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獃獃地坐在床上,床前巨大的液晶電視播著無聊的肥皂劇,弗拉維安一絲也沒有看進去。斜依在床頭,頭以一定的曲折度靠在枕上,銀色的髮絲順着臉龐滑落,冰藍色的眼中一片獃滯,偶爾用力眨動一下,完全失去了以前的神采飛揚。

房間四周安靜地過分,除了電視聲和自己的心跳聲,什麼都聽不到了。

保持着同樣姿勢,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已成為弗拉維安每日的功課。只有到了下午,醫生前來為他做復健練習時,他才會稍顯一點生氣。

每日都在醫生的指導下,重複著伸開,握緊的動作,這個人類最本能,最簡單的動作,現在對於他,卻是困難重重。重新聯接上的神經,總是無法順利傳達大腦下達的指示。醫生說,再過一段時間,自己就能掌握好這個動作,可以進行拿、放物品的練習了。

哈……弗拉維安唇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他是一名小提琴家,他的左手曾經作出過各種精巧複雜的動作,可是現在,他卻需要為了能讓左手順利拿起東西而努力。

心情忽然煩躁起來,情緒一下子激發,伸手拿起遙控器,往地上使命一摔,順手拂下床頭柜上的水晶花瓶,一聲巨響,花瓶落地。巨大的裂隙出現在上面,瓶中的水傾斜而出,在地上蔓延開來,剛剛插入瓶中尚帶露水的百合無辜地躺在地上。

聽到聲響,守候在門外會客廳中的護士趕忙跑進來,見到眼前的景象,苦笑一下,彎腰開始收拾起來。

弗拉維安的怒氣一經發泄,人立刻癱軟下來,歉意地看了護士一眼,又保持着剛才的姿勢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後,房間里又陷入了沉靜。這次,連電視聲也沒有了。

本傑明去歐洲各國巡演了,這是早就籌備好的。儘管他不願意離開這裏,也只能服從安排。安德魯……安德魯自他醒來后,就離開了病房。每隔三、四天,才出現一下。每次出現,他總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一句話也不說。略微待上一個小時,就又匆匆離去。

果然,看到我無法再演奏,就把我拋棄了。真是個冷血的人。弗拉維安抱怨地想到,眼睛,卻一直看向門邊,心中急切地盼望着,希望下一刻,安德魯就能出現在門邊。

彷彿聽到了弗拉維安的呼喚,下一刻房門就被打開,安德魯的身影出現在眼中。亞麻質精工裁剪的襯衫,灰色的西服,全身上下的裝飾僅是袖扣而已,卻散發出無可比擬的貴氣。不管看多少次,依然能夠深深吸引弗拉維安,讓他心跳不已。

獃獃地看着他,想要叫住他,抱住他,對他撒嬌,向他抱怨,卻只是閉緊了雙唇,保持着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

能夠對安德魯撒嬌,對他抱怨的,不是斷臂的弗拉維安。

然而安德魯卻不同以往,近來就坐到沙發上靜靜地看着他,而是走到床邊,俯下身來看着他。伸手撫上弗拉維安的臉龐,在尖細的下巴上流連,片刻后,才開口說道:「弗拉維,想回去么?」

冰藍色的眼猛然睜大,抑止不住的狂喜自眼中流瀉而出,弗拉維安用右手緊緊抓住安德魯西服下擺,昂貴的西服都被絞出了褶皺,安德魯卻並不在意。

「可以嗎?我還可以回去嗎?」壓抑過久的情緒再次爆發,弗拉維安的眼滲出點點淚珠。

將弗拉維安摟入懷中,安德魯微笑着說道:「傻孩子,當然可以回去。你是我的責任啊,我怎會丟下你不管呢?我已問過醫生,你身上的創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左手的復健可以在家進行。我會讓醫生每天下午兩點到家為你做復健練習的。」

將頭埋入安德魯懷中,弗拉維安微微點了點頭。

是嗎?我是你的責任?所以你才會將我留下。可是這樣,我也心安了。至少現在,還沒有人能替代我,是嗎?

入院的時候尚是盛夏,出院的時候,倫敦卻已進入了初冬。

大病初癒的弗拉維安無法抵禦低溫,被裹得嚴嚴實實地坐在輪椅上出了病房。米白色的羊絨衫,外套潛褐色的喀什米爾羊絨大衣,銀色的長發被隱藏在和大衣同色系的粗呢軟帽中,脖子上還圍着一條厚厚的羊毛圍巾。

看着安德魯和散開在四處的保鏢皆是襯衫西服,弗拉維安臉上泛起了紅暈,心中卻溫暖不已。

坐在後座上,看着久違了的街景,弗拉維安沉寂已久的臉上又顯露出光彩,眼中也不時流瀉出絲絲神采。儘管因為長期的治療,使得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興奮的光彩卻令他又變得鮮活美麗起來。

汽車駛入了奈特利莊園,停在了閡違已久的主堡前。管家和僕從已在門廊前列隊站好,每個人手上都捧著一束嬌艷的鮮花,熱情地歡迎著弗拉維安的歸來。

回到房間中,弗拉維安驚訝地發現,在他不在的日子裏,他的房間已經重新裝修過。一切的擺設和開關,都放到了右手邊,浴室里也裝上了各種便利裝置。打量著熟悉又陌生的房間,弗拉維安又是感激又是心痛。

安德魯是真心希望自己回去,才會細心地將房間改變。可是自己,難道只能和這樣的擺設為伍?一輩子無法改變?

想到這裏,早已恢復的左手似也隨着心痛而疼痛起來。

「好了,弗拉維,還滿意么?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你再提出來,克里會幫忙改正的。」安德魯抱着弗拉維安說道。

管家略微躬身,表示遵從。

「我還有事,先走了。今晚不回來吃飯了。弗拉維,要是累了,就早點睡吧。」

咬了咬下唇,已經很久沒有和安德魯吃過飯了。可是,卻無法開口留下他。看着安德魯轉身離開的背影,堅毅挺拔,卻漸行漸遠,似乎就要一去不回,弗拉維安的心再次沉重起來。

日子,又陷入了平靜。每一天都睡到正午才起身,沐浴后吃午飯,然後等待醫生前來做復健練習,結束后吃晚飯,呆坐在客廳等待安德魯,經常在安德魯回來之前又陷入沉睡。即便能等到安德魯回來,也僅能得到一個晚安吻。情事,自車禍之後,是再也沒有了。

能見到安德魯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每天都直到深夜,安德魯才會回來。每一天,靜靜地等候在門前,殷切地盼望着安德魯的回來,心中卻越來越苦澀,越來越彷徨。

還是不行嗎?失去了提琴的我,始終無法留住你的目光?安德魯,求求你,快點回來,出現在我的面前,抱住我,吻住我,讓我能夠心安。

然而,每一次的企盼,帶來的,卻只能是失望。

倫敦落下第一場雪時,本傑明來到奈特利家探訪弗拉維安。接過本傑明送上的鮮花,弗拉維安展開了笑顏。剛剛才結束歐洲巡演,十分疲憊的他能夠第一時間來探望自己,弗拉維安十分感激。在這樣彷徨的時候,能夠見到他,對於心靈,是莫大的慰籍。

「本傑明,你好嗎?」

「很好,你呢?」本傑明接過地海苔茶杯,啜飲了一口香濃的紅茶,回答道。

「我也很好。看,我的左手已經可以拿起輕一點的物體了。」弗拉維安揚起大大的笑臉,用左手拿起銀質的小勺對着本傑明晃了晃,證明他的話。不管心中有多麼的難過,在關心自己的人面前,始終要保持着笑臉,不能讓他們擔心,這是弗拉維安小小的堅持。

本傑明放下茶杯,眼中滿是憂鬱和擔心。躊躇半晌,他才吞吞吐吐道:「弗拉維,沒關係,在我面前,你不必掩飾。我知道你肯定很難過,沒關係的,在我面前哭。」

「你在說什麼呢?我真的很好啊!雖然左手已經不能再拉琴了,可是我已經覺悟了。看我這麼努力,醫生都說我復健的速度驚人呢。」

「那個混蛋這麼做,你還能若無其事?!」本傑明恨恨地說。

「混蛋?安德魯?他怎麼了?」心,開始狂列地跳動,弗拉維安睜大了眼睛詢問著本傑明。

似乎驚訝於弗拉維安的問話,本傑明一下子驚慌起來,移開視線不與弗拉維安相對,隨口說着:「沒,沒什麼。我隨口說說而已。你也知道,我討厭那個男人。」

「本傑明!」弗拉維安焦急起來,撐起身子抓住本傑明的手,想要弄明白。

本傑明猛地抽回手,站起身來,歉意地對弗拉維安笑笑:「對不起,弗拉維安,我有事,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說完,抬腳逃也似的走掉了。

詫異地看着本傑明離去地背影,弗拉維安困惑地皺皺眉,嘆了口氣。

站起身,準備回房間去。想要叫人收拾好几上的東西,卻發現房間里一個人都沒有。這才想起叫她們離開了。這是位於主堡西部邊角的小會客廳,按鈴叫人來又要等上一會兒。太陽西落,房間里稍微有點冷。不想再待下去。弗拉維安準備在回房間時順便叫一下女傭。

慢慢地走在幽深的走廊里,悄無聲息。弗拉維安走路的姿勢異常優雅,頎長纖細的身形,健美修長的雙腿,腰的位置相當高,似貓一般輕巧的步伐,曾不止一次被安德魯笑稱:「古堡里的貓樣美少年,一定是靈異小說作家夢寐以求的主角。」

回到城堡中心,向右一轉,拐下樓梯,準備召喚正在茶水間里的兩個女傭去收拾好會客廳,卻意外地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一個女傭口中傳出。微一錯愕,弗拉維安立刻閃進了陰影中,留神偷聽兩人的談話。

「弗拉維安少爺真是可憐啊,現在應該還蒙在鼓裏吧。」

「就是啊,看他每天都那麼期盼地等著奈特利先生,連我都心痛了。」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弗拉維安少爺已經不能再拉琴了。而近來奈特利先生迷上的那個小提琴手技術也很高超呢。雖然不如弗拉維安少爺拉出的曲子那麼令人心顫,可也是很了不起的人呢。」

「是啊是啊!而且也很漂亮呢。從樣貌的驚喜程度來說,是不如弗拉維安少爺。可是整個人很陽光的樣子,比起過於陰沉的弗拉維安少爺,好多了。」

「我還是比較喜歡弗拉維安少爺,可惜他就這樣被先生拋棄了。虧了他不看電視,否則肯定回看到先生和那個人的報道。現在他正在舉辦音樂會,是先生贊助的。天天出雙入對呢!」

周圍的一切感觀都消失了,只剩下冰涼的空氣,包裹住身體,包裹住肌膚,包裹住心臟。回過神時,他已沖回了房間,打開了久已不工作的電視,拿起遙控器瘋狂地變換著頻道,尋找著安德魯的身影。

在將所有的頻道掃視了三圈后,電視中真的出現了安德魯。不止是安德魯,還有一個手拿小提琴的青年。棕色的頭髮,祖母綠的眼睛,耀眼的微笑。安德魯正和他交替著向媒體說着什麼,隨即一同坐進汽車,揚長而去。隨即畫面被切換到了里茲酒店……

里茲酒店,我和安德魯的第一次就在那裏。如今你又找到了新的目標,你將他也帶到了里茲。你們會幹什麼?你也會親吻他么?你也會脫光他的衣服么?你也會和他合為一體么?你也會叫他我的小貓么?騙子,通通都是騙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腦中猛然飄過本傑明剛才的言行。是了,你也知道了,你卻不告訴我。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就只有我被蒙在鼓裏。然後你們就可以用這種憐憫的眼光看着我,嘲笑我,是嗎?

拿起電話,迅速撥通本傑明。聽筒中傳來本傑明的聲音時,弗拉維安終於控制不住狂吼道:「騙子!你這個騙子!你什麼都知道,卻不告訴我!」

「弗拉維!」本傑明被那凄厲的吼聲所震懾,說不出話來。

「你也是來看我的笑話是嗎?來嘲笑我,我跟錯了人卻還揚揚自得。」

「不是的,弗拉維,我只是不想你難過,你什麼都不知道,開開心心的不好么?弗拉維……」

切斷了電話,弗拉維安茫然地看着遠方,不知所措。

提琴,對了,提琴。只要我能再拉琴了,你就會回到我身邊,是么?我的琴呢?我的琴呢?

房間里已看不到提琴的蹤影。安德魯怕他觸景傷情,將提琴從他的房間里拿走了。

「克里!克里!」弗拉維安打開房門,瘋狂地叫道。

管家的身影立刻出現在走廊盡頭,片刻後來到弗拉維安面前。

「弗拉維安少爺,您有什麼吩咐?」

「琴,我的琴呢?我的琴呢?」

「奈特利先生收起來了。」

「給我,把它給我!」

管家為難地回答道:「弗拉維安少爺,您現在不能拉琴……」

「快給我!」弗拉維安失控了,伸手按住克里的肩膀用力搖到,冰藍色的雙眼變得一片血紅,精緻的臉龐也扭曲起來。

似乎覺得事情不妙,克里立刻答應了弗拉維安的要求,走向奈特利的書房去拿琴,同時聯絡了安德魯,通告了弗拉維安的反常。

消失多日的提琴再次回到弗拉維安手中,細細地撫摸了片刻后,他將一臉擔憂的管家和女傭趕出了房間,鎖上了房門。

是了,是了,這是我的提琴,我的驕傲,只要我能再次演奏它,你就會回到我的身邊,是么,安德魯?

琴身壓上左肩,尚未康復的左手無法承受琴身的重量,搖搖欲墜,弗拉維安卻咬牙停住,搭弓上弦。深吸一口氣,右手拉開琴弓,「吱……」提琴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

停頓了一下,平復一下心跳,再次拉動琴弓。左手,食指,無名指,食指,大腦迅速作出指令,可惜卻無法傳達到神經末端,左手手指根本無法作出動作,連變換一下手指都無法做到。琴弓下發出的,只是刺耳的單音。

無法支撐琴身,左手無力地癱軟下來,「嘭!」的一聲巨響,提琴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啊!!!」弗拉維安痛苦地尖叫起來。「呃……」撕裂破碎的哭聲自口中傳出,淚水奔涌而出。本已痊癒的左手忽地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如火燎原,燒得全身都痛了。

弗拉維安無力地倒在地上,痛苦地哀號。右手撫上琴身,絞上琴弦,死命地拉拽絞動着。堅韌鋒利的琴弦瞬時割破嬌嫩的雙手,一滴滴鮮血滴落到透明的琴身上,凄美絕艷。

房門猛地被撞開來,迫人的氣勢襲面而來,弗拉維安卻無知無覺,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淚流不止,右手依然下意識地絞動着琴弦,全身冰冷異常。

冰冷的身子忽地被抱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耳邊傳來安德魯焦急的聲音:「弗拉維?弗拉維?好孩子,把手鬆開,乖,把手鬆開。你怎麼了?弗拉維……」

在安德魯的安撫下,弗拉維安鬆開了右手。失神的眼睛終於對準了焦距,映出安德魯的身影。雪白的襯衫,黑色的燕尾服,這麼正式的服裝……

是了,你是在參加音樂會吧?他的嗎?原來,每日每日,你都很晚才回來,原來,你再也不肯抱我,都是因為你有了新歡?是我太傻了。一直都自欺欺人,你對我還有感情。卻只是我無聊的妄想。你愛的,無非是我的手。我的手失去了效用,在你眼中,也就一無是處。

「弗拉維?」安德魯擔憂地叫道,搖了搖他。

弗拉維安眼中忽地射出燦爛的光芒,伸手勾住安德魯的脖子,他猛地將冰涼的雙唇印上安德魯的。安德魯似乎嚇了一跳,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伸出舌頭,挑逗著,探索著,鬆動了安德魯的嘴唇,探進了安德魯口中。幽深,綿長,帶着無盡的愛戀和哀傷,這是弗拉維安小小的愛情。

安德魯終於回過神來,想要推開弗拉維安,卻又害怕傷到他。感受到安德魯的動作,弗拉維安眼中閃過一絲絕望,那雙美麗的眼眸迅速黯淡下來。忽地,他猛然合上牙關,重重地咬上安德魯的唇,直到口中傳來鐵鏽的味道方才鬆開。

安德魯的嘴角邊,緩緩留下一絲鮮血,配上安德魯俊逸的臉龐,竟說不出的和諧。安德魯皺了皺眉,嘆口氣,「弗拉維,我第一次知道,你是只愛咬人的小貓。」

說完,他抱起弗拉維安,走出房間,將弗拉維安抱入自己的房間,安置到自己的床上,叫了醫生來處理他的傷口。迅速地換下衣服沖了個澡,他躺倒床上,將弗拉維安抱入自己懷中。

「好了,我的小貓,睡吧。我陪着你。」安德魯溫柔地說着,卻沒有發現,弗拉維安眼中,早已沒有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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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弦上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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