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擔任助教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整理書,第二天就來了的范可欽整理了中午兩個小時,到了放學又來,他給了董同曜中肯的建議。

「最好再買幾個書櫃,現在這樣書根本沒辦法收好,很快就會又亂掉。」

董同曜跟他說研究室的設備都是跟學校申請的,他就自動去器物組拿了申請表回來寫,一副認真負責的模樣。

董同曜答應提供他午餐和晚餐,可是其實也只是給錢讓他去把兩個人的食物買回來。剛開始的一個禮拜范可欽總是來去匆匆,看他那麼忙,董同曜反而不好意思叫他做什麼,不過范可欽好像心中自有時間表,中午來兩個小時,放學后也待到八點,就算沒事做他也會打掃,很快地研究室就變得纖塵不染,連那株發黃的非洲仙人掌都定時被搬到外面曬太陽,漸漸恢復了綠意。

不過,即使不是觀察力敏銳的人,董同曜也看得出他不喜歡這個工作,不到必要時候他都不會主動跟董同曜說話,臉色也總是悶悶不樂的面無表情。

學生大概寧願和同學、朋友、年齡相仿的對象在一起吧?如此揣測之後,董同曜反而覺得他是個負責任的好學生。

適應期一過,范可欽就展現了絕佳的效率,不管是叫他打報告、找資料或是整理論文,他都一絲不苟地認真完成。雖然因為是大學部二年級,又非哲學系的學生,無法在學術上提供董同曜深入的幫助,不過董同曜還是覺得他已經算是難得的好助教了。

相處久了,董同曜也漸漸習慣相對無言的沉默氣氛,以前惠慈在的時候也多半是幽靜時光,不過惠慈畢竟是女孩子,總是會體貼地幫董同曜顧及小細節,喝習慣惠慈泡的茶,董同曜只能承認自己泡茶的手藝實在差勁。

沒有惠慈那溫柔的聲音問自己說「教授,這樣行不行?」似乎有點寂寞,溫柔的女性對像自己這樣的中年男人而言實在是沙漠中的綠洲。

不過,偶爾抬頭看見坐在電腦前面打字的男孩的側臉,董同曜不禁也有種淡淡的滿足感。

如果鴻恩還活着,大概也會如此般和自己窩在書房裏度過假日的時光吧?

鴻恩是很認真的孩子,剛考上高中就決定好未來的志向,他跟董同曜討論過想讀植物系,那種明明已經落伍的科目他卻說以後想去非洲沙漠種樹,進行沙漠綠化……

雖然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可是董同曜卻深以為容,自己的兒子是個有遠大目標,而且對世界懷抱無限願景的人……可惜,已經死掉了。

再度打開懷錶,董同曜凝視着兒子的臉。

這麼好的孩子,可惜已經死掉了。

正因為已經逝去不可能再回,所以才更加感到遺憾。拿出懷錶,凝視着小小的照片,董同曜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

坐在前面桌子上敲打鍵盤的少年聽到了嘆息聲,只是皺起眉,將頭埋得更低。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下去。

雖然當初說好有空再來就好了,可是連續一個月范可欽都按著時間出現,久了董同曜也覺得他就像是打卡上下班的員工一樣準時,時間到了就會出現在自己眼前。

直到接近歲末的某一個傍晚,范可欽才第一次「蹺班」。

放學的鐘聲已經響過很久了,過去一個月來只要聽到鐘聲,頂多再等個二十分鐘,就可以看見那個嬌小的少年拿着晚餐推門而入,然而,今天董同曜一直到天都黑了也沒看見他出現。

剛開始還想或許有事耽擱,可是注重人際關係、總是保持基本禮儀的他即使遲到或有事不能來,必定也會打電話來通知一聲,董同曜本來還想說邊看書邊等就好了,但過了一個小時以後終於無法坐視不管。

丟下書,董同曜每隔幾分鐘就走到紗門前,透過綠色的網目看着外頭早已沒有人跡的檐廊。

雖然有想過可以打電話問,然而卻也沒辦法,范可欽沒有手機,董同曜這才發現自己從沒問過范可欽基本的聯絡資料。或許翻美術系的通訊錄查得到,但即使在美術系兼課,董同曜手上也沒有那種東西。

安靜的研究室聽得到遠方人群嘻笑的聲音,想像得出來外面成群結隊的年輕人正興高采烈地笑鬧着,和外頭的歡樂氣氛成反比,隨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董同曜的心情愈來愈緊繃……

想到或許有災禍發生就覺得可怕。

已經不想再看到四周有任何人發生不幸了,這樣的擔心雖然有點誇張,但還是無法停止去想,鴻恩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驀然浮現在董同曜腦海中,彷彿是不祥的預兆……

電子鈴聲突然響起的時候,董同曜差點折斷了拿在手上的筆。

拿起話筒,電話那邊傳來的是自己等待已久的聲音,董同曜不禁鬆了口氣。

那已經有點熟悉了的聲音說着:「教授,我是范可欽,對不起,我今天不能過去,我……我要請假。」

四平八穩的說詞跟預料中的相差無幾,董同曜不想干預學生的事,也知道範可欽大概不會想跟自己有太深入的接觸,但不免還是會擔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是不是遇上什麼麻煩?有什麼事情嗎?」

「因為……突然發生了一點事。」

他遲疑的音色讓董同曜起疑。也許事關個人私隱,說不定是為了和女朋友約會蹺班而難以啟齒……之前他不是說想要交女友嗎?

「沒關係,今天也沒有重要的事情,明天來再處理就可以了,偶爾也該讓你放假,你一直都很認真。」

察覺自己有點羅唆,董同曜適時住了嘴,說:「那就明天見吧!」

按常理對方也應該要有禮回應,可是,從話筒里傳出來的卻完全不是那一回事。

簡直就是平直的路面忽然崩陷成斷崖。

「我大概不會再去了。」

「不會來?你要請連續假嗎?」

話筒里那清脆的聲音就忽然變得急促,彷彿預料到董同曜一定會追問,所以急急地想要結束話題。

「對不起,教授,我……我要休學了!所以要辭職,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

「喀」的一聲輕響,只剩下空洞的斷線音迴響在董同曜的耳膜。

太突兀的內容和驀然中斷的對話,都讓董同曜覺得剛剛的交談好像是自己幻想出來的。這是董同曜第二個說要休學的助教。

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這種事也有常例可循嗎?!

輕輕地將話筒放回去,董同曜就站在那裏彷彿留戀不已似地無法走開……好像以為只要他站得夠久,電話鈴就會再度響起。

當然電話沒有再響起。

很久以前的那個女孩在自己的眼前漸漸變成了成熟的女人,到了事情不得不走到那地步的時候,她悲傷地對董同曜說「難道你什麼都沒有察覺嗎?」

因為失去了生命的重心,所以她將多年的不滿一口氣地全都發泄到董同曜身上,似乎想要用悲憤來填補自己心中的空虛。

那是一段永無休止地爭吵的日子,她先是對於法律判決的結果發出不平。

「殺人要償命的!怎麼可以只判十三年呢!?」

接下來是一段令人筋疲力盡的上訴,她總是咒罵着董同曜「都是因為你什麼都不關心,整天只會待在學校里!如果你去接送他不就好了嗎?你這樣算是什麼父親!」

到最後,她總是一直哭着說:「你一點也不關心,你就甘心讓那個兇手這樣輕鬆地去坐牢了嗎?」只要董同曜勸她息事寧人,她就哭罵着說董同曜沒有資格身為人父。

然而,最後卻是她在偶然的機會下接觸了宗教的信仰而得到了平靜。

交出離婚證書的那天,董同曜還記得很清楚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她站在法院門口對董同曜微笑,一身白凈的衣裙如同當年自己戀慕的那個清秀的少女,她對董同曜說:「你應該要重新再過一次你的人生。」

然後她邁著幸福的步伐走向為世人服務的神的懷抱里。

只有董同曜一個人被遠遠地丟在她身後。

董同曜想了許久都想不出來自己要如何重新開始。

從那一天到這一天,中間已經度過了好幾百個日子。

董同曜感到自己似乎永遠都沒有向前邁進的可能。

然而夜裏的的惡夢卻彷彿自有意識般地催促着董同曜……催促着。

站在冬天的寒風中董同曜猶疑着要不要按下對講機上的電鈴。沉銅色公寓大門露出了破敗的銹色。

大學教授到學生家裏拜訪是不合常理的事情,然而忽略掉被拜訪的對方的想法,無視於美術系系辦助教的狐疑,董同曜還是厚著臉皮地把范可欽的資料拿到手了。

但是,如今站在學生家的門前他卻猶豫了。

好不容易拿到的電話號碼無法撥通,話筒里只有重複著「這個電話暫停使用」的尖銳噪音。猶疑了一個星期,董同曜才忍耐不住地親自找到學生家來,連對方的導師都沒有過問,董同曜的行為不啻是名不正言不順,但是深深的疑惑推動了他的腳步。

除非不及格學分超過比例,否則大學生少有遭遇退學,一向成績優秀的范可欽為什麼要休學?

都是因為范可欽電話里那緊張急促的聲音實在太詭異,前幾天夜裏董同曜甚至做夢夢見騎着腳踏車被車撞倒、躺在血泊中的兒子的臉變成了范可欽……

那景象嚇得董同曜夜半驚醒,之後就一夜無法入眠。如果不好好確定究竟發生什麼事他絕對無法安心。

在疑惑和憂心之下董同曜催促着自己按下面前的電鈴鈕,然而,按了很久都不見回應。

難道不在家嗎?晚上九點一般人的家裏怎麼會連個人也沒有?難道全都出門了嗎?董同曜在猶疑之際又輕按電鈴鈕。

這時候從巷子口的燈下拉出了長長的影子,搖晃着走過來的人緩緩接近董同曜的所在之處,斜背著書包的人瞥了董同曜一眼后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料想是公寓的住客,不好意思擋到他人出入的董同曜往旁邊站。

董同曜又按了一下電鈴通話鈕,對方的視線再度瞥了過來。

他的視線讓董同曜不快。

不必多做觀察,穿着學校制服的對方顯然是高中生,這種時間或許是補習完剛回家,不過也可能是在外面流連玩耍。自己這種年紀的人應該不像壞人吧?頭髮白了好幾百根也有了。發育良好的青少年居高臨下的視線彷彿在評斷一樣。

「喂,你按我家門鈴幹什麼?」

他忽然說。董同曜一愣。

「你住五樓二號?」

「對啊,你找誰?」

「你認識范可欽嗎?」

男孩倏地皺起眉,冰冷的眼神上下打量著董同曜,再開口,吐出來的還是一副冷淡的口吻。

「你找我哥幹什麼?」

他的回答讓董同曜只有詫異能形容。打量眼前的這個男孩子,怎麼看都找不出一絲跟范可欽相似的影像,不管是臉型、五官、身高,連黝黑的膚色都和范可欽天差地遠——他會是范可欽的弟弟?

「你哥哥在嗎?我是他學校的老師。」

「『學校老師』?」

提高的不屑聲音,明顯地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董同曜猜測他應該也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年紀,跟鴻恩的年紀也差不多……可是怎麼氣質卻差之千里——最近的孩子怎麼都這麼沒禮貌?

男孩明明一副不相信的神情,可是還是打開門,他默不吭聲,只是看了董同曜一眼,就自顧自地走上亮着昏黃色燈光的陰暗樓梯。

他沒有關上大門,董同曜遲疑了一下,也跟着走進去。

雖然是有五樓的公寓,但是並沒有電梯這種配備,走上公寓樓梯,幽暗的燈光下,地板上是骯髒的塵絮,轉彎的角落裏堆積著日積月累的煙蒂和扁掉發爛的鋁箔包,雖然公寓外表看起來就已經很老舊了,可是沒料到裏面卻更慘不忍睹。

董同曜的腦中浮現范可欽那張白白凈凈的小臉,實在難以相信那個總是一副優等生模樣的少年會是從這麼骯髒的地方騎腳踏車去上學。

爬上五樓,根本也沒有門牌,只有油漆斑駁的鐵門上貼著殘舊的塑膠字形標明著「5F—2」。打開鐵門,男孩用腳脫了球鞋,董同曜還以為他會亂踢,沒想到他好好地彎下腰把鞋子擺在有點舊的木製鞋柜上——就只有這點他像范可欽而已。

他拿了旁邊的拖鞋丟在地上穿上就逕自入內,沒有收到邀請的董同曜只好跟隨他的程序動作。

走進小小的客廳,雖然是老舊的房子,但打掃得非常乾淨,幾隻看得出來已經用得很久了的布面沙發擺在牆邊,此外就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小小的矮柜上放着小小的電視機,連牆上的窗戶都是小小的……

高瘦的高中生男孩在狹小的客廳里顯得有點伸展不開的樣子。

「哥!我回來了!」

他忽然大喊嚇了董同曜一跳。

彷彿應和着他的宣告,客廳旁一個小小的廊門傳來像是碗盤被丟到水槽的聲音,下一秒董同曜就看見自己此行的目標出現在眼前。

「阿敏,你回來啦,我在煮麵,你要不要——教……授……?」

燦爛的微笑在一看到自己就隨之凍結,董同曜忽然有種自己不該來的後悔。

突然跑到學生家的確莽撞,范可欽看起來也不像是生病、受傷或發生什麼意外——那他為什麼突然辭職還要休學?

「我有點擔心你,打電話沒人接,所以我過來看看。」

「謝謝教授。」

兩個人都有點尷尬的樣子,雖然范可欽又掛上了微笑的臉,可是和剛才他走出來時是絕對不同的笑容。

「教授,您請坐啊!阿敏,快去倒水來。」

被吩咐的男孩冷冷地看了一眼董同曜一副難以指使的模樣,但是把書包掛在牆上的掛勾后,他真的走進廚房很快地倒了水來。

杯子放到董同曜面前時輕巧得連一點聲響也沒有發出,顯然這個男孩雖然跟溫文兩個字沾不上邊,但教養確實非常好。

男孩放了杯子後站在一旁,他注視着董同曜的冷淡眼神好像在監視一樣。在董同曜將不滿表露出來以前,范可欽就先微微露出不安的神色,瞥了一眼弟弟。

「你先去做功課,等一下面好了我再叫你。」

男孩雖然一臉不甘願,但也乖乖拿了書包走進客廳旁的某個小門去。

短短的時間內就察覺到不對勁,董同曜在男孩走開后,問:「你的父母親呢?不在家嗎?」

顯然一語中的,范可欽愣了一下,笑容頓失的臉瞬間彷彿要哭出來了一樣。

可是,他沒有哭只是以過於強調的口吻問了回來:

「教授,您突然來我家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我不是已經在電話里辭職了嗎?」

董同曜一時口拙。總不能說「我怕你像我兒子一樣橫生意外死掉」吧?

「我是……是想問你,為什麼你突然要休學?太突然了,是不是發生什麼意外事件?有事情的話可以說出來,不要這麼倉促就下決定。」

「謝謝教授關心,我已經仔細想過了,不是倉促下的決定,而且導師和系主任也蓋章了,我明天就會交到註冊組去。」

真是滴水不漏的回應。意思是導師和系主任都答應了,你這個「外人」有什麼置喙的餘地。不過董同曜也有自己的立場。

「你突然辭職我會很困擾,這種時候要重新找助教不容易,已經學期未了,很多事情都由你經手,突然換人也會造成麻煩,你為什麼要休學?我想我應該有權力聽一下員工辭職的理由吧?」

無言以對的范可欽證明董同曜多活的年歲不是白過的。

他可以拿借口搪塞,可是董同曜的問題並不容易找到妥善的理由,如果效法他那個任性的俊美同學,他可以大罵「不關你的事」或「煩死了」,但是他畢竟是個做什麼事情都要合情合理的人,結果董同曜得到的回答是:「我沒有錢。」

聲音細小得好像怕被誰聽到一樣。過於現實的答案完全出乎董同曜的預料。

是開玩笑的吧?這種借口也太低劣了。

董同曜最怕他是因為亂七八糟的戀愛因素而想不開,可是「沒有錢」的理由也好不到哪裏去,但是眼前簡陋的客廳讓董同曜暫且壓下了不相信的情緒。

這種理由總比「我失戀了想死」好多了。

「你如果有經濟困難可以尋求幫助,現在有很多相關的機構設立,何況你的成績一向很好,而且,你不是一直都在打工嗎?難道真的這麼缺錢?」

一再的詢問引來范可欽坐立不安的神色,他看着男孩消失的那扇木板門,忽然站了起來。

「教授,可不可以出去再談?」

董同曜沒有理由拒絕只是附和著說也好。

「那請您稍等一下。」

范可欽走到廚房去,一會兒用着抹布端著熱騰騰的鍋子走出來,沒有多餘的手,他站在男孩門前叫着「阿敏,開門!」

立刻就打開的門,像是裏面的人早就等在後面一樣。范可欽走進去以後,裏頭傳來「我要出去一下」的吩咐,接着響起了男孩低沉而模糊的嗓音,間雜着范可欽輕柔細語、不知道在說什麼的安撫。

那細碎低沉的交談宛如動物相互磨蹭毛皮般親密而隱微,董同曜忽然感到一股奇怪的氣息涌到喉嚨底部……卻吐不出來。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就是莫名地湧起一陣噁心。

「教授,可以了。」

他走出來時,董同曜忽然對多管閑事的自己感到一陣嫌惡。

走出公寓之後,董同曜抬頭看着那棟似乎比來時更感破舊的公寓,亮着燈的建築物在黑夜裏隱隱透出躁動的氣息,五樓右邊那個沒有窗帘的小窗戶,泛白的日光燈單調地亮着,過了幾秒倏地燈光熄滅,如同房子忽然窒息。

董同曜不是看到燈光會湧現情思的人,只是產生留在裏頭的那個男孩即使目中無人但倒還知道節省的聯想。

低下頭去看站在旁邊的男孩,雖然已經喪失跟他交談的意願,可是一語不發更奇怪。

「我剛剛按了很久的門鈴。」

「門鈴已經壞了。」

「通訊錄上的電話登記錯了嗎?打的時候是暫停使用。」

如果打通董同曜就不必來了。

「教授,麻煩您打電話,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忘了繳電話費,所以電話不通。」

簡直是為了呼應他之前說的那句「我沒有錢」的回答!

「真的是忘了嗎?」

「……」

「你家到底是怎麼回事?」

既然來了就該問明白,否則之前自己的擔憂猜測,還有拉下臉去問出通訊錄……不全都成了傻瓜行為嗎?

站在寒風中的董同曜不知道是因為厭煩還是無奈而手心發熱。

沒有回應的學生讓董同曜更感無力。

「你的父母呢?怎麼會讓小孩子讀書讀到一半休學?」

似乎以為黑夜中看不見所以可以不必裝模作樣……或者是董同曜的多管閑事終於讓他不耐煩?范可欽細細的眉毛老實地擰了起來。

他一旦露出這種表情就像永遠在微笑的陶瓷天使娃娃活過來了一樣,至少董同曜是寧願看他這副模樣勝過他老是裝模作樣的微笑。

「教授,反正我要休學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助教了,你不用管我啊!」

他移動步伐去牽鎖在牆外的腳踏車。

那輛腳踏車董同曜倒還認得,就是自己親眼看他從上面狠狠摔下來過的那一輛。

「你要去哪裏?」

「我還要去打工……」

「打工?」

晚上快十點他有什麼工好打的?

好像也自知理虧,少年沒有開鎖就站了起來,有氣無力的表情,低語着:「PUB……」

「什麼?」

是聽錯了吧?董同曜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我要去打工,快遲到了……謝謝您關心我,很對不起我這麼突然辭職,如果等您找到新的助教以後,有因為我的關係而造成困擾之處,我會再回去處理的,真的很謝謝教授您。」

好華麗的場面話,一副講完就算的人轉身又去開腳踏車,一瞬間董同曜的心頭不禁熱了起來。

「你一直都沒辭職嗎?」

董向曜向他走近。

「我不是叫你不要做了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再怎麼樣你也是學生啊,當然應該以課業為重,你這樣輕重不分……你父母是不管事的嗎?真是太亂來了!像你這種才十幾歲的小孩子哪需要用到那麼多的錢?白天還要上課啊!有時間睡覺嗎?真是胡來!」

想到過去一個多月,范可欽不但在自己研究室當助教,還同時在PUB工作,董同曜就無法不激動起來。

面對教授的質問,范可欽退後了一步縮在腳踏車旁,他也不說話只是瞪着眼睛看着董同曜。

他那種像是小動物縮成一團戒備敵人的姿態,更是讓董同曜氣的不得了!

「我說的話你聽懂了沒有?以後不要再打工了,助教的薪水難道不夠嗎?你只要好好念書就好了,不管是打什麼工都去辭掉,以後只要到我的助教就好!既然有大打工的時間還不如多念點書考研究所,真是不知好歹的小孩!」

總是被評為嚴肅的董同曜絕少發過脾氣,事實上根本也沒有人做過讓他好生氣的事情,不少在過去漫長的人生里,董同曜沒遇過那麼不知輕重的人。

不過,他難得的怒語很快就被范可欽打斷,范可欽就像終於被若毛了的貓一樣伸出了爪子來——那爪子充其量也只是辯解的聲音而已。

「教授您不用管我啊,我又不是哲學系的學生,我當助教也只是打雜而已,根本也不會有人弄錯那些事務,就算我休學了,教授你再去找新的助教就——」

「你為什麼這個頑固?休學了只有高中學歷你能幹什麼?永遠打工嗎?現在那麼急着賺錢,以後你會後悔的!」

「可是我現在就是需要錢啊!我——」

那究竟是借口還是真相?董向曜不想管,如果他真的只說得出這個答案,董同曜就相信他。

「需要多少錢?你說啊!」

才這麼一說,范可欽就立刻睜大眼瞪着董同曜。

董同曜不認為自己說錯話,但范可欽卻是一副受驚嚇的樣子,他立刻往後退,瞠目結舌的臉上是一片驚疑。

「我、我不能拿你的錢……」

「為什麼不行?如果你介意,就當是我先借你的,以後等你畢業工作了以後再還給我就好了!」

「不……不行……」

他再次往後退。

「范可欽,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一直往後退,董同曜只好走上去,才只踏了一步,范可欽忽然垂下了頭,他額前的頭髮掉下來擋住他的眼睛,董同曜反而更清楚地看見他正狠命地咬着嘴唇。他好像快要歇斯底里的樣子。

「有什麼理由讓你不能接受我的幫助嗎?」

董同曜也不是好心到會資助學生的人,可是都說到這地步了就像射出去的箭難以迴轉。

目標的對象沉默了好久才又找回嘴唇的用處。

「我弟弟……」

弟弟……他說他弟弟?那個目無尊長的臭小子?

「阿敏他很聰明……而且很認真,他以後一定會考上大學的好科系,上大學要學費我讀美術系太花錢了,未來又不一定有出路,爸爸和媽媽的保險費快花光了,本來我上學的錢就是助學貸款來的,就算有獎學金也根本不夠……大伯說我已經快二十歲了,他不會再養我們,他要把借我們住的房子收回去,到時候我們就沒地方住了……所以,我需要錢……」

雖然已經有所預感,可是真的聽到事實還是不由得一陣衝擊。

董同曜不相信在這個富裕的時代里還會有讓努力認真的孩子讀不下書的事情發生,可是活生生的例子就發生在自己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或許自己真的是太固閉在學校的那間小小研究室里了,以致於許多事情都不去看清楚,過去模糊的記憶忽然浮現在腦海中讓董同曜脫口而出:「你說吃過晚餐了是騙我的?」

他說的是好幾次給了范可欽晚餐錢,他總是只買了董同曜的便當回來,然後說因為他放學的時候就先在外面吃過了才來研究室……他是騙人的吧?

范可欽露出不安的表情。

「我……我是吃過了,我沒有、沒有挪用你給的餐費……」

董同曜完全不相信他的閃爍其詞。一瞬間只感到火氣又上升了!

簡直像是看到自己的倒影一樣,失去了兒子和妻子的自己,失去了父母親的范可欽和他弟弟。董同曜沒有生氣,好像氣過頭了反而沒辦法罵人。

他凝視着別開臉的少年,慢慢地將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可以幫你,你和你弟弟……就當作是借你們錢,你以後工作了再還……」

少年又是搖頭。

「不行的……」

「為什麼不行?!你不能因為這樣就休學!」

董同曜的口氣惡了,范可欽嚇了一跳地垂下了頭。

少年低着頭默默不語,忽然一陣寒風吹來,他顫抖了起來。

看着他那嬌小的身影在夜風中抖得好像隨時會昏倒一樣,董同曜頓時心生不忍。

董同曜並不覺得有那麼冷,可是他既然那麼怕痛,說不定也很怕冷吧?

雖然是毫無道理的聯想,可是董同曜卻覺得范可欽孱弱得就算有再多的毛都不足為奇,是因為他實在長得太小孩子氣了吧?老是讓董同曜覺得他發育不良。

董同曜理所當然地就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在他身上。外套碰到他肩膀時,他就像受驚的兔子般顫抖了一下幾乎跳起來,他抬頭仰望董同曜的眼睛水汪汪地好像快流出眼淚來。董同曜不禁在心裏嘆息。

無妻無兒,日常花費又儉約,董同曜的儲蓄不少,如果兒子還活着也許還可以當作兒子的教會基金,或是資助兒子去非洲種樹……

董同曜腦中忽然浮現遙遠的地球另一端。

在那一望無際的金黃色沙漠上同時也長滿一望無際的蔥鬱森林……

那是自己的兒子永遠不會實現的願望。

回過神來,站在董同曜身邊的少年卻即將拋棄學業,一旦休學,他除了拚命賺錢以外,還能有什麼未來可言?董同曜無法眼睜睜地看着他自毀前途。

「你和你弟弟乾脆搬來跟我住,我只有一個人住,空房間很多,你們搬來住吧。」

「……這種事……」

「你也不想讓你弟弟不能安心準備考試吧?」

少年再度垂下頭,過了很久,久到董同曜想不顧一切把他拉回自己家裏逼他非留下來不可,他才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那就……謝謝教授。」

「你總算懂得識大體了。」

看他仍然發顫,董同曜伸出手把披在他身上的外套拉緊。

那只是自然而然的舉動,就像看到小孩子晚上踢掉被子會忍不住去幫他蓋好一樣。

在自己手指下的肩膀顫動得如同風中落葉。

范可欽和他弟弟搬進董同曜的住所,是在那一夜之後的下一個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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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依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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