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暑假的第一天，也是闕衍之工讀的第一日！

戰戰兢兢地踏入號稱台北市最具規模的快遞公司「瘋狗客」，他只花了五秒鐘就把辦公室環境全數掃進眼裏，然後帶着一臉茫然、怔愕的表情，目光回到直盯着他看的老闆臉上。

身為菜鳥，不免要在上班第一天聆聽大老闆的精神訓話，從公司成立的主旨、為民服務的堅持、同業競爭的壓力，一直到光明的未來前景，只差沒激動地將青年守則國父遺訓也通通搬出來宣傳。

他不由得被這滿腹理想抱負的胖老闆打動，當下只覺得前途一片光明燦爛，天真地以為從今以後他就可以跟揮之不去的危機說再見。

誰知道……

精神抖擻，活力充沛！闕衍之領受了新工作新希望，騎着他的小綿羊出發。

炎炎盛暑，路上行人稀稀落落，被炙熱的陽光烤得七葷八素，焚熱的空氣悶燒着地面。這時候，為了降低地面的溫度，一桶水突如其來地從路旁店家潑灑而出……

「嘩啦！」

店老闆收起水桶，準備轉身進屋，卻被路人錯愕的驚呼聲頓下腳步。他狐疑地別過頭，眼前的畫面跟着定格。

滴滴答答的水珠彷彿在嘲笑着闕衍之的狼狽，隱隱約約，自四面八方傳來的悶笑聲像是毫不留情的打擊。

停個摩托車就會被潑一身濕的機率到底有多少？別人或許會搖搖頭，說這只是巧合罷了，但是對闕衍之來說，他活了十八個年頭，從來就不知道原來有個名詞叫做「巧合」，人生中還有個東西叫做「運氣」。

「唉喲，少年仔，你是沒生眼睛哦？！這麼大一個水桶你也沒看見？！」店老闆提着水桶站着三七步，嘴裏還嚼著檳榔。

惡人先告狀？！

「天氣熱嘛……」怎麼自己一開口就是自認倒霉似的語氣？闕衍之真是懊惱得想流淚！人家說吃苦常吃補，他根本是吃苦當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揮去不斷滴落的水，他不怕丟臉，大概也是習慣了……但他討厭每當自己出糗的時候被人家盯着看的感覺，那才真正令人羞恥的想一頭撞牆去。

如果哪一天，他突然跌了個四腳朝天卻沒有半個人看見，他絕對會感激涕零叩謝老天爺。

這下好了，第一天上班，送來的第一份文件，就這樣給淋了個濕透透。闕衍之趕緊低下頭，抹去包裹上的水，仔細地檢查通訊地址。

收件人——模糊，收件單位——模糊，簽收單——模糊。

這下不是撞一撞牆就可以了事的了，闕衍之嘴角抽搐。

但還好，還好，他記得收件地址就在身旁這棟商業大樓里，只要進去問一下管理員就知道「威泰電腦」的樓層，然後直接送上去請人簽收，對方自會將文件送到該收的人手中。就是這樣，傻人有傻福，這話說得真是好！

不知是天性樂觀，還是習慣成自然，闕衍之總是很快地將煩惱拋諸腦後，重振精神，像個陽光少年，快樂向前奔！

踏入這棟高級商業大樓，闕衍之難免有些緊張，尤其是他一身濕答答地跟着旋轉門轉進玄關時，立刻引來四面八方的好奇注視，例如大廳櫃枱前那名看起來不甚友善的管理員大叔。

闕衍之先從牆上名牌找到「威泰電腦」的樓層，才敢走到櫃枱登記。意外地，這名看起來不是很好惹的管理員並沒開口刁難，只是緊蹙著兩道粗眉，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這樣的眼神，闕衍之永遠搞不清是關心還是嫌棄。他闕衍之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請別再繼續用眼神注意他了……

匆匆寫下自己的名字，闕衍之立刻緊挾著文件逃開管理員的注視，一口氣衝到電梯前，快速地按下按鈕，然後在電梯門開啟時低着頭鑽進去……

門還沒有關起來，闕衍之又感受到熟悉的注目禮。緩緩抬起頭，呆望着電梯里四、五個美女們正沖着他露出詭異的笑，不知道是笑他的一身狼狽，還是笑他慌慌張張，像個被逮到的賊！

沒有猶豫，闕衍之往後一退，直接跨出電梯跟她們說拜拜，反正隔壁還有一台。闕衍之想也沒想踏進隔壁電梯，門一開，沒來得及看見電梯旁牆上貼的告示：載貨用，訪客請勿搭乘。

闕衍之終於稍稍鬆了一口氣，花了些時間調整好氣息，一個轉身，他差點驚叫出聲，連忙往後退，整個人貼在電梯門，瞠眼看着採用落地安全玻璃的牆面。電梯速度很快，一下子便離地面很遠。偏偏「威泰電腦」在十五樓，上升的高度驀地讓他一時天旋地轉。

他趕緊反身，調整好錯亂的呼吸，一口氣才松出口，就聽見一道突如其來的溫沉嗓音飄了過來，嚇得他的心跳再次脫軌。

「你忘了按樓層。」

闕衍之這才發現原來電梯里還有別人。

被人忽視到如此地步，絕對是嚴定堯生平以來的第一次。

今天他難得進公司一趟，低調地選擇搭乘載貨電梯。但從這傢伙踏入電梯不到三分鐘的時間，他盡情欣賞了一幕幕可笑的臉部肌肉變化表演，讓他那雙藏在深黑墨鏡下的眼不住地泛起一波波笑意。

這三分鐘，足以讓他仔細打量這名誤闖「禁地」的脫線美少年。依目測，他大概只有公分高，小隻了點，有點過瘦，不過看起來很健康。眼神很清澈，顯然好騙得很。五官稱不上俊美，卻秀氣得惹人憐，尤其表情有夠多，實在是可愛得沒話說！

主動送上口的小綿羊，引起了嚴定堯的興趣。

闕衍之傻愣愣地看着十五樓的號碼燈亮着。這時，電梯已經跑到十二樓。

「同一層。」闕衍之說起話來有些羞怯，尤其面對陌生人，他通常都選擇看向別的地方再開口。

漠視我的存在，不看着我講話，很好很好！灰熊之好！

這小鬼到底是真蠢還是故意裝傻？整個十五樓只有一家「威泰科技」，他知不知道現在他正在跟誰說話？！難道他不知道本帥哥我就是——咳，他當然不知道，不然他絕對不敢如此失禮。

嚴定堯自我陶醉地笑着，雙手環胸，開口問：「你要去威泰？」

「是……哇啊！」尾音甫落，緊接着驚呼出口。

突然一聲轟然巨響，震得兩人同時往旁一倒。闕衍之整個人粘在電梯門板上——緊急時刻他依然沒忘記該選擇一個不會讓自己心臟衰竭的地方躲。十四樓耶，他沒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習慣！

這麼一震，當場把嚴定堯酷勁的墨鏡給震滑到高挺的鼻樑上，他有些狼狽地趕緊將鏡框推上，還好單純的小鬼只顧著驚慌錯亂，沒時間注意他絕對不可被破壞的帥氣姿態。還是說……小鬼頭從一進來就根本沒把眼光放在他身上過？

「不……會……吧……」闕衍之蹲下去，幾近哀嚎地顫聲啟口。

嚴定堯輕擰濃眉看着他，處變不驚地回道：「怎樣？」

闕衍之抬起頭，那表情已經不是楚楚可憐足以形容，簡直是瀕臨崩潰邊緣似的面無血色。

「請問……這……是電梯維修嗎？」

「沒通知，應該不是。」

「那……道，這棟大樓……幾年了？」

「六年左右吧，還算是新大樓。」

「這六年……發生過電梯故障事件嗎？」

「印象中……沒有。」

「所以……」

「所以這是突發的意外。」嚴定堯非常冷靜地對他說。

「哇啊……」闕衍之直接抱頭尖叫。

嚴定堯跟着皺起眉來，蹲下身去看着莫名歇斯底里的他。

「不過就是電梯故障而已，只要按下緊急按鈕，馬上會有人來救我們，何況現在是大白天的，外面風景又好，就當作是坐摩天輪嘍！」奇了，我現在是在哄他嗎？

闕衍之悲痛地搖頭，先生……是我對不起你啊！

果真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小鬼，隨便一個小意外就能把他嚇成這樣。嚴定堯失笑地推了推墨鏡，對於這隻可口的小綿羊，他覺得有趣極了。

起身按下緊急呼叫鈕，嚴定堯反身走向玻璃牆。此舉落入闕衍之的眼中，引來他更驚慌地大喊：「小心！」

嚴定堯回頭，一隻英挺的濃眉只差沒打成結。

「我只是看個風景，難道會摔下去不成？」這小傢伙是哪裏有問題？

如果是他一個人要看風景，絕對沒問題。但是現在他身後有個瘟神轉世的自己，從未有過的電梯意外都能發生，難保玻璃不會跟着湊熱鬧來個自爆。

「我……」剛才還面色如土，現在卻是臉紅耳熱。他這種異於常人的帶衰體質，要怎麼解釋清楚？

「好好好，我陪你等嘍！」嚴定堯乾脆在他身邊落坐。

當他一靠近，闕衍之緊張的情緒似乎瞬間被安撫了。可能是難得倒霉的時候有人陪，這感覺倒是新鮮。

「你要去威泰幹麼？」嚴定堯的眼透過深色鏡片看着他手中的包裹。

「我？我送快遞。」闕衍之依然沒把眼光抬起，低頭盯着擱置在自己膝上的文件包。

他的身上有股檀香似的古龍水味道，濃郁卻不嗆鼻，視線所及可以看見那雙修長的腿。從剛剛阻止他往玻璃牆靠近的時候，闕衍之就已經發現，這個人不管是身高、身材都有着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完美比例，也肯定有張令所有女人都迷醉的完美長相。

不過再帥也沒有用，闕衍之只能同情他今天出門忘記先翻翻黃曆，才會跟自己搭上同一班電梯。

嚴定堯瞄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道：「小鬼，跟人家說話要看着對方，這是基本的禮貌。」

闕衍之一愣，隨即秀氣的眉宇一擰，別過頭去輕聲低吼：「別叫我小鬼！」

喲，還挺有個性的嘛！

「可以啊，你叫什麼名字？」

「闕衍之。」說完他一愣。「我幹麼告訴你？」

嚴定堯朗聲而笑，笑得闕衍之臉紅到耳根子。他一定要笑得這樣愉快嗎？給點面子行不行？

「好名字。」嚴定堯撫著下巴滿意地點頭。

闕衍之蹙著眉盯着他，現在是怎樣？

好像終於得到了他的注視，嚴定堯突然別過頭，迎視他澄澈中猶帶着驚惶的星眸，嚇得闕衍之整個人往後一貼，心臟莫名其妙怦怦跳。

第一次見到我，居然沒有被我電到心臟沒力？！闕衍之，你真是前所未有第一人，帥哥哥我跟你卯上了！

「這主機板都濕了，該怎麼辦？」不懷好意地冷笑道。果然把單純小綿羊嚇得不知所措。

「啥？」闕衍之瞠大了眼驚呼：「你知道這裏面是什麼東西？」

「你說咧？」嚴定堯使出他的招牌笑容——七分帥氣，三分邪氣，無數發電機強力放電！

闕衍之怔怔地望着他，隨即僵硬地點了點頭。

「你是威泰公司的人？」

「很合理的猜測。」嚴定堯給他一記獎賞似的微笑。

儘管他戴着深色墨鏡，依然掩不住那笑容散發出來的光芒。闕衍之真是開了眼界，沒想到一個電腦公司的員工，居然也像個明星一樣耀眼出色。

「先生！」闕衍之一喊。

嚴定堯帥帥地回應：「嚴定堯。」

「嚴先生，請你幫我簽收！」闕衍之直接把包裹塞到他手上。

帥死人不償命的笑容當場僵在嚴定堯臉上。他開始懷疑，這小傢伙腦袋裏哪條神經沒接好，還是根本就是視線太大條？他都說裏面的貨品濕了，居然還是要他簽收？

「小之……東西損壞，應該是你要負責的哦！」

闕衍之一愣，隨即漲紅臉瞪着他。「不要叫我小之！」很難聽。

哦呵呵，原來他的腦袋還有在動嘛！

「我看看……」嚴定堯看着早已模糊一片的簽單，煞有其事地開口：「簽單上說，送遞貨品途中若有損毀，當由快遞公司自行負責。小之，你該不會是第一天送快遞吧？」

闕衍之的眉頭已經可憐兮兮地垂成八字，垂頭喪氣，一臉陰霾地低聲回答：「是啊……」

嚴定堯強忍住笑意，撕下包裝上的簽單，掏出鋼筆在單子上落下瀟灑的簽名，隨即撕開紙袋。

「還好廠商聰明，懂得在裏面多包一層泡棉。」

闕衍之彷彿從地獄回到光明天堂似的猛然抬起頭，瞠目結舌的表情像個獃子。

就在闕衍之呆若木雞的剎那，背後緊貼的電梯門同時被撬開，他頓時失去倚靠，整個人直挺挺地往後倒下！

視線超過那張俊朗的臉，超過電梯門上方，隨即映入數張錯愕、陌生的臉，最後重重地傳來「叩」一聲——那是他的後腦勺對地板做最親密接觸的聲音。

雙眼一翻的瞬間，只看見……一閃一閃亮晶晶……

***

香濃的咖啡，混和著有些刺鼻的煙草味，摻雜着類似三明治、速食漢堡、豆漿之類的味道，竄入他鼻間，勾引著飢腸轆轆的五臟廟。

雖然是很怪異的味道，但是……好香哦……對哦，我還沒吃早餐說。不對，現在應該要吃午餐了吧？好餓哦……

倏地睜開眼，隨即一陣暈眩感排山倒海似的襲來，他又抱頭倒了下去。

「噢……」闕衍之忍不住哀嚎出聲。這感覺簡直就像過去出門買便當路過操場時被飛來的棒球砸到一樣，要命地痛。

「醒啦？還記得我吧？」

帶着笑意的嗓音傳來，嚇得他又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倒卧在一張高級的長沙發上，利落氣派的個人辦公室比「瘋狗客」整間公司還要寬敞。

闕衍之似乎還有點恍神，呆望着前方倚靠在大辦公桌沿，優雅地吸著香煙的男人。接着，痴獃的眼神越過他，直直落在桌面各式各樣的精緻早點上。

嚴定堯一笑。

「肚子餓了嗎？」

他恍惚地點着頭。

「想吃什麼？」

他都想吃……

「我難得進辦公室，這些都是外面的美眉送來的。」嚴定堯只選擇咖啡。「不過都冷了，我帶你出去吃飯。」

嚴定堯捻掉煙起身，高大的身影迎向他，擋去他所有視線，闕衍之側過身，歪著腦袋，眼光緊盯着桌上那些現成的食物。

「小之？闕衍之？」嚴定堯在他面前蹲下身喚道。

闕衍之終於將渙散的眼神轉移到他臉上。這人是怎麼回事，在室內也要戴着墨鏡？

「我帶你出去吃飯。」嚴定堯柔聲笑道。不可否認，他如此溫柔的微笑真的十分迷人，他是個強力發光體，不論男人、女人，不管在哪裏，只要他一出現，他就是目光的焦點。

但是他生平最大的挫折，大概就是遇上眼前這位還在神遊太虛的後天智障男。這張帥氣直逼天下第一的無敵俊容在他眼前毫無用處，這傢伙居然只看得見食物？而且還是廉價的路邊餐點，真是打擊他的傲人魅力！

「為什麼？」闕衍之總算恢復了語言能力，只是兩眼依然吊滯，不知道是撞昏頭還是餓過頭。

「因為你肚子餓。」要知道，有多少人排隊等著，哥哥我可是從不主動請吃飯的哦！

闕衍之晃了一下沉甸甸的腦袋，確定自己的意識還清楚之，隨即輕蹙起秀氣的眉，說：「我跟你又不熟……」

嘖，這說的是人話嗎？嚴定堯開始懷疑，剛剛那一撞是不是把他本來就貧乏的腦袋給撞成漿糊。單純過頭謂之蠢，套在他身上真是該死地貼切。

「我可是和你生死與共、同舟共濟走過死亡關頭的戰友耶！」

闕衍之一傻。他現在是在說哪一出的台詞？

「別羅唆了，走吧！」嚴定堯乾脆直接將他拉起身。

突來的站立讓闕衍之一下被腦中來不及消散的暈眩襲擊，整個人一偏，直接落入一雙強健的手臂。像是這時候才真正醒過來一般，闕衍之驀然回神，血液立刻衝上面頰。

「呃……」他趕緊跳開，雙手捧著自己搖搖晃晃的腦袋，紅著臉盯着嚴定堯看。

那模樣，還真是蠢，但是夠可愛！

嚴定堯笑開了，直接扯下他的手，笑道：「吃個飯而已，有必要這麼緊張嗎？」

是好像沒必要，否則就顯得他像個小孩子似的別彆扭扭。只是剛才突然跌到他身上，就是讓闕衍之覺得奇怪，但又說不上是哪裏奇怪？好像……只要嚴定堯盯着他笑，他就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