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黃昏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橫直的光影。

剛起床沐浴,侯歇光裸著上半身,拉開百葉窗,讓稍微刺眼的西晒光線完全照進室內。窗外隔着一條小巷的對面,是一間可以容納三十人的繪畫教室。

侯歇的住處在蒙帕拿斯區,離著名的畫家莫迪里安尼舊址只有一條街的距離。當初選在這裏租屋是有原因的,因其靠進巴班十字路口,步行約十分鐘就可以到達。不用說,他的住處離顏詠青打工的巧克力店更是近得只有三四條巷弄的距離。

搬到這裏兩個月,他經常在附近的咖啡館,要不就是在街上,遠遠地看着顏詠青在巴班十字路口附進走過。他們不曾再偶遇或是擦肩而過,他必須格外小心翼翼,剋制自己的腳步,維持兩人的距離。

上次和她在花攤前偶遇,是他太貧心。

和她生活在相同的國家、同一座城市、周塊街區已經非常奢侈。一開始他只想遠遠望着她,不想去驚擾她的生活,但隨着時間愈久,他開始焦躁不安,開始不甘心只是看着她,他要和她面對面,他要聽到她的聲音,清楚看到她美麗的眼睛裏有自己的身影。

那次在攤前買花雖是偶遇,但侯歇分明知曉巴班十字路口是顏詠青每天早晨打工必經之路。當她碰觸他手臂的瞬間,他的心臟彷彿停止跳動,已過了好些天,到現在他還是忘不了那無法解釋的強烈悸動。

雖然表面看不出他的情緒,當她說認錯人的那一刻,他在鬆口氣的片刻,卻有着更深沉的失落。

不能怪顏詠青認不出他,原來的五官特徵已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全新的面孔。

就連他自己也花了整整一年才漸漸習慣鏡中那張陌生的新臉。每次凝視鏡中的自己,他總有着強烈的悲傷和困惑;然而,他也明白,自己其實算是幸運的了,他必須學着感激當初願意捐贈臉部器官的匿名者。

過去的關楠星有深邃的雙眼和非常明顯的雙眼皮,如今卻變成細長的單眼皮。他的鼻子

下巴和顴骨的形狀也和以前完全不同,雙頰更消瘦一點。整體而言,過去的關楠星長的比較黃俊帥氣,現在的改變遠不及內在的變異。

在他內心深處,時尚設計師關楠星已經完全死去。這些日子,雷健一直和他有聯絡,他通知他當初破壞車子安全系統的歹徒已經被警方抓到了。當初警方推斷主謀極有可能是遠在美國的伯父,然而一切只是推斷,根本無法進一步追查到伯你具體犯罪的事實。

關楠星的爺爺去世,遺囑中決定將寵大家族相關企業總裁一職傳給關楠星,卻讓他的伯父正依循美國司法途徑,企圖宣佈那份遺囑無法律效力。

按理來說,關楠星應該要出面和他母親、哥哥連絡;他的父親已在五年前心臟病發去世,但他決定暫時維持現狀。他的內心變得非常退縮,他已不再像過去對事業有着野心,也沒有不顧一切追求名利的鬥志,他不只想放棄關家企業總裁一職,也決定放棄詠星企業負責人的位子。

種種複雜的心理因素圍繞着他,使他遲遲無法面對現實,寧願選擇留在巴黎,暫時迴避一切問題。

他很明白他再也變不回那個車禍前的關楠星了,今後,他將只是一名叫侯歇的畫家,默默無名,在巴黎過着頹廢、愜意的生活。

至於顏詠青,侯歇內心當然渴望和她有一絲接觸的機會,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但他覺得那一點點還是太危險,他還沒有心理準備告訴她他是誰,要是相見,免不了得隱瞞實情,可這樣不就等於是在欺騙她?

自從車禍之後,侯歇的右手臂就有施力困難的問題,幸虧他是天生的左手慣用者,繪畫和寫字使用左手沒問題。但他有時會忘了自己右手沒力,光是簡單地沖泡咖啡,以左手攪伴咖啡粉,右手提着燒開的熱水都會有所困難,結果搞得咖啡四濺。

電鈴在這時響了,中斷了侯歇的沉思。客廳的門沒鎖,吉賽兒按了電鈴后逕自拎着皮箱走進屋內。

她個子很嬌小,卻非常活潑有活力,進門的姿勢宛如一團燃燒着的火球,在侯歇臉頰兩側很快速輕啄,隨性拿起桌子一片披薩,咬一口之後說:「你應該跟我們去普羅旺斯旅行,那裏美極了。」

「你不懂,巴黎才美。」他是一語雙關。

她確實聽不懂侯歇的意思,喃喃說:「都是觀光客哪裏美了?」

吉賽兒是法、越混血兒,在巴黎開放式的私人畫室習畫,活躍於年輕畫家的圈子。她長得很媚,戀愛時放任不羈,重點是她高傲地認為,或是太習慣地認為,只要是她愛上的男人全都會愛上她。

去普羅旺斯前,她說要住在侯歇這裏,他沒有反對。然後,她說要和朋友旅行而離開,他也沒有反對。現在她拎着皮箱回來,可是原先她住的地方侯歇已經暫借給周書葳了。

周書葳是侯歇畫廊的經紀人,她的住處最近漏水需要重新整修,才會向侯歇請求暫時借住一兩周。而侯歇還來不及向吉賽兒說明,她已經一陣風拎着行李進到卧房。

算了,等到她發現之後再向她解釋。侯歇看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暗想。

************

販賣手工巧克力的那面牆多了一幅抽象畫。

吃完午餐,顏詠青回到店裏,隨即發現這幅有着極簡風格的幾何圖形畫作,白色、灰色及黑色間隔的油彩畫,畫風簡潔有力,讓觀者留下無限延伸於畫框外的想像。

店裏有三、五個觀光客正在挑選巧克力當作禮物,艾琳則在櫃枱後面忙着為已結過帳的客人包裝外盒。

木架上放着許多竹籃,籃中全是黑色濃郁的純手工巧克力,觀光客瀏覽最後每每露出典型反應——不是垂涎欲滴看着它們,就是茫然失措不知該下手買哪一塊。

顏詠青非常熱心,一一向他們介紹。夾心巧克力的種類很多,有些巧克力混合著牛奶,有些加入果香,例如覆盆子、草莓或櫻桃,有些則加入酒精或香草,有些是艾琳的大膽創意,像是巧克力內心包裹着煙草或甘草。

工作期間,顏詠青的視線不自覺望向牆上那張以黑、白兩色為主題的畫作,簡單的構圖卻深深吸引觀者的目光,彷彿畫中吐露了宇宙單純原始的奧秘。

等觀光客散去之後,艾琳走到她身邊,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凝視着那幅油畫。

顏詠青不得不佩服艾琳的眼光,忍不住問:「你剛到畫廊買的嗎?」

「不是,這是我特別訂的。」艾琳指著玻璃窗外的方向說:「隔幾條巷子不是有一間繪畫教室,在教室對面的建築物住着一個年輕的畫家,我向他訂了兩幅畫。」

「會很貴嗎?」顏詠青問。

「五千歐元。」

「他都畫類似這樣風格的畫嗎?」顏詠青好奇地問,注意到畫家在畫上籤的名字是--侯歇。

「不是,這是我要求他畫的。畫廊的經紀人是我的朋友,她大力推薦我一定要買下侯歇的畫。你喜歡的話可以去畫廊參觀,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艾琳直覺判斷道。

「我會考慮,不過一幅畫五千歐元對我來說太貴了。」相當於台幣二十萬。

「你可以把它當作一種投資。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畫在未來會很快速地增值漲價。」

艾琳行事向來仰賴直覺,顏詠青第一次走進店裏,艾琳就說她們兩個的頻率很接近,幾乎不需要她開口介紹自己,艾琳就已經決定僱用她了。

「聽你這麼說,我愈來愈好奇這位叫侯歇的畫家了。」顏詠青說。

艾琳從櫃枱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顏詠青。

「我看下班之前你繞去他的畫室一趟,就在這附近不遠,我還向他訂了另一幅畫,他說今天可以畫好,如果完成了,就麻煩你送到店裏來。」

「好,沒問題。」顏詠青看了一眼名片的地址,頷著答應。

************

透過迴旋樓梯的馬賽克玻璃窗,黃昏的光線炫耀似地斜射進建築物的迴廊。

顏詠青上到三樓,仔細對照名片的地址搜尋侯歇的住處,確定之後,她站在門前,用力按著電鈴。

隔了許久都沒有反應,顏詠青疑惑地再次看了下門牌和名片上的地址,確定沒錯之後,又按了一次電鈴。

厚重的門霍地被打開,速度之快讓顏詠青愣住。接着聽到一連串的法文尖銳咆哮,身材嬌小的法國女人朝顏詠青怒瞪一眼,隨即拎着皮箱和大包小包急衝下樓。

聽到高跟鞋踩在迴旋階梯的激烈聲響,顏詠青尷尬地望着站在屋內的侯歇,他似乎剛睡醒,頭髮微亂,穿着松垮的抽繩棉質短褲,上半身是赤裸的。

室內的客廳是侯歇的畫室,那裏有一幅面巨大的玻璃窗,他整個人沐浴在畫室黃昏的陽光中,胸前兩個戒環的項鏈閃耀着光芒,顏詠青認出他就是上次買花遇見的男人。

看見站在門外的顏詠青,侯歇以為那是幻象。

顏詠青凝視着他,真真切切地凝視着他。侯歇的心猛然一抽,非常驚訝地愣在原地。隔了好一會兒,他確認眼前的她是真實的,訝異從眼底消失,他雙眼流露無法說出的深情。

他的眼神讓她感覺到似曾相識,顏詠青凝視他細長的眼睛,難以解釋心底莫名熟悉的感覺,似乎……曾經發生過。

但她卻同時知道不可能。

上一秒他們在靜謐的氛圍里目光交纏,下一秒卻意外被剛衝下樓的女人給打斷。這個女人是吉賽兒,她沖回來,激動地從包包里拉出一兩件衣服,用力拋到空中,咆哮道:「這些衣服根本不是我的。我恨你!以後隨你去胡搞亂搞,我不在乎!」

對着侯歇以法文叫罵完之後,吉賽兒怒氣沖沖補上好幾句咒罵的髒話,然後頭也不回地衝下樓。

顏詠青的視線看向地上那兩件柔滑如絲的女性帖身衣物,抬眼尷尬地看着侯歇,直覺他一定是劈腿不小心被女友逮到,對方才會這樣暴跳如雷。她只是個前來取畫的局外人,沒想到會不湊巧置身在這般難堪的場面。

「抱歉,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顏詠青似笑非笑。

顏詠青以法文說着,侯歇去用中文回應她,「沒關係,那不重要。」他一點也不尷尬,反而帶着閑散和淡漠。

他的中文聽來沒有特殊的外國腔調,也不是中國人那種特別誇張的北京腔,她猜測問:「你是台灣人?」

「算是。」正確的說法,侯歇擁有台美雙國籍的身份。他現在心情很混亂,以手指耙梳着頭髮,想要裝作沒事。「要不要喝咖啡?」

「不用,你自己喝吧。我是來拿畫的,艾琳向你訂了一幅畫。」

「艾琳?」侯歇有些疑惑。向來客戶訂畫都是他的經紀人周書葳安排的,他不知道艾琳是誰。「你有帶訂單嗎?我去查一下。」

顏詠青在包包里翻找,找到之後走進屋內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訂單的編號,記起是哪一幅畫之後,說:「我還沒有完全畫好,明天,明天應該可以。」

「那我明天再過來拿。」顏詠青朝他露出親切的微笑。「我也是來自台灣,我叫顏詠青。」

『我知道』他差點脫口說出來,適時改口,「我叫侯歇。」

然後,他一直盯着她看,顏詠青被他看得有些緊張起來。

「有什麼不對嗎?」顏詠青低頭看着自己。

她留着一頭烏黑髮亮的長捲髮,手指戴着骷髏頭的大戒指,說話的時候舌頭隱約可見舌環,脖子上則是戴着聖母瑪利亞的瑪瑙墜飾,外表看起來像搖滾樂女歌手,和高中清麗的模樣大不一樣。

「什麼?」他回過神,一臉疑惑地問她。

見他一副剛睡醒不斷恍神的模樣,顏詠青沒再多說,退到門后準備離開,又回過頭客氣地詢問:「明天這個時間來拿畫不會打擾你吧?」

「不會打擾,就麻煩你再跑一趟。」侯歇說。

見顏詠青要離去,侯歇走到門邊,想目送她下樓。他們的距離很近,只剩下半步,剛才顏詠青就注意到他右手肘上有一道長約二十公分的傷痕,右側肋骨附近也有一道明顯開刀過的長傷痕。

顏詠青本來要離開,忍不住問:「你……受過很嚴重的傷嗎?」

「噢,這是出車禍留下的。」順着她的目光,侯歇底下頭注視胸口上的疤痕,主動解釋。

「感覺那車禍似乎很慘烈,不過幸虧你沒事。」顏詠青微笑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無限溫暖,宛如陽光照耀着的流動的七月塞納河。

三年前,他把詠星集團的總公司從美國搬到台灣曾倉促見過她一次,那時她大學剛畢業在時尚雜誌社工作,他們在台北相遇,她是帶着足以使地獄結冰的恨意眼神看着他的。

久違了,她的微笑。

該感謝先進的整型科技嗎?如果是車禍前的關楠星,顏詠青絕對不可能對他露出溫暖的笑容。她的笑容讓他有說不出的悸動,卻也引起內心沉重的苦痛,以及無法言說的憂傷。

而他什麼都不能表示,還得偽裝鎮定。

當顏詠青踩着迴廊的階梯離開,侯歇孤寂地站在門邊,聽着她的腳步聲,彷彿還沉浸在剛才那朵微笑中,久久沒有移開腳步。

************

驟雨突下。

在不可思議的時間,熱浪來襲的巴黎黃昏很少會下雨的。

剛從侯歇的住處走出來,顏詠青在雨中穿梭小跑步要回巧克力店。她沒拿到畫,倒是在他的住處又碰到另外一個女人,這次不是上次那個脾氣火爆的法國女人,而是他的畫廊經紀人周書葳。

「他早一步出門了,畫也拿走了,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周書葳簡短向她自我介紹后,就表明不知道侯歇的去向。

法國女人嬌小火爆,而周書葳則溫柔婉約,說話的語調很輕柔,酥酥軟軟,仿若微風吹過似的。

顏詠青白跑一趟就算了,一出來立刻下大雨,莫名其妙的天氣。

濕淋淋跑回巧克力店,顏詠青還沒掏出鑰匙開門,立刻發現屋檐下放着一幅畫——火紅色溫暖的背景色調,女人閉上雙眼陶醉品嘗手中一塊巧克力。

瞄了簽名一眼,顏詠青疑惑向四周張望,巷子空無一人,當然也不見侯歇的蹤影。

所以,他在搞什麼,不是說好了她會去拿畫嗎?顏詠青微蹙眉宇,流露不明白的表情。擔心油畫被愈下愈大的雨濺濕,以鑰匙開門,她小心翼翼地把畫搬進室內。

侯歇正離開這個街區,他跑到巴班十字路口上的咖啡館去躲雨。他即使不站在巧克力店門外張看,也可以預料到顏詠青會有的反應。

對於他的失約,顏詠青可能對他感到有些不滿,但她會把心思專註在手邊該做的事,例如先把畫掛好、吹乾頭髮換掉淋濕的衣服之類的。以前生氣的時候,她甚至會重刷房間的牆壁、勾毛線衣、做娃娃、或是做一些美食,然後,等到她再次外出,臉上已恢復亮麗開朗的表情。

侯歇昨晚失眠一整夜,最後還是決定兩人不要再見面。

他不擅長說謊,也不是多會演戲,在她面前動不動就會流露無法掩飾的感情,外表強裝淡漠,卻任由痛苦和懊悔不停啃食他的心。

他寧願就這樣遠遠看守着她,甚至若她願意,他可以什麼都不是,或僅是一抹痕迹。

************

不到兩周,侯歇輕易推翻原來的決定。

沉默站在遠方,他身上像是染上一層陰影,看顏詠青站在光源處和其他男人親密調情,而她永遠看不見他的默默守候。即便如此,他還是會帶着無悔的心給予他們誠摯的祝福。

但,侯歇又沒有辦法真的做到這麼偉大。

星期六的夜晚,侯歇無可避免又遇到顏詠青。這次是因為周書葳的房子剛裝修好,請一些在巴黎的好友共同聚會,周書葳約了艾琳,艾琳約了顏詠青,而顏詠青又約了雋一起參加。

至於侯歇,當然也會出席,而且他的身份是很接近男主人的那一種。

如果不是周書葳,侯歇剛到巴黎沒多久,可能連一張畫都賣不出去。

周書葳是台灣T大醫學中心附設醫院院長的女兒,高中就到巴黎學聲樂,大學畢業沒有往音樂的領域鑽研,反而成為畫廊的經紀人。她原本在巴黎就有一定的人脈,光是把畫賣給周圍的同學、教授或父執輩,就足夠讓她經手的畫家們能溫飽,專心作畫。

要是畫家本身才華洋溢,鋒芒終究是無法抵擋的,不出幾年就能在畫壇發光發熱。

而周書葳喜歡侯歇,不單是欣賞他的畫、他的才華,她喜歡他整個人。對於愛情,她擅長編織細膩的羅網,以溫柔的方式擄獲異型。

不管是之前的關楠星還是後來的侯歇,皆不擅長拒絕女人的要求,只要是他做得到的他通常都不會拒絕。

他的體貼和溫柔很容易讓女人產生誤解,像周書葳就誤解了,她以為他們正在朋友和戀人之間擺盪曖昧。其實她的誤解是可以原諒的,就連外人看他們也覺得是一對很相稱的情侶。

話說當年,他和顏詠青認識的那年暑假,網球場半數以上的女生大概都喜歡他。

年輕的他英俊帥氣,擁有修長的身形、晒成小麥色的健康肌膚,及時不時流露溫暖的微笑。更關鍵的是,他對待女生有一種來者不拒的溫柔,不管對方漂不漂亮,他都一樣耐心地教她們如何握拍、如何揮擊、如何打好網球。

在球場上,女生送給他的禮物或是請他喝飲料,他不僅會微笑收下,還會回請對方,往往讓女生對他留下好印象,總是喜歡圍着他拚命聊開。

現在,他變成一個委靡憂鬱的畫家,失去了樂觀開朗的那一面,卻擁有一種頹廢的魅力,話說的很少,始終掛着無聊、閑散的微笑。

聚會的現場大約二、三十人,大夥全擠在周書葳家的客廳或坐或站,吃起司配紅酒、聽爵士樂,氣氛熱絡又溫馨。

當周書葳親密地挽着他的手臂,按照他的個性當然不會拒絕。周書葳就這麼溫柔優雅地將他介紹給在場的親朋好友認識,他也一一向那些不太熟識的人們回以禮貌的微笑,和他們寒暄著,只是眼神總會不自覺地瞄向顏詠青。

顏詠青正和雋、艾琳聊天,雋把她年輕歲月私奔結婚的事告訴艾琳,艾琳聽得驚呼連連。

「我不知道你會做這麼瘋狂的事。」艾琳叫道。

「連我也搞不清楚這件事怎麼發生的。」顏詠青頗感無奈。

「聽起來你先生是個爛人吧,趕快離婚,你在耽誤你的青春。」艾琳說。

「不只是爛,是非常爛,一聲不吭就跑了。我早勸她要快點離婚,嫁給我,就可以一直住在巴黎了。」雋說。

「離不離婚根本沒差別,如果遇到了喜歡的對象,我還可以談戀愛。」顏詠青避重就輕,微笑着說:「而且他也三十歲了,要是想和女人定下來,一定會主動和我離婚的。」

「萬一他永遠都不想定下來,只想在女人堆里打滾,你不就不能結婚了?」雋着急道。

「我也可以在男人堆里打滾呀。」顏詠青明眸睨著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別為她擔心。

雋親密地摟着顏詠青的腰,勸她說:「說到這,我才正要跟你說,我問了學法律的朋友,他說你根本不需要和關楠星面對面談離婚,不管他同不同意,你只要請律師出面幫你打官司就好了。證據也非常好找,不是從以前到現在,你們不僅沒同居,甚至連居住的國家都不一樣?」

顏詠青還來不及回答,艾琳先疑惑地問:「為什麼不和他見面,一次把問題解決?」

「噢,我怕我會想殺了他。」顏詠青以輕鬆的語氣說着,惹來艾琳大笑。

「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艾琳輕啜著紅酒。

然後,周書葳手挽著侯歇走過來,看着他們三個人滿眼都是笑,問:「你們在聊什麼這麼開心?」

「當然是聊男人。」艾琳已經喝了好幾杯紅酒,此時微醺地笑着回答。

關於他們三個人在聊什麼,侯歇早就注意到了,他在一旁聽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他必須忍受他們嘲諷關楠星,好像關楠星真的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除此之外,他還必須忽略雋的手親昵地放在顏詠青的腰間,引來他心中強烈刺痛的感覺,他還得帶着慵懶不在乎的微笑,和他們客套寒暄。

說不出的苦在侯歇心中泛濫,這不是他能忍受的距離;不是一條街或幾條巷弄,也不是他從咖啡館的窗外看見她從街道經過,而是他們四目相對,他內心難以抑止狂熱的思念,而她眼中卻只浮現疏離陌生的困惑。

越過人群,她彷彿在問:『你為什麼這樣怪異盯着我?』

侯歇什麼都不以說出口,任由內心的疼痛如潰堤的河流泛濫成災,還要對她保持閑散的微笑。

這樣下去,侯歇明白他遲早會永遠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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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蒙帕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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