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舒澤親自駕車,把她送到薛府門前。堂堂貝勒爺,竟願意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她真的萬分感激。

「這包袱里有些東兩,」舒澤交代,「是我叫岱嬤嬤連夜準備好的。」

「什麼?」盤雲姿一怔。

「一些衣服、首飾,還有些銀兩什麼的。」舒澤淺笑,「時間太匆忙,沒來得及給你好好準備嫁妝,就將就些吧。」

「嫁妝?」盤雲姿瞪大眼睛,「貝勒爺,奴婢不敢收……」

「這是規矩,」他卻肅然道,「我府里的丫頭出閣,都有份的,你是大丫鬟,就更不能少了!好好拿着,別丟我的臉。」

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倒讓她不好推辭,只得點頭收下。

「雲兒——」才下馬車,他卻在背後喚住她,「若是受了什麼委屈,就寫信給我,我一定替你出頭!」

瞧他這樣子,還真像嫁女兒般,嚴肅得讓她想笑。薛大哥又怎會讓她受委屈呢?就算遇上什麼難事,,她也不敢打擾他,畢竟他們的身份……

但是,這句話卻依舊讓她感到溫暖。她無言地點頭,還以微笑。

站在台階下,看着他的馬車駛去,直到拐過彎角不見蹤影,她才上前叩開薛府的大門。

該怎麼形容呢?舒澤就像是旅途中遇見的一間避雨長亭,離開時,總忍不住回頭一望,因為,從此以後他們不會再見了。

或許舒澤早已告知薛府她會前來,一進門,她便看見若水像一隻飛鳥般向她迎面撲來。

「姐姐——」一把將她抱住,若水淚眼汪汪,「真的是你嗎?我還以為、以為……」

哽咽的話語無法繼續,但她已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曾幾何時,她對若水的牽掛,也是這般,飽含着生死離別的恐懼。

「薛大哥呢?」她抬頭,四下張望,「不在府中嗎?」

除了若水,第二個想見的,便是他。有時候,她都分不清,他與若水,在自己心中到底孰輕孰重,只覺得他們彷彿是世上僅存的兩個親人。

「他進宮去了。」楚若水答道。

「進宮?」眉間霎時微蹙。

「姐姐,是不是對他失望了?」若水極力辯解,「並非你想像的那樣,薛大哥不是真的投靠了清廷,只不過暫時忍辱負重而已。他說,有朝一日,定會助我大順東山再起。」

「真的嗎?」盤雲姿驚喜,「其實,我也料到了……」

她就說嘛,薛瑜斷不是惟利是圖的小人,身上若沒有卓越的氣質,她也不會如此迷戀他。

「姐姐,我要跟你說一件事……」她神神秘秘,將她引入屋中,關上門扉,才張嘴,含羞又止。

「什麼?」盤雲姿微笑,「瞧你這模樣,莫非遇上意中人了?」

「姐……」若水怔住,「你怎麼……怎麼猜出來的?」

「咱們一塊兒長大的,有什麼我猜不出來?」盤雲姿刮刮她的鼻子,「說吧,那人是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垂眼道。

「他……」盤雲姿只覺得心尖一緊,「薛大哥?」

若水沒有回答,只是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轟的一聲,盤雲姿只覺得腦中被炸開了似的,四周霎時一片死寂,背脊如有霜覆,冷到了極點。

「姐,你怎麼了?」若水發現了她不對勁,「你……不贊成我和薛大哥在一起?」

「……他也喜歡你嗎?」好半晌,她才努力道出這一句話。有片刻,她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嗯。」若水盈盈笑了,面若桃花。

「他親口說的?」仍不死心,繼續追問。

「他說,我是世間唯一讓他動心的女子——」若水語意中滿是幸福。

唯一?這個詞,在她耳中奢侈如絕世珍寶,這一輩子,大概也得不到了。

這很好啊,本來若水與薛瑜就是天造地沒的一對……她的妹妹,她最疼愛的若水,這樣粉雕玉琢的人兒,宛若畫中走出來的仙子,也只有她配得上薛瑜。

應該為他們高興,為什麼心底卻一陣接着一陣的難過?

難道他從來沒有在乎過她?那些在海棠樹下談心歡笑的日子,難道只是她的幻覺?

是啊,她的相貌如此平凡,像他那樣英俊如天神的男子,根本不會將她放在心上……

可為什麼偏偏是她妹妹?若換了別人,一個她不認識的女子,無論他們再怎樣相愛,她都可以避而遠之,不看不聽,亦不會感到痛苦……但現在,她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努力微笑,竭力祝福,上蒼待她實在太殘忍了……

「姐,我已經叫人收拾好廂房,就在我的隔壁,咱們倆晚上可以聊個通宵——」若水興緻勃勃地道。

「可我……」盤雲姿卻忽然卻步了,「得回貝勒府去……」

「什麼?」若水詫異,「姐,不是說好搬過來的嗎?貝勒府的人不肯放你?」

「我只是希望待在那兒。」盤雲姿支支吾吾地扯謊「或許,能打探到一些消息……」

「打探消息?」若水連忙阻止,「姐,那太危險了!有薛大哥在朝中周旋,清廷的一舉一動,我們都可以了如指掌,不必你親入虎穴!」

「畢竟貼身伺候舒澤,能打探到的東西多一些。」一起了頭盤雲姿便能很順口的說道,「不必擔憂,姐姐我會自個當心的。舒澤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吧?」

「嗯,薛大哥只是說,你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妹,清廷上下都不知道你就是昌平公主的身份。」

「那就好,我可以繼續待下去……」盤雲姿喃喃自語,自己騙自己。

「姐,你拿着這麼大個包袱,我還以為你真要搬過來呢,」若水失望地努努嘴,「害我空歡喜一場。」

「哦,這些是我順路替福晉從商鋪里取來的東西。」盤雲姿攤開包袱,慌忙敷衍,「你看,我能有這麼好的東西嗎?」

其間衣衫首飾皆很華麗,若水看到后,自然不起疑。

「姐,你就不能留一晚嗎?就留一晚!」若水仍不死心,拉着她的衣袖撒嬌。

「改天我向舒澤告了假才能留下,今天真的不行,貝勒府里缺人手……」她堅決道。

無論如何,她都要離開,越快越好,在薛瑜回來之前。

她不想見他,避免心潮起伏,更加尷尬。她不是聖人,能做到不動聲色已經不易,不要再逼迫她面對最最難堪的情形。

只是,事到如今,她能去哪裏?

貝勒府,有玉福晉在,她絕對回不去;妹妹這兒,又不能留……一瞬間,盤雲姿彷彿回到了兵荒馬亂的時刻,那些南下逃命的日子,亦是這般走投無路,倉惶無助。

盤雲姿第一次覺得,天地之大,卻無容身之處,上蒼真要把她逼上絕境?

奇怪的是,在這一刻,她腦海中卻乍然浮現舒澤的臉。

明明方才是晴空萬里,不知為何,卻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彷彿老天也明白她的心情。

盤雲姿謊稱貝勒府會派車馬來接她,執意獨自走到街口,不讓若水送她。

然而,她該去哪裏?回瑤寨嗎?倘若沒有退路,回瑤寨似乎是惟一的選擇……

不過,山重水遠,好長的一段旅程——

正撐著傘默默走着,忽然一輛馬車停在她面前,車上男子掀起帘子笑道:「這麼快就出來了?」

她聞言一怔,抬眸望去,她居然看到舒澤的俊顏。

她霎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望着對方,任憑雨水淋濕她的發。

只是互相凝視,但她的心忽然由極致的冰寒,變得似有暖意流入,方才還彷徨無助的心,似落到了地。

她沒想過,本該是她最最憎惡的敵人,此刻卻成了她的親人。

眼淚倏地如雨落下,她難自抑,似乎所有的情緒在他面前都難以遮掩,也無需掩飾。

「怎麼了?」舒澤臉色一變,跳下車來,顧不得大雨傾盆,淋濕衣衫。

「貝勒爺……」盤雲姿心中有許多話想傾訴,可怎能對他說呢?畢竟他們是敵人。

「來,隨我來。」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在她錯愕間,直接將她拉上馬車。

車輪轆挽,他快馬加鞭,帶她離開這個傷心地。

盤雲姿沒有說話,對於他的舉動她求之不得,最好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本以為舒澤會帶自己回到貝勒府,出乎意料的,馬車卻往郊外行去,直至一片楓林所在。

遠眺中,她發現一座小小宅子,掩映在樹林之中,顯得安靜雅緻。

「貝勒爺,這是什麼地方?」她忍不住問道。

「我的別業。」舒澤淡淡一笑,「從前每次跟福晉吵架后,我都會來這兒小住一陣。每逢秋天,這裏的楓葉便會染紅成一片,煞是美麗。」

她明白,他的確需要這樣一個紆解情緒的地方。香山紅葉,的確美麗。

「來。」他伸出手,執她下車。

只猶豫片刻,她便決定將柔荑遞到他手中,暗忖,這只是個朋友的關懷,她願意打算大方接受。

舒澤自然而然地牽着她,將她引至宅中。

這裏只有三、五間廂房,陳設簡單,與貝勒府完全不能比,但盤雲姿卻覺得它比世上任何一個繁華所在都清靜可愛。

推開屋門,只見桌上卻已備有熱茶,似乎舒澤早料到她會到來,這讓她不由得詫異。

「來,先飲一杯解解渴。」舒澤親自替她沏茶,碧水倒入杯中,散發幽香。

「這是……」嘗了一口,卻有種異常熟悉的味道湧上喉間,讓她愕然。

「這茶竟加了四味佐料,羅漢果、決明子、荷葉與桑葉。」舒澤笑道,「是瑤寨的三清方子。」

三清茶?他何以得知她故鄉的三清茶?

盤雲姿霎時有些激動,想說什麼,卻不得不按捺心情,久違的味道讓她頓時失了方寸。

「有一次,王爺命我南下私防,到達湘江一帶,飲到了這種茶。」舒澤解釋道,「果然有清心順脾之功效,一飲之後難以忘懷,便命人在當地採購了些許,運進京來。」

「果然滋味特別。」盤雲姿只得假裝第一次品嘗,稱讚道。

「這茶還是熱的,你不覺得奇怪嗎?」舒澤望着她的眼睛,道破她心中的迷惑,「似乎我早有準備。」

「難道貝勒爺有別的客人?」她垂眸不敢直視他。

「不,這是特意為你備的。」舒澤話里有活,「清心順脾,正巧能治你現在的病嗎?」

「病?」她連忙掩飾,「奴婢哪裏有病?」

「別裝了,你剛才的眼淚,誰沒瞧見啊?」他卻笑,「你以為我為何親自駕車送你女去薛府?」

「為何?」她一愣。

「因為——」他一頓,道出石破天驚的答案,「我要親自接你回來。」

「貝勒爺……」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早料到她不會留在薛府?

「也難怪,人家是前朝公主,且生得國色天香,薛瑜當然會意亂情迷,」舒澤調侃道,「小雲兒,不是我貶低你,你一無地位,二無容貌,你拿什麼跟人家爭啊?」

原來,他早已知道薛瑜與若水的事?難道,若水的「靜天公主」身份也已暴露?

「公主?什麼公主?」她故意裝傻。

「住在薛瑜府上那位美人啊!你不知道,她是前朝公主嗎?」

「可是……為什麼王爺會允許她住在那裏?前朝一草一木,在多爾袞的眼中,不都該剷除嗎?」

「嘿,我們滿人真有這麼兇殘嗎?」舒澤無奈搖頭,「我等再無禮,也知道要對前朝皇室有所尊重,王爺還說,要恢復那位公主名號,賜她一個好夫家。」

的確,歷來改朝換代,若得天下的是慈愛明君,必定會對前朝皇族予以禮遇。

她以為,滿人不懂得這個規矩,原來她錯了……

「的確,我是比不上她。」呢喃之際,她不禁黯然。

若水,她風華絕代的妹妹,的確比她體面千萬倍,配得上尊貴的稱號。反觀她,一個瑤族女子,並非漢人血統,且又相貌如此平庸,有什麼資格做前朝公主?

她只能躲在角落裏,不要再丟大順朝的臉了。

「小雲兒,」舒澤忽然收斂笑容,低聲道,「別再想薛瑜了,留下來!」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單純看她可憐,收留她,還是……

盤雲姿霎時臉紅心跳,彷彿從前每一次見到薛瑜時的感覺。這樣簡單的一句話,竟能掀起她胸中狂瀾。

「我送你到薜府的時候,就知道你一定不會留在那裏,」舒澤柔聲表示,「我駕着馬車,來到這兒,早早備下了茶水,然後去接你——時間正好。」

沒錯,他就是有這樣的自信,篤定她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

所以,他可以大方的親自將她送到別的男人手裏,彷彿親手放飛了風箏。然而,只要手裏還牽着線,風箏仍會回到原地。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盤雲姿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貝勒爺明知薛公子跟公主在一起……卻不曾對我提起隻言片語。」

「不讓你親眼看到,你會甘心嗎?」舒澤凝視她直言,「雲兒,我希望你自己做出選擇。」

他喚她「雲兒」,前面沒有一個「小」字,似乎少了戲謔,多了親昵……

盤雲姿彷彿意識到這種轉變,心尖微顫。

雖然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但他出乎意外地了解她,知道她若非親眼所見,斷不會死心,也斷不會給他個機會,讓他可以繼續與她相處……

「雲兒,留下來吧。」舒澤輕聲勸說,「這裏是我的別業,福晉不知道,斷不會找上門來為難你。」

「貝勒爺是需要一個看房子的人嗎?」她怔怔地問。

「看房子的人?」他沒料到她竟有如此想法,想笑,卻笑不出來,只得無奈頷首,「對……就當你留下來,替我看門護院吧。」

「我……」盤雲姿猶豫片刻,終於點了點頭,「願意。」

天下之大,無處藏身,回瑤寨是迫不得已的決定。畢竟,她自幼離家,故鄉的一切對她已經十分遙遠,她不確定那一些遠親真會收留自己。

她想留下來,眼前的男子,給了她無比溫暖的感覺,她願意住在離他近一點的地方。

只是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明明深愛着薛瑜,為何忽然對別的男子產生眷戀,想要多靠近他一點……

篤!篤!篤!

一大早,她便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細聽,像是有人在敲打木樁。

她推開門,像變戲法似的,院中忽然出現了許多碗口粗的竹子,像小山一般橫七豎八的堆砌著。

只見舒澤正打着赤膊,站在雜亂竹堆中,不知在忙什麼。

「貝勒爺,怎麼了?」盤雲姿詫異地問。

「雲兒,你來得正好,瞧瞧這個,是否中意?」他遞給她一張圖紙,看似房屋的建築草圖。

「見勒爺要蓋房子?」草圖上的模型如此熟悉,讓她有些難以置信。

「對啊,」他綻顏笑道,「我要蓋一座竹樓!」

竹樓?天啊,又是她家鄉的特有……至今,她還能時常夢到,在皓月當空之下,兒時的自己於竹樓上聆聽蟲吟的情景。

「無緣無故的,貝勒爺為何想到要蓋竹樓?」盤雲姿抑住心火的激顫,淡淡問道。

「上次在湘江一帶,便看到了這種獨特的建築,不同於關外的車篷暖帳,也不似中原的亭台樓閣,覺得別有一番情致。」舒洋道,「我想在這別業之中,蓋一座竹樓,閑時在上邊飲酒賞月,一定格外愜意。」

「貝勒爺果然有雅興……」他蓋竹樓,最最得益的應該是她,能一解她的思鄉之苦。

「不過,貝勒爺為何親自動手?這等粗重的活,該交給工匠去做。」

「不知為何,我就是想親自建造,」他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不願假借他人之手。」

這話聽在她耳里,忽然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溪水洄流處,有種莫名的激蕩。

「貝勒爺,我來幫你吧!」她欲挽起袖子,卻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別。」他連忙阻止,「你是弱質女子,幹不了這個。不如去替我準備茶水點心,也算幫了忙。」

「奴婢遵命。」他說得有道理,若勉強留下,說不定還會給他添亂呢,不如去做自己所長的事。

她轉身離去,回眸跳望他的背影,卻見那偉岸身軀在日光下曬出點點汗水,如同全身佈滿星光,她不由得低頭,不敢多看,似乎多看一眼,呼吸便急促半分。

來到廚房,準備好食材,細心烹煮,等點心備好,卻已到了晌午時分。她急急從鍋里端出來,生怕餓著了他,匆忙中,鍋子卻燙著了她的手。

然而,她顧不得十指通紅,她快步邁出廚房,朝院中走去。

沒想到才半日工夫,工程卻已大有進展,竹樓已蓋好半邊框架,拔地而起的模樣,着實讓她驚嘆。

「貝勒爺,快歇一歇吧!」他身上早已汗水淋漓,甚至沾濕了長褲,讓她看了於心不忍。

「好,倒茶水來。」他一笑,坐到院中的石凳上,揮汗如雨。

「奴婢沒有準備茶水,」盤雲姿卻莞爾,「貝勒爺不是說,一向只飲酒嗎?」

「你這丫頭,記性倒好,」舒澤會意,笑容更甚,「那就斟上水酒。」

「這裏只有米酒,」盤雲姿上前,緩緩往碗中注入乳色的佳釀,「滋味有些甜,不知貝勒可會喜歡?」

這米酒,亦是她們瑤寨獨有的東西,是她閑時悄悄做的,原本沒打算讓他知道,但今天卻不知為何拿了出來……或者,出自於對他的感激吧。

他不僅收留了她,還親手建造這麼一座讓她歡喜的閣樓,實在應該感激他。

「哦?這可得好好嘗嘗!」他拿起碗來,一飲而盡,抹唇之間,點頭稱讚,「好酒!甘美醇厚,充滿民間質樸風味,我喜歡!」

「貝勒爺,你別喝這麼急,這酒雖然不烈,但後勁大!」盤雲姿擔心提醒,「當心醉倒!」

「哈哈哈,我舒澤向來千杯不倒,放心。」他大笑起來,爽朗的模樣就像天空一樣明亮。

望着他的俊顏,她有片刻失神。這一生,大概再也碰不上笑容比他更燦爛的人了……她真是幸運,在最灰暗的日子裏遇見了他,給她黯淡的心境投射入一抹耀眼的光芒。

「咦,這是什麼?」他望向盤中點心,好奇道。

「是五色糯米飯。」盤雲姿回答,「貝勒爺蓋了瑤寨的竹樓,品了瑤寨的三清茶,也該嘗嘗瑤寨的五彩糯米飯才是。」

「果然有五色,」舒澤身為詫異,「我活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的飯呢。」

「五色糯米飯,因呈現黑、紅、黃、紫、白五種顏色而得名,本應是用紫蕃藤、黃花、楓葉、紅藍草為色素,調染而成,可是奴婢一時之間,找不到這些染料,所以,就想了另外五種代替。」

盤雲姿坐到舒澤身邊,將米飯逐色盛入他的碗中,一一解釋。

「黑色,我以芝麻代替,祝願貝勒爺日後官途如芝麻開花,節節升高。紫色,我以紫芋代替,有如紫氣東來,祝願貝勒爺福運吉祥。黃色,我以玉米代替,貝勒爺既生在帝王之家,黃包更能顯現皇家之貴氣。白色,我以蓮子代替,祝願貝勒爺早得貴子。至於紅色……」

她忽然停下,靦腆不語。

「紅色是什麼?」舒澤卻瞧着她,期待下文,「雲兒,你這張嘴,可真能說,我算是服了。」

光是會說,倒不算什麼,偏偏言詞之中傾注的那份心意,最讓他嘆服。

「紅色——」她抿抿唇,繼續道,「以紅豆代替,紅色亦是吉祥之色,祝願貝勒爺此生諸事如意。」

這一句,是她臨時加上去的,原意並非如此。

紅豆,讓她想到了相思之豆,紅色,讓她想到了新娘的嫁衣,洞房的紅燭……

紅色。應該是戀人的顏色,祝願他此生能與心上人永浴愛河。

但她不敢如此開口,心尖怦然猛跳,似乎如此說出口,便跨過了什麼界線,點破了什麼不該言明的東西。

她忽然感到害怕……

「就是這樣?沒了?」他似乎感到她有所隱瞞,眉一挑,似不滿足。

「沒了。貝勒爺請用膳吧。」她點頭,避開他的目光。

晌午的陽光透過竹樁,映入她的眼帘,她忽然發現,那竹樁之上,有紅斑點點,彷彿淚痕。

「這是……」盤雲姿大驚,「湘妃竹?」

「什麼竹?」舒澤一怔。

「是湘江一帶運來的竹子?」盤雲姿難以置信,赫然回眸,「貝勒爺,是不是?」

「好像是。」他不得不承認。

的確,他不遠萬里,特意命人成批運來她家鄉的竹子,只為增添一分她的熟悉感,讓她心中多一分暖意。

「那無疑就是湘妃竹……」盤雲姿撫摸著那竹節上的紅斑,淚花瞬間沾濕了她的睫毛,「傳說舜帝南巡,死在湘江一帶。他的兩個妃子,娥皇與女英,尋到江畔,萬分悲痛,連哭九天九夜,泣出血來。這血淚滴在竹上,使化為紅斑點點,生長至今,人稱湘妃竹。」

這是她兒時聽過最動人的傳說,至今留在腦海深處,不能忘懷。

「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舒澤似被感動,站起身來,踱到她身畔,亦仰頭看那宛如高入雲霄的竹樁。

「奴婢覺得,倘若世上真有人能為自己流淚泣血,便是最最幸福的事情,不枉此生。」這一刻,她總算說出了心裏話,沒有刻意修飾。

或許,是竹上的紅跡斑斑震懾了她,讓她一時間無所顧忌。

她抬頭,發現舒澤正凝視着目己。

「的確,那會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可惜,我這輩子,是不會實現了。」

「貝勒爺何出此言呢?」盤雲姿一怔,「福晉對貝勒爺的情意,亦是深厚無比……」

「不,她會我為流淚,卻不會為我泣血,」舒澤搖頭澀笑,「只有真心相愛的人,才會甘願為對方付出所有——雲兒,你明白嗎?」

「貝勒爺一定會找到這個人的……」她想安慰他,卻似乎用錯了詞。

「可我已經找到,而且,她就在眼前——」

他忽然俯下身來,緊緊地擁住她,在她錯愕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吻住了她……

轟然一聲,彷彿有天外雷響在她耳際震開,而他,心尖亦在顫動。

是方才的米酒在作祟嗎?她說過,這酒後勁很強,千杯不倒的他,終於醉了一回。

他覺得額間有一股暈眩,擁住她的時候,什麼也顧不得了

這一刻,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兩人身份的隔閡,忘記了他有妻子,甚至忘記了他與她的關係還沒到這一步。

他的衝動,把本該步步為營的計劃給毀了,也把兩人知心和睦的關係也毀了。舒澤感到她將他奮力一推,啪的一聲,手掌清亮地打在他的臉上。

清醒之間,他有些茫然。而她,亦立在原地,獃獃出神,彷彿連她自己都不知方才做了什麼,兩人就這麼靜靜互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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