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半年後,江寧安陽城。入夜,月色黯淡。啊!祝髮財叫了聲,從噩夢裏醒來,慘色的月,照得他一臉灰白。

祝兄弟,你怎麼了?一個老婦舉著蠟燭,轉了出來。

沒事。一身男裝的祝髮財,半躺在床上,虛弱地扯了抹笑。

這半年為了行走方便,視發財已經改了一身男裝。老婦微微一笑。沒事就好,你好好睡吧。明天,我就讓我女兒小翠帶你進'佟府',謀個差事做。

謝謝大娘費心。祝髮財彎身道謝。

不用客氣。你和小翠認識也是緣分,幫這點忙,算不上什麼的。老臉露出和善的笑。好了,我不打擾你休息了,入了'佟府'可就忙了。

祝髮財笑而不語,目送她離開。

這不是緣分,一切都是在她跟蹤設計當中的。為了進佟府,她觀察好久,才選定這個小翠姑娘,跟她牽上線,再伺機混入佟府。

要進伶府,當然是為了另外那半張藏寶圖。

除此之外,更是為了鄭恭喜。

佟府恐怕是她要尋到他的最後一線希望了。

半年前,她安然逃開山寨,到了山下卻怎麼都等不到鄭恭喜。她在山下徘徊一段時間,終於決定要往'安陽城出發。

她想,就是錯過,鄭恭喜也會知道要到佟府去和她會面的。只是一路上,她邊走邊探問,仍然沒找到鄭恭喜。

而且,從小翠口中問到的情形中,佟府里沒有一個小廝姓鄭的。

她好怕,怕到了佟府還是沒能找到他。

唉,這便是她發噩夢的原因啊。

祝髮財眨了眨眼,眼裏冒滾出一陣酸楚。

他不在她身邊的日子,她的愁變多了。

***

次日,佟府。

小翠帶着祝髮財拜見老爺。夫人、總管及上下的奴僕之後,便領着祝髮財在佟府內外走動。

走到了花園,聽得房間內傳出琴聲蕭韻,小翠特意壓低聲音說道:你往後要在花園裏幹活,可得特別記住。通常這時候,小姐和悉鳳少爺都會在書房內撫琴吟詩,你可不要弄得乒乒乓乓,打擾了他們。

我知道了。祝髮財點頭。

嗯。小翠笑起。你來之後,我可輕鬆了。花園的活不輕鬆,有時候還得搬搬盆栽什麼的。老爺今早吩咐,就要我把這盆芍藥挪了過去。你人在這兒,正巧可以幫我。

好啊!祝髮財蹲下來,撩捲起袖子。

小翠抿嘴一笑。你人長得秀氣,手臂竟然也跟個姑娘家差不多。

祝髮財眉頭一揚。我的力氣可不小。她逞強賭氣地抱起那盆盆栽。初時,略有些搖晃。

喲。小翠有些不放心。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祝髮財打包票,倒是越走越穩。

沒問題就好,你往這兒走。小翠扶引着他。

快走到目的地時,聽得琴聲停歇,書房的門,打了開來。妹子先走。一個男人說話,約莫就是悉鳳少爺。

那聲音十分熟悉,祝髮財皺眉,瞥了眼望去。一望,驚聲呼出:鄭……砰地摔落了手上的花盆。

啊,死了。小翠本能跳開,急忙跺腳。那可是老爺最愛的一盆花。

佟家小姐佟碧若,柳眉蹙了下,被那聲響嚇一跳,自然地挨近悉鳳身旁。

悉鳳拍拍她的背,朝祝髮財走過,柔聲問道:怎麼了?有沒有傷到?

祝髮財怔怔地看着他。

他一臉的笑、一臉的溫柔,與他離去時,一模一樣。

淚,奪眶而出,她忍不住鼻酸。

你是新來的吧?不要害怕,我們不會責罰你的。佟碧若柔聲安慰他。

見他淚流不止,佟碧若只得轉頭問道:小翠,這小兄弟是哪裏來的,他好象嚇壞了。

小翠施禮請罪。小姐,他叫祝髮財,是新來的小廝,可能是還不懂規矩,又摔壞了盆栽,才會一徑兒地哭。

祝髮財?!聽到他的名字,佟碧若和悉鳳同聲笑出。

悉鳳對着他展顏。好喜氣的名字。

祝髮財愣愣地瞅着他。淚,串落奔瀉。

他不認得她了,他竟然不認得。

是啊。佟碧若拈笑附和。

祝髮財脫口:我不要這名字了。祝髮財找不到鄭恭喜了,又何必要這名字呢?她倒抽一口氣,一把抹著淚,跑了出去。

怎麼了?小翠追了上去。

好奇怪的人。佟碧若眉頭輕攢。

悉鳳望着他的背影,收起沉沉的眸光,淡淡地一笑。

嗯。

***

你怎麼了?小翠氣喘吁吁地追上。

沒事。祝髮財抹乾眼淚。

這樣還叫沒事?小翠雙手插腰。

祝髮財扮出一抹笑。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不會就好。小翠諄諄教誨著。你這樣早晚會出事。要不是小姐人好,不跟你計較,要不你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嗯。祝髮財點頭,拉起小翠的袖子。小翠,我想問你一件事。那個悉鳳少爺,是什麼人?

小翠皺了眉。你這樣問,是什麼意思?

喔。祝髮財轉過念頭,只說:他和我一個親戚有點像,我才好奇問的。

咦!小翠打量着他。你這麼說,我倒覺得你們兩個有那麼一點點的像。搞不好,你們還真有關係。

小翠溜溜地轉眼,看着四周,拉了他蹲下。我跟你說啊,悉鳳少爺是小姐從她舅舅那裏回來時,在溪旁邊救回來的。他被救的時候,除了一身的傷之外,還穿着姑娘家的衣服。小姐見這情形奇怪,本來是想多問他一些的,怎知他醒來之後,才發現他失了記憶。

失了記憶?祝髮財失聲叫出。

噓。小翠趕緊示意他噤聲,壓低了聲。這一點,大家是都知道啦!不過,老爺小姐都不愛人提,你可別再過耳。

祝髮財愣住,不知該哭該笑。她不會認錯的,那個悉風少爺就是鄭恭喜,只是她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卻不認得她了。

小翠看'他對這件事情,好象很有興趣,也就繼續說了:悉風少爺初時身體極差,又常常犯頭疼,是小姐細心照顧,他才慢慢好轉的。休養了幾個月下來,他不但頭不疼、手不軟的,還經常吟詩撫琴呢!

祝髮財喃念:吟詩撫琴……她知道,鄭恭喜在城內念書,這些本事都是會的,只是他在她面前,不大會做這些事情。

她和他就是打打鬧鬧而已,論到什麼'吟詩撫琴,那該是他和佟家那位千金做的事情吧。

祝髮財酸酸地問了句:你們家小姐喜歡他吧?

什麼叫'你們'家小姐?小翠逸出笑。小姐是'我們'家的,不過--她話鋒一轉。你也沒看錯,小姐真是喜歡他,其實老爺也是很中意悉鳳少爺的,若不是如此,他們怎麼會不讓人提,悉鳳少爺來歷不明的這件事情。

視發財幽吐:這個悉鳳少爺一定很得人喜歡。

是啊。小翠情笑。你倒是聰明,一眼就瞧出來。

祝髮財悶悶地說:不用看,我也是知道的。

他向來就是這樣的。在村子裏,老老少少都喜歡他;和他離家后,這一路上,不管是隱居的老人,還是寨里的兄弟,沒人不喜歡他的。

就只有她,從沒和他說過---她也是喜歡他啊!

祝髮財轉了抹苦澀的笑。

現在說這句話,也許已經來不及了,怕他根本不明白,也不在乎了。

若是以前,他一定會巴着她,要她一遍又一遍地說,一遍又一遍地說……***

月色如水,荷風習習,蓮花池畔,絲竹輕響,樂舞不斷。

今夜,一個老朋友自佟府老爺佟全的故里來找他。佟全一開心,便在自家蓮花池畔,擺開筵席,款待故人。

那老朋友與他出自同一村莊。也是姓佟,叫做佟濟仁。幾杯酒下肚,他感慨地捋須。唉,全哥,還是您了不起,幾年下來,家大業大,事業有成。當年家鄉鬧飢荒,要是那時我膽大點,跟着您出去外頭闖的話,今天情形也許就不同了。

佟全眉眼笑開。話不是這樣說,人生就是這樣,機緣各不相同,也難說什麼好好壞壞。來,咱們這麼多年不見,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才是真的。他手一放,便有僕人為他斟酒。

為他斟酒的是婢女小翠。

祝髮財跟在小翠旁邊,名義上,她是求小翠讓她見見場面。實際上她瞟來瞟去的眼睛,最後總會落寞地停在悉鳳--鄭恭喜的身上。

他穿上一襲儒雅的衣袍,看上去跟個大戶人家的公子沒有兩樣。

坐在他一旁的佟碧若,賢淑端雅,花容月貌,與他甚是匹配。

祝髮財眼睛酸熱,轉了眼,看回佟全身上。

黃湯人肚,佟全微微醉了,斂了笑容,幾分慨嘆。當年你、大綱和我,我們三人好得跟親兄弟一樣。現在,好不容易和你相聚,難免就會想起大綱啊。

是啊!佟濟仁放下酒杯。當年大綱不是和您一起出去嘛。您還有個消息捎回故鄉來,他人就像消失了一樣,沒人知道去了哪兒。全哥,您這麼發達,本事一定不小,就沒打聽到他的下落嗎?

佟全搖搖頭,不大願意在這話題打轉,他轉開話題。不說大綱了。咱們兩個能重聚,就已經是萬幸了。來,我讓孩兒們行個酒令,給你助助酒興。

佟濟仁幾分尷尬地笑起,其實他和佟全都是鄉下來的人,哪裏懂得什麼文墨。

佟全的興緻倒是高了,與佟濟仁多年不見,除了想招待他之外,難免也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女兒。他的妻子死得早,女兒是唯一讓他得意的寶。

佟碧若溫順地起身,盈盈款款一斂。爹爹和濟仁叔叔想行什麼令?

佟濟仁拉咧了一個笑,半充血絲的眼睛霎時發亮。女兒好漂亮啊!

還好,還好。佟全捋須大笑,得意地看着佟碧若,佟碧若避開佟濟仁緊迫的目光,以目光向她爹探問,想要行什麼酒令。

佟全一時想不到,撫著須,眼神轉向悉鳳。

悉鳳一笑,介面道:伯父。人前人後,他都這麼叫佟全。今天是您和佟叔叔重逢的日子,我看就來個'喜相逢令'吧。

好,好,好。佟全連忙點頭稱是,抬手示意旁人奏樂催令。行酒令的規矩是曲音未落,便需吟出酒令,若不能吟出,便要罰酒。就是有時間上的催逼,才有樂趣,才能見出才情的敏捷。佟碧若思忖半晌,明眸善睞,妙目巧轉,眼見天際繁星,又覷到悉鳳的身影,桃腮微暈,輕聲吟道:東方日出三分白,日落西山一點紅,北斗七星顛倒掛,牽牛織女喜相逢。

好啊!語罷,眾人喝采稱好。

輪到我了。悉鳳站起,湛亮的眸光,環過眾人,見到祝髮財時,他揚唇上笑,隨口便吟:一灣流水三分白,出水荷花一點紅,映水蓮房顛倒掛,鴛鴦戲水喜相逢。

好啊!佟濟仁雖不是很懂得他吟念的內容,可也忍不住說道:全哥,您這晚輩可真不簡單。以前聽人家說什麼七步成詩的,我還不相信,只當是誇大的話,現在才知道,是真有這樣的事情。

佟全笑起,側挪到悉鳳旁邊,拍着他的肩膀。悉鳳是我遠房親戚,我見他很是聰明,打算栽培他好好念書,將來去參加考試,求得一官半職的。

什麼一官半職?!佟濟仁連忙說道。我看將來要做狀元的。

佟全哈哈笑起。承你金口。

悉鳳拱手做曬。謬讚了。

佟碧若低覷著悉鳳,眉角眼梢都帶着笑意。

祝髮財抿嘴,在一旁看着他們和樂融融的樣子,在哄哄鬧鬧的笑聲中,憶起了孩提時的情景--

村子裏的小書塾,傳來朗朗的讀書聲。落第的老秀才帶着學子搖頭晃腦地吟誦著千字文。老秀才停了下來,搖晃着腦袋,指示他們繼續念著,聽着聽着,老秀才才發現讀書聲中,竟隱然藏着細碎的笑聲。

他半瞇起眼睛,才瞧到有個小孩不斷踢著鄭恭喜。

誰啊?他踱步過去,小孩機靈地停止動作,卻還是讓他揪出來。一看,他的眉頭皺成千萬結。你不是祝家的小姑娘嗎?怎麼來這兒?

旁邊的學童終於爆出笑聲,調皮的人出聲說道:先生,不是有句話說:'夫唱婦隨',祝髮財當然得跟着鄭恭喜上塾了。

誰在亂說話?站起來的祝髮財,揚起眉頭,舉手作勢要打人。

好了,好了。老秀才示意旁邊的人安靜,一邊握住祝髮財。你別跟他們鬧了,回家去吧!

祝髮財嘟起嘴。先生,我也想來念書嘛,你收留我吧。

去!慈祥的老秀才有些不悅了。姑娘家念什麼書呢?

為什麼姑娘家不能念書?祝髮財挺直腰,手指著鄭恭喜。先生,我可比他聰明,他能念的,我都能讀。

鄭恭喜踢踢她。喂,祝髮財你哪有比我聰明?

當然有了。祝髮財抬起下巴,為了證明,她急急地念道:我念給你聽。'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化被草木,賴及萬芳'。

念完之後,她得意地揚高聲音。先生,我念得對不對?

老秀才愣了下,還是露出讚賞的眼光。嗯。

既然我念得這樣認真,又念得這樣好,應該可以讓我留下來吧。祝髮財巴著老秀才看。

老秀才遲疑了下,仍然搖頭。還是不行。

為什麼不行?祝髮財噘嘴。

老秀才一直說不出道理,祝髮財開始鬧了起來。那我不要走。

旁邊的學童跟着起鬨。先生,您可別拆散鴛鴦。

聽到這句話,鄭恭喜手握成拳頭,臉色益發沉重,差點就要發作揍人了。

幸好這時,老秀才剛巧拉住他的手。鄭恭喜,你知道的,先生不能留她下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把她帶走,跟她講講道理。

是。鄭恭喜向來聽話,就按著老秀才的吩咐,把死命掙扎的祝髮財,硬架了出去。

他一路拖着她,拖着好長的一段路,才把她放下來。我要回去了,你不要胡鬧,也不要跟來。鄭恭喜綳著臉,轉身離開。

祝髮財衝到他前面,把手攤成大字,擋在他面前,大聲地說:我不准你回去念書。

從小到大,他們都玩在一起的。他這幾天去念書,害她連吵架的伴兒都沒有。而且,他去念書之後就狂死了,理都不理她,她才不要他去念書呢。要念書,也得兩個人一道才行!

鄭恭喜臉色難看地推開她。你不要黏我啦!

都是她,死黏着他不放,才害他一直讓私塾里的人取笑。

視發財被他推了兩步,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瞪着他。

誰稀罕黏你?她拉下鬼臉,轉身跑開。

他鄭恭喜是什麼東西嘛!她才不會稀罕他。像他這麼討厭的人,她稀罕個鬼。

祝髮財跑着,腳絆了下,她停步下來,腳踝並沒有受傷,她卻一屁股坐下,放聲大哭。

哭着哭着,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回頭一看,正是鄭恭喜。

祝髮財猛地揮開他的手,很沖地對上他。做什麼啦?

鄭恭喜臉上沒特別表情,只是把手伸出來。我要逃學去抓魚,你去不去?

祝髮財看看他,再看看他的手。你敢逃學,我回去會告狀的。

隨便你。鄭恭喜手還是放在那裏。

祝髮財抿起嘴,把手交遞給他,有一抹笑偷偷地跑出來。

隱隱中,她對他混雜了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討厭和喜歡。慢慢地,她就養成了一個很壞的習慣。

喜歡欺負他的壞習慣。

祝髮財你在做什麼?小翠一直用手肘頂他,頂了許久,才讓他的神思回來。

沒事。她眨了眨眼,才看清楚眼前人事全非--沒有村子,沒有私塾,也……沒有鄭恭喜……小翠小聲地問:那你怎麼莫名其妙地哭了?

有嗎?她愣愣地摸上臉頰,那裏一片涼濕。她抹去淚痕,勾牽了一抹笑。收回她的回憶。那已經是她的回憶,而非他們的回憶了。

就你吧。佟全突然叫視發財。

祝髮財趕緊站直。老爺有什麼吩咐?

悉鳳少爺醉了,你把他送回房間。

祝髮財有些呆愕。醉了?!這時才注意到,鄭恭喜已經半枕着頭,還不時地打着酒隔。

佟全皺眉看着他,再度吩咐:小翠,你領好祝髮財,讓他把少爺扶回房間。

是。小翠點頭。祝髮財把手從悉鳳脅下穿過,頂架起他的肩膀。

麻煩你了。悉鳳對他一笑。

祝髮財轉過眼神,低低地說了句:不用跟我客氣的。

這世上最不需要和她客氣的人,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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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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