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沒有睜開眼,就知道天亮了。陽光從門前泄進,映在他的眼皮子上。有溫度,卻溫暖不了他的心。他的臉在痛。那種灼熱難忍的痛,沒人能夠體會得到,他咬住牙根,黑暗裏浮起一張稚氣眼熟的臉龐。

恨啊,他怎能不恨?那個人毀了他的未來、他的人生,他┅┅好恨啊!

門「吱」地一聲輕輕開了,大哥的聲音沉穩地響起。「以後,你就負責八爺的生活起居吧。」

「哦。」

「對了,我還沒問過你叫什麼呢?」

「還有,你記住,以後別在八爺面前提起他的容貌。」聶大的聲音短暫地充滿威嚴及恐嚇。

「哦。」

「我明練央。」軟軟的童音讓躺在床上的聶淵玄嚇一跳。是個小女孩?

「練央?你爹取了個好名字。待會兒呢,我讓府里下人帶着你走上園裏一遭,你費點心力記下,八爺的眼睛看不見,以後你就是他的雙眼;不管他何時叫你,要你做什麼,你都得乖乖去做,懂了嗎?」

「哦。」小女童十分規矩地點頭。

「還有,你記住,以後別在八爺面前提起他的容貌。」聶大的聲音短暫地充滿威嚴及恐嚇。

「哦。」

「要說「是」。」聶大的腳步靠近,床上的聶淵玄仍在裝睡。

聶大默默注視他滿臉滿身的繃帶,輕輕將手掌貼在他的額前,彎身在他耳畔低喃:「淵玄,沒事的,你一定會好的,六弟上天山請他師父了。只要請到他老人家為你醫治,你必會跟之前一模一樣。」大哥的聲音一向聽不出情緒,今天卻奇異得溫柔與疲憊。

在他出事前,大哥曾捎來家書提及他準備跟隨李將軍上戰場,如今就算為他告假,也不可能久留,所以才請了小丫頭來服侍他嗎?到頭來,每個人還是要遺棄他!聶家這麼多兄弟,不缺他一個傷殘者,所以爹才會直接將他送往這座荒廢已久的多兒園院,要任由他自生自滅──「喀」地一聲,門關上的聲音忽然驚回他的神智,才發現大哥走了。

走了、走了,都走光了。

反正天底下還有另一個「他」,在爹的眼裏,他已經沒有用了,被遺棄了,被遺棄了┅┅痛感突然從腹部襲來,不像之前燒灼的痛,反而像鬼壓身似地喘不過氣來。

「哎,沒有醒,是不是死了?」聲音從肚子上方響起,嬌嬌軟軟的,是方才的小女孩。她┅┅她坐在他的肚子上?又感覺到她傾前身子,將重量整個提到他的身體上,涼涼的額頭貼上他臉龐的繃帶。

「隔壁的大嬸說我要來照顧一個醜人,就是你嗎?醜人、醜人,你有多醜呢?我真想看看。」一連好幾個丑字鑽進他的心扉里。他一時怒極,用力揮開她的身子,叫道:「滾開!」

他猛然張開雙眸,見到她沒有防備,「咚咚」地滾下床,像青蛙一樣翻趴在地,小屁股正對着他。

她身上穿着棉布制的碎花衣衫,漆黑的頭髮紮成兩個小包包,個兒小小的,雙手向前撐直兩下,像要爬起來,又四肢發軟五體投地地趴在地面上。

「你┅┅你這小賤人,給我滾起來!」他怒喊,喉口像被火燒似地用力咳了數聲。

她的身子蠕動幾下,往後向他的方向滑行,從正中央劃出一道血跡來。

他來不及驚嚇,她忽然跳起來,轉過身向他鞠躬,用童音說道:「八爺好,我叫練央,以後就是服侍你的小管家。」

看見她的鼻間流下稠黏的血來,他的罪惡感微微加重,但眼角一瞥到自己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被慘白地包起來,她這一點小傷又有什麼可怕內疚的?

「什麼叫管家,你還不配,只是服侍我的小丫頭而已!」

「管家好聽。」她執拗道。用力抹了抹鼻血,嬌軟地說:「我爹家隔壁的王爺爺就是在程家當管家,聽起來很氣派。」

她的鼻血擦了又直線流出,像止不住。他的心跳加快,內疚開始纏身,眼角又瞧見她走近他,悄悄拿起他的被子拭血。

「你在幹什麼?」他打中她拿被子的賤手。「別碰我的東西。」

她困惑地抬起臉,專註看着他的雙眸一會兒,用手在他面前搖來晃去的。鼻血又徐緩地從她小鼻孔滑出,他終於忍不住,向她的方向胡亂摸索。

「你過來,我要摸摸你的臉。」

「哦。」她走前一步,有點搖搖晃晃的。

他耐住性子,摸到她柔軟的臉頰,假裝從她的雙眼往下摸,她的眼睛連眨也沒眨,直直望着他,他忍住心裏厭惡,摸到她鼻下鮮血,假裝驚詫道:「你流血了!」

「沒關係,練央的血很多,可以流很久很久。」她順着他的使力,整個頭往後仰起來,眼珠仍然好奇地仰看着他的臉。

他的臉有什麼好看的?是想要看穿他繃帶下的丑顏嗎?他惱極,雙手闔住她這一雙令人討厭的眼睛。「八爺,你這樣,我看不見。」

「看不見最好,最好瞎了!每個人都瞎了才好!」

「那不好,我瞎了,就看不見你,看不見你,我就不能當管家了。」

「你只是個賤丫頭,也配當管家?」

「那八爺叫我管家丫頭好了。我方才隨大爺進這座園裏,發現都沒有半個人呢,大爺說他時間急促,來不及買其他傭人,所以要我待會兒往養心樓先去跟四爺調度人手。八爺,你要幾個人呢?」

「我誰也不要!你不準去養心樓┅┅不,你也給我滾出去,我不需要你!」語畢,心裏混亂,憶起那件永難磨滅的創傷,他發泄地往她身上踹去。

他大病初癒,身上仍帶重傷,力氣沒有以往來得大,但仍將她踢飛出去。她沒有防心,直接撞上板凳,跌倒在地上,頭「咚」地一聲撞上地面。

撞聲好大,大到讓他的心臟暫時跳動了,看着她一動也不動,以為她┅┅被自己給踹死了。

「你┅┅你┅┅」

她忽然張開眼,俐落地躍起身來想要站穩,眼睛一花,又跌坐在地上。

「我┅┅我想吐┅┅」

「你┅┅你滾出去吐!」

「我身體很好,不會吐。」她又試了幾次,才站起來,搖搖欲墜地往他走來。

「八爺,你別趕我,大爺把我買下來照顧你,如果你趕我走,我爹家會餓死的┅┅餓?對了,八爺,快晌午了,你餓不餓?練央去煮。」她忽然轉了方向,身子晃動地往門走去。

她要開門,卻撞上門板,試了好幾次才握住門把,回頭笑道:「八爺,我馬上回來。」

他瞪着她的後腦,心虛喊道:「你┅┅你給我滾!我不要再見到你!滾!」隨即用棉被蒙住自己的頭。她的後腦勺┅┅被他打破了!他心底在內疚,有什麼好內疚的?看他都毀成這樣了,為什麼他欺負她還會內疚得要死?

真希望天下每個人都有他一樣的遭遇,大好的前程全給毀了。他的想法是自私,但卻是最真切的,希望每個人都慘遭烈火紋身,就不會有人再以異樣的眼神看他了。大哥走了,現在還會有誰在乎他?從他出生到現在,與大哥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家裏兄弟有事,大哥一定會出現。

「為什麼要買這種年輕的小女孩給我?」他不停地自問。

如果大哥真有心,應該找個年輕力壯的青年當他的左右手,為何會找一個貌美的小女孩?

「他的行事,我總猜不透。」他也不想再猜,只想縮在自己的殼裏,一輩子就這樣下去。

他的臉沒救了,他知道。昨天晚上他偷偷拆下繃帶,看見已結疤的臉┅┅一思及那張會作惡夢的臉,他立刻發瘋似地捶打床板。

「我毀了,你得意了!從此世上只有一個你了!我好恨啊!恨自己當初沒有你的狠心,我恨你恨你,一生一世都不原諒你!」他熱淚盈眶,咬牙說道。他不敢大喊,怕驚動養心樓的四哥。

在這座多兒園裏除了四哥,只剩他。

他是被遺棄在此,四哥則不然,他是來養病的,同樣是兄弟,卻有天差地遠的待遇。這算什麼?算什麼?恨苗在心中滋長,他不抑止,只求有一天恨意能將自己逼瘋,至少這樣就不必日日夜夜憶起那張破碎的臉而發狂了。

※※※

最近,胸口好像有重物壓得喘不過氣來。

也許是他早逝的娘親見他可憐,所以來帶他了,更有可能是那場大火連他的胸口也燒壞了,都是一群蒙古大夫,連他哪裏受了內傷都不知道。

好重啊┅┅重到他惡夢連連,忍不住呻吟出聲。他滿頭大汗的,終於從夢裏掙脫,微微張開眼,眼前景象讓他頓時呆住。

那小鬼正跪坐在他的胸口上。

這算什麼?他才快十歲啊,還沒有發育完全,她坐在他身上不怕壓壞他嗎?她皺起眉。

「八爺醒了──」她忽然往他倒下,他直覺要閃,但半身被壓,只能及時側開臉,讓她的頭倒在他的枕上。

「你這是在幹什麼?以為我受了傷,就不能把你給踹出門嗎?誰准你給我進來的!?」

「我的頭好痛。」她的眼睛用力撐到極限。「大爺要我半夜也守着你,不能離開。」他惱了,故意忽略她的前半句,推她一把。

「你的主人是我還是他?我要你滾在外頭睡,你給我進來幹什麼?還敢壓在我身上,你不怕我拿鞭子抽你嗎?」

「八爺,別趕我。大爺說,我要是離開這裏一步,他要把所有的銀子都收回去,我爹家需要錢,收回去,他們會餓死的。」

「什麼你爹家你爹家的,那不也是你家?連個話也不會說,丟人現眼的!」

她的眼睛沒有眨過,仍是圓圓大大地睜著。「我不能回去了。我賣到三個耳朵家,以後再也不能回去了。」

「什麼三個耳朵?那叫聶,你的閨名聽起來不像沒識過字的!」他沒好氣地說道。

她露出笑。「我有念書,是我爹教我的,他是秀才,見可我一直念不好,春雪念得就很好了,她很喜歡念書唷。」

「春雪?」

「她是我妹妹,我還有一個賢淑姊姐姐,她很會繡花綉鳥,大爺給的錢可以買書給春雪,也可以買一點賢淑姊姊喜歡的布料。」

他望着她許久。「那你呢?」

「我?我來替八爺做事。」她展笑說道。

他伸出手指輕探她冰涼的臉頰。「你為什麼哭了?」

「我哭了嗎?」她微惱,用力抹去眼淚。「我還以為眼睛不要眨,就不會流眼淚呢。」她在為她的身世感到悲憤嗎?她是該悲憤,被雙親捨棄,跟他一般┅┅

「八爺,我頭痛得一直掉眼淚,我好痛好痛。如果我頭痛到死掉,八爺你可不可以不要讓大爺收回銀子?」她的聲音軟軟的,較之先前有氣無力。

他心驚啊,因為知道她頭痛的原因在哪裏。有些發顫地摸上她的後腦勺,血已凝成塊,但不知有沒有內傷?她┅┅她是活該!活該她自己來惹他!誰都知道聶家小八爺自從被燒傷之後,脾氣極度不穩定。不,別說是燒傷了,就連之前他也是個無法無天的天之驕子。

「八爺,你的床好軟,讓我躺一下,好不好?」

「你只是個丫頭,怎配躺在這種床上?」他又推她一把,想將她推下床。

她死抓床單不放,雙腿緊緊挾住他的下半身,她的上身微傾斜,噘起嘴說:「我從來沒有睡過這種床,讓我躺一下下就好。」

「你這個死丫頭,尊卑之分難道你不懂?我聶淵玄曾經有多少丫頭服侍我,也不曾頂撞我一句┅┅」話尾消失,因為億起今非昔比。心口燃起怒火,雙眸怨恨無比。「大哥買你來,是來整我的吧?我要一個沒有訓練過的丫頭幹什麼?年紀這麼小┅┅」

「我不小,我跟八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他怔了下。「你跟我同年?」看不出來。他以為她要再小上一、兩歲。

「嗯。」她的上半身又小心地靠了上來。「大爺說,我跟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買下我,希望八爺的一切厄運都能轉到我身上。」

「胡說!」他嗤笑。「大哥才不是這麼迷信的人呢。」

見她連笑也沒笑,他的神色斂起,問道:「大哥真這樣跟你說?」

她點點頭,擦擦眼淚。「八爺,我想睡覺了。」他尚在震驚之中,沒有多餘的心思理會她,任由她沉沉睡去。

「大哥怎會如此殘忍,竟對一個小女娃兒說出這種話來,她的父母難道不心疼女兒嗎?」他自問。大哥行事一向有原因,即使已是十多歲的少年,卻已懂得什麼叫老謀深算,他絕不會無故買來一個丫頭┅┅

「真為了轉厄運?」他冷笑。「這世上最可怕的厄運已全數降在我身上,還會有什麼更可怕的厄運?」見到她沉睡,他心裏升起不痛快,要推她下床,忽見門外有張白臉在望着他。他心一驚,幾乎脫口喊出來了,連忙錯開視線交會的剎那,推出的雙手改成摸上她的雙頰。

門外望着他的那張臉稚氣而俊秀,背後黑漆的夜景襯著那張慘白的臉好詭異。那張白臉┅┅怎麼會來了?為什麼來?這是聶家荒廢的別院,兄弟一向不會來此,那張臉來了┅┅是要再來害他?難道害得還不夠?

門輕輕動了一下,聶淵玄的心跳好快,不由自主地抱緊她,眼睛半垂,假裝不知門外有人。萬一那張臉進來了,他要不要大喊救命?他能喊給誰聽?院裏只有養心樓的四哥,離此尚有段距離,要如何救他?

他的恐懼顯露在發顫的小身體上,汗浸濕了一身繃帶,不知過了多久,眼角瞥到門外的臉不見了。他立刻東張西望,確定沒有那張臉了,才虛軟地癱在床上。

「他來了,他來幹什麼?又要來害我?」他仍顫不止。瞧見那張臉出現,他才知道自己還不想死,就算臉毀了,一輩子見不得光,他還是不想死。

「我害怕┅┅原來我還懂得害怕。」忍不住將纏滿繃帶的臉埋進她的肩窩裏。如果他孤獨一人,一定會恐懼到發瘋,但大哥先知,將她安排在身邊,人的體溫能安撫情緒,尤其是軟綿綿的小身體。就因這樣,所以大哥選中了她嗎?不,絕對不止,大哥選她必還有其它因素。

「不怕、不怕。」她伸出手拍拍他的背。

他嚇了一跳,以為她發現他在偷哭,那多丟臉啊!瞄向她的小臉,她的眼睛闔上,是在喃喃囈語道:「不怕,練央不怕┅┅」

※※※

一大早,君練央跳下柔軟的床,依著昨天聶大所說的路子,往井邊取水。多兒園極大,比起她爹家裏是大上數十倍都不止。

「左走右走,走十步過拱門,門外有個大花園,走出花園有井水,打水洗臉,再煮飯。哎,以往有娘煮,現在要我煮,好累呢。」

依路尋到一口井,打完水正要往桃花閣走。忽地,細微的擊聲勾起她的注意,她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悄悄往另一頭的拱門走去。出了拱門,放眼是好大的庭院,一名青年在耍拳。每一拳又快又紮實,讓她看得眼花撩亂,讚歎起來。

「誰?」話才起,青年的身影已晃至她的面前,她直覺退開一步。

他的手好快,探到她面前,欲拎起她的衣領。她連忙又退一步,左腳踢到石頭,四腳朝天往後仰倒,水潑了她一身濕。

「是你?」青年頗為驚詫,連忙拎起她來。

「公子認識練央┅┅是四爺嗎?」她規矩問道。

「不,我不是四爺,是他身邊的護衛大武。昨兒個大爺帶你回來時,我遠遠看過你一眼。小八爺住桃花閣,跟養心樓有一段距離,你怎麼跑來了?是不是小八爺出了事?」

她搖搖頭,藉着彎身拿盆的動作避開他的拎扯,軟語說道:「我是來打洗臉水的。」

「洗臉水?小八爺的繃帶還沒扯下,怎麼洗臉?」這小女孩也真是的,不夠貼心,大爺怎會買她下來照顧小八爺?

「我可以幫八爺拿下繃帶啊。」

他失笑。「你胡鬧,他傷勢未愈,你拿下他的繃帶有什麼用?」忽然發現她額上也扎了繃帶,暗暗吃驚。「你受傷了?」他的手才碰到她的繃帶,她立刻側身相避,摸摸自己綁着斜斜的白布條。

「今天早上我醒來就有的,也不知是誰綁的。」

大武心裏有底。小八爺自從火燒之後,情緒極端不穩,他也沒敢讓四爺知道小八爺已被遣送到這座別院裏。

「大武,你在跟誰說話?」屋內傳來氣虛的少年聲音。

大武不再理睬她,立刻奔進屋內。

她眨眨眼,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俐落的身手一會兒,才抱着水盆離開養心樓。走出拱門,看見假山後藏着一個髒兮兮的小身影,漂亮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她以為是院裏下人的小孩,也不以為意,重新打了水,回到桃花閣里。

門一開,床上的人仍然在睡。

「真會睡呢。」她將水盆放下,輕輕打了個噴嚏,喃道:「不好,我才剛來做事,萬一受了風寒,把我趕出去怎麼辦?」

她從衣櫃的下方空隙拿出自己的包袱,開始脫下濕透的衣服。

「如果把濕衣曬在柜子上頭,他也看不見,應該沒關係。」她的自言自語微微驚醒聶淵玄。

小長褲落了地,露出白皙的雙腿,細瘦的手臂光滑┅┅他以為自己錯看,用力揉一揉眼睛,再定睛一瞪,小眼珠差點凸出來──

「你在做什麼?」他喊道。

她彈跳了下,快速回過身,笑道:「八爺,你醒了啊?」

他瞪着她正面平滑的裸身,顫抖地指着她說:「你┅┅你還要不要臉┅┅」就算她還沒有發育,就算他沒有未來了,但起碼他還是個男的,起碼他還有挑選的權利啊!

「怎麼啦?八爺。我剛打來洗臉水,你要不要洗臉?」她小心翼翼地拿出包袱里唯一的藍色棉布衣裳。

「洗臉?我怎麼洗?你沒瞧見我受傷了嗎!」他爆叫道:「你這小賤人,在少爺的房裏換衣,有什麼居心?」她聞言,立刻拿着衣服遮掩身子,驚慌失措地望着他。

「八爺┅┅你看得到?」

「我當然┅┅當然看不見,但耳力可好,不會聽不出你那劣質衣服發出的怪聲。」他結結巴巴說道,瞧見她又放心地放下衣服,露出平坦到很可悲的前胸。

他的視線極力裝作自然地撇開。臉龐在發紅髮燙,死也絕不能承認他瞧光她的小身子,萬一要他負起責任來┅┅他才不要!

「八爺,要不要洗臉?」回過神,見到她捧著擰乾的毛巾站在跟前,已經換上藍色的棉衣,頭上的繃帶還是濕的,也沒換下。

「你是瞧不見我的臉還在受傷,是不是?洗什麼臉!給我滾一邊去!」

「大爺說,其實你可以拆繃帶了,你不洗臉很難受吧?臉黏黏的,會心!」

「心!我的臉夠心了,就算一輩子不洗臉的人也比我好看。」他瞪着她姣好的臉,不由自主地用力焰起她的雙頰,咬牙說道:「就算我洗臉,我的臉也好看不到哪裏去!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大哥將你留在我身邊,就算你長得再好看,也不過是個奴才!奴──才!」他發狠將她臉頰往外拉,她吃痛得猛掉眼淚。

「騙人!騙人!娘騙人!」她雙拳打向他的頭,再踢他的胸口一腳,整個人撲向差點斷氣的聶淵玄。

「娘還說,你會跟爹一樣的好!知書達理又待人好,娘騙人,你一直在欺負我!」她坐在他的身體上,拳頭直打他瘦弱的小身體。

「住手!住手!我是主子!我受傷了!我受傷了,我是受傷的病人,你要打死我了!」他哀叫,擋臉她打肚,擋肚她又打胸。「好啦好啦,我洗臉,我洗臉就是了!」

「真的要洗?」

「洗就洗,又不是要我去死!」他沒好氣說道。

她聞言跳下床,喜孜孜笑道:「喏,要不要我幫忙把綁帶拆下?」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總覺誤踏陷阱,被她痛打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你給我滾,誰說我要洗臉了!賤蹄子,現在就懂得玩把戲,我要真如了你的意,將來不被你吃得死死的?給我滾出去!」清秀的臉疑惑了。

「八爺在騙我?」

「我騙就騙,怎樣?就算我騙死你,你是我的奴才,也不會有人敢說話!」她的眼睛又張到極限,不敢眨眼,眼眶紅了一圈,咬住唇,小聲說道:「我想回家┅┅爹跟娘最好了,都不會嫌棄練央。」回家就回家,最好滾得遠遠的,正要衝口而出,忽然憶起半夜裏飄浮在門外的那張慘白如鬼魅的臉┅┅他的心臟突地狂跳數下。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那張臉┅┅會不會肆無忌憚地闖進來?闖進來之後,他又會落得怎生的下場?再一次浴火的疼痛┅┅他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止不住發顫,隨即又想起昨晚軟綿綿的身軀,連忙抬起眼搜尋。

「你┅┅」他瞪着縮在桌底的身體。

「你躲在裏頭做什麼?」她沒回話,眼睛張著大大的,霧氣在眼眶裏抖啊抖的。

「你滾出來!」連叫幾次,她不理,他動怒了,不由得爬下三個月沒有下過的床,走到桌前,要拖她出來。

「你給我滾蛋┅┅不,不,我是說,你給我出來,不準回家!」

「我想要回家。」

「回什麼家!你都賣到我家了,還想回家?」

「那我要逃跑。」

「跑?你能跑到哪裏去,蠢蛋!不,我是說,要洗臉嘛,不過是件小事而已,洗就洗,沒什麼大不了的。」撐到極限的霧霧眼眸終於抬起來望着他,細聲問:「真的嗎?八爺要洗臉?」

「我從來不欺負小女娃的,洗臉嘛,又不會死人!」他裝大方,隨即又緊張兮兮地補道:「可是從今天起,晚上你都得來我房間睡覺唷。」

「哦。」她想爬出去,發現他的右腳踩住她的衣裙,皺起眉。「你踩到我娘給我做的衣服了!」

他立刻往後跳一步,怕她又一拳打來,她的拳頭會打死他的。

「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你瞧不見,不是故意的。」

她小心撣掉衣角的印子,爬出桌底。「這是我娘用她最好的衣服改成我的大小呢。」他瞪着那件一眼看去就知是舊衣的藍色棉衫,實在看不出好在哪裏。

「八爺,要不要我幫你把繃帶拿下?」

「不要!」他直覺喊道,隨即勉強壓下聲調,說道:「我自己洗臉。我餓了,你去給我弄早飯來。」

「哦。真的要洗唷。我去煮飯,煮很多很多的飯,讓你胖起來。」她摸摸他瘦到可以見骨的手臂。「要吃多一點。」

他直覺避開,微惱道:「去煮去煮!少在這裏偷懶。」

「我才沒偷懶呢!」她喃喃說道,將毛巾擰乾遞給他。他不情願地接過,重重地哼了一聲,走回床上。她端起水盆走出門外,淚水才從酸澀的圓眼裏掉下來。

「不哭、不哭。」她揉揉眼睛,走過荒廢的庭院,忽然停下來,望着拱門半晌,才小聲問道:「是不是有人?」

蝴蝶拱門后出現先前遇見的大武。他的雙眸微帶驚詫的,微笑道:「小姑娘耳力真好。」

「你站在那裏不累嗎?」聽她童稚的口氣,似乎知道他等了許久。他心裏驚訝更甚。

「小姑娘,你真厲害,竟然能讓小八爺下床。他從出事以後,就沒再下過床了,也許大爺買下你,是正確的選擇。」初時,他地無法理解聶大帶回她的用意,而後漸漸了解,有時候同年齡的同伴反而能互相熱絡起來。

「哦。」

「方才我把小八爺搬進桃花閣的事說給四爺聽了。四節想請你過去聊聊,你跟我來吧。」

「可是,我還要煮飯給八爺吃呢。」

「不打緊,我請廚子多備一份,待會兒你們聊完,你直接送給小八爺用,好不好?」他哄道。不用做事,當然好。她點點頭,見他伸出手來接過水盆,她也不推辭。

大武面帶微笑的,在接過水盆之時,忽然伸手摸她鎖骨,再往下輕摸。她駭了一跳,連退數步,踢到石頭往後跌,他趕緊抓住她的肩,說道:「你的眼力也很好。」

「你┅┅你偷摸我!」她又羞又氣。

他連忙雙手斂后,退開幾步。「不是偷摸,我只是摸摸你的骨頭,方才失禮了,小姑娘。我不再碰你,你跟着我去見四爺吧。」

她認命地跟着他往養心樓走,小聲咕噥道:「我爹說有些老頭兒喜歡摸小孩兒的身體,不知道跟摸骨頭差在哪裏。」

大武聞言,滿臉通紅,當作沒聽見,只說道:「你的身骨極好,聽力眼力皆在一般人之上,你若不是小八爺的丫頭,倒適合去學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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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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