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個人一生有多少次購屋的機會?不知道,也不一定。

有的人只要在股市中隨意地遊走,兩、三年買一棟房子就像吃飯一樣簡單;有的人辛苦了大半輩子、省吃儉用的,好不容易訂了間房子,接下來還要面對數十年以上的房貸壓力。前者只是社會中的少部分,而後者則反應出規代社會大部分人的實際情況,吳素美就屬於後者。

吳素美出生在南部的大家庭,家中有五個兄弟姊妹;再加上叔伯家為數不少的堂兄妹,每天吃飯時間大家族聚集在一起時。可謂是盛況空前。每天日子都在吵吵鬧鬧中度過,因此,想要擁有自己一個人的房子,就成為她最大的夢想。

在每個花樣年華的高中女生作著戀愛的美夢時,她也同樣夢想着;不過她是夢想自己的房子該坐落在什麼樣的地方、有多大、是什麼顏色的,房子就好像她的情人一樣。於是她將夢想化為實際的行動,開始有計劃地利用寒暑假打工存錢。

高中畢業后,她考上北部的大學,脫離了南部的大家庭,自己一個人租屋而居,過着她夢想中的獨居生活;這使她更加篤定要擁有一間屬於自己房子的決心。

她不但利用課餘時間兼任家教,更充分地利用寒暑假兼差;無論是速食店、便利商店,只要時間允許,她都不會放過。雖然如此,她的功課並不因為她的工作而有所耽擱,她有計劃地進行每一件事。她知道為了夢想,自己必須有所犧牲,於是她選擇犧牲了自己的玩樂時間、犧牲她的人際關係。

大學畢業后,吳素美並沒有回到南部,選擇在北部落地生根,而在北部的金陵女中任教。

在她二十八歲的這一年,她終於實現她的夢想——買了一間二十餘坪的小公寓。

凌晨一點鐘,吳素美從溫暖酌被窩中爬起來,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才搬進新家不到一個禮拜,她卻覺得好像度過了半個世紀一樣長。她坐到書桌前,拿出學生的數學考卷,機械化地批改著。

想到自己剛搬進來的那天晚上,她興奮到睡不着覺。她一向規定自己九點半準時入眠,那天她卻睜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天花板直發笑;也不如到了幾點鐘,終於在不知不覺中入眠。

在她還在淺睡中,幾聲巨響把她驚醒,她跳下床打開大燈。

「什麼事?」吳素美環看房間四周,沒有地震、櫥櫃也還好好地立着、房子也沒有倒塌,一切都和她睡前一樣,但乒乒乓乓的聲響斷續續地從外面傳入她的耳朵。

她循聲走到了大門,確定聲音是從外面傳出的,她跑到陽台外拿出一把木製的棒球棒,再走到大門前,將耳朵緊貼在門上,聽到隱約傳出的吵鬧聲。由門孔往外看去,外面微黃的燈光什麼也看不見,她不敢貿然地開門查看,緊挨着門聆聽動靜;久了,便就地累得睡著了。

到了清晨,外面已經一點聲音都沒有。吳素美從門孔中往外看去,什麼都沒瞧見,於是大膽地將門打開,只見地上一片狼藉;有破碎的杯盤,和幾滴已呈暗紅色的血跡,然後出現了一個粗暴的男聲。

「看啥?沒看過揍人啊?」

吳素美這才發現在對門的地上坐着一個男人,他穿着花襯衫,絲質的紫色西裝褲,胸前敞開大半,戴着一條粗約一公分的金練子。吳素美髮誓,這男人絕對是她所看過的男人中,品味最低的了;再看他的臉,齜牙咧嘴的。吳素美看到他的嘴,因長久吃檳榔的緣故,唇紅齒更紅,她甚至可以隔空聞到他口中散發出的臭味。

「流氓」兩個字在吳素美腦海中閃過,她整個人楞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操!還看,信不信我——」男人握緊拳頭在吳素美眼前晃動,還露出陰狠的笑窖。

吳素美反應極快地將身子往後一縮,「碰」的一聲關上了門。

這就是她搬進新家的第一天清晨。

接下來的每一天,猶如錄影帶倒帶一樣,吵鬧的情形準時地在半夜兩點上演。吳素美每天緊張兮兮地挨在門上,漸漸地聽出一些端倪,原來吵鬧的聲音源自對門的夫妻。男人是經營小賭場之類(可能還兼營其它不法的勾當,就不得而知了)!發了點小財,開始在外面鬼混不回家。他的老婆沒事就跑到賭場去哭鬧,鬧得男人不得不回家安撫她;可是他一回家,老婆又跟他大吵大鬧的,而且都選在三更半夜,好像故意要鬧得全大樓都知道似的。奇怪的是——整層住戶居然沒有人提出抗議?

吳素美想聯合同一層的住戶一起交涉,一層樓分四間個單位,除了她和對門那對「流氓夫婦」外,她只看過住在「流氓夫婦」隔壁的一個老婆婆。

那個老婆婆起先是每天守在電梯口,對進出電梯的吳素美露出微笑,吳素美和她打招呼她也不理,像在考驗吳素美耐力似的只是微笑。到了後來,吳素美甚至可以感覺到老婆的窺伺;在她上、下班時間,都可以看到她躲在角落中,像個終日不見陽光的幽靈。

而吳素美隔壁的大門始終緊閉着,從沒見人進出過。沒住人的好!吳素美在心裏鬆了口氣,只因她再也禁不起再有個行為古怪的鄰居了。

一個禮拜下來,吳索美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她喜歡凡事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睡眠時間、家中的打掃工作、出外購物的時間等大小事,她都有計劃地分配。如今,夜晚睡眠不足,使她在進行每一件事情時,不是怕時間上會產生誤差,就是怕一出門遇上那個奇怪的老婆婆令人不舒服的窺伺而考慮許久,她的生活作息整個被破壞了。

她後悔當初買房子時,什麼都考慮到了,就是沒考慮到「鄰居的素質」這點。老婆婆的奇怪舉動她可以視而不見,可是那對「流氓夫妻」所製造出的噪音卻怎麼樣也不能裝作聽不到。吳素美決定在今夜作個了結。

「又錯了!這些都是在課堂上才教過的!」吳素美在考卷上打了個大叉。她是金陵女中嚴厲出了名的數學老師,任教才短短五年,就建立了極佳的口碑。她現在帶的班級明年就要參加大學聯考了,她也越發嚴格地為她們設計大大小小的考試。

快凌晨兩點了,一些小聲響先傳來,吳素美從聲音的大小和摔落地面的聲響度判斷,又是什麼東西被犧牲了。

「鍋子,再來是……花瓶,嘖嘖,真是浪費,這一家的花瓶還真多。」

吳素美很快地挨着大門,像往常一樣地仔細傾聽着,並且培養勇氣。她緊張得啃咬自己的指甲,一根又—根,終於每根指甲都短得不能再短了。那對夫妻也由自家的戰場轉戰到外面,吳素美一咬牙,打開門走了出去。

流氓同樣穿着花襯衫,他的老婆則衣衫不整地捂著右頰,看得出剛才有一番激烈的爭執;男的臉上有幾條指甲的抓痕,女的則嘴角流着血。

吳素美簡直看呆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夫妻打架的場面,沒想到這麼的壯觀,和電視劇里演的沒什麼兩樣。

流氓老婆先看到吳素美,像是找到救星般的哭喊出聲:「小姐,你要幫我評評理啊!」接着,她就半跪半坐死命地拉着吳素美的衣擺,呼天喊地的,也不知道在喊些什麼。

吳素美朝流氓站着的方向望去一他的表情比上次更難看,滿臉的橫肉,筋脈爆出,一伸手抓住他老婆的頭髮,硬把她拉回到自己身旁,只聽流氓老婆一聲哀號。

「你在做什麼?快放開她!」看到了這一幕,吳素美再也不能坐視不管。她伸手用力地朝流氓的手一記響高的一掌,果然,流氓放了手,惡狠狠地瞪着她。

「操!你這爛女人,是不是找死?敢管老子家的閑事?操!」流氓啐了一口,繼續罵道:「是不是你老在我老婆面前說些什麼?她最近給我鬧得凶,操!死女人!」說完又啐了一口。

吳素美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人,開口閉口都是髒話,她的恐懼感頓時被憤怒取代,畢竟從小到大還沒有人這樣罵過她。「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低級、水準這樣低?你——」她想找些罵人的辭彙,卻找不出一句比他口中更響亮,更難聽的。

男人向她靠近了一步,!大拳一揮,吳素美還來不及反應,只覺得眼前閃過幾顆流星,痛楚接着傳達到她的腦神經。她的大腦告訴自己,她被打了!被一個流氓莫名其妙地打了!她的腦中很快閃出還擊的意念;眼睛還來不及睜開,也不敢睜開,怕一看到流氓的那張惡臉,她會沒有勇氣還擊。

她握緊拳頭,死命地向前揮出,可以確定的是——她拳無虛發,每拳都紮實地落在人體上。

「小姐!你看清楚!」

吳素美聽出是一個極疲憊的聲音,還帶着一絲的不耐,此刻這個男人已經制住她的兩手。

「你是誰?」吳素美心想,面前什麼時候站了個高大男人?流氓呢?是不是被她打跑了?看到吳素美停手,男人放開她的雙手,一雙大手交叉放在胸前,等著看吳素美有什麼話要說。

他住在吳素美的隔壁,出國旅行了一個禮拜,今天才回到家。想安安靜靜地睡一覺,居然在三更半夜又傳出對門的吵鬧聲。這對夫妻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自從有一次經由他的「調解」之後,已很久沒有再造次了。想必是知道他這幾天不在家,老毛病又犯了。

他在床上掙扎了許久,聲音愈來愈大,終於決定開門露露臉,讓他們知道他回來了,必要時只好再以武力解決問題。

才一開門,就看到對門那個癟三正在對一個女人動手;他來不及上前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癟三的拳頭落在女人的臉上。等他走到兩人之間時,癟三看清楚來人,氣也不敢吭的,拖着他那個還賴在地上的老婆,咻的一聲躲進家門,留下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還死命地揮舞著拳頭。由她身後的門還半掩著判斷,她大概是他的新鄰居吧!

「那流氓呢?」吳素美必須抬起頭才能看到面前這個男人的臉,雖然黑暗中什麼都看不清楚。

男人聳聳肩。如果她口中的「流氓」指的是那個癟三的話,他還真想糾正她。可是現在不是耍嘴皮子的時候,面前這個女人看起來傷得不輕,必須趕快把她安置好,而且他也很累了。

「你別怕,我看他是招架不住我的拳頭,落荒而逃了吧!」吳素美看這男人一言不發,以為他是因為看到她和流氓周旋這一幕而嚇住了。「我看他是再也不敢踏出門了!有些事還是要靠拳頭來解決的。」吳素美對自己的拳腳功夫很是得意。

「你沒事吧?」男人終於出聲。他真想摸摸這女人的額頭,看她是不是發燒了?三更半夜的,她哪來這麼好的精神?

「你正在流鼻血。」他把他眼前所看見的狀況說出來。

吳素美用手輕輕地觸碰自己的臉,果然沾到一些黏稠的液體。雖然在微暗的燈光下,她還是可以確定,那液體正是鮮紅的血。

她忽覺眼前一片黑暗,一下子就不省人事了。

雖然已經邁入冬季,早晨的陽光還是令人感到炙熱。吳素美覺得自己都快要燃燒起來了,不由得睜開眼睛;這一睜開,炙烈的陽光讓她頭腦頓時完全清醒過來。

完了!遲到了!這是浮在她腦海中的第一句話。她很快地從沙發上坐起,沒時間追究自己怎麼會睡在客廳,第一時間就往浴室里沖——她一手拿着牙刷,使勁地刷著牙,滿腦子想的都是她的學生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子了?

從吳素美到金陵女中任教以來,從來都是和學生同進退。

早上陪着她們早自習,下午義務幫學生輔導;除了例假日外,她沒有一天缺席。她盡量不去想現在到底是幾點鐘的問題,這樣反而會令自己安心點。

刷完牙,不經意的,吳素美抬起頭看見鏡中自己的臉,在右眼旁好像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圈黑黑的臟污。

「怎麼會搞得那麼臟?」因時間緊迫,使得她沒有時間去想其它的事,順手拿起一旁的毛巾朝臟污處用力抹去,一陣劇痛襲上她的臉。

「哎喲!」她忍不住誇張地叫了一聲,急忙努力地將臉貼近鏡子,到底她的臉發生了什麼事?這一看,她的驚嚇更是非同小可。「這是什麼?我的右眼怎麼會一塊瘀血?」

整整三十秒,吳素美就站在鏡子前面發獃,昨晚的回憶一點一點地回到她腦子……

「我昨天去和那個流氓評理,然後……」她想起自己挨了一拳。「我就用力地還擊,接下來出現了一個人……」記憶至此完全中斷,任憑她再努力去回想,也想不透到底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右眼圈的瘀血是昨晚留下的戰利品。「真像熊貓!還滿可愛的嘛!」她對着鏡中的自己露出微笑,無聊地自我安慰道。

她無精打采地走出浴室,還是得面對現實。朝牆上的掛鐘一瞥——果然,已經超過九點鐘了,第一堂課早就已經結束了。她今天的課排在第三堂,還沒有耽誤到,可是……她伸手撫摸自己的右眼,不用力去碰觸是感覺不出痛的,可是它的存在卻是那麼的明顯。她並不是那麼在乎外表的人,可是讓學校的同事和學生問起,她要怎麼解釋?

「我和流氓打架了!」身為一個教職人員,這樣豈不可笑?

「我跌倒撞上眼睛了!」有人會跌成這樣嗎?跌得這麼恰到好處!

一時之間,吳素美想不出什麼好的理由來說明自己臉上的傷。「請假吧!」

這個念頭突然地冒出。

吳素美拿出她的教職員手冊,尋找學校人事室的分機號碼。因為她從來沒有請過假,再三地確定過號碼后,沒有多作考慮,就撥了電話。

電話響了許久,人事室的林小姐才來接聽。吳素美利用這段時間想了自己請假的理由,理由想好了,心裏也踏實了不少;突然間,她很感謝學校行政人員懶散的工作態度。

「喂,你好,我是吳素美。」

林小姐一聽是吳素美,原本愛理不理的口氣突然變得熱絡了起來。「吳老師啊!太好了,我正想打電話到你家去,怎麼你今天沒來學校呢?教務主任來問了好幾次,校長也打了電話來詢問哦!」

吳素美知道林小姐的習慣,和她說話永遠說不到正題。「對不起,這麼晚了才打電話通知你,我因為人有點不舒服,所以要請假。」

「不舒服啊?一定是感冒了,有沒有去看過醫生啊?我就說嘛!吳老師怎麼可能無故不來上課?八成是出了什麼事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告訴你哦,那個教國文的周老師還說啊——」。

又來了!吳素美真想立刻把話筒掛上,好阻止林小姐說一些沒營養的閑話。「謝謝你的關心,我明天會到人事室去辦理請假手續。」她努力地不讓林小姐的話離題。真搞不懂,請假的人是她,為什麼林小姐可以扯上那麼多人?

「你明天確定可以來嗎?如果還是不舒服,就不要逞強哦,打個電話來說一聲就好了。像那個周老師,每次一請假就請個三、五天,人家都不覺得害臊了——」

吳素美乾咳了幾聲。「那明天見了。」

林小姐好像沒有結束話題的意思。幸好,好像有什麼人交代她事情做,她惋惜的口氣,依依不捨地結束。

「哎呀!我有事情要做了,我們這工作就是這樣,一天到晚忙不過來,真不好意思。」

吳素美趕緊傲個順水人情紿她。「沒關係,再見了。」逮到機會,趕緊掛上電話。「真是比上課還累!」她一向很討厭和人多聊上幾句,甚至不屑。

吳素美坐在沙發上,啃咬着自己的指甲。她的指甲已經短得不能再短了,她覺得牙齒和指甲的碰觸能另她安心,除了不斷地啃指甲,她還不斷地看着牆上的鐘,才過了一刻,她閑得有點慌。

打開她隨身的記事本,每天的計劃密密麻麻地記錄在本子上,她讀著原本今天的計劃:「早自習是要發昨天的考卷的,接下來是二年級的學生要教新的進度,這些都要更改了。」她迅速地更改一些事項,沒一會工夫就完成了。

吳素美自言自語地開始在客廳來回走着,研究自己的記事本。

「我應該找些家事來做,不能這樣虛度光陰。」

她一項一項地檢視,家裏一塵不染,冰箱裏的食物充足,衣服每天固定在晚上就洗好了、曬好了,她沒預料到自己會平白無故多出一天假期。

「怎麼辦?多了這一天假,我居然沒事情可以做!」

她又坐了下來,心裏覺得有點慌,很想和人說話,腦中浮現了一組電話號碼,那是她南部老家的電話。她想像母親在這個時候接到她的電話,一定會大吃一驚的;況且母親又是個健談的人,一定可以打撥很多時間。

吳素美很久投有這麼頑皮的念頭了,她不禁莞爾一笑,拿起電話撥了號碼。

如她所料,電話在響兩聲之內迅速被接聽,那是她母親的習慣,話筒里傳來老婦人用台語問道:「喂,找誰?」

「媽,我是阿美啦!」由於離開南部甚久,吳素美的台語已經不怎麼靈光了。

「阿美哦!」老婦人顯得非常驚訝。由她的聲音可以聽出除了驚訝外,還有她心裏的興奮之情。可是才不到幾秒,婦人語氣一轉,變成充滿防衛性的口氣問道:「你是誰?為啥冒假作我女兒?」

「媽,我是阿美啊!你認不出我的聲音?」被母親沒來由地一問,吳素美不溜的台語更顯得支離破碎。

「你別想騙我!我女兒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打電話回家,現在她在上班,我自己的女兒我知道!」

卡的一聲,電話被無情地掛上。

不會吧?太誇張了!她的母親居然因為時間不對就掛了電話。也難怪會如比,離開家近十年來,她固定地在每個禮拜天晚上七點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從來沒有改變過。今天她會在白天打電話回家,連自己都沒有想過哩!這麼一來,吳素美還真是無事可做了。

走在大街上,吳素美刻意地將頭壓低。

她戴了副去年訂雜誌的贈品一墨鏡。從來沒戴過墨鏡,使她渾身都覺得不自在;除了戴上墨鏡之外,她還破例地將她那頭總是梳成髮鬢的長發放下,只簡單地紮成馬尾,整個人顯得輕鬆起來,不似她在學校的形象。

她低頭邊走邊想自己下一步的計劃——先去看個醫生,再來好好地享受一頓豐盛的午餐,午餐后再去逛逛唱片行。總之,我要好好地休息,把昨晚那些不愉快全部倒掉。心裏有了底之後,吳素美的腳步踏實多了。

一抬起頭,差點和迎面而來的三個學生撞在一塊,她急忙地閃過身。

三個學生只顧著聊天,也沒注意和她們擦身而過的人,但吳素美看見她們穿着金陵女中的制服。

雖然只有幾秒的時間擦過,吳素美立刻認出——這三個學生正是她班上的「三劍客」。

三劍客從高一時就形影不離,她們三個人功課都是頂尖,各有各的才華,且為學校立了不少功勛,惟獨她們的特異行徑讓學校傷透了腦筋。

現在明明是上課時間。學生怎麼會這麼大膽地在街上閑逛?吳素美看看四周,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覺中走到學區附近,平時的慣性真是可怕!她悄悄地跟着三個學生的腳步。

「真是天降之福!阿美老師請假的正是時候。」三個學生中較高的一個在大街上就嚷嚷起來,還手舞足蹈得只差沒當街跳起舞來。她是王雲,班上的小霸王,行為大刺刺地,嗓門也非常的獨特。

一個細細的聲音接着搭腔:「我們這樣會不會太對不起老師了?趁著老師請假蹺課去那個地方,好像不太好吧?」

吳素美認出說話的人是曹小慧,她的聲音小小的,細細的,整個人看起來白白凈凈的,很容易讓人忘了她的存在,在班上素有「幽靈美女」之稱。

「你有病啊?老師生病又不是我們害得,哪有人都不生病的?你看隔壁班那個周老師,沒事就請假,她們班的學生好輕鬆哦!」王雲用很是羨慕的口吻說道。

吳素美在後面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沒想到意外請假能聽到學生心裏的話。

「可是……」

曹小慧還想辯駁些什麼,但走在兩人之間,一直沒有說話的陳佳家卻冷冷地說道:「你們兩個人有完沒完?早去早回,不然我先回去了。」

陳佳家是班長,有一雙慧黠的眼睛,對事情總是一針見血。看來她對於曹小慧所說的「那個地方」並不感到興趣,八成是基於道義才跟着蹺課的。

「好啦,不要這樣嘛!」王雲和曹小慧看到陳佳家不耐煩的樣子,耍賴地拉着她的手,嘰嘰喳喳地附在她耳邊不知道說些什麼,然後三個人笑成一團,一點也不知道她們口中的阿美老師正跟在她們身後。

三個女生站在一家店門口,張望了許久才由王雲帶頭走進去。

這條路是吳素美每天上下班必經之路,什麼時候開了這樣一家店也不知道?每天她都是來匆匆、去匆匆的,對身旁的改變一點也不感興趣;就算整條路都翻新,她可能也感覺不出吧!

吳素美仔細看着那家店,只有一扇門,門邊立了一個綠色的小招牌,寫着「綠地」兩個金色的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吳素美決定改變早先的行程,來個微服出巡。為了不讓學生認出自己,她將紮成馬尾的頭髮放下,披散地遮住大半張臉;猛一看,很容易讓人以為她是個頭腦不大正常的女人。

她走進店裏一看,沒想到屋子比想像中還寬敞、明亮許多。屋頂的外圍是以玻璃窗組成,而且屋子的顏色以綠色為主,不同的綠組合在一起,形成另一種情調;除此之外,屋裏還放了不少的室內物,不愧為名副其實的「綠地」。

吳素美注意到這屋裏除了綠外,滿是漫畫書、小說等,原來是一家租書店。對於一家租書店能佈置成這麼別緻,她還真想看看店主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讚歎之餘,吳素美想到她的學生居然為了租小說、漫畫,不惜蹺課,對這家店的反感一時湧出,她要想個辦法讓學生們沒空看這些課外讀物,或許給店主建議,把這家改成花店,那麼有空時,她也會樂意光臨。

吳素美低調地四處張望,屋裏都是一色穿着金陵女中制服的女學生,她偷偷地數了數,天啊!居然有十個以上,而且沒有人注意到她。

突然,屋內的一扇小門打開,一個男人走出來,他的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女學生蜂擁而上,安靜的屋子頓時充滿了人聲。

「老闆,我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回來了。」

「對啊,大家都好想你哦!」

「日本好不好玩啊?」

女學生們七嘴八舌地提出問題,吳素美見那個男人也不回答,只是公式化地笑着,一邊忙着處理學生遞上的書。

她甚至看到個性一向中性化的王雲,居然也像個小女生一樣紅著臉,嬌羞地擠到最前方。

她明白為什麼這家書店能吸引這麼多女學生了,看樣子這家書店是這個老闆的私人後援會所在地。看這些女學生,只要他露出笑容,就把大家迷得暈頭轉向的,根本是「掛羊頭賣猗肉」的店嘛!吳素美覺得噁心,她將墨鏡壓低仔細瞧清楚老闆的長相,一副奶油小生的樣子,難怪小女生會對他為之瘋狂;就好像小朋友對麥當勞叔叔、肯德基爺爺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樣,小女孩們對黎明、劉德華的魅力也是無法抵擋的。在吳素美看來,這個迷惑眾小女生的男人不過是個商標,讓她打從心裏討厭,她心口一致地冷哼一聲:「崇拜偶像成這樣,真摘不懂現在的女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她的口氣凈是不屑。

女學生們聽到這句話,整齊地回過頭,用殺傷力極強的目光盯着由她們眼中看來年紀一把了的不速之客。

「她剛才說什麼?」有人開始尖聲地問道。

你一言、我一語的,諷刺的話一句一句地由女學生口中傳出,她們共同的目標是要捍衛她們的偶像。

「哪裏來的老女人啊?」

「看她長得那副德性,是不是頭腦有問題啊?」

「她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啊?」

吳素美甚至聽到幽靈美女曹小慧也加入討伐她的行列。

陳水謀看着在他面前上演的這一幕。這種情形不是第一次了,對於這種事,他也覺得煩得很。他站在櫃枱後方打量這個怪異的女人,八成又是為了接近他而使出的手段吧!故意說些反話,好讓他能注意到自己,她目的的確達到了。

他走出櫃枱,站在吳素美的正前方,還是露出那種公式化的微笑。他的魅力就是他那種不慍不火的神情、無時無刻的笑臉,一出現就有掌控四周氣氛的氣勢。「小姐,你有什麼事嗎?」他對着吳素美禮貌性地問道。

吳素美還沒出聲,就先聞到一股香水味,後退了一步,皺起鼻頭嫌惡道:「你不要靠過來!好噁心的味道。」

她這兩句話又犯了在場所有女學生的大忌,情勢不受控制地又鼓噪起來。有人開始做出推擠的小動作,吳素美被迫得不得不向後退;才退不到三步,右腳絆到後方的座椅,重心不穩、連人帶椅地坐倒在地。

不知道是哪一個學生眼尖,大喊一聲:「是阿美老師!」這一下可非同小可,學生們像逃難似的頭也不回地往外沖。

三十秒后,整間店裏就只剩下陳水謀和吳素美兩個人。

「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吳素美老師?」陳水謀先是饒富趣味地盯着吳素美。「你沒事吧?我拉你起來吧!」接着伸出右手,一副吊兒啷噹、無所謂的樣子。

原來他面前這個女人,就是學生口中常說的變態老處女——「阿美老師」。看她的樣子,果然是個難纏的女人,難怪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學生會一鬨而散。

吳素美不領情地動也不動,眼睛裏滿是凶意。

他是故意的!她恨死這個在她最窘的時候揭穿她身份的男人。從她看到這個老闆的第一眼起,他就不斷地周旋在這些單純的女學生中,這種人是最讓她討厭的。現在又看到他那張笑臉,分明是擺明了譏諷的味道。

被人這樣地瞪着,陳水謀絲毫不在意。他又向前跨了一小步,而且還蹲了下來,和吳素美的距離不到二十公分。

「你幹什麼?」陳水謀的移近讓吳素美沒來由地緊張起來,她下意識地移動她的屁股,想拉開兩人的距離。才一移動,咔碴一聲,她感覺自己的臀部下面好像壓着什麼東西,還傳來一陣刺痛。她伸手一摸,是她臉上那隻大墨鏡不知道什麼時候掉落在她的身後,現在已經支離破碎了。她並不心疼墨鏡,而是擔心臉上的傷被看見了,反射性地用手遮掩住右眼。難怪剛才會有學生認出她來,她不禁懊惱自己為什麼會跟進這家該死的店!

「唉!我本來是要告訴你小心的,沒想到還是來不及。」陳水謀口氣雖然十足的惋惜,但臉上嘲弄的表情還是沒有變。

他不知道他自以為是的笑臉對吳素美來說,是多大的諷刺。

「吳素美『老師』,你不整理一下自己再走嗎?你看起來有點亂哦!」他故意把「老師」兩字說得特別大聲。

吳素美停下腳步,背對着陳水謀,從口袋裏掏出橡皮筋,順手把散亂的頭髮攏齊紮成一束,再拍拍身上沾上灰塵的地方;不到一分鐘,她脫胎換骨似的回過頭,也不再遮掩臉上的瘀青,大方地看着陳水謀。「謝謝你的提醒。我很抱歉把你這裏弄得一團糟,還把你的客人都嚇跑了;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以後我不會再讓我的學生到這裏來了,希望不會太影響到你的生意。」說完,她禮貌性地對陳水謀點點頭,邁步離開。

陳水謀一句話都來不及說,他在吳素美轉頭的那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把長發紮起來,露出整個五官,他這才看清楚原來她的鼻子這麼挺,兩邊嘴角微翹的嘴型看起來很是神氣;還有她的一對耳朵看起來小巧玲瓏,令人忍不住想咬一口;眼睛深邃的黑,讓人想直盯着她看。可惜——她的右眼圈長了一大塊青紫色的胎記,不過這還是不影響她整個五官的立體美他不禁為她惋惜起來……

他又想到,可能是因為那塊胎記,才使她整個人像刺蝟一樣難以接近吧!

有機會再見到她嗎?陳水謀陷在一片沉寂中……

王雲身長腿長地跑在三個人的最前方,不時地回頭向落後她一大截的曹小慧和陳佳家打氣。「你們兩個快一點,就快到學校了!」她氣喘吁吁地停下來。

「我不行了!」曹小慧見王雲停下腳步,也跟着停下來,任憑陳佳家使力拖着,才像老牛一樣緩緩地移動。

堅持不到幾步,陳佳家也放棄了,反正學校後門就在前方,危機已經解除。她放開一直拉着曹小慧的手,埋怨道:「小慧,我真受不了你的後知後覺!要不是我拉着你,你是不是到現在還呆在綠地里?」

沒想到曹小慧居然回答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我們為什麼要跑?我都還沒和老闆說上一句話呢!」

王雲聽了曹小慧這麼說,急性子的她指著曹小慧的額頭,像教訓小學生一樣地對曹小慧說:「你沒聽到有人喊『阿美老師』嗎?你的耳朵長到哪裏去了?你的頭腦到底想些什麼啊?」

王雲的兇悍雖然習以為常,但曹小慧每次還是嚇得臉色發白。她怯生生地回答:「我沒看到美老師啊!怎麼知道……」

王雲聞言,轉頭問陳佳家:「你有看到阿美老師嗎?」

陳佳家搖搖頭,開始重述事情的經過:「那時候;你們亂成一團,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我看大家都向外逃竄,只剩下小慧站在那裏,也沒有多想就拉着她跟着你跑出來了,我的確沒有看到阿美老師。」因為她對綠地的老闆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當時她是站在離人群最遠的地方,隨便翻著一本漫畫書。

王雲一聽,恍然大悟!雙手因為氣憤而用力地互擊,產生一聲極大的聲響。「我知道了!一定是有人使出調虎離山之計,引我們離開綠地,好和老闆獨處。真是可惡,我非得回去找那人算帳!」

一聽到要再到綠地,曹小慧的臉才又展露笑容,可是陳佳家有意見:「我不贊成再到綠地去;第三堂課已經快結束了,如果不快回到學校去的話。可能會被記曠課。而且王雲剛才只是推測,萬一阿美老師真的在綠地,那我們豈不自投羅網?我建議先回學校,要去綠地等放學之後你們兩個再自個去吧!」

陳佳家雖然才是個高中生,但由她能蟬聯三年的班長看來,她的領導魅力是不容置疑的,「三劍客」也是以她為首。

王雲雖然很想立刻去查個水落石出,又覺得陳佳家的話不無道理,於是帶着一肚子的悶氣,嘴巴里罵着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懂的「王氏罵人語彙」,用力地踏步回到學校。

放學后綠地早就人聲鼎沸了。

陳水謀還是一邊處理學生的還書,一邊回答學生的問題。

「老闆,今天上午來的真的是阿美老師嗎?」一個女學生提出憋了許久的問題。

「我沒見過你們的阿美老師,所以我也不知道。」陳水謀聳聳肩;今天上午吳素美老師在學生面前出了這麼大的糗,幸好學生們並不確定到底來的是不是她們的老師,他真為吳素美捏了一把冷汗。

有的學生開始提出自己的見解:「我覺得那個女人並不是阿美老師,根本一點都不像。」

「嗯,那個女人髒兮兮的,老師看起來有氣質多了。」

「對啊!老師才不可能請假跑到這裏來,她有上課狂,上課都來不及了!」

「而且老師又是個老古董,怎麼會知道這家店?」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每個學生都期望上午的哪個女人並不是她們的老師。終於,她們下了個皆大歡喜的結論——上午的事情只是烏龍事件,這個結論讓她們安心不少。

陳水謀在一旁一言不發地聽着,不知道是該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還是順其自然地發展下去?單純的學生們,他在心裏為她們的明天祈禱著……

吳素美氣呼呼地走在街上。

剛才在綠地里撂下話,要她的學生不再到綠地去,現在她要付諸行動。

首先,她還是照原計劃,找了家大餐廳大吃一頓,然後去看了外科醫生。結果十分的不好,醫生對她說,她臉上的瘀血至少要一個星期以上才會完全消去。醫生還建議她最好去看個眼科,確定眼睛在遭到重擊之後是不是有受到傷害,免得日後產生後遺症。她馬不停蹄地又去掛了眼科門診,幸好,一點事都沒有;不過這倒給她一個靈感。

她到藥房買了一打眼罩,當場戴上一隻。

「這下子應該可以完全遮住這一大塊瘀血了,也不會再讓人指指點點的了。」她信心十足地走進南陽街的書店,開始大肆採購參考書。

吳素美認為,身為一個老師,如果直截了當地下禁令不準學生做一些事,實在是太不高明了;能讓學生自動地知道那些事情是他們不應該做的,這才是真正高明的老師。

吳素美的計劃是——慢慢加重學生的課業,讓她們感覺自己的不足,這樣一來,她們再也沒時間去看那些課外讀物,自然也就不會再到綠地去了。

回到家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公寓的走道安安靜靜的,她提着兩袋的書,困難地掏出鑰匙開門。半個身體才擠進門內,又聽到有人喊了聲「小姐」。是喊我嗎?她心裏一驚,直覺是對門的流氓正開門走出來,也來不及求證,迅速地連人帶書鑽進屋裏。

住在吳素美隔壁的男子也才回到家不久,忙了一個晚上,連晚餐都還沒解決。出國一個多禮拜,冰箱裏空蕩蕩的,剩下的全是些過了期限的食物,不得已只好求救於附近的便利商店。才一出門,正好看見他的新鄰居正提着兩袋重物困難地想擠進門。她手中的東西明明就卡著門了,也不會先放下。怪鄰居!他在心嘀咕著。

想起昨晚,因為自己太累了,所以她暈過去時,他只是「青青菜菜」地把她拎進屋裏,隨便地擱置在沙發上;沒有等到她醒來,只是幫她隨便地擦了擦鼻血就離開了,良心實在有點過意不去。

他生性古道熱腸、樂善好施,會這麼做純屬無奈,他自我安慰著。現在上天又給了他一個彌補過錯的好機會,是該好好地把握。他朝着吳素美喊了聲:「小姐!」沒想到這麼一出聲;她像受了驚嚇一樣,急急忙忙地擠進屋裏,碰的一聲,把門緊緊的帶上。

「小姐,你別怕,我是住在你隔壁的鄰居,想問你昨晚沒事吧?」他輕拍著吳素美的大門,許久,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深夜時分,一個自稱是鄰居的男人跑到女孩子家去敲門,也難怪得不到回應。他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魯莽。

想了想,敦親睦鄰的工作固然重要,還是先解決自己的民生問題才有力氣幫助人。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片和筆,迅速地寫下自己家裏的電話,由門底下的小縫塞進吳素美屋內,然後又說道:「我留下我的電話,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或是幫忙的地方,可以打電話找我。」說完就離開。

吳素美站在門邊聆聽動靜。什麼時候她又多出了個鄰居,還知道昨晚發生的事情?一整天下來,她一直拒絕去回想昨晚不堪回首的肢體衝突事件,現在想起來,還真有許多的疑點……我和那個流氓產生了肢體上的衝突,然後那個流氓就不見了,換成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應該就是剛才那個自稱是鄰居的人吧!他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我又是什麼時候回到自己家裏的?為什麼腦袋裏一片空白?是不是那個流氓又出其不意地突襲我?我有沒有被佔了什麼便宜?她愈想心愈慌。

她拾起地上的紙片,上面果然寫了一組電話。

她心想,一定要找個時間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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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一愛二裂芳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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