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紅燭高照,絢麗依舊,陽華宮中一切依然同天盛皇帝當政時一個模樣。可是艷麗的紅燭卻掩飾不住此時整個宮中從骨子裏散發出的哀怨清冷。

勛靠在床前,神色是說不出的悲涼。此時的他已經登基,成為一代開國之君。可是當他身着華彩冕服,頭戴十二旒天子通天冠站在露台上接受萬人景仰歡呼之時,他卻沒有一絲喜悅,一絲得意,有的,只是沉重,只是愧疚,只是心虛。因為他所愛的人,至今昏迷不醒。

自出事那日憫氣血攻心,狂吐鮮血之後,就陷入了沉睡之中。任憑太醫們如何醫治,依然長睡不醒。看着憫本就蒼白的瓜子臉此時更是白得透明,安安靜靜不聲不響地躺在床上,勛的心中忽生一種就要失去他的感覺。

他無法忍受這種感覺吞噬著自己的內心,一把將昏睡中的憫抱起來,緊緊地摟在自己身前,死死地,似要將他嵌如自己身體之中。憫,憫,求求你,醒過來,醒過來。你的生命,你的靈魂,早已深入我的骨髓,只要我依然健康,你就不會有事,不能有事。

向來堅強的勛,摟着那不復柔軟,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身體,經不住虎目含淚,嘶啞的聲音不斷地輕喊著:「憫,憫……」

小安子端著一碗葯在侍衛的監視下走了進來,看也不看勛一下,徑自走向憫,準備喂他喝葯。

隨來監視的侍衛立刻喝道:「大膽!見了陛下為何不跪!?」

「哼!」小安子自鼻子中發出一聲不屑的哼聲。眼睛瞟了勛一下,冷然道:「陛下?我只知道天盛陛下。現在陛下躺在床上,是不需要我這些規矩的。」

「大膽!竟敢對陛下不敬。這前朝餘孽如何還能稱為陛下!!」

小安子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忽的站起來指著勛罵道:「你竟敢讓人稱陛下為前朝餘孽!你的位子可是陛下讓給你的!當年隋朝皇帝奪了人家柴家的位,也知道禮敬柴家,你居然……」想到這裏,眼睛忽的紅了,一下子跪倒在憫的床前哭道:「皇上,你快醒來看看,你掏心掏肺所愛的人,究竟是怎麼對你的。皇上,你不值啊!」

「住口!」勛暴喝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勛的心一下子亂了。有什麼不對了。模模糊糊,卻又捕捉不到。小安子的話似一把尖刀刺進自己心裏。憫,不是這樣的。我……

「我偏要說。」小安子此時來了氣性。「大不了你殺了我!你連太后她老人家都不放過,我也早就沒想過會活下來。只求你到時候讓我給陛下他陪葬。我到地下也要侍侯萬歲爺!」

「不是,我沒有殺她,是她自己……」

就在這一片胡亂之中,一直昏睡不醒的憫卻沒有任何預兆的,突然睜開了眼睛。沒有一絲迷糊,沒有一絲驚訝,美麗的星眸依然如以前一般明亮,卻多了一股深沉的暗流。

正在爭吵的兩人立刻停止了爭吵,圍了上去。小安子立刻拖着哭音道:「萬歲爺,您可醒過來了。您都睡了七天了。再睡下去,太醫可說是救不會……奴才多嘴了。」

憫笑了笑,說:「沒事,我清楚著呢。雖然醒不過來,外面發生的事情我清楚著。死不了。小安子,扶我起來。」

勛看見憫清醒,一顆沉重的心立刻輕鬆起來,喜悅衝擊著全身每一處器官,想要將憫摟進胸中,細細傾訴自己的感情。可是話到嘴邊,反而說不出來。只能貪婪地看着他,不發一言。

靜靜地在床上靠了一會,憫的眼睛對上了勛。嘴角扯開一絲冷笑,憫開口道:「怎麼?看見我還算正常,沒有哭,沒有鬧,覺得很吃驚?」

「……」勛只能獃獃地看着,卻不知道如何作答。憫,他的憫,怎麼會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失落盈滿心頭。

「你應該知道,我從來就是個冷漠的人,不喜歡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的感覺。」憫的語氣忽然輕柔下來,就好似在和朋友傾訴一般。「只有一個人能夠讓我沒有顧慮地在他面前哭,在他面前笑,對他無理取鬧,向他撒嬌獻媚。因為他把我放在心裏,容忍我的哭鬧,容忍我的任性。」憫的嘴邊突然露出溫和的笑容,彷彿三月春風吹拂過一般羞澀。看得勛心中一盪,就想將他抱如懷中,細細呵護。

「可是現在,」憫話鋒一轉,嚴霜滿面,語氣尖銳起來,「你不配了!從今以後,那個會哭,會笑,會撒嬌,會搗亂,會無理取鬧,會獻媚的那個我死了!現在的我,只會是你的敵人!勛,我告訴你,除非你現在就殺了我,否則我是不會安分守己的呆在皇宮之中的。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奪回我失去的東西!」

「不!」勛發出了憫醒來之後的第一聲,是那樣的絕望,那樣的痛徹心扉。再次將憫死死地摟在胸前。雖然沒有反抗,可是憫的身子再也不像以前那般柔軟順從,整個人變得堅硬。「憫,不要這樣。我愛你,我愛你啊。我們還象以前那樣不行嗎?憫,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啊。憫,不要將我拒之門外,憫。」

輕輕搖了搖頭,水光閃爍在憫的星眸之中,硬壓下心中的柔情,憫輕聲說:「勛,晚了,真的晚了。我愛你,我依然如以前那般愛你。可是我現在註定是你的敵人了。是你將我逼到那條路上的。你說你愛我,可是你卻背叛我,以那樣的方式背叛我!你要皇位,為什麼不跟我說,反而發動叛亂?勛,你太心急了。你要是肯多等一天,我們倆也不會象現在這個樣子。你讓我原諒你,我又怎麼原諒你?而且……」憫的聲音一下子低沉下來,「你是逼宮奪取的皇位。如果我禪位於你,那麼我們還可以友好相處,而旁人也不會說什麼。可是,我是被你從皇位上拉下來的。斬草除根,註定了我要被你的人處死……」

「不,不會,我怎麼回處死你!憫,我封你當皇后,憫,我封你當皇后,我們就能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

「勛,說出這些話,可不像你。你不會不知道其中的厲害關係。就算你不殺我,你的親信會同意?哼,如果不是他們,你也不會把心遠離我。如果你不殺我,我永遠就會是不滿你的人的旗幟。你又怎能允許這樣的存在?」

「為什麼!」勛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來。「為什麼你要逼我殺你!」

「逼你?」憫的神色再次回復冷漠,「我才不會逼你殺我。我才不想死呢。我幹什麼跟自己過不去?我說了,我要活着,活得好好的,然後奪回我的東西。」

「那好,咱們走着瞧。憫,我一定會保護你周全,我一定會封你作皇后,我也會讓你原諒我,我們會過得比以前更幸福。」

「幸福?我還能得到幸福,別說笑了。勛,你以為當上皇帝,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你怎麼還看不透。如果皇帝真的可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當年我就不會大婚,皇后九族也就不會冤死。我做不到為所欲為,你就更做不到了。

「憫……」勛無力地叫道。心痛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了。

「我母后呢?你將他怎麼了?」憫忽然問道。

勛臉色一變,卻不知如何作答。一直待在一旁聽二人唇槍舌戰的小安子聽見,一下子跪下來哭道:「陛下,太后她,在叛亂第三天,薨逝了!」

「什麼!」憫一擺頭,怒視勛,吼到:「為什麼!是你殺了她?為什麼不放過她?」

「不是我。是她自己聽到叛亂成功的消息一病不起,絕食三天後死掉的。憫,相信我。不管我多麼恨她,她終究是你母親,我是不會對她不利的。」

「好了。」憫打斷他的話,頹然到:「我想見她最後一面。」

「已經下葬了。」

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追問,也不提出去看,只是軟到身子伏在床上。好一會,被子中才傳出悶悶的聲音,「從今天開始,我們的鬥爭正式開始。」

***

勛已經登基月余。此間整頓吏治,汰換官員,論功行賞。若明功勞最大,封其為靖國候。文斌、楊影名升任元帥,掌握了全國大部分兵力。可是他們卻沒有發兵權,實質上兵權依然牢牢掌握在勛的手上。經歷過兩次逼宮,他不會傻到將兵權再次託付於人。

而就在他大肆封王封爵之時,有一個最重要的位子,卻始終懸空着,那就是皇后的寶座。若琴是勛的原配夫人,在勛登基后,理應封其為皇后,可是勛不僅不封她為皇后,甚至未將她接入宮中,讓她頂着威揚公夫人的名號住在威揚府中,對於若琴來說,這無疑是個奇恥大辱。

依舊是在煙雨朦朧的湖心亭中,依舊是相貌相似的兩個人,話題,也依舊是那令人不齒的陰謀。

輕輕放下茶杯,若琴笑着向哥哥說:「恭喜哥哥,賀喜哥哥。現在哥哥已被封為靖國候,爵位世襲,我們若家總算是出頭露臉了。」

若明放下茶杯,神情複雜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雖然頂着威揚公夫人的名號,可是勛至今未與若琴圓房。因為怨恨,若琴原本圓潤的臉削尖了,一雙杏眼也拉長了,整個人散發出冰冷帶刺的氣息。看到這裏,若明心中一陣煩悶,我的妹妹啊,我那原本天真直率的妹妹如何變成了這般模樣。都是因為我的任性葬送了她的幸福。我應該停手嗎?可是一想到當日憫吐血昏倒的時候勛那焦急心痛的樣子,心中的妒火又開始燃燒。勛啊勛,為什麼你就能對他付出那麼多,而不看我一眼?我真的那麼不值嗎?

「哥哥?哥哥?」耳邊傳來的呼喚喚醒了沉思中的若明,回過神來就看見若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麼了?怎麼不回答我?難道說我恭喜得不對?」

「我……」若明無言以對。

「好了,哥哥!」若琴說着站了起來,走到圍欄旁,盯着湖水幽幽說道:「人家都說雙生子連心,你心裏想的,我都知道,不用為我委屈。當初這門婚事也是我同意得。只不過……」若琴猛地轉過身子來恨恨地說:「他不該一次又一次地羞辱我!現在我的丈夫是皇帝了,而我卻頂着個威揚公夫人的名號住在威揚府中。連進宮見我丈夫一面都得遞摺子排日子接受盤查!奇恥大辱!我知道他心裏只有他的憫,他想封他的憫做皇后,做夢!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只要我仍然是他的元配夫人,我就不會讓他得逞!哥哥!」說道激動處,若琴忽的坐下來,抓住若明的手道:「這一次,就算你欠我的還我,你一定要幫我!」

看着妹妹因為氣憤嫉妒而扭曲的臉,若明心中的怒火因為手足之情更加高漲,他站起來道:「放心吧,最困難的事都讓我們做成了,更何況現在。我就是要他嘗嘗眼看着心愛之人卻無法得到的痛苦。如今的天盛皇帝只是一個亡國之君,不知多少人希望誅之而後快。明天,我就會聯名上書,要求皇上封你為皇后,並且……處死前朝皇帝!」

就在若明兄妹商議著如何置憫於死地的時候,陽華宮中,當今御日皇帝也忙着一件令他萬分頭痛的事情。

「憫,吃一口魚,好不好?這次這雲龍做得可真是不錯。」

半靠在床上的憫撇了一眼勛碗中的外焦里嫩的魚肉,淡淡地說道:「不想吃。」

「怎麼會不想吃呢。早飯沒吃,中飯沒吃,難道你不餓?憫,求你,吃一口好不好?以前你最喜歡吃這雲龍的。」

「哼!」從鼻中發出一聲譏諷:「以前喜歡?以前喜歡現在難道現在還會喜歡?人都是會變的,以前我是君,你是臣,現在不也變成你是君,而我,連臣都不是了嗎?」

「憫!」勛痛苦地叫道。看着憫日漸削尖的下巴,愈見肥大的衣服,勛心中一陣痛苦。自憫醒之後,就開始擾得宮中天翻地覆。由於侍侯憫的宮人除了小安子,幾乎全部汰換,憫就開始專挑那些人的毛病。三天一小砸,五天一大砸,幾乎將整個陽華宮都變了樣式。勛就好幾次在批改奏摺和商議政事的時候被人請回內宮,安撫憫的怒氣。而最近,憫迷上了絕食。有時一天一頓,有時甚至三天一頓,急得勛不知如何是好。

「憫,你不是要和我斗,奪回失去的東西嗎?你這樣絕食,損壞你自己的身子,你如何和我斗!」

憫柳眉挑高,眼角拉長,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絕食?我才沒有絕食呢。我可不是還在吃東西呢?我仔細想了想,這幾年我幾乎不管朝政,連個親信都沒有。如今關在宮裏,想要和你斗,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所以我得賭啊。賭你愛我之心。你若不想看見我餓死,就放我出宮!」

「哐!」當憫那句放我出宮剛一說完,勛就砸掉手中的碗站了起來,氣勢一下子強勢起來。「不行!說什麼我也不會放你出宮去!除了這個要求,我什麼都答應你!憫,留在我身邊,我們還同以往一樣不行嗎?」

「你還要我說多少次!不可能!我留在你身邊只有死路一條。你的人是不會放過我的!」

「不會的,我會保護你!我會封你為皇后,我明天就封你做皇后,沒有人會碰你!」

憫悲傷地看着勛。什麼時候他冷靜理智的勛變成這般衝動,這般看不清世事了。

看見憫不再說話,勛再次裝了一碗菜送到憫面前,而憫依然搖頭不吃。又氣又急的勛再也顧不得了,夾起一筷子菜放進口中,嚼上一嚼隨即一把拉過憫吻上去要將碗裏的菜餵給他吃。憫咬緊牙關硬是不開口,一場唇齒交戰就此展開。久未進食的憫如何是勛的對手,不一會就被勛攻城略地,城池失守,被迫咽下勛餵給他的食物。勛又依法炮製,將大半碗菜喂進了憫的嘴裏。每喂一次,就是一場大戰。漸漸的,這場吻戰變質了。勛感覺這憫柔軟的嘴唇,身上一陣燥熱。好久好久沒有吻過他了,好久好久沒有抱過他了。好想壓倒他,好想抱着他。吻越發熱烈了。

「嗯……」呻吟聲自憫的嘴裏傳了出來。兩個人的身體越發火熱。沒有誰能抵擋情人的親吻。勛已經一個多月沒有碰過憫了,這股禁慾的火熱燃燒着他。憫儘管心下怨恨,懊惱,可是身體依然不能抵擋勛的撫摸。不管他有多麼怨勛,多麼狠勛,內心深處,他始終是愛着他的。

當身上的衣物被全部剝掉的那刻,一滴晶瑩的淚珠自憫眼中滑落。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怨恨着他,明明抵抗着他,為什麼還是不能抗拒他的熱情。難道我真的如此的懦弱嗎?勛,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為什麼連這最後的尊嚴都不留給我。難道你真的只想讓我囚禁在你的籠子裏,只為你綻放嗎?勛,你為什麼這樣自私。

不,不是。憫,我愛你,我愛你。愛是沒有對錯的。我只是想愛你,想完完全全的愛你,相愛的人互相吸引沒有錯。憫,你是愛我的,愛我的啊。

就算是我愛你,可是我不需要摻雜了異物的愛情。你已經不是以前的勛了。勛,就算你現在佔有了我,可是你依然不能如願讓我原諒你。我做不到。

相愛的兩個人,就在這慾海中互相傷害,互相傾訴,互相呼喊。淚水,在兩人心中不停地流淌著。

緊緊摟住身旁光裸的身體,在上面留下細密地吻。這日漸消瘦的身體只能屬於他,他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他。

「憫,我去上朝了。你放心,我會給你個名分,我會封你為皇后。這樣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千秋萬代,永遠在一起!」

抬眼看着勛高大莊嚴的身影消失在初升的日光中,那朦朧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一片白亮之中。憫心中忽然有些不舍。心中不安的躁動提醒着他,災難馬上就要降臨。一場風雨,即將在朝堂之上展開。深宮中的憫,又何時能夠找回他的翅膀,重新飛回天空中呢?

***

勛跨進陽華宮時,憫已躺在床上了,雙目緊閉,桌上放着一口未動的飯菜。小安子跪坐在床邊守候,看見勛來,只恨恨地瞪了一眼,就沒有了動作。往日裏龍行虎躍般輕快又極具氣勢的步伐如今好似灌了鉛一般沉重,心上好似壓着千斤巨石,讓他喘不過氣來。猶記得今早自己還信誓旦旦地說着要給他幸福,要封他為皇后,可是……勛忽的疾步向前,走近床前,一把抱起憫,緊緊地摟着,想要將他揉進自己的身體,揉進自己的靈魂,和自己的生命合而為一。

如果說憫自變亂髮生時即已明白自己的命運,那麼此時這雙緊擁着他幾欲讓他窒息的顫抖雙臂則在在告訴他,圍繞在他周圍的獵網開始收緊。

「憫,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我可以單槍匹馬闖入萬軍之中如若無人之境,可以指揮兵馬以少勝多談笑風生,為什麼當他們通通站出來要我殺你的時候我卻無法開口駁斥,無法大聲宣告我愛你,我要封你做皇后……」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嗎?你辛辛苦苦奪我皇位,把我,也把你逼入了絕境。勛,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你,當皇帝不是那麼隨心所欲的。如今你還敢說你要封我做皇后這句話嗎?」

勛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抱着憫。從叛亂的那刻看見憫憤恨的眼光他就明白了,自己與憫之間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了。如今這種壓力開始由外面傳來,更是讓他無能為力。如今的他總算明白了「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的那種痛苦和悲哀。眼看着心愛之人卻不能得到,那種痛苦狠狠地折磨着他。

憫看着勛痛苦難過的樣子,自己的心也開始抽痛起來。為什麼會弄到如此地步?他愛他,他愛他,兩個人不是相愛嗎,又怎麼會變成這樣?恨恨地看着勛,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猛烈的快感!都是因為你的不信任,都是因為你貪婪的權利慾,都是因為你對愛情的不忠貞!如今你也得到懲罰了!我的痛苦會折磨着你,讓你痛千倍,痛萬倍!

耳邊忽然傳來皇后死前那凄厲地呼聲,心臟猛烈地一跳。懲罰,懲罰,原來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懲罰我的倒行逆施,懲罰我為這畸形的愛情所做的一切錯事。一片電閃雷鳴從腦海中劃過,快得令他抓不住痕迹,身體卻開始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一種令人戰慄的恐懼感生生從身體深處升起。另一種記憶彷彿在他身體里蘇醒,卻又讓他無從感覺……

***

憫一直都知道這一天會來臨,卻沒有想到會這樣快。剛剛還是一片艷陽高照,轉瞬之間,卻又烏雲密佈,金光收斂,四下里一片陰晦。陰風四起,草葉紛飛,一片蕭瑟景象。就在這一片肅殺之中,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在若明和楊影名的帶領下走了進來。

儘管設想過千次萬次這種景象,真正發生時,憫依然覺得心跳加速,手足冰冷,整個人都僵直在那裏,冷汗浸濕了衣衫。只能勉強保持靜坐不動的姿勢,強做鎮定開口問道:「私闖皇宮內院,你們還有規矩嗎?」

「哼,什麼規矩,你還有資格跟我們講規矩嗎?」楊影名首先答到。「今天,我們就是來送你上路的。」

「你,你們,你們有旨意嗎?私自闖入禁宮擅自殺人,難道新朝就是這般目無皇權!!」憫已經聽不清自己在講什麼了,耳邊只聽見心臟劇烈地鼓動聲,一下下,沉重地,激烈地,敲打着自己。

「我們就是為了端正皇權。哼,皇上仁慈,依然留你在這陽華宮中,已經惹人非議了。而且前朝依然有很多舊勢力妄圖推翻新朝。留你在,始終是個禍害。我當然要替皇上解決掉你!!」

憫獃獃地看着眼前英武陽光的男人,好一陣才低聲說道:「為什麼?我自問從來沒有對你不起,當初一再提升你。為什麼你會如此恨我!為什麼!」憫的眼中充滿了迷茫和絕望。

愣愣地看着憫,楊影名不知如何作答。「我,你,你確實待我很好。可是,可是,我是個粗人,只知道跟着元帥,不,是皇上。皇上待我如兄弟,我當然要幫他了。他們都跟我說留你在對皇上名聲不好,對皇上皇權不利,說你迷惑皇上,敗壞朝綱,我當然不能留你了!」

「好了,影名!你先帶他們出去,我想單獨跟他說兩句。一會兒你們再進來。」一直靜立在旁的若明開口了。

屋內只剩下了兩個人。沉重的呼吸聲瀰漫在清冷的陽華宮中。這是若明第一次這麼近打量憫。淡淡的柳眉,狹長的星眸,蒼白的瓜子臉,看着看着,若明只覺得一股淡淡的悲哀在胸中擴散開來,茫然不知所措。輕輕嘆了口氣,若明低聲問道:「為什麼他會如此愛你?你究竟有什麼好的?」

驚訝的憫回望若明,那對溫潤的眼眸中盈滿了愛的痛苦,愛的妒忌,愛的糾纏,憫明白了。「是你,是你,一切都是因為你是不是?」

「沒錯!你也愛過,你也愛得瘋狂,你應該知道那種痛苦的滋味。我也愛他,可惜他心中只有你,從來沒有把我放在眼裏。我不甘,我的內心揪心的痛苦,所以我要讓你們也嘗嘗。這段日子以來,你們嘗到了吧。看着你們在愛中痛苦的掙扎,我心中真是痛快,痛快!哈哈哈……」若明開始放聲狂笑,轉瞬之間,笑聲變得低沉,若明跌坐在椅子上,一種痛到深處的壓抑聲音自若明處傳出:「卻也空虛難受到了極點!!」

平復了一下情緒,若明抬起頭:「既然事情由我一手挑起,也該由我一手結束,待到你死了,這一切也就結束了。」說完,高聲向外喊道:「楊影名!」

門立刻被推開來,楊影名手持硬弓向裏面走來。死亡如此清晰真實的靠近了憫,所有的矜持和冷漠立刻化為烏有,憫高聲叫着:「不,不要!!你們不能!」從桌旁逃開,向外跑去。可惜死神的腳步是那樣的快速,虛弱的憫立刻被抓住,冰冷的弓鉉架上了脖子,強硬的手臂開始扭動,那纖細的弓鉉就這麼卡進來脖子,細白柔嫩的脖子流出了死神杯中的美酒。壓抑的感情開始爆發,奔涌,和勛相遇相識到現在之間一幕幕畫面夾雜着不知名的記憶開始快速而又清晰地在憫腦中閃過,晶瑩的淚珠自眼角滑落。憫厲聲高叫:「勛,勛!勛!救我!勛!」

「皇上!」到御膳房去打點飯食的小安子怎麼也想不到,就在自己離開的那片刻功夫,陽華宮中一切都變了樣。他高貴美麗的皇上,如今卻好似折斷了美麗脖頸的天鵝,在冷酷的弓鉉下掙扎,慘叫。鮮血汩汩地順着脖頸滑落,滴濺在地上,好似朵朵櫻花。曾經嬌艷的雙唇如今卻是烏青一片。

小安子哭叫着沖了進去,想要解救他的皇帝,他終生盡忠的人,可惜,冰冷的劍鋒還未等他觸碰到憫的衣角,就已準確的插入了他的心中。若明手持利劍,冷漠的看着一切,眼中,卻是死一般的瘋狂和痛苦。

「勛啊!救我!」再一聲凄厲的叫喊之後,一切歸於平靜。勛,此時又在哪裏呢?

早朝由於若明提出的新的賦稅方案以及釋放私奴,禁止買賣奴隸的法案而商議了足足兩個時辰。直說到明日當空,眾人口乾舌燥,飢腸轆轆,方才罷休。下朝後的勛疾步向陽華宮趕去,卻在半路遇上了若明。

對於這個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出生入死,出謀劃策的兄弟,勛是全身心的信任著的。因此,當若明以朋友的身份提出要勛去看看自己妹妹的時候,勛沒有辦法拒絕。於是勛還來不及回陽華宮換衣服,就被請去了威揚府。

偌大的威揚府已沒有了當日賓客盈門,門庭若市的景象,府中的人也因為自己身份的變遷,而少了大半。走進府中,到處都是雜草叢生,乾枯的樹葉漫天飛舞,空寂,冷清,是勛對如今的威揚府的評價。若琴就依然住在這樣的威揚府中。

還是那湖心小亭。簡單的小菜,一壺濁酒,名義上是夫妻的兩個人就在亭中相對無言,默默喝酒。

思量半晌,勛終於痛下決心。「若琴,我想,我是不會封你做皇后的。可是再呆在這威揚府中實在對你不起。若琴,我寫下休書,斷了這本就不該開始的關係吧。然後我封你做公主,再給你找個好人家,風風光光的嫁了吧。」

放下手中的酒杯,若琴冷笑道:「你可真是自私呢。如今你是皇帝,你說什麼都可以,又何必來問我呢?可是你怎麼能夠忍心讓我一次又一次的受到羞辱!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你做了皇帝,卻讓我當你妹妹,再次嫁人。難道你眼中只有天盛皇帝的尊嚴是尊嚴,其他人的尊嚴就不是尊嚴了嗎?!」

「你說什麼!」勛驚道。

「哼,你真當別人都是傻瓜,什麼都不知道嗎?哼,如今你受到報應了吧。眼看着心愛之人卻又無能為力,生生痛在心中的滋味你知道了吧!這是天在懲罰你們!」

「若……」勛手中的酒杯砰然落地,心中瞬間的絞痛奪去了他的心神,腦中傳來憫凄厲的喊聲:「勛!救我!」從不離身的神兵連生髮出陣陣白光,嗡鳴聲不斷,伴隨着陣陣抖動,令人心寒。一陣劇烈的抖動之後,連生停止了活動,自劍柄處生生裂成兩端,一口鮮血自口中噴出,劇烈的恐懼籠罩全身。「憫!」

「哈哈哈哈……看來哥哥他已經成功了!你的憫,你再也見不到……」一巴掌打斷了若琴瘋狂的叫喊,勛不再看她一眼,向馬廄狂奔而去。心口的疼痛愈發劇烈了。

看着勛狂奔而走,兩行清淚自若琴眼中流下。扶著亭旁的欄桿,若琴笑了。猶記得當年那個買禮物給自己的人,那個陪自己談心的人,那個和自己拌嘴的人……雙生子,真真連喜歡的東西都一摸一樣呢。愛一個人,真的好辛苦呢……

一抹決然的身影就這樣自亭中跌落湖中,那一刻,她是笑着的。

策馬狂奔的勛眼中已是一片狂亂,手中的鞭子一下接一下狠狠的抽在馬臀上,將精壯的馬臀抽得血肉淋漓,從未受過如此刺激的寶馬瘋狂平治,好似從新回到了遼闊的草原上瘋狂飛奔躲避狼群的時候,一路奔回了宮,奔到了心愛之人所在的地方。

他心愛的人兒啊,就那麼安靜地躺在地上,依然那麼高貴,依然那麼清冷。美麗的脖頸上依然套著死神的絞索,已經變得鮮紅,凝固的血液讓它變得更為猙獰。那美麗的星眸大大地睜著,眼角邊猶然掛着璀璨的淚珠,烏青的嘴唇張地大大地,好似仍然在呼喊愛人的名字。可是一切都已經不再鮮活,留下的只是死寂,深沉的死寂。那強壯有力的死神之手依然握在硬弓上,還來不及拿開。

獃獃的走過去,輕輕地抱起他,輕盈的身軀依然柔軟,依然嬌嫩,卻再也沒有那令自己心動不已的活力和狡黠。他愛到深處的人啊,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躺在自己身上,再也不會對自己笑,不會對自己哭,不會對自己撒嬌,不會對自己吵鬧,也不會用他柔軟的紅唇親吻自己了。痛到深處的一聲哀嚎,包含了無數的愛戀,無數的愧疚,無數的心痛,千千萬萬的感情,只化成了一個字:「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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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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