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一個月後

會議室里,為了下一次的靈異外景,整個空間充斥着嘈雜的聲響,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著,好不熱鬧。

唯獨有個人,像尊雕像擺飾般,定在座位上動也不動,只剩下偶爾眨動眼睛如此細微的動作,證明人確實還醒著,只是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

「那就這麼決定了。」節目製作人拍了拍掌,將近兩個鐘頭的會議宣告拍板定案。

會議解散后,眾人魚貫的走出會議室,發獃的人才恍然回神,並驚覺討論已經結束,至於決案內容——她一概不知。

鍾芹敲敲自己的腦袋,皺着俏臉,十分懊惱。

自從回來后,她就經常不自覺地神遊太虛,反覆回想在泰國發生的點點滴滴,以及那個莫名其妙闖進她心裏的男人……

那個在男公關俱樂部上班的男人。

在泰國,她無論去到哪裏都會遇見他,後面兩天,他甚至還跟着大夥一起出外景、入鏡,而她最後也都倒在他懷裏,暈了過去。

總之,他出現的時間地點,巧合的讓她不只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在她身上放了追蹤器之類的,她不想見到他都很難。

錄影收工后,他總會慷慨解囊請大夥吃飯,大方的程度令人咋舌,彷彿他真的是富家少爺,不把錢放在眼裏。

但如果不缺錢,他就不必「出賣色相」,當個賺女人錢的男公關了。

她知道他的用意,無非是想讓她的同事們對她好一點,而確實也收到了效果。兩天下來,大家對她的態度已經有明顯改善。

但她不明白,他這麼做有什麼好處?若想要從她身上把那些錢連本帶利討回,那他就太高估她的能耐了。

縱使滿腔疑惑,她還是沒能找機會好好把話問清楚,五天的外景行程就在一陣慌亂之下結束,他們一行人還差點趕不上飛機。

她不知道那個叫向亞霽的男公關,後來是繼續留在泰國,還是已經回到台灣,因為這一個月以來,她未曾再見過他,也沒有絲毫消息傳進她耳里。

好幾次,她都有去「LionHeart」一探究竟的衝動,但聽說光最低消費就要上千塊,對於手頭不寬裕的她而言,稱得上是筆龐大的負擔。

撐著下顎,鍾芹忍不住逸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紆解橫亘在胸口間的煩悶。

手邊待辦的事情很多,偏偏她就是提振不了精神,對任何事都意興闌珊,腦子裏充塞著的全是那張愛笑的男性臉孔。

她不曉得自己是著了什麼魔,竟對一個才相處幾天的男人念念不忘?!

她喜歡他嗎?喜歡他什麼?他的外表?還是他帶點霸道的溫柔?或是因為他三番兩次伸出援手的緣故?

鍾芹左思右想,想到腦袋快爆炸了,就是歸納不出一個所以然。「好煩……」

「又在嘆氣!」在外頭等了一會兒,遲遲沒見到她,小羊索性進來找人,甫進門就看見鍾芹軟趴趴的模樣。「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從泰國回來就一直無精打採的樣子。」

「沒有。」鍾芹嘟囔了聲,猶豫着是否要把在泰國所發生的事告訴好朋友。

「那幹嘛唉聲嘆氣、要死不活的?看了真討厭。」小羊拉了張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因為感情夠好,說話也就直來直往。

不用說也知道一定有什麼事困擾着她,不過小羊並不打算逼問,決意等她主動開口。

停頓了約莫一分鐘的空檔,鍾芹終於啟齒。「我在泰國遇見那個叫Aki的男公關了。」

小羊愣了下,沒想到她會跟那個男公關有牽扯。「然後?」

鍾芹把那幾天重要的發展——包括他們的相遇、她打破花瓶、被放鴿子及錄影昏倒,還有他代付賠償金、設宴款待同事,甚至還一起出外景的種種事迹,都一五一十的告知好友。

聽完,小羊陷入短暫沉思,然後推出結論。「所以你魂不守舍的原因,是因為他?」

被道中心事,鍾芹不由得漲紅了臉,低着頭,像個犯錯的孩子。

即便她不回答,她的反應已給了最真實的答案。「小芹,你就被那些賠償金和幾次熱心相助收買了?」小羊臉色微變,語氣顯得不高興。

對方可是在女人堆中打滾的男公關耶!對那種人動情,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既然能夠預見結局,她寧可充當劊子手,強迫好友斬斷才剛萌芽的情意,雖然有些痛苦,總好過深陷后被傷害的打擊。

她要保護小芹,不要小芹被男人欺騙、玩弄感情。

「才不是……」鍾芹心虛的反駁。嗯……好吧!那些也是原因之一,但更令她揮之不去的是他和煦的笑容,以及和善溫柔的態度。

在他身邊,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便會油然而生,讓她變得依賴他。

這是她長這麼大以來,首度覺得自己被異性寵愛、珍視。她雖然也談過幾次戀愛,但從來沒有一任男友給過她這種感覺。

大概是她當時也抱着可有可無、打發寂寞的心態和對方交往,縱使分手了,也不會難過太久,未曾在心頭留下痕迹。

千迴百轉的思緒在腦中縈繞,鍾芹並不打算再向好友吐露。

「小芹,千萬別認真。」小羊搭住她的肩,再三叮囑。「你對他只是一時的迷戀,再過一陣子,好感就會消退了。」

小羊嚴肅的口吻,並沒有對鍾芹發揮警告作用,反讓她更加迷惘。

「聽到了嗎?」見她眼中流露出猶豫,小羊加重手勁,非向她要個肯定的答覆不可。

遲疑片刻,鍾芹才從緊澀的喉間擠出微弱的應和聲。「嗯……」

小羊這才鬆了手,重展笑顏,熱情的挽住她的手。「走吧!一起去吃飯,我請客。」

「好。」鍾芹被她開心的笑顏感染,露出今天的第一個微笑。

兩個女孩就這麼手挽着手,姿態親密的離開會議室,外出用餐。

晚上八點,鍾芹拒絕了其他女同事的邀約,宣稱身體不適,要回家休息。室友小羊本想跟她一起走,卻被她及其他人勸服,改到Pub喝幾杯。

鍾芹騎着老舊的摩托車,在中途改變了去向,摧緊油門,朝信義計劃區而行。

半小時之後,她抵達目的地——以尊貴華麗之姿矗立在台北不夜城中的男公關俱樂部——「LionHeart」。

她停好賴以代步的小綿羊,掂掂口袋裏的錢,除了進店的消費費用外,她還準備了用來還債的一小筆金額。

這樣她就能說服自己,不是因為想見那個叫Aki的男公關才來這種地方。

鍾芹反覆的做着深呼吸,藉以消除內心龐大的緊張感,趁著自己還沒反悔前,一鼓作氣推開雕花原木門。

「歡迎光臨。」Doorman聲音抖擻,笑容滿面的迎接客人。「請問小姐一個人嗎?」

鍾芹點點頭,緊握的手開始冒汗。檢視過證件后,她被領進座位。

「鍾小姐有指名的人選嗎?」Doorman進行例行的詢問工作。

抿了抿乾燥的唇,鍾芹小聲地說:「Aki……」

「您指名Aki是嗎?」Doorman提高音量確認道。

能被客人指名是很光榮的,因此在有誰被指名時,都會這樣大聲的唱名,被點到越多次的男公關,表示越受歡迎。

但鍾芹卻感到無比困窘,血液直衝腦門,她垂著頸子,含糊的應了聲。

「好的,請您稍待片刻。」帥氣的Doorman朝她行了個禮後退開。

鍾芹緊繃的神經還來不及鬆弛,一抹碩長的身影已來到她面前。

「小芹?沒想到你會來。」Aki立刻坐到她身邊,情緒高亢。「一個人來?」他拿起剛送來的熱毛巾為她擦手。

「不用了。」她觸電般的縮回手,連忙往旁邊的空位挪。

向亞霽不顧她的抗拒,仍舊執起她的皓腕,溫柔的擦拭。「這是我的工作,讓我好好做完。」他溫柔的低語。

他低柔的嗓音猶如一陣微風,拂過她的心湖,撩起漣漪。她忍不住偷瞄他的側臉,視線最後停留在他微揚的嘴角上。

就是那抹合宜的弧度,牽動她的心弦,在她心中幽幽的彈奏著思念進行曲,不斷在腦中迴響。

「想喝點什麼?」向亞霽抬眼問她,發現她正在看他,露出愉悅的笑容。

鍾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膝頭,心怦然不已。「嗯……一定要點酒嗎?」聽說客人消費越多,就能幫指名的男公關增加業績,業績越好,領的錢自然就越多。

但以她的經濟能力,恐怕沒辦法幫上什麼忙,她自己都自顧不暇了呀!沒有多餘的存款可以揮霍。

幾千塊已是她所能負荷的極限,無法再多了。

「當然……不一定。」向亞霽瞅着她泛紅的粉頰,心情比之前更high了。「從白開水到高級洋酒,只要你想喝的都可以點。」

都可以點……但價錢卻不見得付得起。鍾芹默默在心裏補充。「那……給我一瓶酒精濃度最低的酒。」酒精濃度低,價錢應該也會比較便宜。

她不喜歡酒,可是總不可能點一瓶鮮奶吧……

「一瓶?」他挑眉,好奇的盯着她。「心情不好?」

鍾芹搖搖頭,隨後又點了點頭。

如願見到他,她的心情十分雀躍,卻又籠罩着淡淡的失落感。

「嗯?這樣是好還不好?」向亞霽皺起眉,摸不著頭緒。

連她自己都不確定的事,她要怎麼答覆他?

睇着她的愁容,向亞霽不禁想探究她不開心的原因。

結束休假,自泰國返台後,他就忙着為自己投資的連鎖高級日式料理亭做統籌的工作,晚上又要到俱樂部露臉,休息時間少得可憐。

他一直想排個時間到電視台探探她的情況,沒想到一轉眼,一個月已經過去,他卻還是閑不下來。

對她的惦念並不特別濃烈、也不絕對,只是偶爾腦袋凈空時,她的各種表情會不經意閃過他的腦際,勾起在泰國的種種回憶。

當下,想見她一面的衝動便會油然而生,不過那常常已是三更半夜,再怎麼想看看她,他也只能打消念頭。

所以一聽到她來,並且指名點他時,他真的很訝異,顧不得還在招待老主顧,馬上離席來見她。

「有人欺負你?」向亞霽沒忘記她有一群很不怎樣的同事。「還是又出外景,遇到不幹凈的東西?」她不說話,所以他只能猜測。

「Aki,人家等你好久了!」驀地,某桌一名打扮高貴的女人站起身,嚷嚷的語氣明顯透著不悅。

他露出一記苦笑,輕輕拍拍鍾芹的頭,柔聲交代:「先坐一下,我馬上來。」

「不必了!」鍾芹在他離開前倉促喊道。「我……我只是來還你錢的。」她從口袋裏拿出準備好的一萬塊,放在桌上。

她清楚的意識到他的身分,他的溫柔並不專屬她一人,只要願意,誰付了錢都能享有,而她卻傻得迷失在這樣的假象中。

就算她捨得花錢買他的陪伴,也是很短暫很短暫,畢竟她不若那些全身珠光寶氣、出入有名車接送的千金小姐或名門貴婦,擁有揮霍不盡的金錢,可以佔用他更多的時間。

像她這麼小家子氣的客人,他一定沒放在眼裏,更不可能放在心上。

喜歡他又如何?她什麼都給不了他,連最基本的支持都辦不到!

鍾芹覺得這樣的自己好可悲,喜歡一個人讓她變得患得患失。

向亞霽瞥了鈔票一眼,接着將視線調回她臉色欠佳的嬌顏,驚見她眼中閃著淚光。

感受到他凝視的目光,鍾芹壓抑著狂亂的心跳,盡量以冷淡的口氣說道:「我手邊沒有太多錢,只能每個月分期付款。」

她分配計算過,每個月多支出一萬元雖然很吃緊,但只要省吃儉用,勉強還可以過得去。

說完,她便急匆匆的跑開。

向亞霽伸手想拉住她,卻只抓到一把空氣。「那笨蛋……」他被她的態度搞糊塗了,一方面,又覺得她反應不太尋常。

「Aki!快點過來陪人家嘛!」女人大發嬌瞠,就是故意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對他情有獨鍾。

她每天都會來捧場,並且帶了好幾個女性朋友助陣,光一晚的開瓶費至少都十幾萬,最高紀錄是一晚消費三十萬,可說是幫他做了不少業績。

因為自覺貢獻良多,她便把他當做所有物般佔有。

對於她的自以為是與種種要求,向亞霽一向都好脾氣的盡量滿足,平常像這種情形他都會馬上過去安撫她的情緒,把客人哄得服服貼貼的。

不過,現在他沒那個心思做那種事。

向亞霽收起桌面上的紙鈔,逕自出了門。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幾名在場、同為太子幫的好友們吃了一驚。

「那傢伙搞什麼鬼……」駱英翔嘀咕著。

他很清楚向亞霽那傢伙常會做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異想天開的事,不過在工作方面,他倒挺守規矩的,不曾做出太誇張的事情來。

把主要的大顧客拋下不管,這還是第一次。

一旁的馬蒼潤撇唇,說着風涼話。「那個笨蛋,當然是去追女人啊!」

那傢伙的優點是溫柔,尤其是對女人,缺點則是溫柔過了頭,特別是對女人。

「又留爛攤子給我們收拾。」駱英翔搖頭苦笑,帥氣的臉上並沒有絲毫不高興的痕迹,並且從語氣中可以得知,他們已經很習慣替向亞霽善後。

「隨他去吧!」馬蒼潤淡然一笑,繼而調頭走向那名頭號向亞霽粉絲,代替好友安撫對方的憤怒,駱英翔也隨後加入。

他們七個人平常玩笑開得凶、惡作劇也少不了,不過一旦需要挺身相助,誰也不會遲疑。

感情好,不是一句口號,說說就算。他們之間不需言語的默契,是日積月累的相處培養而來的。

他們都為擁有一群摯友而深深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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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向亞霽追出店門時,已不見鍾芹的身影。

思忖片刻,他繞到後門回到個人休息室,取走鑰匙后旋即來到停車場,駕着愛車離開。

他不知道自己找到她后要說什麼,但思及她眼中閃爍的淚水,他就不放心任由她一個人難過。

雖然她的喜怒哀樂總是忠實的表現在臉上,卻偏偏倔強得不讓人觸碰她的內心深處,了解她的想法。

他不是什麼心靈導師,也不會說什麼動聽的話,但他知道,心情不好時身旁有人陪伴,會比較不那麼孤單;傷心、不愉快若有人分擔,就會減半。

還有,她說是來還債才來,而不是因為想見他才來找他,這也讓他很介意。

她第一次到店裏、在他懷中昏倒后,是他送她和她朋友回家的,她的住處他還記得。

駛進一條不算寬敞的巷弄后,向亞霽在一棟年代己久的五層樓公寓前下車。

找了半天,他還是沒發現對講機,索性直接上到五樓,憑着印象按了其中一戶的電鈴。

不到半分鐘,門被從裏頭開啟,雙方照面后都愣了一下。

「你是LionHeart的男公關?!」應門的是鍾芹的室友小羊,見到來者,她非常訝異。

向亞霽也認出她來。「你好。」

「有事嗎?」小羊萬分狐疑,態度並不熱絡,甚至有些冷淡及敵意。

「小芹回來了嗎?」他客氣的問。

「你找她什麼事?」小羊的語氣近乎質問。

「她有東西忘了帶走。」他指的是鍾芹留下的鈔票。

小羊一聽,變了臉色,不自覺的提高音調。「她去找你?」小芹居然騙了她?小羊有說不出的震驚。

她因為擔心小芹的狀況,所以找了借口從聚會中脫身,回到家后發現燈沒亮,還以為她只是出門買東西,沒想到她竟然不聽勸告,跑去找男公關?!

向亞霽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有空我會去公司找她。」留下口信后,他便轉身離去。

小羊忿忿的甩上門,坐在客廳生著悶氣。

半小時后,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鍾芹發現燈是亮着的,頗為意外,看到好友板着臉坐在沙發上,她更是驚訝。「小羊……怎麼、這麼早回來?」她顯得心虛。

「你去哪裏了?怎麼現在才到家?」小羊不答反問,存心試探。

「我……我身體不太舒服,所以去看醫生。」鍾芹對她撒了謊。

「是嗎?那好點沒?」小羊沒拆穿她的謊言。

「好多了。」鍾芹低着頭,不敢直視好友的眼睛。她向來沒有說謊的天分,是真是假很容易被一眼看穿。

小羊壓下胸口間的怒火,說道:「那就早點休息。」

彷彿獲得特赦令般,鍾芹迅速回到房間,落上了門鎖,坐在床沿,任黑暗將她包圍。

每當心情低落,她總習慣把自己置身於漆黑之中,用雙手緊緊環抱住自己的身軀,給自己—點溫暖。

她閉上眼,決定從明天開始努力遺忘,不再想念——

然而房門外,小羊秀麗的臉龐顯得深沉。

不知不覺間,她對鍾芹的關懷,已從投契的友情,逐漸變了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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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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