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驀然

回首生命總是失落比得到多,拋得容易,去得瀟灑,來時路已染滿悲傷顏色。

回首闌珊處,凝望的,是天地無邊的寂寞。

十月份,高容美和五個好同學決定好度假地點,本來首選的是去北海道賞雪,但老人家畏寒又犯風濕,最後看準墾丁公園,雖老掉牙,但至少安全又方便。

雅芯是唯一被邀請的年輕人,因為她不曾去過。在臨行前一天,高榮美還問她說:「和我們幾個老女人出遊不怕無聊嗎?」

「不會,我最愛聽阿嬤講古啦!而且,游台灣也是我的心愿,你們看多、聽多,絕對是最好的嚮導。」在她和葉辛潛關係變好后,對老夫人的稱呼很自然的就改成了更親切的阿嬤。

「小嘴真甜,長得也漂亮,將來誰娶到你是他的福氣喔!」高榮美開心地說:「你丈夫就叫『垃圾門』!」

雅芯一愣,半晌才恍然大悟,「哦!是luckyman啦!」

當晚整理行李較遲,又是葉辛潛送她回家。

離上回他到「妙妙」探病,又是幾個星期過去。這期間他們相處得很好,他再不像是普裕大樓里那個嚴肅倨傲的總經理,她也不再是冷著一張臉,凡事都不屑的嬌嬌女,兩個人談笑風生,倒彷佛是美國大學校園中,那些開朗的年輕男女,一會兒英文、一會兒中文,讓高榮美都睜大眼睛,隱隱感覺到那暗生的情素。

然而,葉辛潛有自己的隱忍處,首先,他和雅芯仍是僱主和僱員關係,再者,公司內的事已讓他焦頭爛額,實在無心力再深入一段感情,此外,他也摸不透雅芯的想法,因為她是在美國長大的,待你友好熱情,不見得就是有意。所以,對女人向來冷漠排拒的他,可不願自作多惰。

有時,要保有一個朋友,比結交一打女人還困難,而雅芯,正是他少數能談心的朋友之一。

在雅芯這方面,要否認被他強烈的吸引,那是昧著良心說話,但她目前有更重要的任務在身,只要一想想療養院裏那可憐的母親,她就無法放任自己去談戀愛。

況且,她在美國還有一個秦履宏,雖然兩人因理念不同有漸行漸遠的趨勢,但也算未結束的一段關係。在中學時,因為培養了正確的男女戀愛觀念,雅芯喜歡坦然和理性,所以仍壓制着自己對葉辛潛那不尋常的感覺。

可是,愛情從不受理性管束,加上他們接觸頻繁,總會不小心有火花四射的時候。

因為喜歡和她說話,他會提早回家;因為喜歡有他,她會故意晚點離開,那種不舍就一日日增加。

所以,在沒有應酬會議時,送她回去,便成為慣例。

經過依然熱鬧的台北街頭,這晚,葉辛潛並未送雅芯直接回「妙妙」,而是找了一家安靜的咖啡廳,享受這深秋之夜的一點暖意。

「哎呀!老闆請員工喝咖啡,又打破你不準牽扯的規定啰!」雅芯笑着說。

「員工是不能和老闆牽扯,但老闆想和員工牽扯,就另當別論了。」他回答說。

「雙重標準!」她罵一句。

「你也可以拒絕呀!」他笑笑的提議。

「拒絕這香濃的咖啡?我才沒那麼笨呢!從老闆的口袋裏掏出錢,永遠是員工最大的目標,這是工會法則第一條。」雅芯喝一口咖啡,還故意做出陶醉滿足狀。

葉辛潛看着她可愛機敏的模樣,忍不住說:「搭老闆的便車,又喝老闆的咖啡,你是我員工中的第一人,有什麼感想呢?」

「要我致答謝辭嗎?」她眨眨眼說:「感謝『普裕』的栽培,感謝葉總經理的厚愛,葉總經理當我司機、請我喝咖啡,是體恤下屬的仁厚作風,我們應該予以表揚……」

他笑着阻止她,「不!我講的是,我對你特別,你有沒有了那克萊什麼症的,以為我在『暗戀』你呢?」

回答有或沒有都怪怪的,於是,雅芯不懷好意地一笑,「應該我反過來問你才對吧!我的前幾任都是因為糾纏你而被趕走的,那麼,你覺得我有沒有『暗戀』你呢?」

葉辛潛又笑出來說:「我說你以為我暗戀你,你說我以為你暗戀我,這主詞、受詞真複雜,不如負負得正,我們來真正的談一場戀愛好了!」

「你的數學真不好耶!什麼是正,什麼是負,都還沒有弄清楚!」她駁回道。

「我的數學哪裏不好了?你沒聽說過台灣的數學、科學是世界第一嗎?你們美國來的差太遠了!」他故意和她抬杠。

「嘿!如果我記得沒錯,你高中和大學都是在美國念的喔!」她忙說。

「哦喔!被你抓到話柄了。」葉辛潛讓她一步說:「想從前,我還真是不用功呢!

過着大少爺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日子,加上父母親事業忙,只能給我物質享受,把我寵得像一方小霸王,結果到了叛逆期,倒真混成了差點沒進監獄的不良青少年。」

「那個不良青少年,怎麼又變為今天的優秀青年呢?」雅芯調侃地道。

「魔鬼訓練呀!」他說:「我爸媽對我頭痛極了,千方打聽,最後把我送去亞歷桑那沙漠中一所無處可逃的學校,整整三個月,不準會客、不準打電話,抗議的話,就施行各種體罰,直到我完全投降,肯狠下心念書為止。」

「我聽過這種學校,前陣子還在討論他們是否違反兒童福利法,有的父母怕觸法,乾脆送到墨西哥去,聽說那兒罰得更厲害。」雅芯說。

「幸好我沒到墨西哥去!我覺得改得了行為,仍改不掉本性。」葉辛潛喝口咖啡說:「總之,我很識時務,表現良好,一年後就轉到加州一所男子寄宿學校,不必再天天面對仙人掌。或許訓練真的有效,從此以後,我開始發奮圖強,把過去十幾年沒念的書一次補完。」

「還真行,給補到了史丹福。」她稱讚道。

葉辛潛本來又想說「獻金捐款」那一套,但他不想在雅芯面前太猖狂,顯得沒誠意,於是說:「我也的確為自己感到驕傲,也應了一句中國成語『有志者事竟成』。至於你,大概從小就是全A的優秀學生,對不對?」

「那都是我母親的功勞,她帶我和哥哥真的很仔細,才藝、課業和品行都隨時叮嚀。」雅芯回憶著,「我一生下來,她就辭掉工作,專心持家,直到我四歲能上託兒所時,她才又回去上班。結果有一次,她因為一個緊急計劃,忘了接我,等到學校通知,她趕到時已是一小時后,只見我滿臉淚痕地坐在校門口。她抱着我哭,開車也哭,一直哭到家裏,第二天她就辭職了。」

雅芯說着,泛滿眼眶的淚滴到咖啡杯內,她拿張面紙說:「對不起……我真的好想念好想念她呀……」

葉辛潛保持沉默是禮貌,但她沒料到他竟坐到她身旁,用寬厚溫暖的手臂圈住她的肩,那混合著男性及皮衣的味道衝進她的鼻子裏,有種震撼直達心底的異樣感。

他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說:「想媽媽還不容易?等你從南台灣回來,我就讓你休假回紐約。」

她本要回答,一轉頭,發現他的臉出奇地近,彷佛再靠近一點,就可以吻到他那性感的唇……雅芯突兀地往後一坐,有些尷尬的說:「老闆,這可違反你的僱員休假條例喔!我三個月的試用期都還沒結束,你就想放我長假,這何以服眾人呢?」

「總有例外的時候吧?」他將雙手放在腦後,很帥氣地說。

「有的例能破,有的例必須遵守。」雅芯站起來說:「該走了,免得余阿姨擔心。

離開香暖的咖啡廳,踏進冷涼的夜晚,他們各把手插進口袋裏。雅芯覺得臉頰癢,摸一摸,竟是方才凝住未乾的淚珠。

回紐約又如何呢?她所思念的,不是現在認不得她的母親,而是七年前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能笑能唱的母親呀!

七年?葉承熙也是七年前失蹤的,這時間上的巧合,是神在冥冥間暗示什麼嗎?

一進車裏,葉辛潛立刻打開暖氣,音樂聲同時響起,是一首極美的抒情歌曲--人生總是錯的比對的多以為無怨,以為無悔心卻已經做了自己的選擇回首闌珊處黯然的,是夢裏難尋的惆悵生命總是失落比得到多拋得容易,去得瀟灑來時路已染滿悲傷顏色回首闌珊處凝望的,是天地無邊的寂寞沉默久久,等候久久如一局待悔的棋只是,回首闌珊處那盞你執意點燃的燈,是否還為我而亮?

雅芯聽着,淚又不自禁地流下。

葉辛潛轉頭看她,用英文喚她,「愛倫小姐,你今天特別多愁善感喔!」

她擦擦淚,吸一口氣說:「你知道你父親和我母親有一段情嗎?」

他停一下說:「其實,在那天余阿姨敘述到他們的往日時,我就有隱約的預感。後來我複查員工的紀錄,上頭你母親的名字並不是伍涵娟。」

「呂麗蓓是我的繼母,我爸媽是去年離的婚。」雅芯說:「你有疑問,為什麼不來問我呢?」

「我想,你有美國人重私隱的習慣,如果你心裏準備好了,自然就會告訴我。」他體貼的說。

「我是應該告訴你,早就該說的。」雅芯看着前方,「我這次來台灣的主要目的,是為我母親找你父親。」

葉辛潛將車速緩了下來,「我不懂……你母親為何自己不來呢?」

「你問到重點了……」接着,雅芯便將母親七年前突然生病的情況說了一遍,一切辛酸種種簡單帶過,最後才作結論說:「這些年來,我們一直以為是腦部病變,直到暑假時,我在地下室發現她寫給你父親的那封信,才想到,她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葉辛潛久久不能言語,半晌后才說:「這太離奇了!你說你母親被困在夢中,但夢也是大腦的活動之一,這兩層詭異的夢,仔細分析,不也是屬於細胞的異變嗎?」

「既然異變,為何始終不好不壞呢?」她問。

「雅芯,我會努力的找我父親,但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為發達的醫學都束手無策了。」他輕聲的說。

「我明白,如果真的無效,至少把她的『熙』帶到她面前,就是死去,也無憾了,不是嗎?」她低聲回答。

車內再一次無聲,然後,葉辛潛又說:「我現在有點明白我爸媽老是格格不入的原因了!就是我爸心中有個女人,我媽才會行事愈來愈極端,難怪我爸把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連半生的心血都願意拱手讓人,毫不留戀。」

「葉伯伯和你原先的印象有些不同了,對不對?」見他不否認,她又說:「我當初發現那封信時,也是好Shock。做父母的人,除了父母的角色外,還有許多別的面,如果不能去了解,好像也不能真正為自己定位。」

「雅芯,和你認識后,我覺得自己過去的二十八年似乎都白活了。」他半開玩笑地說。

「嘿!別耍嘴皮子,亞力先生,我是認真的!」她喊他的英文名字說。

在氣氛漸漸輕鬆之際,車已停在「妙妙」前面,雅芯要下車時,葉辛潛突然叫住她說:「別說我神經兮兮的,不過,我們的父母有如此複雜的糾葛,是件很奇妙的事,如果你長得像你母親,我也不怪我老爸要戀戀不捨了。」

「謝謝誇獎!」雅芯笑着說:「你猜我想什麼?我想的是,假如你爸和我媽當初有情人成眷屬,世界上就沒有我們兩個人了。」

「所以,沒有你,就沒有我;你活不了的話,我也活不了!」他說完,才發現自己挺詩情畫意的。

「好像阿嬤那天帶我去行天宮時看見的和尚念經喔!」雅芯忍不住笑了出來。「要不要上來坐坐?余阿姨最喜歡你來,她把你當成偶像了。」

「改天吧!你明天要早起,不耽誤你睡眠,祝你有個好夢。」他招招手說。

「你也是啰!」雅芯說。

在走上樓梯時,她的步伐變得好輕快,終於又有一個人站在她這邊了,而且還是葉承熙的兒子,重擔彷佛一下子少了很多。

他說,沒有你,就沒有我;你活不了的話,我也活不了……嗯!若配上一段小賦格的音樂,大概可以翩翩起舞了。想着想着,她的手伸向前,腳向後,畫出一個美麗的圓。

幾個老女人旅行很妙,總是抱怨麻煩!喜歡舒適,每到一處,寧可把忙着探險的時間拿去逛街,或乾脆找個地方聊天講古。

這和雅芯一條牛仔褲和一雙球鞋,上山下海尋找新奇的方式完全不同。

比如目標是墾丁,她們在公園裏逛沒兩下,什麼海上活動也不參加,飯店倒成了她們最愛窩之處,雅芯很委婉地請老太太們多出去玩玩,沒想到她們的回答竟是--「哎呀!都來好多次啦!全天下的風景都一個款,不是山就是水,歐洲、美國都看透透,沒差啦!」

「沒差?那幹嘛還大包小包得出來度假?」雅芯問,她已經能聽部分的台語了。

「裝個樣子嘛!一方面動動手腳不會生鏽,一方面也讓家裏的子孫去想念一下,免得他們天天說我們老不死!」高榮美說完,其它幾個人立刻笑個不停。

「小姐年輕,自己多去玩玩吧!」一位金阿嬤說。

既然要負起照顧的責任,她哪裏敢真的跑遠呢!

飯店住膩了,老人家又跑到台東的山裏洗溫泉,倒讓雅芯見識到中日混合的風味。

暖暖的浴場中,男女分開,大部分人半裸著,有人若全裸,也必須做到見怪不怪。

在雅芯紐約的家中,有三個不同的浴室,洗澡是非常私隱的事,在她的記憶中,她從沒和母親洗過澡,連在擁擠的大學校舍中,衛浴之事也非常注重個人私隱。

但她也不是沒穿過泳裝,自幼也曾被母親強迫上了好幾年的游泳課,後來大學女同學也有上空做日光浴的,只是再怎麼說,泡溫泉,也就等於洗澡……雅芯下浴場時,用浴巾緊緊地裹着身子。嗯!是很舒服,但她看到高榮美她們上身都沒穿,下垂的胸部皆清晰可見,馬上不自在的移開目光。

可那幾個老女人卻細細的對她評頭論足,對皮膚、胸脯、腰肢、臀部都讚不絕口,雖隔了一層毛巾,卻像有透視眼似的愈說愈開心。

「果然是吃牛奶、乳酪長大的,看她的皮膚細白細白,就象美國人,嫩得教人想咬一口。」一位王阿嬤說。

「我喜歡她的胸啦!圓圓挺挺的,不輸給我少年時,喂十個孩子,乳汁都滴不完喔!」張阿嬤大膽的說。

「嘻!你家那一口,在新婚之夜,不是差點被壓死嗎……」高榮美也加入討論的行列。

「夭壽喔!都五十年前的事了,還講出來。」張阿嬤的臉,不知是蒸氣,還是躁氣,紅得像擦了幾大盒胭脂。

幾個女人水潑來潑去的互相取笑,後來又回到雅芯身上。金阿嬤說:「我較中意雅芯的腿,修長修長的,走起路來有力又漂亮,不像以前我們都是一雙雙的蘿蔔腿,遠看近看都難看。」

「真不知誰福氣大,能娶她做妻喔!」張阿嬤說。

「還會有誰?」高榮美得意地說:「還不是我家那個阿潛。」

雅芯本在閉目養神,假裝要聽而不聞,但這下子,可被嚇得嗆了水,「阿嬤,這種事你可不能亂講,我和阿潛又不是男女朋友!」

「愛騙我老人家喔!以前我也是風流浪女哩!」高榮美笑着說:「我那阿潛孫我還不知道嗎?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奶油蛋糕,眼睛盯得直直的,口水拚命咽,一副要把你吞下去的樣子。」

她竟被比成奶油蛋糕,而葉辛潛則成了色狼?

這幾個老太太,歷經人事,私己話說得肆無忌憚,一反人前端莊的形象。那些言談的尺度對雅芯來說,其實並沒有什麼,在色情業發達的今天,要不懂還真困難哩!

在美國的孩子,很小就接觸到有關性的事情,十二、三歲就有性經驗也不算稀奇,但雅芯是華裔,又有大家族包圍,加上母親的教育,東方保守思想雖不能說生根,卻也有某種程度的影響。

到青春期時,朋友的力量大過一切,雅芯也開始化妝、穿奇裝異服及聽流行音樂,男孩子的邀約也一個一個接着來,然而,就在青春扉頁還沒有真正開啟時,母親就生病了,十五歲的她也就遠離歡笑,有大半的日子獨來獨往。

大學時,女同學換男友的速度令人目不暇接,保險套、避孕和性病都如三餐的日常課題。雅芯也曾想丟棄那像是一項怪印記的處女之身,但總是太忙,忙功課好可領獎學金、忙每個周末陪母親、忙社團活動,大家都說那漂亮的東方女孩太冷傲,結果大學四年就被「蹉跎」了。

和秦履宏交往,是有情侶間的接吻和愛撫,但真正要肌膚之親時,又覺得彼此默契不夠,又或許是一種不信任及不確定感吧!

老實說,她還真怕秦履宏發現她是處女后,會用異樣的眼光看着她問:「你以前是不是搞同性戀呀?」

分析起來,最大的原因仍是母親的教養方式。雖然她還沒來得及對女兒講性和愛的問題,但十五年已經有足夠的潛移默化了。

至少……至少她能辨清對葉辛潛的感覺,那感覺從沒在其它男人身上出現。當高榮美說到他一副想把她吞下去的樣子時,雅芯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他黝黑肌膚迭在她雪白肌膚上的情景,激情的吻、手觸碰的火熱、赤裸肉體的交纏、滿懷的情慾高漲……想着想着,水流竟如一波波愛撫由腳底傳來,如放射線般,穿過每個細微的神經。她環著腰,幾乎要蜷曲起身子,及時阻上那即將逸出的輕吟。

一個星期不見,在這煙水瀰漫的空間,她發現自己好想念葉辛潛,恨不得他就在身旁,即使如此衣衫不整也好。

突然,高榮美的聲音喚醒她的遐思,另一頭的王阿嬤說:「雅芯,你的臉怎麼紅成那樣,是不是溫泉過熱了?」

「沒有、沒有!」雅芯忙說。

她慢慢的深呼吸,慢慢的起身,四周的空氣依然溫熱,或許是該將感覺告訴葉辛潛的時候了,看看他怎麼說吧?

當她們一行人再回到墾丁的飯店時,算是同學會假期的結束,其它五位老太太很快地由家人接走,留下雅芯善後,再陪高榮美搭機回台北。

在退房時,高榮美想到附設商品店再逛逛看是否有漏買的禮物。雅芯自行回房,將行李運至樓下。

她一打開房門,就有一種異樣感,彷佛有人在裏面,正當她要回頭時,有人就從後面擁住她,那味道及身體,令雅芯脫口叫道:「亞力!」

葉辛潛說:「想給你們一個驚喜!」

她依然在他懷裏,介於朋友和情人的方式。他的神情有旅途后的疲憊,雅芯說:「我們不是就要回台北了嗎?」

「誰教我太想你們了!」他咧嘴而笑說:「我們也不回台北,乾脆再到阿里山和溪頭去,讓你玩個痛快!」

好吸引人的主意,但雅芯隨即一想說:「現在『普裕』正是緊急狀況,你根本走不開……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聰明的女孩!」葉辛潛放開她說:「『普裕』扯上違反股票交易及地下錢莊,股票一路下滑,不但資金周轉失靈,股東也差不多快瘋了,他們正要我的項上人頭哩!」

「很危險嗎?」雅芯問。

「反正我要保二廠,倒一廠,我人不在,他們也無可奈何。」葉辛潛看她一會兒,欲言又止,突然想到什麼說:「咦!阿嬤在哪裏?」

「在商品店逛街,你要不要也去嚇嚇她呀?」雅芯提議道。

「嗯!你們不是有租輛車嗎?不如我躲在車子裏,和她玩個躲貓貓。」他童心未泯地說。

雅芯給他行李和鑰匙,他們在大廳分手,一個到停車處,一個去商品店。

葉辛潛放好行李,算好十分鐘,但過了十五分鐘后,兩個女人還沒來,八成是阿嬤買上了癮,他等得不耐煩,乾脆自己去商品店催人。

但商品店並沒有她們的蹤影,他倏地有種極壞的預感,股東已放話表示不善了,地下錢莊又是不擇手段,難道最壞的情況出現了?

他瘋狂地抓住裏頭的售貨小姐盤問,小姐說:「是有個老太太,她先跟一個男人走,後來一位綁馬尾的年輕小姐追了上去,往後面的花園方向……」

他拔腿就跑,心從未如此害怕過,他們終於使出大家最怕的綁票手段,而綁的正是他愛的兩個女人!

因為速度太快,他幾次踉蹌,終於,遠遠的,他又聽到阿嬤那尖銳不饒人的嗓音,還有雅芯那嬌美的身影,她們正和三個陌生男人做拉鋸戰。

他狂怒地衝過去,話都還沒說,就朝那三個人揍去。哼!打架他最內行,在亞歷桑那州的特殊學校,每一拳可都是鐵硬,撞的都是沙漠堅實的土地,誰教他們惹到他?!

三個歹徒沒料到兩名弱女子之後,竟還有幫手,一時亂了陣腳,來人既瘋又有一套拳腳功夫,而且一邊打還一邊說:「雅芯,快去報警!」

雅芯聞言,立刻往旅館方向跑。

歹徒一聽警察,想到僱主忌諱的大麻煩,只有撤退。其中最高大的那個還不忘把話帶到說:「告訴葉辛潛,這次不成,還有下次,恨他的人太多了,如果再不交出剩下的百份之五十,那兩個女人沒有活命的機會!」

葉辛潛的口鼻都是血,再追過去,對方已跳上了接應的車,絕塵而去!他擦掉血跡,轉頭卻看見高榮美已昏倒在地上,面色死灰,他顫抖地對旅館聞聲而來的人嚷道:「打一一九,快叫救護車。」

凌晨四點,醫院的急診室里悄然無聲,有黎明前的短暫寧靜。

高榮美受到驚嚇,心臟負荷過重,使得呼吸急促,有衰竭的前兆,經醫生急救后,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人總算正常睡去。

兩個年輕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的外套在她的身上,彼此依偎,神情充滿疲憊。

葉辛潛睜著泛著紅絲的雙眼說:「就差那一步,他們的車就在旁邊,我若再晚到五分鐘,你們現在就生死不明了,我……我無法忍受……」

「既然沒事,就不要再想了!」雅芯安慰他說。

「我哪能不想?下次是什麼時候?明天、後天?你會如何?阿嬤會如何?」他不斷重複這些話,像在對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凌遲。

「你明知是綁票,為何對警方說是臨時起意的搶劫呢?」她回憶方纔的情形問。

「如果我猜的沒錯,那些人有可能是幾位大股東派來的……甚至有可能是我舅舅……」他皺着眉心說。

「你舅舅?不會吧?!阿嬤可是他母親呀!」雅芯不敢相信地說。

「他主要是威脅我,知道我太在乎你們,絕不會任你們受到傷害。」他嘆口氣說:「只是他沒想到,阿嬤已經七十幾歲了,根本受不了這種打擊……」

那「太在乎」三個字,令雅芯更靠近他說:「現在你有什麼打算呢?」

他不說話,又不自覺地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好一會兒才開口,「是我那一半的資產重要,還是你和阿嬤的命重要?」

雅芯無法回答,雖然她有百份之九十已經愛上他這個人,對他極度欣賞,但畢竟相識才三個月不到,他曾經是個只講功利的商人,為人尖苛無情,滿腦子只算計著盈虧,或許他有些微改變,可是抵得過他二十八年來的汲營生涯嗎?

雅芯坐正身子,葉辛潛立刻了解到她內心的疑惑,淡淡地說:「以前的我,我不敢說,但此刻的我,真的可以把那些鈔票往天空一灑,只要你和阿嬤都健康平安地站在我面前,任何代價我都願意付出!」

她感動極了,這些話雖不似羅密歐對朱麗葉吐心聲時那麼甜蜜動聽,但自她內心不斷湧出的柔情,讓她決定要先坦白說出自己對他的愛。

正當她淚盈眼眶,打算開口時,葉辛潛突然握住她的雙手,急切地說:「雅芯,我知道未來必定會有很長的一段混亂時期,有些事情我必須先說清楚,而且必須明白你是怎麼想的。」

「亞力……」她也有滿腔的話要說。

「雅芯,請聽我說,」他跟着介面說:「我這一妥協下去,辛辛苦苦經營的二廠勢必要犧牲,去拯救那千瘡百孔的一廠。如果事情可行,『普裕』還有東山再起的一日;

如果不可行,這也是我最怕的,全軍覆沒,『普裕』王國也就消失不見了。到時將不再有豪宅轎車,我可能會變得一文不值,可能會負一身債,你……你會愛那樣的我嗎?」

「當然會愛!即使你窮了、倒了,你仍然是你,富貴和貧窮對我而言毫無差別。」

雅芯吸吸鼻子說:「大不了,我來養你啰!」

他凝視着她,眼中有柔情,緩緩地在唇邊展開一抹笑,這是意外發生后的第一個笑,他說:「原來,你真是『暗戀』上你的老闆了!」

「你也沒吃虧呀!你不也在『暗戀』你的員工嗎?」她指着他的心,面帶笑容說。

「這算是某種註定的緣分吧!我父親愛你母親,而我也愛上你,嗯!似乎和相同的化學元素有關。」他說。

「這倒是值得研究一下。」雅芯念頭一轉說:「不行呀!你說愛我,那你那女朋友曾如菲怎麼辦?我可不喜歡『三人行』呀!」

「曾如菲是個好夥伴,我們出身背景類似,很多宴會應酬經常被配成一對,但我對她完全沒有那種心靈相通的感覺,我和她談的,除了金錢,還是金錢。」葉辛潛說:「現在我快要從豪門小開的名單上被剔除,她大概也不會對我有興趣了,你別擔心她。倒是你,我記得你說你不喜歡亞裔男人,因為我們沒有魁梧的肌肉和性感的胸毛,並不符合你的標準……」

雅芯噗哧笑了出來,「我那時是被你氣瘋的,你知道你有多沙豬嗎?」

「我知道。」他短笑兩聲,「但你如此美,又在美國長大,追求你的人必然可以組成好幾支球隊,我不信你沒有男朋友,我也是討厭『三人行』的人。」

「目前是有一個,我們本來約好要一塊兒念哈佛醫學院的,但我為了到台灣而暫緩入學,他不太能諒解,聯絡也就愈來愈少。」她補充說:「在美國,男男女女因為距離理念而分分合合是很平常的事,你也不必擔心他。」

「你對他的感覺,有像對我一樣嗎?」他仍執意地問。

「天差地遠呢!怎麼說呢?就借用你的『夥伴論』吧!我和秦是因為大學社團的接觸才走近的,他雖然長得一副華人臉孔,卻是標準的美國男孩,完全不了解我那屬於東方的想法,所以我們的爭執也相當多。」雅芯說:「你則不同。雖然我們成長的方式不同,也有一些分歧,但在一起時那種愛戀的感覺,就像心裏的蜜似的好甜好甜。我想,朱麗葉對羅密歐必也是這種驚心動魄,才會不顧一切地以身心相許吧!」

「還有你母親和我父親三十年來的牽念……」葉辛潛擁住她說:「好奇怪,我明天可能就要破產了,但我此刻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富足和幸福,好像擁有了天下一般,這就是愛的力量嗎?」

「沒有錯,愛是有力量的!我真的希望,這力量能幫助你度過所有的風暴及難關。

」她低聲說。

葉辛潛很想吻她,這是醫院,阿嬤才剛剛脫離險境,因此,他只能在她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吻,嗅聞着她身上傳出的特有香味,好滿足自己對她沉蟄已久的愛意及想望。

他從不指望上帝給他一個與他如此契合的女子,以為自己將會冷酷嚴肅地在金錢里過一生,但門一開,竟是春滿大地,五彩繽紛的花園。

諷刺的是,當他得到花園時,竟是失去財富的同時。

隱隱約約中,他感覺到自己正一步步重複著父親從前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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