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三個月的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意心和斯年的課程都已結束,慧心的成績恨好,指導教授對她讚不絕口,在學校為他們這批「特別」學生舉行宴會時,他還這麼說——

「沈,這次你來哈佛,受益的不是你,而是我和我那一班哈佛學生。」他十分誠懇、認真地說:「你的經驗,你那深奧的東方哲學,都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發,該接受謝意的是你。」

慧心開心得不得了,這句話代表一份殊榮,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教授這樣讚許的。然後,朗尼為他們餞行。

仍在朗尼的家裏,只有慧心和斯年兩個客人。

「三個月不見,氣色比以前好得多。」朗尼凝望着他們。「除了學問之外,你們一定有所領悟。」

意心微笑着看斯年一眼,他也正在看她。

「當然有,至少我們兩人都快樂多了。」她說。

「我看得出來,你又有六年前那種笑容。」朗尼說:「那非常吸引人的。」

「我笑——並不想吸引人,」慧心半開玩笑,「只是心裏快樂,自然就這麼笑了。」

「我明白的,」朗尼看斯年,「斯年,不必再遠來哈佛念書了,你教學生有餘了。」

「我對教書沒有太大的興趣。」斯年淡淡地。

「你只喜歡做神父?」朗尼問。

「不——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麼,」斯年搖搖頭,「以前喜歡做生意,每做一筆大生意就很有滿足感,不因為賺了多少錢,而是——我終於做成了。後來,我想,做神父也不錯,起碼可以使心靈平靜,可是——」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可是什麼?」朗尼不放過他。

「可是做神父也只是種逃避,」斯年說,「我不知道現在該做什麼?」

朗尼想一想,笑起來。

「沒有人可以替你指出你該做什麼,路是必須自己去走的,」他說:「我有信心,這次你走得對,走得好。」

「謝謝。」斯年垂下頭,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明天——回紐約?」朗尼忍不住問說。

「是,我還要實習一個月。」她說。

這陣子紐約好冷,聖誕節快到了,將會很熱鬧的。朗尼說:「在紐約過聖誕嗎?」

「以前沒試過,今年可以。」蕙心看斯年一眼。「我是打算過了聖誕才回去。」

「節目安排好了嗎?」朗尼熱心地。

「沒有——不過斯年會安排,他熟悉美國的一切。」慧心很有信心地。

斯年看蕙心,眼中有着奇怪的神色,不過他仍然點頭,再點頭。

「跳舞狂歡?」朗尼問。

「還沒想好,」斯年吸一口氣,「這可能是我和蕙心惟一相聚的機會,我們一起留在紐約,所以我希望安排得——較有意義些。」

蕙心滿足地笑笑,即使沒有任何節目,她能和斯年在美國共度聖誕,已是很美的事了。

「我先祝福你們。」朗尼舉杯。

「謝謝。」斯年和蕙心同時說。

「朗尼,這三個月你怎麼從沒來找過我們呢?」斯年突然問。

「不想打擾你們,」朗尼眨眨眼,笑。「還有我也忙,我到喬治亞州去了兩個月,教一個特別班。」

「你也兼喬治亞的教授?」蕙心意外地問。

「不,哈佛在那兒替那邊的大公司開了一班特別的課程,由我負責而已。」他聳聳肩。

「你們這些大牌教授真是舒服,一年教兩次特別的課程,剩下來的時間就能休息了。」惹心笑。

「大牌教授?不辛苦嗎?」朗尼大笑。「我們若不繼續進修,很快就會被淘汰的。」

「做了五年教授,不是終生職業了嗎外斯年說。

「別說終生職業,那會令你沒有上進心,沒有鬥志。」朗尼搖頭。「我們的頭腦、思想要永遠跟得上時代才行。」

「教授的職位看似穩定,沒想到,其中的挑戰性原來也這麼大。」斯年說。

「對做教授有一點興趣了嗎?」朗尼笑。

「我會考慮。」斯年沉思良久。

「這是好現象,斯年。」朗尼大喜。「沈,你要鼓勵他,這真是好現象。」

「我不鼓勵他來美國,」蕙心搖搖頭。

朗尼呆愣一下,然後說:「沈,有得必有失,我看你要衡量輕重。」

慧心呆住了,然後笑。

「你誤會了我意恩,」她說,「我對自己的事業並不再看得那麼重,做不做老總都是小事,只是——我覺得斯年並不適合哈佛當教授。」

「為什麼?」朗尼好意外。

「斯年不是美國人,你們對東方人多少還有一點成見,」蕙心很理智地分析,「而且斯年淡泊,他不想和別人爭名奪利,來哈佛,他會緊張、會疲倦。」

斯年睜大眼睛望着慧心,她真——那麼懂他?她怎麼完全說出了他心中的話?

蕙心,她是惟一的蕙心。

「那麼——你到底有什麼計劃?」朗尼天真地。

「沒有,」她微笑搖頭,「我不能替他計劃,你說過,路是要自己走出來的。」

「斯年——」朗尼想說什麼,但又搖搖頭,終於沒說出來。「來,我們開始我們的晚餐。」

朗尼的中國管家居然替他們燒了很不錯的中國菜,還煮了飯、燉了湯,令斯年和慧心驚喜不巳。

「好久沒吃過正宗的家鄉菜了。」她說。

「我是沾你們的光。」朗尼搓着手開心得很。「她從不燒中國菜給我吃,她叫我——『鬼佬』!」

這一聲「鬼借』把斯年和慧心都笑壞了,朗尼講得字不正,腔不圓,又怪又滑稽。

飯桌上氣氛十分融洽,斯年和朗尼彷彿已是好老。好老的朋友,他們幾乎無所不談。

晚餐后,他們移到燈光柔和的客廳。

「一個月後你們回香港時,我會來紐約送你們。」朗尼真誠地說。

「如果你忙就不必了。」蕙心說。

「難得找到像斯年這麼好的聊天對手,」朗尼搖搖頭,「我們應該在六年前就認識,對不對?慧心。」

斯年知道他的意思是說,若干六年前相識,就不會有斯年當神父這回事了,但——命運,誰拗得過?

「總之我們已經認識,已經是朋友,」斯年凝望着他,非常真誠的。「將來我們會有許多時間交往。」

「你來哈佛?」朗尼大喜。

斯年看蕙心半晌,終於說:「有機會——我想試試。」

蕙心大震,他說想來試試?斯年,那表示——表示

在紐約的總公司實習,蕙心就覺得輕鬆多了,到底有六年的工作經驗,又是她所熟悉的業務,而且實習——也不會真要處理什麼事,比起在香港那種繁忙,她覺得簡直和休假沒有什麼分別。

斯年也很閑,他總是在酒店他的房裏等蕙心,他不是說要在紐約的教會幫忙做一點事嗎?

他從來沒提過這事,慧心也沒問——她是不敢問,因為斯年看來像有心事。

蕙心剛從公司回來,斯年的電話就來了。他總是能準確地算定她回來的時間。

「今天工作仍然愉快?」斯年問。

「除了等足了八小時比較苦之外,其實我只是到每個部門找熟人聊天。」她笑。

「那有什麼好實習的?不如回香港。」他說。

「這是公司的制度——斯年,你想回香港了?」她說了一半,猛然驚覺。

「沒有。」他考慮了一下。「不過很無聊。」

「斯年——」羞心想問教會的事,卻忍住了。「我馬上過來,我們當面談。」

「出去走走,好嗎?」他問。悶悶地。

「好——但是去哪裏?」她問:「天快黑了,我們有勇氣站在紐約街頭?」

「其實也不一定會被搶,那要看個人的運氣。」他終於笑了。「我們去兜風。」

「新澤西州?」她的心情跟着他的笑聲好起來。

「只要走走,地方並不重要。」他說,笑聲消失,又有點深沉。

「好——我五分鐘過來。」她開始不安。

斯年怎麼了?難道——又有什麼挫折?打擊?

「我過去,」他說,「我去接你。」

放下電話,她胡亂地擺擺頭髮,抓起厚大衣就往外衝去。斯年住在隔壁,走過來這裏一定很快。

打開房門,他果然已在站那兒。

相對凝視一陣,兩人都心意相通地笑起來,他們實在已太了解對方。

「走吧!」她挽住他的手臂。

兩人默默地走進電梯,落到大廳。

「今夜恐怕要下雪了。」他望一望外面的天空。

天空看來陰沉沉的,出了酒店門,寒風立刻包圍看他們,那種冷——很刺骨。

「下雪——我們還去兜風?」她問。

「還沒有下,下的時候車開慢點就成了,」他讓門童去替他們取車來,「下雪的時候氣氛很美,非常寧靜,你能聽見飄雪的聲音——而且一開始飄雪,天氣就不會那麼冷了,融雪時才冷。」

「好!我們來一次雪中夜遊。」她的興緻來了。

「正好碰上而已。」他說。

「偶然相遇,總比刻意安排好。」她看他一眼。

他思索半晌,點點頭。

「是。」他的聲音低沉。

他今夜——惰緒怎麼如此低落?為什麼?

門童把車開過來,斯年塞了三塊錢給他,他立刻殷勤地替他們開車門,笑容堆了滿臉。

「祝你們有個愉快的晚上。」他還在車外叫。

汽車平穩地向林肯隧道駛去,慧心望望窗外,天空的陰沉就是雪兆?那和我們下雨前的雨兆差不多,是吧!轉回頭,她看見斯年臉上的陰沉。

「斯年——是不是教會方面有麻煩?」她忍不住問。

他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我能——幫點忙嗎?」她再問。

「沒什麼可幫忙的,」他勉強微笑一下,「你不要胡思亂想。」

「斯年,看你情緒低落——我會心亂。」她真誠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搖搖頭,卻是默然。

「今天——發生了一點事?」蕙心再問。

「沒有。」他說得很費力。

「為什麼不告訴我真話?」她柔聲問。

他再搖搖頭,無奈地苦笑。

「我突然很懷念比利時那間在河邊的教堂。」他突然說。

慧心一愣。那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那段日子是我近幾年來最穩定、最快樂的日子。」他又說。

近幾年來?他是說當了神父之後?那麼——他現在不穩定?不快樂?

「抱歉,我知道是我令你如此。」她垂下頭。

「怎能怪你呢?」他嘆息。「教會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中間雖有些矛盾、痛苦,卻不是我說的——不快樂,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的不快樂是什麼。」她關心的問。

「是我本身的問題,」他搖頭,「可能——-我原本就是個不快樂的人。」

「怎麼會?以前你比誰都快樂,比任何人都更熱愛生活,你忘了嗎?」她急切地。

「怎麼會忘呢?」他說:「那是以前。」

「你可以變回以前的你。」她說。

他眼睛直看着前面的馬路,似乎沒聽見她的話。

「我是說——」她想再說一次。

「原來——我心目中的神父和現實的並不一樣,」他忽然笑起來,把話題岔開,「或許是以前看電影的錯覺,以為神父只要努力進修,做些教堂里的事就行了,非常滿足快樂。可是,現在不同。」

是他對神父形象的幻滅?她不知道。

「你——不習慣?」她問。

六年了,不習慣的也該習慣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懷念比利時。」她說。

「那時不一樣,我只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當年的教授,我們很融洽,也沒有一些現實問題困擾。」他解釋得很困難。

「現實問題?」她問。

「其實現實問題可能並不存在,只是我個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會覺得格格不人,會覺得很不快樂。」他說。

「那麼——可想換一個環境?」她小心地問。

他沒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陣子才說:「回香港的時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國?」她心中一動。「朗尼那邊有消息?哈佛會請你教書?」

「不——我想回比利時。」他放開了她的手。

「回——比利時?」她心中一顫,再也講不出話。

他回比利時表示什麼?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會、蕙心,包括那一段看來剛有一絲希望的感情。他真想這麼做?他真想放棄一切?

「是的。」他聲音里有着悲哀。「只有那兒才能令我平靜,我實在——不該走出來。」

「那——你為什麼要再出來?」她心中開始發冷,她原以為有希望的——

「我——」他輕嘆一聲。「是我軟弱,我始終想——再見你。」

「這是你回香港的惟一目的?」她問。

她能感覺到他矛盾得那樣痛苦。但,她完全幫不上忙。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六年前你來比利時找我,你流淚而去的模樣我永遠不能忘記。」他緩緩地說:「後園中雖長滿了『悠然草』,我卻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見你的念頭越來越強,所以,我終於申請再進哈佛念書。」

「但——為什麼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樣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個過渡時期,我用一年多的時間適應外面的世界,同時——也設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結果——我還是回了香港。」

還是回了香港!這幾個字裏包括了多少掙扎,多少感情,多少痛苦與歡笑。還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覺得胸中的溫柔擴大,直湧上喉頭。湧上鼻子,變成了酸酸的感覺。

她的眼睛紅了。

「但是——我完全幫不了自己,」他的嘆息更深,「面對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無力自拔。」

「斯年——難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淚已流了下來。「你覺得我們之間——毫無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車停在一條轉彎的小路上。

輕飄飄的雪已經開始落下,無聲無息地落在他們四周,車廂里只聽見他們的呼吸聲。

「我以為你可以——但,你還是要回去。」她用手背

抹一抹眼淚。

「這是我最大,最對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仰起頭。「我做了神父,又後悔,我——難道我生命中只是無盡的出爾反爾?無盡的後悔?我是一個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輕輕握住他的手,「不要那麼激動,我——也不好,也許我給你太大的壓力。」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他還是那個仰頭閉目的姿勢,「我痛恨我自己,我怎麼能——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該做神父,做了神父就不該再回來,我到底在做什麼?難怪教會——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原來是——教會的壓力。

「斯年,總有辦法解決的。」她柔聲說,聲音里卻充滿了力量。「我始終——會在身邊支持你。」

「不要對我太好,慧心。你太好,我會被寵壞的,我覺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我從來沒有為別人着想過,我是個自私的人。」

「不要這麼說,感情——甚至自私都是相對的,你的自私相信也是因為感情,有什麼好自責的呢?」她努力使自己理智、冷靜。

這個時候,她不能說錯任何一句話,是吧!

「看吧!這次應付了目前的環境,我又想要逃避,逃回比利時,」他自嘲地笑,「這麼逃來逃去,你說,我能逃到幾時?我有什麼用呢?」

「不,回比利時是對的。」她用客觀的語氣說:「你心裏這麼矛盾,掙扎得這麼厲害,回到修道院,你可以冷靜一段日子,可以找到真正該走的路。」

她真願意他回比利時?上帝!她只是不能不這麼說啊!

「我覺得自己前面無路。」他慢慢的垂下頭來。「無論走哪一條路,這輩子都不會好過。」

「是你把自己綁死,」她正色地說,「你刻意地不原諒自己,是不是?

他呆愣了一下,他刻意不原諒自己,是嗎?

「我是——不值得原諒。」他低沉地。

「可是——斯年,我從來沒怪過你,」她真心真意地說,「也沒有任何人怪你,如果你不放過自己,我們旁邊的人——是沒有辦法的。」

他低垂著頭想了好久,好久,直至車外的雪花已積成薄薄的一層,他才慢慢抬起頭來。

「我——先回比利時。」他凝望着她,表情十分嚴肅。「蕙心,我做得對嗎?」

「既然你已決定,你要對自己的決定有信心。」她微笑。她能不這麼說嗎?

「我自己的決定總是出錯,信心從何而來?」他說。

她皺眉,她該怎樣幫他?

「你——還會再回香港嗎?」她忍不住問。

「我送你的那些『悠然草』仍在香港繁殖嗎?」他說了好遠、好遠的話題。

「已長滿了我的窗枱、花架。」她點頭。

「那很好,很好——」他無意識哺哺地說,忽然看見窗外的雪。「啊!已經下雪了。」

「雪已經下了很久,只是你沒發覺而已。」她頗含深意。

是——這樣嗎?只是他沒發覺?

斯年離開了紐約,是慧心鼓勵他走的,既已決定要走,早與遲沒什麼分別的,何必白白浪費這些日子留在美國陪她呢?

她看得出來,斯年越來越悶,越來越不快樂。的確是的,一個男人每天困在酒店等她下班,一起就餐,聊聊天,或兜兜風,這種日子怎能不悶呢?

她不知道斯年到底是怎麼想,怎麼打算的,但是他說要走,她多留他幾天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了解斯年的矛盾,他仍愛她,卻又放不下神父的職位——或是放不下當年對上帝的誓言。這種矛盾是她幫不上忙的,還是讓他自己慢慢克服吧!

時間能幫得了他們嗎?她不知道,也沒把握。

斯年走的時候很沉默,沒多說話,更沒有允諾,他只是深深地凝望她,然後轉身便走,再也沒回頭。

斯年一直是這樣的,她早已習慣,如今,她和他之間還有什麼話說呢?等的只是一個抉擇。

一個抉擇。

蕙心仍然規律地上班、下班,明顯的,她失去了愉快的笑容,下班后她也不急着趕回酒店,有時甚至到同事家去吃一頓飯。

酒店對她已失去吸引力,只因——斯年已離去。

斯年說好到了比利時會給她一張明信片的,但,他巳離開十天,卻隻字全無,難怪蕙心情緒低落。

回到酒店,在樓下咖啡室隨便吃點東西,就步回房裏。還有兩個星期就回香港了,是不是?回香港也沒什麼好,冷寂如故,只不過是旁邊多了些人聲而已。在紐約想找個人聊天很難。

剛預備沖涼,電話鈴聲響了。

電話?可是——斯年?

她急切地衝過去接聽。

「喂——」她叫一聲,啊!她竟說着廣東話。「哪一位?我是慧心。」

電話里的聲音比較弱,比較細微,是長途電話。

「慧心,是你嗎?」費烈的聲音。

「費烈?」慧心好意外,怎麼會是他?意外之餘又有些失望。「有什麼事嗎?」

「哎——有一點,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費烈是如假包換的老實人。「你——你好嗎?」

「我很好,兩星期後就回去,」她說:「費烈,告訴我,到底有什麼事?我家裏?或者——斯年?」

「不,不,都不是,」費烈彷彿很難啟齒,「哎——家瑞是不是來看你——你們?」

「是啊!發生了什麼意外嗎?」她緊張起來。

「不,不,只是——家瑞和文珠吵得很兇,在他從紐約回來之後。」他說。

費烈有點毛病吧?人家夫婦吵架,他為什麼這麼緊張地告訴遠在萬里之外的她?

「我幫不上忙,是嗎?」她笑起來。「至少遠水救不了近火,是不是屍

「不——我想知道,家瑞在美國見到你之後,有沒有發生什麼事?」他問。

「沒有啊!而且他是見我和斯年,是我們,不是單獨一個我。」她說。

「那就——奇怪了。」費烈哺哺自語。

「有什麼好奇怪呢?」她忍不住問,疑惑浮上心頭。「費烈,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哎——有——沒有,」他支吾著,「斯年在不在旁邊?」

「不,他回比利時教堂了,已經離開十天。」她努力用平淡的聲音說。

「哦——」他呆愣半晌。「他為什麼走?和——家瑞有關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屍蕙心被弄糊塗了。「斯年和家瑞有什麼關係?」

「不,不——哎!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費烈嘆一口氣。「宮心——我聽說——家瑞和文珠的不和是因為——因為你。」

「因為我?」宮心鱉個人從沙發上隴起來,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她完全聽不槽。「費烈,你在作夢嗎?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是真的,惹心,你可能不知道,但家瑞——的確是為了你。」費烈又嘆息。

慧心好像冷水淋頭,整個人都呆了、傻了,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家瑞和文珠爭吵——因為她?

「不可能,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她像著了魔般。「我們一直是同事;是普通朋友,他和文珠——不,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

「對你來說是不可能,你心中只有斯年。」費烈感嘆地。「可是你忽略了自己對男人的蛙力,你甚至不必笑,不必講話,那些人——已為你陷得很深了。」

「不,不,不,」她連說三個「不」字。「這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你們一直高估了我,而我——其實是平凡的,真的,這——不關我的事。」

她覺得自己冷汗直流,寒粟不已,她真是——吸引了身邊的每一個男人?不,不。

「當然不關你的事,只是苦了一些男人和他們的太太,」費烈像開玩笑,卻又絕不是開玩笑,「慧心,我不知道你願不願做一點事?」

「當然!只要我力所能及。」她立刻說:「文珠是我的同學兼好朋友。」

地非常傷心,情緒也很低落,」費烈又透長氣,「也難怪她,她說——先是斯年,后是家瑞,她懷疑自己,對自己失去一切信心。」

慧心心靈巨震,是啊!先是斯年,后是家瑞,那都是因為她而起的,斯年原也是文珠的朋友——上帝,天

知道她絕對無心的,事情怎麼這樣巧?先是斯年,六年之後,文珠的丈夫也——

啊!這是怎麼一回事?上帝對她的懲罰?

「費烈,你告訴我該怎麼做,我會盡一切力量。」她有種想哭的感覺,但她知道她不能,尤其是現在。「甚至——如有需要,我可以立刻趕回香港。」

「不,你不用回來,我們知道你正在實習,而且——文珠現在好激動,你不適合見她。」費烈立刻阻止她。

「那——我能做什麼?」她想哭。

文珠怎麼會是這樣的女人呢?她真的不甘心。

她盼望的只是斯年一個男人,只是一個,全世界任何男人都不在她眼中,即使比斯年更好的。

她愛斯年,只愛斯年。

「我覺得——你最好打個電話給家瑞,打去公司找他。」他說:「你跟他談談,讓他清醒清醒,讓他知道他只是在作夢,不可能有希望的。」

「但——這不是會傷了家瑞?」她輕聲問。

「但也救了他,救了文珠,救了他的家庭。」費烈低聲說:「我知道你定會做得恨好,因為你是蕙心。」

「我也做過許多錯事。」她對自己搖頭。

「那只是感情方面。」他說,肯定地。「除了感情,任何事你都能處理得很好。」

「但這事——有關家瑞和文珠的感情。」她嘆息。真是作夢也想不到事情會弄成這樣。

「與你的感情無關,是不是?」他笑了。

「那——我該對他怎麼講?」她有點害怕。家瑞——畢竟是好朋友,又曾是她的上司。

突然之間,她想起斯年的懷疑,斯年——啊!斯年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什麼?上帝。

「隨便你,你一定會講的,」費烈說,「家瑞怎麼這樣傻?明知不可能的。」

突然間,慧心有點同情家瑞了,家瑞明知不可為而·為,這豈不是和她與斯年之間相同?

斯年——是否也是明知不可能呢?

莫名其妙地,她情緒也低落了。

「好,我會做,」她吐一口氣,「幾小時之後,我打電話去公司找家瑞。」

「你一定要說服他,令他清醒。」費烈強調。

「我會儘力。」她說。

「哦——斯年為什麼回比利時?」他突然想起。

「原因——不少,最重要的是——他克服不了心中的矛盾。」她說:「是我鼓勵他去的。」

「慧心——」他覺得意外。

「是我的,自然屬於我,」她似乎看透了世情,「不是我的,強求又有何用?」

蕙心終於打了電話給家瑞。他原是個沉默的人,從來不表示自己的恩想、意念。這一次,他竟坦然承認了一切,這令素心——即使原巳知情,也更慚愧、更不安。

「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但當我發覺時已泥足深陷,無法自拔。」家瑞說:「我內心非常痛苦、矛盾。」

慧心啞然。

叫她說什麼呢?在這種情形下她實在無話可說,她作夢也想不到家瑞——她對他甚至比其他朋友都冷淡。她常常忽略他的存在,因為他太沉默。

「我明知是走向一條死胡同,我永遠也走不過去,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如不走會更痛苦。」

慧心依然無言。

「我是活該,文珠有理由生氣,有理由罵我,甚至有理由提出離婚;但,慧心,我真不是存心把家庭弄碎,真的。」他說。

「你——傻,家瑞,我們只是朋友、同事,」她勉強逼出一句話。「永遠是這樣。」

「我當然知道,我也沒有妄想過會有所改變,甚至——得到,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他痛苦的。

「控制不了也要控制,這事——由不得你,你要對家庭負責,對文珠負責,」慧心吸一口氣,「你這算什麼呢?令我永遠不能在文珠面前抬頭?為難我?家瑞,我的感覺是——荒謬。」

「我自己的感覺也是荒謬,」他似乎在苦笑,「明知無望的事,明知斯年——但是喜歡、愛一個人並沒有罪。」

「或者喜歡、愛一個人本身是無罪,」她硬著頭皮說,「但涉及第三者,傷害了第三者就有罪。」

「我知道——我無意造成目前的局面。」他嘆息。

「是——文珠發現的?」她問。

「不,我自己告訴她的。」他說。

「你——你怎麼這麼做?」她啼笑皆非。「你簡直——哎!你可知道這樣會陷我於不義之地?」

「我沒想到這些,再不告訴她——我會崩潰,」他說得十分真誠,「我真的沒想到。」

「你自私,你說出來心裏輕鬆了,但你害了文珠,傷害了我,你不知道嗎?」她叫了起來。「叫我回香港怎麼面對文珠?怎麼面對公司的同事?」

「我——抱歉,」他是真的後悔,「這兩天我已想過了——我剛剛巳遞上辭職信。」

「辭職只是逃避,能解決事情嗎?」她尖銳地。

「那——你要我怎麼做?」他問得像個孩子。

「不是我要你怎麼做,」慧心吸一口氣,「而是你自己該仔細想一想,這事——不容許你亂來。」

「但是——」

「沒有但是,你去向文珠認錯,努力挽回一切,你告訴文珠,你愛的是她,你一定要這麼做,難道——你不愛你的孩子?」她近乎斥責。

電話里一陣沉默,然後他答應。

「我會做,慧心,你放心。」他低沉地說:「這次是我太衝動,弄得大家不安又痛苦,我——很對不起你,慧心,我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不必再說抱歉,只要把結局弄得圓滿。」她說。

「我儘力。」他也透了一口氣。

他也矛盾,是吧!他並非完全不愛文珠,只是——日子久了,他忘了吧?

「我不接受你的辭職,」她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這件事與公司無關,你還是把信撤回去吧!」

「但——再面對你,是件——很殘忍的事。」他終於說。

「你必須對自己殘忍,明白嗎?」她說。

他想一想,點頭。

「好。」停一停,他又說:「斯年——知道這件事?」

「不,他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他,」她用平淡的聲音說,「他沒有必要知道。」

「這是你的仁慈,你使我免於難堪。」他感激地。「我覺得自己扮了一次小丑。」

「試試生命中的各種角色也不錯,」她笑起來,「而且——斯年不在這兒。」

「斯年——去了哪裏?」他顯然意外。

「比利時,」她坦然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尊重他。」

「那他——還會回來?」他急切地問。

「我沒問過,他若想回來,自然會回來,否則——我問了也多餘。」她說。

「蕙心,你——有什麼打算?」他關心地。

「我的打算在六年前巳經定好了,我沒法選擇,」她苦笑,「看來我——還是回來當老總吧!」

他沉默半晌,然後說:「為什麼世界上的感情總是不如意?」

「也不能這麼說,許多事是我們自己造成的,」。她心平氣和地,「路是我們自己走出來的。」

「你的話——很有道理,」他吸口氣,「慧心,我會照你的話去做,我沒有資格傷文珠的心。」

「而且你也愛她。」她說。

她又加一句:「當年你是愛她才和她結婚的,你的個性不容許你因為其他因素而隨便選擇對象。日子並不久遠,我希望你永遠記住這件事。」

「我——會。」他似若有所悟。

「那我就放心了。」她真正透了口氣。「你知道,連費烈都有怪我的意思。」

「都是我的錯,抱歉。」他說。

「祝你們幸福、愉快。」她說。

「你也是。」他低沉而充滿感情地。「希望你回來時,能看見你臉上的陽光。」

「陽光是反射,」她說得無奈,「我自己不能發出陽光。」

「那——我祝福你。」

蕙心深深吸一口氣,慢慢放下電話。

家瑞的事總算辦妥了——其實,她看得出家瑞不會真和文珠離婚,他們原是有感情的。她打這個電話,也只是求其心安。

她仍然想起斯年,這是她心中、腦海中、記憶中惟一的名字。

斯年——會再回香港嗎?

這次他去比利時和六年前不同。六年前他是一怒而去,衝動而去,這次——他是深思熟慮,心平氣和地離開她而去,這期間有太大的不同。

斯年還會回香港嗎?

這是她心中惟一的結,看來——也許這結將要糾纏她一輩子,會嗎?

但——至少斯年該有點消息來。是嗎?

那麼大的一個人,去到比利時,總不能像石沉大海般連點迴音也沒有。斯年——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現在做什麼?已穿起神父袍念聖經?

想着斯年穿神父袍,她的心就隱隱作痛,她永遠也忘不了他六年前的模樣,灑脫,有點霸道,十分頑強,十分固執,那時他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唉!如今他穿神父袍。

電話鈴響了起來,會是文珠、費烈?若是文珠,她應該對她講什麼?抱歉?

「喂——我是蕙心。」她有點緊張。

「沈,是你嗎?我是朗尼。」愉快、開朗的聲音。

「你有急事?」她笑了。

緊張的心情也放鬆了下來。

「急事到沒有,卻有個你可能急欲知道的消息,」他笑,「哈佛巳願意聘請斯年。」

她呆愣一下,斯年說過他想換過環境到哈佛的。

「但是——他不在。」她說。

「你告訴他也一樣,相信他喜歡聽——哦!他一個人去了哪裏?」他問。

「回比利時,巳十天了。」她說。

「啊——為什麼?」他大吃一驚。「你們之間——意見又不同了,是嗎?」

「不,完全沒有,」她吸一口氣,「只是——他想回去,覺得回去比較好,只好讓他走。」

「你是否認為自己做得對?讓他走?」朗尼問。

「我還能做什麼?」她無奈地反問。

「找他回來,目前他的矛盾需要一點力量幫助。」他說。

找他回來,再做六年前相同的請求?當年她是失敗了,這次——她若去,可能成功?

她心動了。

慧心照原定計劃回到香港,她終於沒有跑到比利時找斯年,她有個奇怪的感覺,斯年——還需要一點時間,她不願意逼他、催他。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反正香港很熟,隨便叫輛車就能回家,不過她的秘書是知道時間及飛機班次的,所有的手續都是由秘書辦理的。

最重要的是,經過長途飛行之後,人顯得搪淬又難看,她不想以精疲力竭的樣子見人。

到達香港已是下午五點多,機場里竟然人山人海,

等計程車的人大排長龍。她不由嘆一口氣,若通知公司就有車來接,那多好呢?

雖然行李很少,但她累成這樣,叫她怎麼辦?自己帶着行李走?

正在後悔,突然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蕙心,慧心,這兒——」聽出是文珠的聲音。

她努力在人群中找尋,大概累得連眼睛都花了吧?竟不知文珠在哪兒。

直到文珠擠到她的面前。

「哎——文珠,你怎麼在這兒?等人?」慧心問。

不知為什麼,蕙心心中就是覺得不自然。

「是等人,等你。」文珠笑,那笑容是憔。淬的,和慧心長途飛行后的神色不相上下。

感情是磨人的,是吧?

「等我?」蕙心好意外。「你知道我搭這班飛機回來?」

「我打電話問你的秘書。」文珠笑。「走吧,我們上了車再慢慢聊。」

慧心推著行李車,文珠去付停車費,然後兩人一起上車。

「出乎我意外之外,你會來接我。」蕙心說。

「別人都不知道你的歸期,」文珠說,「我來接你——實在是想先和你談談。」

羞心微微笑一下,心中略感不安。

難道文珠以為她搶了家瑞?天知道是怎麼回事。

「談什麼?」她努力裝作淡然。

文珠考慮一下,很平靜地說:「費烈打過長途電話給你,是吧?」

「是。

「他太誇張了,」文珠打斷她的話,「事情並沒有那麼嚴重,其實我和家瑞常常吵架。」

「是——嗎?」蕙心好意外。

「是!我的脾氣不好,個性又急,一點點事總要爆發出來,」文珠慢慢地說,「家瑞卻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什麼都要照規矩來,又要講理由。怎麼能不吵呢?」

「外表上你們看來很好。」慧心說。

「其實也不錯,只不過這一次——厲害一點而已,費烈就誤會了。」文珠聳聳肩。

「費烈電話后的第二天,我就打電話給家瑞,」蕙心直率地說,「我覺得這事太意外,太不可能了。」

「天下哪有絕對不可能的事呢?」文珠苦笑。

「但是我——」

「我覺得對你抱歉,無端端把你扯了進來。」文珠再一次打斷她的話。

蕙心呆住了,文珠不是來責備她的?

「對於家瑞的感情,我一點也不覺意外,我一直知道他對你有特殊的好感。在結婚前我就知道。」文珠說:「那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那你——怎又肯嫁給他?」蕙心詫異地問。

「為什麼不肯?他對你和對我根本是兩種絕對不同

的感情,」文珠深思熟慮地說,「他對我也很好,我絕對相信他的誠意。」

「那——我就不懂了。」慧心說。

「這是很簡單的事,」文珠笑一笑,「我承認,雖然我和家瑞已結了婚,可是我心中卻還有着斯年。他也一樣,他娶了我,心中喜歡的仍是你。」

「不,不,不是這樣的。」慧心大急,怎麼說成這樣呢?文珠心中真的有斯年?

「是這樣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文珠搖搖頭,「愛情、婚姻,根本就是兩件事,你嫁的人未必是你愛的,你娶的也未必是你愛的人,相愛的人多半不會結婚。」

「你真——這麼想?」蕙心問。

「是的。」文珠肯定地點頭。「所以我可以容忍家瑞的感情,因為我和他有着同樣的心態。」

「文珠——」蕙心覺得不對,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所有的夫妻都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但兩人因相愛而結婚,後來又過得幸福的人很少。」文珠說。

慧心默然。她和斯年一直是陰錯陽差。

「不過——我仍覺得抱歉。」她說。

「我就是伯你有這種心理,所以先趕來接你,」文珠笑了,「你必須要若無其事的,否則——我們才抱歉,才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蕙心想一想,點點頭。這是最好的方法!她必須裝得若無其事,否則大家見了面都尷尬。

「我會裝得若無其事,」她說,「其實——真的也沒發生過什麼事。」

「起先我也恨過,為什麼出色的男孩子都喜歡你,而不喜歡我?」文珠自嘲地。「後來才知道,我有太多的缺點,你是比我強。」

「文珠,這麼多年的同學,你怎能這麼說?」蕙心制止她。「我絕不比你強,真的,而感情——除了微妙之外還有一點傳染因素,一個傳兩個,兩個傳三個,似乎——越多人喜歡的女人越搶手,這很難解釋,但——我相信這是有點道理的。」

文珠想一想,也點點頭。

「我同意你的說法,不過能讓斯年一見鍾情的,全世界只有你。」她說。

蕙心沒出聲。斯年和她之間的感情,似乎已被他們自己破壞了,是吧!

「哎!斯年怎麼沒回來?」文珠突然問。

「他去了比利時,在半個月之前離開紐約的。」蕙心說。

「為什麼?為什麼突然去比利時?他從來沒說過要去的,為什麼?」文珠真是十分關心。

「我不能確定,但——我相信他是想對付自己的矛盾,」慧心吸一口氣,使自己冷靜,「剛去紐約時,很開心,後來——他越來越悶,越來越沉默,一點也不快樂。」

「那——為什麼要走?」文珠追問。

「他說,他想回比利時一段日子,等我回香港時他就離開,」蕙心搖搖頭,「那又何必呢?既然要走,早和遲並沒有分別,於是我鼓勵他立刻動身。」

「他就走了?」文珠瞪大眼睛。

「是,他就走了。」蕙心點頭。

「他——說了什麼話嗎?」文珠不能相信。

「沒有。」蕙心苦笑。「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可說?該說的早已說完。」

「那——那——就算了?」文珠愣愣的。

「我不知道。」蕙心輕嘆。「我現在相信命運,命中的際遇有時早巳註定好了。」

「你不是這種人,你是主動的,積極的。」文珠說:「你為什麼不追去比利時?」

「我不想再去一次那個美麗卻哀傷的城市。」慧心說:「我真的不想。」

「就如此算了?」文珠又問。

「對所有的事我都可以主動,可以積極,但——感情不能,尤其是面對斯年。」蕙心說。

「為什麼?」文珠不懂。

「因為我太愛他,」慧心坦率地,「我伯自己受不了再一次的打擊。」

「原本你是在逃避。」文珠恍然。「慧心,你從來不是這麼軟弱的人啊!」

「我剛強的地方人人可見,但,我的軟弱處卻沒有人知,這是我吃虧之處。」她說。

「但是——」文珠沒說完,車子巳駛到慧心住的大廈門前,令她意外的是,家瑞竟沉默地站在那兒。「家瑞——」

慧心臉色變了,家瑞——不是想若是生非吧?

家瑞打開車門,沉默地替慧心拿下行李。

「我收到斯年的電報,說你搭這班航機回來,」他平靜地說,「我本想約費烈去接,後來文珠去接了,我就等在這兒。」

「斯年的——電報?」蕙心哺哺地。

斯年還是關心她的,是吧?是吧?

慧心回到公司足足忙了半個月,原來她升老總的新任命巳先她而到,於是舊老總退休,她接任,移交的手續就辦了好幾天,接着又是歡送晚會,又是迎新晚會,她覺得自己已在公司中迷失了自我。

半個月之後,她開始有點頭緒了,對自己的職權範圍也掌握住了,她自然想起了一些老朋友,想起了遠在比利時的斯年。

家瑞那天說「斯年打電報來說了你的歸期,讓我們去接」,斯年還是牽掛着她的,既然他對她不能忘懷,為什麼非要心懸兩地?這豈不是磨人又磨己?

秘書送進來一盆蘭花,笑一笑已退了出去,她拿起名片看看,李柏奕。當然是他,除了他難道還會有第三個人?他知道她已升任老總。

名片後面還有一行字:「誠心地邀請,今夜共進晚餐,等你的電話。」慧心笑起來,這柏奕真是殷勤仔細呢!

她撥了電話,接聽的正好是他。

「正在等你的電話,算算時間差不多了。」他愉快地。

「真是那麼有把握?」她笑問。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們中國古老的名言。」他說得非常自信。

「金石為開只不過是一次晚餐?」她故意地。

「你知道我不是說晚餐,我做事喜歡把眼光放遠一點。」他在暗示吧?

「放長線釣大魚?」她幽默得很。

「不要這麼說我,沈。」他又笑。「七點鐘來你家接你,不會太早吧?」

「就七點,她說,「早吃完早回家。」

「先把後路切斷?」他說。

「不要這麼敏感,柏奕。」她笑說。

「OK,聽你的話,晚上見。」他放下電話。

秘書在玻璃門上敲敲,又走進來。

「有個航空掛號的小郵包,應該早一星期到的,竟在今天才送來。」她說。

「寄給你的,上面寫着私人郵件。」秘書看一看。「是比利時寄來的。」

「啊——快給我。」慧心猛地站了起來。

秘書嚇了一跳,慧心為什麼這麼緊張?於是她交給蕙心,徑自退了出去。

慧心把東西捧在手上,不知道為什麼雙手竟發抖了。

比利時,當然是斯年,斯年寄來的小郵包,裏面是什麼?他的一個應許?上帝,但願是!

她費力地、笨手笨腳地拆開小包裹,一邊在猜——是什麼?是什麼?啊!她看見了,是斯年在那邊教堂後面種的草,正在他六年前送給她的「悠然草」。

悠然草——她的眼圈紅了,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又是悠然草,難道——結果還是同六年前一樣?她能有多少個六年呢?

玻璃門外的秘書看見她在流淚,簡直嚇呆了,大家心目中的女強人竟會流淚?

但她很有分寸,立刻替蕙心關上門,玻璃雖透明,至少沒有人會再進來打擾蕙心。

慧心直直地盯着那盆悠然草,草有根,也附有泥土,還有一個精緻的自動噴霧劑,所以雖然兩星期了,但草依然嫩綠清新,非常美麗。

可是——美麗清新又有什麼用,還不是帶給了她六年前的同一命運?斯年——不再回來了。

斯年終於掙脫不了心裏的棱梧和精神上的枷鎖,住在比利時,他真的能此心悠然?

她吸一口氣,強令自己冷靜下來。

替自己抹千眼淚,看一看關上的玻璃門,她感激地

朝秘書點點頭。

秘書體貼地推門進來。

「沈小姐,有沒有需要我幫助的?」她細聲說。

「沒有——啊!有,」她微笑一下。「請找一個花盆把這些草種起來。就放在我的辦公室里。」

「好!我馬上辦,」秘書接過來,「這是什麼草,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兩星期了竟也不枯乾?」

「不知道,不過我替它取了一個名字,叫悠然草。」慧心微笑。

「很好聽的名字,悠然草,」秘書輕輕撫摸一下,「是不是有特殊的意義?」

「又在胡思亂想。」慧心搖搖頭。

秘書退了出去,立刻又折回來。

「沈小姐,盆子底部有一個信封,看來是一張卡片。」她興沖沖地。

「一張卡片?」蕙心從秘書手中接過來,順手拆開了它。

沒有稱呼,也沒有簽名,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終於找出這『悠然草』的真正名字。在比利時,一般人都叫它『風裏百合』,只是,沒有人知道它會不會開花結果。」

慧心呆住了,悠然草的真名是風裏百合,風裏百合,它代表什麼?斯年,他怎麼不講清楚?

呆愣過後,她的心變得火熱,在辦公室再也坐不下去。風裏百合,是否在這華麗的名字後面另有意義?她不能讓問號藏在心裏,她必須立刻弄清楚。

「我出去一趟,」蕙心吩咐秘書,「去美國圖書館查一點資料,一小時后回來。」

「好,我會看着辦公室,有電話我會記錄。」秘書說。

慧心半跑着急衝出去,她從來是穩重的,但這次——如果可以,她想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出去。

她的心莫名其妙的火熱,只因為那悠然草變成了風裏百合?

在門口她遇到詫異的家瑞,她連打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一口氣直奔進了電梯。

不認識她的人一定會奇怪,這個女人一定瘋了,她幾乎是跑進美國圖書館的。

她找到了植物科那一列大櫃下面,從第一本開始找,亞洲的、非洲的、歐洲的、印度及澳洲的,還有溫帶、熱帶、寒帶和副熱帶的,最後,她終於找到關於比利時的那一本,這種書很冷門,大概一般圖書館還不容易找到,她運氣真不錯。

坐在桌前快速的翻閱、心中只想着四個字,「風裏百合」,「風裏百合」,幾乎翻到最後幾面,還是不見這個名詞,啊!難道書上沒有?斯年是從民間查訪出來的?

她的心好急,好急,怎麼會沒有這「風裏百合」的一切?她一定要查到,一定要——

啊!有了,小小的幾個字,「風裏百合」,蔥心狂

喜,如獲至寶般,她迫不及待地看下面註解的小字——

風裏百合是一種草本植物,很耐生,繁殖得很快,在若干年後的春天,它會開出一種極似百合花的小花,只有真正百合的十分之一大,白色黃蕊,無香無味,因為它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開,在風中飛舞著十分美麗,所以叫風裏百合。

風裏百合是比利時一種獨特的植物,在別的國家很少見過,所以不肯定能否生長。同時,最初幾年,風裏百合外表上雖看不出什麼不同,但不能開花,直到完全成熟,大約要六、七年的時間。

合上書本,蕙心傻傻地坐在那兒,如著魔般,世界上真有那麼巧的事?在別的國家不能肯定生長與否的它,竟被她帶回了香港,生長得特別茂盛,而且已經過了六年——那是否意味着就快開花?

開花?她心中猛跳,斯年可是在暗示什麼?一個——希望?是嗎——希望?

把書本放回原處,像來時一樣迅速地奔著出去。來時她是充滿了渴望,想挖掘奧秘,回去時卻充滿了快樂與興奮,風裏百合,是否來年就會開花?

她以一副完全不同的面孔回到公司,她煥發的神采令秘書發獃,望着她像傻了一樣。

「有沒有電話?有沒有客人?」坐下來,她問。

「沒有,凡個不重要的電話我讓經理和副經理他們接了,」秘書微笑,「沈小姐,你回來以後變成另外一個入似的,你遇到了什麼好事?」

「好事?沒有。」蕙心說:「我只找到了一段我十分渴望知道的資料。」

「什麼資料那麼重要?」秘書笑。

「風裏百合。」蕙心興奮地說。

秘書不懂,搖搖頭。

「啊!我記起來了,陳經理來找過你。」她說。

「家瑞?」慧心問:「有事嗎?」

「他說沒事,只覺得你剛才匆匆出去有點奇怪,他問我你去哪裏?」秘書說。

「你說了?」著心問。

「我說你去赴男朋友之約。」秘書笑。

「答得好。」蕙心不以為意地。「提醒我五點半要離開,我七點鐘有約會。」

「李柏奕?」秘書是精靈的。

「什麼你都知道,就快變成管家婆了。」蕙心搖搖頭。

接着她處理了一點公事,五點鐘了。今天時間過得很快,巳是下班時間。

隔玻璃,她看見家瑞走近,家瑞——她剛想打招呼,桌上的電話響了。

她接聽,是快速而職業化的英語,一聽就知道是長途電話,她以為是美國來的,誰會在美國清晨五點鐘打電話來?朗尼?電話里的女接線生卻說比利時。

「比利時?」蕙心忍不住叫起來,立刻看一眼門邊的家瑞,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我是沈慧心。」

立刻,她聽見斯年溫文又低沉的聲音,上帝,真是斯年,真是他。

「慧心,恭喜你。」他說。聲音遙遠而真實,他恭喜她升老總?他該知道她不在意。「收到我寄的『風裏百合』嗎?」

「是,是,收到了,謝謝,真是非常謝謝,」她是激動地,「你知道,遲了一星期,但它仍然欣欣向榮。」

「遲了一星期,七天。」斯年似在自語,「不遲——它終於還是到了。」

「你曾以為我收不到它嗎?」她有點詫異。

他的后是另有深意的,是嗎?是嗎?

「是,因為它帶有泥土,凡有泥土的植物都要檢疫,不能就這麼寄進來。」他說。

「那真是太好了,我終於收到了。」她說:「而且,我巳去圖書館查了那花名的意義。」

「啊——你查到了?」他呆愣了。

「那是令我非常意外的花名。」

「是意外,不過——我很喜歡。」他說。

「它有美麗的名字,而且——它給我的感覺是充滿了希望。」她心中有一抹奇異的溫暖。

「你真——這麼想?」他問。

「是——斯年,你在那邊好嗎?」她吸一口氣。

「很好——至少,很平靜。」他說。

「那——那——」她講不出話,斯年可會回來?

「蕙心,好好做你的工作,你的成就,我很引以為榮,真的,很少女人像你。」他是認真地。

「但是斯年——」她想告訴他,她並不在乎。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真的明白。」他說:「今天——我們不談這些事,我只是要恭喜你。」

「好。」她吸一曰氣,只好如此了。

「你一定很忙,是不是?」斯年的聲音是平靜的、愉快的。「新官上任一定會這樣的,慢慢就會上軌道。」

「斯年,朗尼曾經找過你,他說——」

「我們聯絡上了。」他打斷了她的話,但又不告訴她結果,斯年——大概沒接受哈佛的講師聘任吧?

「我能不能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她問。

「不大好,這兒是修道院,找我接電話要走很遠的路,不方便。」他說:「我會再打給你。」

「好。你可以打來我家裏。」她急切地。

「我會的。蕙心,好好做,我真心的祝福你。」他說:「再見。」

慧心還沒有來得及說再見,他巳掛斷了。他似乎有未盡的話,但——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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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裏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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