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曾幾何時,陽明山上那幢紅色琉璃瓦建築,不再在陽光下閃耀,在黑夜裏絢爛了,更不再在趙君皓的心底重要了。它已顯得斑斕陳舊,它已不是昔日溫暖的後盾,它已不能讓他歸心似箭,總之,他怕回到那個靜謐時像個華麗的怨婦,被死寂的空虛包圍着的鬼屋;熱鬧時像嬉鬧的小丑,戴着哭笑不得的面具,如置身在馬戲團里的浮爛。

只有在有她的地方,即使是喧嘩的菜市場、沸騰的火車站,他都能得到想要的安穩。

那一天,和母親弄得十分不愉快,母子關係一如油炸麻花,交錯得厲害。

他已經一個禮拜沒回家了,窩在有她的小天地里,甜蜜得就像新婚夫妻,只是尚未同房,不過,只要有她陪伴,他便心滿意足了,至於其他事,那些遲早都會發生的,他不急。

一陣吸鼻聲傳來,打斷了兩個人並排相依在沙發上,面對電視的幸福假象。

柳雪恨心酸地:「你媽她討厭我。」

趙君皓圓融地:「給她時間接受我不能沒有你的事實。」

「要多久?你要我等多久?」

「我沒辦法訂一個明確的時間。」

「我老了,你還會要我嗎?」

「傻瓜,先老的人是我,到時候,你可不能不要我這糟老頭。」

「我和你真能挨到白髮蒼蒼、齒牙動搖的時候嗎?」

他極自然地說:「我們先同居,好不好?」

她不悅地坐直身子,戒備森嚴地:「不好,我不想歷史重演。」

「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

「你們男人哄騙女人的伎倆都一樣,只想着先上手。」

「我發誓……」他正經地舉起左手。

她激動莫名地:「全家死光光嗎?在這世上,哪個人不會死呢?」

遲疑了一會兒,他唇畔掛了個安撫的微笑:「雪恨,我用兩年的時間就服我媽,不論結果是失敗或成功,時限一到,我們就去公證。」

她垂下眼瞼,囁嚅地:「讓你媽恨我,我於心不忍。」

他雙眸變得璀亮,「媽要是能聽到你說的這句話,她對你的成見一定會減少。」

「阿皓,難為你了。」她善體人意地滑向他的臂彎里。

「不要這樣想,我只要你能一直像現在這樣靠着我,再苦也值得。」

她手指穿過他的指間,用力一握,感覺像是在謝謝他,其實是在求取原諒。

「雪恨,我不是想刺探你的過去,只是媽一直介意那個傷害罪,而我堅信那是個意外,你能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嗎?如果不想說,我不會勉強的。」

曾經,那是一道醜陋的疤痕,在她的心底,不容碰觸地,現在她被迫把傷疤亮在外面,驀然發覺過去了。此時此刻,說起過去,竟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回憶、歲月,感覺是那麼地漠不相關,而且輕鬆。

不過,她仍將表現的刻骨銘心,必要時,掬一兩滴珠淚,博取傻瓜的同情。

「我四歲時,母親過世,七歲半父親續弦,留下十二歲的哥和我。」

「你的日子不好過。」

「有時候甚至想一死了之。」

怕她痛苦,他努力沖淡感傷,「還好沒有,不然我要打一輩子的光棍了。」.「十五歲那年,那個繼母逼迫我,被我拿水果刀刺中要害,繼母堅持要關我到少年觀護所。」

從他懷裏收到顫抖的震波,趙君皓感覺到一股害怕的怯意,籠罩得她渾身不對勁,心疼地緊擁發冷瑟縮的她,肝腸寸斷地:「不要說了,我不該讓你回憶的。」

「不,我要說下去,我要讓你明白,發生在我身上的烙印是怎麼來的。」她倔強的臉龐,竟然掛着脆弱的淚河。

「坐牢要是這樣來的,那完全不是你的錯。」

她飄忽地:「世人只看結果,不問原因。」

他握住她的胳臂,「令尊都不管嗎?」

「我爸爸是個失敗的人,工作失敗,人生失敗,只好在酒精里找尋成功的幻想,對我這個女兒的成長視若無睹。」她突然放聲笑,雙手蒙住臉,凄慘的說:「被關的日子,爸爸還以為是我離家出走。」

他很想為她做什麼,結果,只能將她摟得更緊而已。「不到一年,我出來后,繼母笑咪咪的來接我,說了些好聽的話,我因為太了解她,所以心中感到不妙,知道這其中必定有詐,回到家看見沉溺酒中的父親依舊,心情壞到極點,感覺簡直是活不下去了。當晚,我根本無法入睡,彷彿知道烏鴉在我的頭頂盤旋,噩運將至,果然繼母和人口販子談好了條件,要把我賣到妓女戶,就這樣,我幾乎是被五花大綁提出了家……」

他焦躁地:「令尊當時人在哪?」

「他在喝酒,而我卻看到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裏,有淚光在晃動。」

「你……你受苦了。」大丈夫有淚怎能不彈1

「還好,我沒有真正變成皺妓,在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前,我被救出了紅燈戶。」

「他是——」

「我的國小老師,他不但救了我,還帶着我北上藏匿,並且讓我接續未完成的學業。」那段日子雖是躲躲藏藏,卻每天可以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沒有酒味。

見她臉上浮現燦爛,他吞下困難的口水,心裏的疑問滴成了湖,他想問:他是真君子嗎?還是偽小人呢?他有沒有要求回報?什麼樣的……

天底下,難道真有白吃的午餐嗎?

他只敢問:「那你為什麼高中還是沒畢業?」

她黯然神傷地:「他車禍走了。」

「在他的葬禮上,你認識了文濤?」

「是的。」話在誠實中打上句點。

沒有燈,就連月亮也走出窗格內,屋子裏終於全部染黑了,彷彿人的心情也褪盡顏色,唯有相偎的身軀在時間之流外得到多彩多姿的感受。

他的心和她的心,此刻靠得好近,體溫從彼此散漫開來,又包容在一起,他們就像山難等待救援的情侶,四周都離他們遠去,兩人的世界卻有更深的甜蜜,已不在乎得不得救,因為,他們已經得到超越塵世的相惜,一生無怨無悔。

人若是在深愛時,死在頭互枕、指交纏、心相連的情境中,臉上的表情,肯定是最美、最幸福的死相。

電話聲,尖銳如劃破寂夜的救火車的哀鳴,攪亂的不止是寧靜,還帶來了一股不安的心悸,想問——火燒在哪裏?

趙君皓十萬火急地趕赴醫院,趙老夫人發生顫抖性麻痹,又名巴金生氏症候群。

「媽好端端地,手怎麼會突然……」

牛小凡一口咬定:「醫生說是受到了刺激,又是和柳雪恨有關,對不對?」

這是一種老年病,病發的原因往往受到感情、天氣的影響,而充分的睡眠、規律的作息能減緩病情。當然,趙老夫人這次生病,想也知道是憂勞過度所引起,罪魁禍首便是夜不歸中的孽子。

「如果真是這樣,那絕不是雪恨引起的,是我讓媽生氣的。」他一肩擔下。

「到現在,你還在替她掩飾!」

「我說的是真的,雪恨已經夠可憐了,不要再把罪過加諸在她身上。」

「她就像六點半的閩南語連續劇,總是看女主角哭得淅瀝嘩啦,其實不過是賺人熱淚的戲,一場假戲罷了。」牛小凡跺腳地。

趙君皓試圖扭轉地:「你不了解她……」

「是你中毒太深。」

「要是你肯聽我說,你就不會一味地排斥她,相反地,你會十分同情她的際遇。」

牛小凡道:「我可不想做你的情敵。」

「小凡,她已經告訴我關於傷害罪……」

「她說一切都是假的,不知她那身的美麗,是不是也是假的?」

「她是真的,她從頭到腳都是真的。」

「阿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男子漢,沒想到一個小漩渦,竟然讓你暈船嘔吐!」

「戀愛並沒使我眼盲,我看的很清楚,她自己也在掙扎……」

「這麼說,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是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是每個男人都能上景陽崗,效法武松打虎。」

「我並不想打敗她,我是要感動她。」

「你馴老虎,不帶鞭子和椅子,光靠嘴巴說教有用嗎?」

「她會為我而改變的。」

「你真自以為是耶酥和釋加牟尼轉世,用精神就能感召萬物?」

「你不是我,所以不能體會我和她之間的磁場。」

「你聽過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句話吧。」牛小凡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話不投機半句多。」趙君皓卯上了。

「阿皓,我看錯了你。」牛小凡痛心疾首地:「原來你是屬於有了直抱的娘,忘了橫抱的娘,那一類不肖子、火山孝子。」

「我不是。」

兩個人互相偏過頭去,誰也不想理誰,直到醫生走出病房。

「趙先生,令堂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你可以進去陪陪她。」

「謝謝大夫。」

牛小凡幽幽地:「阿皓,不要再讓伯母生氣了。」

「我會的。」他點點頭,沒有選擇地。

處在愛情與親情中,趙君皓就像夾心餅里那一層軟綿綿的果醬,對他而言,兩邊都硬如鋼鐵,擊破不了,只能被壓迫,但,他不灰心,因為柏林圍牆已成了歷史。

病房裏留有一盞小燈,分明看到床上的人正在淌淚,水亮亮地,卻在他進來的后一秒,用手不經意地擦去。如果這是母親所要的,喬裝堅強,那麼他便當作什麼也沒看見,其實,他也怕面對母親的心情。

「媽——」

趙老夫人翻身背着兒子,這時候,趙君皓才覺得母親的瘦小,那曾經肩扛趙家成敗責任的肩膀,怎麼會如此削薄!他心裏的慚愧,頓時像天網撒下,一陣暈黑。

失眠數日,體力早已消耗殆盡,趙老夫人在藥效、疲倦和賭氣之下,漸漸昏沉過去,最後,還吐了一口長長的大氣才入睡。然而,天色尚未完全覺醒,趙老夫人便在神情慌亂中掙紮起來,因為喘氣的聲音太沉重,使得靠在床邊正閣眼的趙君皓,微愕地睜開了眼,擔憂地望着母親:

「媽!你怎麼哭了?」

趙老夫人發泄地:「你眼裏還有我這個死老太婆嗎?」

趙君皓戰戰兢兢地:「媽,快別這樣講,你明知道,我從小就最聽您的話。」

「那個小皓,我已丟在過去。」

他一焦急,反而說錯話:「我現在跟以前並沒有差別,只是我有了思想……」

「怎麼?你過去是我手中的傀儡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愛上了媽不愛的女人……」

趙老夫人打斷道:「我不要聽到她的名字。」

「媽,傷害罪的事,可以解釋……」

「夠了,我沒有精神陪你聊她,和那骯髒事。」

「好吧,那我閉嘴,你好好休息。」

趙老夫人並沒有躺平,反而是墊高了枕頭,陷入長長的思考中。

趙君皓這時像映在牆上的影子融和般,靜得感覺不出他還在屋裏,他和趙老夫人臉上有着相同的表情,想她在想什麼?他想問,但因他已不是孩子了,毫無保留而直接的問法,再也不適用於他的年齡,他只能胡思亂想,和靜靜地等待發落。

白日光亮使得屋裏顯得暖和多了,而趙老夫人也有了決定似的開口:

「阿皓,媽不是有意要阻攔你戀愛。」

有很多事,做子女的並不了解在父母的羽翼下,他們被保護得只看到人世間美好的一面,也因此,當他們發現世間不如印象中美麗,反而責怪父母過度的愛護,直到他們自己為人父母,重蹈覆轍之後才懂得——天下父母心。

他問:「柳雪恨的父母是幹什麼的?」

「她是你未婚妻,你倒反過來問我?」趙老夫人抽泣道:「我安排你們門當戶對,倒怪起我來,你不是對她情有獨鍾嗎?她的離去難.道是我的錯?」

趙君皓擠出一絲笑容:「媽,不要難過了,過去的事忘了吧!」

「她會不會是他的親人?妹妹?」

他動搖地:「為了讓媽安心,我會調查清楚的。」

趙老夫人開明地:「如果她沒企圖,又是真的愛你,媽不會再反對。」

為什麼呢?兒孫自有兒孫福。

「謝謝媽。」

「如果她真是為他而來,你也不能傷害她。」

「我了解,冤家宜解不宜結。」

五顏六色的汽球,彩繪了一屋子繽紛。

柳雪恨忙進忙出地,已為餐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佳肴,多虧了在場的朋友們鼎力協助,今天大夥兒才能歡聚一堂,享受這頓比做醮還要豐盛的山珍海味。

夕娟窮嚷着:「完了,完了,我微凸的小腹就在今天,鐵定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小五西瓜。」

「西瓜裏面都是水,你那裏面全是油。」夕娟的情人,麥可,在西餐廳吃豆腐的老外,三個稱謂的中間是等號。

「麥可,你白來台灣讀書了!」夕娟使個眼色。

麥可不敢造次地:「怎麼會,我還是妻管系的高材生。」

柳雪恨讚美地:「夕娟,你可以去報名演員訓練班。」

「我也沒想到,平常唬小孩的那張虎姑婆臉,居然也能嚇倒大人。」

麥可問:「虎姑婆是誰!」

紹文搶白:「小孩晚上不睡覺,就會被虎姑婆咬手指。」

「難怪一到晚上,夕娟就喜歡拿我的手臂啃,原來是虎姑婆在磨牙。」

夕娟皮笑肉不笑:「麥可!你回家準備重溫功課。」跪算盤是也。

夕娟餘悸猶存地:「其實,一聽到那個經理說要報警,那時,我差一點就跪地求饒了。」

「還好你沉住了氣,不然,你們現在要替我們送牢飯了。」

此時,門鈴大作,紹文舉匆匆地去應門。「蛋糕來了。」

來人是文濤,一邊脫鞋一邊說:「小娟你別瞪着我,我遲到是蛋糕師父的錯。」

「我知道,你是永遠不會錯的聖人。」

「葉泳怎麼沒來?」

「那小子正逢思春期,釣馬子去了。」

麥可好奇地:「我的登徒子,評語如何?」

柳雪恨失笑地:「麥可,你哪裏是在和我吵架,簡直是打情罵俏。」

文濤自誇地:「還是我的姘夫演得好。」

夕娟噗哧一笑:「聽說你差一點讓人家變成性無能。」

「那是意外。」

「我看是故意的,教訓他把你的馬子。」

柳雪恨宣佈:「人都到齊了,我們準備開香檳慶祝——紹文生日快樂。」

「齊雅呢?」

「在廚房,為壽星煮壽麵。」

「我也有準備禮物,瞧,是壽衣。」麥可語不驚人,死不休。

「麥可!」大家異口同聲。

「我又說錯了什麼?」麥可被中國話給打敗了。

「喝壽酒吧!」

送走了熱鬧,屋子裏已亂得不成樣子,多虧了大夥兒的童心未泯,陪着紹文玩了好幾種小孩子的遊戲,後果卻是留下滿目瘡痍的景象,由柳雪恨及齊雅兩人收拾。

柳雪恨突地大叫:「文濤那個老年痴呆症,竟然忘了把房地契帶走。」

齊雅含笑:「他是故意的,不信?一分鐘之內,他鐵定打電話來,要你下樓。」

電話鈴響,柳雪恨拿起聽筒餵了一聲,就笑了起來:

「齊雅,你可以去行天宮的地下道投攤了。」

「文濤的心思,路人皆知。」

是的,文濤是個通體活熱的人,從不懂得什麼叫隱藏,他總是追不及待地展現他的感情,坦坦然地,絕不忸怩作態。像愛情這樣的事,他也是如此,打從雪恨和齊雅來到戲劇社,他這個社長就在大庭廣眾下宣告他要追雪恨,當時,雪恨僵在那兒,不知到底要進或退,最後臉紅紅地說:我要報名加入戲劇社。這句話給了文濤莫大的鼓舞,他以為,事實上,大家都這麼以為,她對他有好感。

被他追到無路可走後,她只好傷他的心,說出她的人生、她的目標、她的計劃里皆沒有愛情,她的心裏只有恨、恨、恨……一連不知重複了幾個恨字,非但沒有嚇退他,反而讓他對她更傾心,甚至把自己投入她恨的計劃里。

愛真是一種很玄的東西,愛你的人,永遠很難成為你愛的人。

雖然,她明明白白告訴他,接受他的只是友情,但他一點都不氣餒,有個古訓:近水樓台先得月。她的身邊,一直以來只有他一個男人,她哭她笑都是很自然地靠着他,這將會成為一種習慣,她也終會發現,不嫁他,她還有誰可嫁呢?

他確信她是他的,至於婚禮,很快就有眉目了。

「拿去放好,搞丟了我要你跳淡水河。」她把資料袋交在他手心裏。.

瞧!裏頭的房地契就等於是結婚證書,已握住了。

「你怎麼穿這樣就跑下來!」他蹙起眉。

她無所謂地:「我想反正只一下子,很快就上樓……」

「來,把它穿上。」他脫下厚外套,裹住她。

同樣的情景,在美術館外和在這,只是人不同,外套不同,此時,她竟然心熱不起來,一顆心好像掉在寒風裏,飄飄蕩蕩地,沒有依舊。

「何必在外面聊天!我們進屋去。」她不忍他在打顫,只是朋友間的關心。

他輕柔地:「我想和你單獨見面。」

她平常語氣地:「你這樣不行的,感冒着涼了,我怎麼對文媽媽交代?」

「我媽巴不得你去看她。」

「是啊,好久沒去你家了,文媽媽一定很想念紹文。」

想起那一段受文濤幫助的日子,她欠他的,恐怕這一生都還不清了。

「什麼時候去?」

「快了,等我的計劃大功告成,也許會和紹文常去你家玩,」

「到那個時候,你們應該住進我家了。」

「怎麼好意思像過去那樣打擾你們!」

知道她有紹文時,他義不容辭地仲出手,讓她免費使用他家一間房,並且文媽媽還把紹文當自己的孫子疼,把她當未來媳婦看待,現在想起來,她覺得自己很卑劣,利用文濤一家人的善良。

他促狹地:「媳婦住公婆家,天經地義。」

她啞聲:「文濤,說好了,革命尚未成功前,不談這個的。」

每次一觸及敏感話題,她就像走到平原后,才發現衣服穿反了,那麼渾身不自在,臉上卻保持着若無其事的沉靜,而他是很想幫她把衣服穿正,他要她知道,這裏只有他們兩人,當着他的面換並不可恥。

「趙君皓有沒有對我未來老婆非禮?」

「我是刺蝟,碰不得。」

他吃醋地:「我看得出來,他喜歡上你了。」

「按計劃,就該有這樣的結果。」

「你們的愛情戲演到什麼程度?牽手?親吻?」

她難掩尷尬地:「演戲嘛,總是要有那麼一點……一點點親熱鏡頭。」

倏地,他的手扣住她的頸子,眸光顯得有些不高興和激動,盯着她的眼睛找尋她心裏的想法,卻因為靠得太近,頭不由自主地向下俯去,吻上她的唇。

基於哄哄他的心態,她紅唇微啟,讓他濕潤的舌無所攔阻地吸吮的芬芳,從重重的懲罰到溫柔的愛撫,她再次發揮精湛的演技,配合他的予取予求。然而,內心卻是愈來愈看輕自己——愛情的騙子。

他滿足而霸道地:「你可不能失守。」

「放心,我會像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一樣,在最後關頭安全撤離。」

「雪恨,房地契已經到手了,銀行戶頭裏也有三百萬的存款,計劃到此為止,不好嗎?」他憂心忡忡。

她十分堅持地:「不夠,還不夠。」

「我擔心夜長會夢多。」

「我從不作夢。」

「千萬要小心,答應我,如果發現苗頭不對,你一定要逃。」

「我會的。」她不相信自己。

女孩之間的友情,若是連男友都能禮讓,那麼就能天長地久了。

因為生命苦澀,柳雪恨便覺得一生的遭遇都是噩運,把自己變成不祥的雨女。

但,在她認識齊雅之後,生命像是破了魔咒般獲得新生,最明顯的就是她臉頰冷峻的凌線溫柔了,過去與人相處如多刺的野玫瑰,現在變成了花店裏無刺的白玫瑰,人人都想親近她,友好地。爾後,齊雅知道了她心中的痛楚,建議她要有好的演技,必須要經過訓練和磨練,才能做到想哭就哭的完美,於是,她們認識了文濤。

有時候,她真懷疑文濤的眼睛,是不是有千度近視?竟然舍齊雅而選擇了她,怎奈不長眼睛的是愛情,偏偏愛情又不能當禮送,如同中秋節吃不完的月餅,只好任它發霉發臭,自生自滅。

不過,齊雅把這段感情看做是新娘婚前的百寶盒,秘密地收藏起來,只有在最孤絕的夜裏,洗淚思情。為了怕齊雅難堪,她即使見枕套上有昨晚殘存的淚痕,也故意當作沒看見,而齊雅也習慣了她的裝傻和貼心。

今晚,她們像過去一樣擠在單人床上,兩顆心滿溢着重溫舊夢的喜悅,卻升華不起來,似乎是歲月給了她們太多的心事,讓她們笑……始終含蓄且有保留。

「齊雅,最要感謝的人,就是你。」

「怎麼會?我出力最少。」

「要不是你幫我把牛小凡那塊絆腳石移開,我的計劃不會進行得這麼順利。」

「舉手之勞而已。」

「對我來說,他有如隕石,足以毀滅地球。」

「其實,他只是從你頭上輕輕畫過的流星雨,讓你眼睛一亮罷了。」

雪恨動容地:「因為,我有你的庇護。」

齊雅謙虛地:「我什麼也沒做,不過轉移他注意力。」

「每次他的眼睛一盯着我,我總覺得渾身姐出疹子般不自在,癢得要命。」

「他大概是你的孽障。」

「而你是他命中注定的孽緣。」

「法海罵白素貞的台詞,這下子,我們兩個都成了蛇精。」

「好懷念……以前在話劇社的點點滴滴。」

她挽住齊雅的手臂,追憶起那一段許仙和白蛇、青蛇相遇的戲,現在想起來,她才知道自己演不好素貞而被換角的風波,只因為她實在無法含情脈脈地看着別的男人,發自心裏的排斥,使她錯失女主角的機會,直到,男主角是趙君皓,她竟然演來駕輕就熟……

「還說呢,每次觀眾都抱怨女配角比女主角美。」齊雅生性害羞,負責幕後工作。

她低頭,做了個反省懺悔的表情。

「別裝了,你從來不在意演什麼,只是想要上枱面對人群,練膽子。」

「齊雅,你我會不會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不,是我有超能力。」

她說溜了嘴,「我也有,我知道你暗戀文濤……」

齊雅不動聲色地:「文濤眼裏只有你,從學生到現在,他一直待我如兄弟。」

「我卻視他為姐妹。」

「他剛才是借故約你單獨會面吧!」

「他知道我現在心裏只有計劃,容不下兒女情長,所以,沒談別的,不過是討論了一下未來該怎麼做。」她欲蓋彌彰地。

「他怕你假戲真做。」齊雅觀察入微。

「我才擔心你被牛小凡吃豆腐,那我可就罪過了。」

齊雅逼供地:「難道你沒被趙君皓吻過?」

雪恨不情願地:「我本來就該付出代價的,但,在你而言就叫犧牲了。」

齊雅的眼神迷迷茫茫地:「我……那不叫犧牲。」

「什麼?你在說什麼?我沒聽懂。」

齊雅抿著嘴說:「沒事,今晚的月亮很圓。」

「胡說八道,窗外明明是上弦月,你……齊雅!你該不會為我犧牲了色相?!」

「沒有,什麼色相那麼難聽,我又不是在賣的。」

雪恨臉色敗壞地:「你的愛情戲尺度到哪裏?有沒有床戲?」

「你這是新聞局在審問嗎?」

「這是朋友的關心。」

「我拒絕回答。」紅暈浸泡在肌膚中,齊雅透著美麗的臉龐不打自招了。

雪恨心中一陣酸楚,哽咽地:「齊雅,我對不起你。」

「雪恨,不關你的事,是我自願的。」

「我不會放過牛小凡這個豬八戒的,我要他做閹夫。」

那個曾經拋離的噩夢:慘淡的黑夜,被逼以角落的女孩,衣衫和破布貼在身上的悲哀,張牙舞爪的獸慾,求救無門的哭泣,一一浮現,憤恨、委屈、悲慟,爆發出來使她歇斯底里起來。

齊雅不客氣地摑醒她。「雪恨!雪恨!你冷靜點。」

她咬牙切齒地:「天下烏鴉一般黑。」

「我不認為他欺侮了我,說真的,我不後悔。」

「齊雅?你該不會愛上他了?」

齊雅點點頭,「他不會原諒我欺騙他的。」

「噢,齊雅!」她的喚聲梗住了。

「放心,我也不是那麼愛他,只是一點點的喜次。」

她平靜的說:「我是希望,我們和他不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開始……」

「沒有這個開始,我是不會和他有那個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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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奈兒五號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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