爺的飲食起居,就交給龐雲姿一人,她就代表我!」

如此重話一出口,誰也不敢多說什麼。

四下一片寂靜,眾漢女默默望向盤雲姿,皆露出羨慕的神態。雪倩微笑示意,似在恭喜。

只有盤雲姿萬般忐忑。

她只希望在此當個普遍婢女,有個暫時棲身之地,不料,長相平庸的她竟被挑中,今後得貼身伺候舒澤!

之前她躲,她藏,把一切埋得好好的,生怕滿人發現她的秘密,然而,卻忽然被推到眾目睽睽之下,她不確定自己的身份還能隱瞞多久。

現在只盼舒澤貝勒是個傻瓜,不會在朝夕相處中察覺到她的異樣。

然而,身為滿州第一聰慧的勇士,他怎麼可能是遲鈍之人?

此刻,盤雲姿只能祈求上蒼庇佑相安無事,直至她找到若水,她的妹妹。

盤雲姿記得,初見舒澤的夜晚,月亮特別圓,高掛在天邊,散發柔和的光澤。

她隨岱嬤嬤緩緩向東廂走去,據說,舒澤獨自住在這裏,並不與妻子同房。

當下她還覺得奇怪,認定他是個脾氣古怪的男子。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個男子會與她產生不同尋常的感情……

推開房門,這裏一看就是間男子的居室,牆上掛着射日弓,榻上鋪着白虎毯,案上卧著凌雲劍,屏風一角立着不死鎧甲,可以說,此房無一處不顯示著陽剛之氣。

此間的主人是否也如此番佈置一般,威猛陽剛?盤雲姿捧著茶水踏入門坎時,不禁這般想到。

都說舒澤是滿蒙第一勇士,該不會面目猙獰、脾氣暴躁吧?

她曾見過滿人殺戮的情況,那血淋淋的景象,是她畢生的惡夢。倘若舒澤也如那些禽獸一般,她恐怕活不到跟妹妹重逢的那一天了……

「愣著幹什麼?」岱嬤嬤從旁叫喚,「貝勒爺就要回來了,快準備好熱毛巾供爺擦手洗臉!」

盤雲姿連忙放下茶盞,將熱水注入銅盆,嚴陣以待。

倏地,她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猜測定是舒澤到了,便垂眸立至牆角,屏住呼吸。

「給貝勒爺請安—」岱嬤嬤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弓身行禮。

「怎麼今兒個是嬤嬤親自伺候?」一名男子笑道,「小柔和小嬋呢?偷懶去了?」

這聲音雖然低沉,卻十分醇厚動聽,鑽入盤雲姿耳中,像是飲了陳酒一般,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小柔和小嬋回鄉去了,」岱嬤嬤拉了拉盤雲姿,「這是雲兒,福晉特意挑來伺候貝勒爺的。」

「雲兒?」男子一怔,「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盤雲姿呼吸一窒,迫不得已,挺直身子抬起頭,目光剎那間與他相觸,心中劃過一陣詫異。

舒澤,與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不似印象中滿州男子須粗獷的面孔,相反的,擁有一張極為清俊的臉,像極了漢人儒士。

然而,他的身材卻很高大魁梧,健壯的肌肉鼓鼓的撐起衣衫,看來第一勇士之名並非虛言。

這是她對舒澤的第一印象,無關心動,只是單純的觀感。

「妳是福晉安排的吧?一看就知道。」舒澤看到她的相貌時,脫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輕輕一笑,燦如曜日,比不笑時更具魅惑。

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在嫌棄她相貌平凡嗎?盤姿雲心中暗忖,看來,妻子的善妒,他早已深深有所體會。

「好吧,」輕視的神情似乎表達了對她的不屑,卻沒有立刻將她拒於門外。「既然如此,就暫且留下。不過,我是個挑剔之人,就不知這丫頭能忍耐幾天。」

「貝勒爺放心,這丫頭脾氣好得很呢,而且知書達禮,」岱嬤嬤在旁美言,「一定能稱您的意。」

舒澤聽后並不言語,面向盤雲姿,將手一攤。

這樣的舉動,讓她有些莫名,一時反應不過來。

「快,替貝勒擦洗啊!」岱嬤嬤急道。

原來是這樣的意思啊!盤雲姿連忙拿起浸過的濕毛巾,匆匆往舒澤的臉上、手上拭去。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男子的身體,隔着熱毛巾,卻可以感到不同於女子的結實與彈性。

此時,她離他好近,連呼吸都可以聞見,令她不禁臉紅。

「笨手笨腳的,不如柔兒。」舒澤嘲諷笑道,隨即一舉坐至榻上,將腳一伸。

這一回,盤雲姿立刻領悟,是要她幫忙脫鞋。想也沒想,她便蹲下身去,扳他的靴。

然而,靴子深長,她扳了又扳,卻文風不動,反倒弄得她滿頭大汗,微微喘氣。

「妳是漢女?」舒澤突然問道。

「回貝勒爺,她是。」岱嬤嬤急忙代答。

「我問她,又沒問妳。」舒澤不悅地睨了岱嬤嬤一眼。

「回貝勒爺,我是。」盤雲姿終於開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那麼驚慌,「貝勒爺怎麼猜出來的?」

「呵,還以為妳是啞巴呢。」舒澤莞爾,「我不僅能猜出妳是漢女,而且,想必從前家境不錯。」

她雙眸一凝,難以置信他的直覺如此靈敏。的確,別說跟了義父之後沒受過什麼苦,從前在瑤寨的時候,她亦是頭人的女兒,從小到大,可謂養尊處優。

「看妳這樣子,就像沒伺候過人。」他輕輕一攬,靴子輕鬆脫落,「連只鞋都搞不定。」

「奴婢今後自當盡心學習,」說着,盤雲姿主動奉上茶盞,「貝勒爺請喝茶—」

「難道沒人告訴過妳,我從不喝茶,回到家中,只飲水酒。」簡單幾句話,又將她打入尷尬的境地。

「貝勒爺息怒,」岱嬤嬤已經雙腿發抖,「是老身教導不周,還請貝勒爺多給一次機會……」

「哼!我知道,妳跟福晉是一夥的,」舒澤淡淡說道,「這些年來,有幾個丫鬟能在我身旁伺候上兩個月?稍微調教得得心應手些,就把人家打發回鄉,生怕我看上誰,是吧?」

「老身不敢,都是福晉她……」岱嬤嬤嚇得差點跪地求饒。

「妳回去告訴她,不要太過份!」舒澤淺笑的面龐忽然變了顏色,如陰雲布空,「這一次,我偏不給她面子!」

「什麼意思?」岱嬤嬤一怔。

「很簡單,眼前的這個人,哪兒來的妳帶回哪去,把柔兒和嬋兒給我找回來!」他的語氣中有種不怒自威的駭人氣勢。

「貝勒爺,不可啊!」岱嬤嬤驚叫,「這班漢女是王爺所賜……」

「回頭我親自向王爺請罪,難道王爺真會因為她們殺了我不成?」舒澤直言,毫無畏懼。

「貝勒爺—」關鍵時刻,盤雲姿倏地跪下,朗聲道,「一切皆是奴婢的錯,還請貝勒爺不要趕我走,今後奴婢自當盡心學習,報答貝勒爺的收留大恩。」

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應該是上蒼借給她的膽子,只希望這麼一跪,能改變他的心意。

一旁的岱嬤嬤嚇呆了,因為沒料到她居然敢插嘴。舒澤亦是滿臉意外,微微側首睨着她。

「哦?」他一挑眉,「妳很想留在這裏?為什麼?」她的舉動引起他的好奇心。

「因為……倘若出府去,或許會淪落到更不堪的境地。所以不論多苦,我都願意,請貝勒爺給我機會。」她實話實說。

沒錯,她害怕在他身邊可能有暴露身份的危險;可出府之後的際遇會如何,她亦無法預料。待在這裏,至少能夠衣食飽暖。而且,看他的模樣,不似殘暴魔頭。

「妳這丫頭倒也坦白,」舒澤彷佛忽然對她有了興趣,上下打量她,「好,就給妳一次機會。起來吧。」

「多謝貝勒爺!」她誠心誠意,深深叩首後站起身。

「不過︱本貝勒也得考量考量,妳適不適合待在這裏。十惡不赦之徒我倒不厭惡,最討厭就是愚笨之人!方才岱嬤嬤說妳有幾分聰慧,本貝勒就出道題考考妳。」他故意刁難,彷佛貓正逗弄著老鼠般。

他當然得刁難她,否則她開口求情就把她留下,那他這貝勒爺也太沒面子了。

「貝勒爺請說。」

深吸一口氣,盤雲姿準備應戰。

「妳看看那案几上,擺放着什麼?」他隨手一指。

盤雲姿抬眼望去,眸中一凝,「是……面具?」

「沒錯,這個叫做大面,色澤深沉,五官猙獰,望之若鬼,」舒澤踱過去,將那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妳能猜出,這個是做什麼用的嗎?」

盤雲姿抿唇,此刻四周寂靜無聲,腦中思維卻飛速運轉。

換作尋常思維,或許是兒時的玩具,或是裝飾房間之用,也或許是中元節時的避邪之物……但她感到事情絕非這麼簡單。

一個大膽的想法倏地鑽入她的心中。依據這屋內的陽剛氣質,她猜到一個特別的答案。

她該這樣說嗎?倘若自作聰明,會惹他生氣嗎?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但她決定放手一搏。

「這大概是貝勒爺上戰場時用的—」她終於回答。

「妳說什麼?」舒澤眉心一緊。

「奴婢曾讀過一些閑書,據說北齊時代有一俊美男子,容貌白凈,比女子更加柔艷動人,然而他卻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名將。每一次,將上戰場時,他便以猙獰面具遮臉,以免敵人看到他的真實容貌不受威赫。他,就是歷史上鼎鼎大名的蘭陵王。」她從容應答,「奴婢猜想,貝勒爺也如他一般,因為容貌過於俊美,所以需要戴佩面具以振士氣吧。」

言畢,舒澤良久不語,一旁的岱嬤嬤則雙腿顫抖,差點昏了過去。然而話一出口,盤雲姿的心中卻益發鎮定,從舒澤那深邃的雙眸,她似乎看到了答案。

「妳是在暗諷本貝勒相貌陰柔嗎?」半晌之後,他忽然啟齒。

「相貌是父母所賜,天生之物,無論柔美與陽剛,皆應平等而視,誰都無權嘲諷—」盤雲姿鎮定回應,「奴婢相貌平凡,又怎會取笑比我美麗的人?有的,只是羨慕而已。」

最後一句出口,神情忽然有些黯然。因為這勾起了她一些傷感往事……

「妳果然很聰明,」原本斂容的舒澤笑了,「猜得一點兒也不差。」

雖然心中有底,但聽到謎底,盤雲姿仍不禁舒了口氣,然而一旁的岱嬤嬤卻砰然倒在地上。呵,顯然岱嬤嬤剛剛太緊張了。

「妳是怎麼猜到的?」舒澤只瞧了一眼摔倒的岱嬤嬤,並不理睬,徑自對盤雲姿問道。

「一種直覺。」她再度坦言。

「直覺?」

「不知為何,走入這間房時,便覺得這是一個尚武之地。每一物,皆與征戰有關。所以奴婢猜想,這面具的作用也八九不離十。」

舒澤頷首,有些感慨。「沒錯,這是我上陣殺敵時不可或缺之物,明明有絕世武功,卻不得不依靠這種玩意兒威懾敵軍,真不知該說可笑還是可悲。」

「奴婢曾聽一個人說過,兵不厭詐。戰場乃殊死搏鬥之地,再殘酷毒辣的手段都能運用,何況以面具懾人?」盤雲姿回答得不卑不亢。

是呵,兵不厭詐,是義父常常掛在嘴邊的話。義父當年身為闖王,何等正直勇猛之士,亦出此言,小小一張面具,實在不足道。

舒澤凝眸望着她,第一次,不再用輕蔑的神情,而是仔仔細細、鄭重地審視她。

「妳叫雲兒?姓什麼?」他問。

「龐,龐雲姿。」

「雲姿?」他綻放傾城微笑,「好,從此以後,妳便是我的貼身奴婢。」

雖然她並非擁有絕色外貌,但像她這樣能一語中的的女子,他之前從未遇過。他一直以為,世間女子都是空有美貌的軀殼,毫無腦袋,直至遇見她。

陡地像被閃電擊中,心中感到有股震撼,但他選擇隱藏起來。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只憑三言兩語,竟對一個如此平凡的漢女產生好感。

他不知道的是,愛情往往是在一瞬間產生,甚至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舒澤盡顯獨特招式,一劍刺向目標,卻盡量剋制力道,以免傷及對方,釀成大禍。

只見他的劍尖與對方的咽喉,距離不過分厘,很明顯對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王爺—」舒澤立刻收劍,單腳跪下請罪,「恕臣魯莽!」

「哪兒的話!」攝政王多爾袞卻呵呵笑起來,親手將他扶起,「本王就是喜歡跟你比試,不像別人,故意退讓,索然無味!」

每日早朝之後,舒澤便會獨自留在太和殿中,陪攝政王練武。頂着滿蒙第一勇士的頭銜,其實也是一種負擔,至少,眼前這份苦差事就非他不可。

順治帝年幼,朝政全都掌握在攝政王手中,又有太后在背後支持,如今的他的地位,與天子無異。舒澤斷然不敢違逆這位叔父半分。

「本王也知道,天天讓你陪着練功,下手無論輕重都不行,是難為你了。」多爾袞深知他的苦惱,「不過本王的身邊,也只有你能說說貼心話,實在找不出第二個能信任的人了。」

「王爺言重了。」聰明如舒澤,深知當一個君王誇獎你的時候,就是要利用你的時候。

今天,攝政王特意召他到此,又屏退所有人,絕不是單純為了練武而已。

「本王讓人送去的那班漢女,你看了還成嗎?」多爾袞忽然道。

「臣已留了一個在身邊。」怎麼忽然提起這個?舒澤不解地微皺眉頭。

「留了誰?」多爾袞再問,「可是一個叫龐雲姿的丫頭?」

「王爺……」舒澤詫異,「您怎麼猜到的?」

「呵呵,」他笑道,「很簡單啊,因為你有一個善妒的福晉,能讓她留下的,當然是相貌最最普通的人。」

「王爺英明。」舒澤調侃,「十二名漢女個個美麗出眾,惟獨這個龐雲姿算是異類……偏讓她揀了出來。」

「你該不會是怨恨本王,沒挑一班美貌相當的給你吧?」

「臣不敢。」

其實,他真的不介意。假如又給他一具徒有美麗、而無靈魂的空殼,或許他還真的會憎惡。

「告訴你,本王是故意的。」多爾袞此話讓他大為愕然。

「怎麼?」舒澤瞠目,「王爺的意思是……」

「你以為,本王賜你漢女,只是為了犒賞你征戰有功嗎?」多爾袞的眸中滿含深邃意味。

「難道不是?」他深感意外,他原以為只是一般的犒賞罷了,原本不是。

「一切只是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龐雲姿送入你府中,以便你能替本王日夜監視她。」

「監視她?」這話太不可思議,舒澤絞盡腦汁仍想不出理由。「王爺,一個小小漢女,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你不知道吧,她本姓盤,是李自成的義女,封號昌平公主。」多爾袞沉聲道出謎底。

「她?公主」舒澤聞言簡直想笑,「就她那副不起眼的模樣?」

「你可別小看了她,這姑娘可鬼著呢!一直藏在漢女俘虜營中,躲避了我們多少耳目。若不是有人曾經見過她,密報於本王,本王也不會知道。」他突然壓低音量,「你可聽說過,李自成臨終之前,曾將一批珠寶藏於湖北,並繪了一張藏寶圖,交給他的兩個義女保管。」

「是嗎?」他還是第一次耳聞。

「這盤雲姿持有一半的藏寶圖。」多爾袞直言,「你的任務,便是要誘她交出來。」

「王爺,臣不明白,為何要如此麻煩?將她抓捕起來,拷打一頓,不就招了嗎?」舒澤皺眉。

「第一,她未必肯招,萬一咬舌自盡,豈不前功盡棄?第二,就算搜出那藏寶之圖,也沒什麼用。」

「怎麼……」

「那圖上文字以江永女書寫成,天底下除了盤雲姿與她的義妹楚若水,無人識得。」

「江永女書?」舒澤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甚覺稀奇,「那是什麼?」

「一種瑤族女子間代代相傳的文字,而每一個女子,亦可依據自身喜好,對這些文字做一些變動,化為她們自己能懂的意思。」

「這麼有趣?」舒澤頓時雙眼一亮,「如此,我倒想親眼瞧瞧,這江永女書到底是何模樣。」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若能取得盤雲姿的信任,讓她主動交出藏寶圖,還怕看不夠?」多爾袞淺笑。

怪不得她身上有那樣從容淡定的大氣—舒澤想,畢竟是公主出身,而且,還懂得那樣奇妙的文字。

在他身邊,識字的女子並不多。從前他並不認為女子有才是什麼必要的事,直到今天,見到了盤雲姿,他才發覺,原來,知書達禮會讓人散發出一種嫻靜的氣質,如皎花照水,即使相貌平凡,也能我見垂憐。

不可諱言,盤雲姿,的確是改變了他一生觀念的女子。

「就算取得了她的信任,她也不可能主動交出藏寶圖吧?」舒澤平心而論。

「你啊,平時何等聰明,眼下怎麼就胡塗了?」多爾袞搖頭直笑,「若要天下的女子死心塌地,你該如何行事?」

「王爺的意思是……」電光石火,他恍然大悟。

「對,讓她愛上你。」一語道破天機。

不知為何,這樣的預謀卻讓舒澤渾身不自在。

一想到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那番談論起蘭陵王面具時善解人意的言語,他就不太忍心如此利用那個溫柔卻堅韌的女子。

何況在他心中,男女之情如水純凈,斷不該摻雜利誘欺騙……

抿著唇,他不知該不該答應攝政王。但對方一開口,相當於聖旨,他敢違逆不遵嗎?

迫不得已,惟有頷首,違逆自己的心。

殊不知,這卻意外牽動了兩人之間的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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