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午夜一點二十分,羅曼麗拿着電話筒的手,微微的顫抖。電話那一頭,夏心桔的助手告訴她:「我們接着就會聽你的電話。」

她常常嘲笑那些打電話到電台節目訴心聲的人,沒想到她自己竟然也會做這種傻事。她現在終於體會到那些在空氣中訴說自己的故事的人的心情了。有些鬱結,你只能託付於一個你不認識的人,這樣是最安全的,也唯有這樣,心裏的痛苦才能減輕一些。

電話那一頭,傳來夏心桔的聲音:

「你現在收聽的是ChannelA,我們要接下一個電話了。喂,是羅小姐嗎?你有甚麼想跟我們談的?」

「假如一個男人和你一起一年零三個月了,他還是不願意公開承認你是他的女朋友,那代表甚麼?」羅曼麗用震顫的嗓音說。

沉默了片刻,夏心桔反問她:

「你說這代表甚麼?」

羅曼麗憂鬱地對着電話筒笑了笑,說:

「他不愛我。」

「你自己都有答案了。」

「可是,他是有一點點愛我的——」羅曼麗喃喃說。

收音機里飄來一支哀婉的歌,那是RichardMarks的《RightHereWaiting》。

掛上電話之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覺得現在好過一點了。這支歌,她以前聽過了。那時她比較快樂,不明白思念和守候的痛苦。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痛苦的時候,一個人甚至會做一些她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譬如她今天晚上所做的事。

她也沒有太多時間傷心。明天是公司的周年晚宴。今天晚上,她要好好的睡,讓自己看來容光煥發。

她在一家美國藥廠工作。這天在周年晚餐會上,同事杜蒼林的太太王莉美就拉着羅曼麗,很認真的說:

「曼麗,我有一個表哥在美國矽谷工作的,他還沒結婚。下個月他回來度假,我要替你們做媒。」

杜蒼林說:「曼麗長得這麼漂亮,還用你來介紹男朋友嗎?」

「曼麗就是沒有男朋友,她常常形單隻影的。」王莉美頓了頓,又問:「曼麗,你到底有沒有男朋友?」

羅曼麗尷尬地說:

「工作這麼忙,我哪有時間談戀愛?」

「聽見嗎?」王莉美對她丈夫抬了一下頭,證明自己是對的。

杜蒼林指指旁邊的方載文,說:

「方載文也沒有女朋友,你不如撮合他們兩個吧。」

「方先生,你沒有女朋友的嗎?」王莉美問。

方載文靦腆地說:「暫時還沒有女孩子看上我。」

「怎麼會呢?你的條件這麼好!」王莉美說,「只是太專註工作吧?」

羅曼麗的終身大事成了下半晚的話題。這一次,王莉美是很認真的要為她做媒。

晚宴結束后,羅曼麗一個人從酒店出來,碰到方載文開車和幾個同事一起離開。

「再見。」方載文跟她說。

「再見。」她跟車上的人揮揮手。

望着方載文的車子開走之後,她登上一輛計程車。

「小姐,你要去哪裏?」計程車司機問她。

「你隨便繞幾個圈子,然後去銅鑼灣加路連山道。」

最後,車子停在銅鑼灣加路連山道一幢公寓外面。羅曼麗下了車,走進公寓,來到十九樓。她扳下A座的門鈐。方載文來開門的時候,還沒有脫下剛才在晚宴上穿着的那套西裝。

方載文抱着她,微笑着說: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是嗎?那你為甚麼不肯公開我們的關係?我和你都是單身,我不明白你有甚麼好怕的?」

方載文吻了吻她,說:「我不是說過很多遍嗎?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沒有必要公開。況且,我們一直也沒公開,忽然公開,其他人會覺得很古怪的。」

「是不是因為你不愛我?」羅曼麗難過地問。

方載文拍拍她的頭,說:「你又來了!」

他就是這樣,每次當她問他愛不愛她,他總是不肯直接回答。

方載文脫去她的裙子,把她拉到床上。當他在她身體裏面的時候,她感覺得到他是有一點點愛她的。可惜,那一點點的愛太少了,還不足以讓他肯公開承認他們的關係。她多麼希里他對她連這一點點的愛也不曾有過,那麼,她便可以灑脫地離開。他偏偏讓她在他眼睛最深處看到那一點點的愛,讓她存有希望。

「杜太太說要給我做媒呢!」她刻意試探方載文的反應。

「她說說罷了。」

「她是認真的。」

方載文甚麼也沒說。

忽然之間,所有凄然的感覺都湧上心頭,羅曼麗說:「是的,你是不會妒忌的,我根本不是你女朋友!」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這麼敏感。」他有點不耐煩。

「你是不是還沒有忘記她?」她盯住他的眼睛深處。

「你在說誰?」他避開她的目光。

「你知道我在說誰的。」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翻過身子去睡覺。

「但是你仍然沒有忘記她!」羅曼麗光着身子站起來,走到方載文的書房裏,拉開書桌的第一個抽屜,放在上面的,是一本關於候烏的書,是他弟弟送給他的。那本書下面,全都是韓純憶的小說。羅曼麗指著那些書,憤怒地說:「你仍然有買她的書!」

方載文站起來,生氣的問:

「你甚麼時候翻過我的東西?」

羅曼麗眼淚汪汪地說:「你為甚麼要這樣對我?」

她的眼淚軟化了他。方載文摟着她,說:

「你不要這樣。」

「走開!」她推開他,走到床邊穿上衣服。

「你要去哪裏?」

「回家!」

「你喜歡怎樣便怎樣吧。」他無可奈何。

羅曼麗一邊穿鞋子一邊跟他說:

「明天回到公司里,我會把我們的關係告訴所有人。」

「你不要發瘋!」

「你害怕嗎?」羅曼麗慘然地笑笑。

離開了方載文,羅曼麗踏着悲傷的步子回家。她自己也知道,明天回到公司,她絕對不會有勇氣把他們的關係公開。她害怕會失去他。

認識方載文的時候,她剛剛失戀,他也是一個人,開始的時候,是大家都有點意思的。女人總是希望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快樂。但是,他說:「我們才剛剛開始,太早說了出來,我怕對你會不太好。」過了一些日子,她覺得應該公開,他又說:「在辦公室里談戀愛,會讓人說長話短的。」現在他又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沒有必要公開。」方載文不但在公司里不承認她,在朋友之間,他也不承認她。他從來不肯帶她去見他的朋友。他跟他的弟弟那樣要好,也從來不肯讓他們見面。今天晚上,當他在王莉美面前不承認自己有女朋友的時候,他的表情是多麼的自然,一點破綻也沒有。他是由衷的認為自己沒有女朋友。

方載文是曾經有過女朋友的。他和她在七年前分手。她就是現在成了名的女作家韓純憶。他不肯說他們為甚麼分手。七年來,他斷斷續續交過幾個女朋友,但他始終沒有忘記韓純憶。韓純憶走了那麼多年,卻在他心裏霸佔著最重要的位置。

為了他的緣故,羅曼麗買了聽有韓純億的小說,企圖從地她的故事裏找到—點方裁文的影子。

作家寫的東西,總是離不開自己的經歷。可惜,羅曼麗無法在韓純憶的故事裏找到一點線索。也許,韓純憶根本沒有懷念方載文。羅曼麗覺得方載文很可憐,他那樣撕心裂肺地想念著一個舊情人,那箇舊情人卻早已經把他忘記了,永遠不會回來他身邊。

她忽然有點同情他,原諒了他對她的冷漠。第二天,她在公司的電梯里與他相遇,電梯里還有其他人。她站在他身後,看着他的背影,她的心更軟了。其他人出去了,電梯里只剩下他們兩個。

「對不起。」她跟方載文說。

方載文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微笑,那是原諒的手。他原諒了她。她歡天喜地的摟抱着他。電梯門打開,他們立刻熟練地分開。方載文走了出去,她走在後頭。她一邊為跟他和好如初而興奮,一邊卻又為自己感到難過。她並沒有做錯些甚麼,她為甚麼要首先說「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了,通常說「對不起」的,不是做錯事的那個人,而是處於下風的那一個。

這天晚上,她跟李思洛和林康悅去吃意大利菜。李思洛婚後的生活很快樂。結婚之前,李思洛去找過十五年前的舊情人姜言中,她一直沒有忘記他。她終於找到姜言中了。他們還上了床,她以為姜言中會叫她不要去結婚,然而,他卻開車把她送回家,然後跟她說:「祝你幸福。」十五年來,他並沒有她所想像的那麼懷念她,是她一廂情願罷了。終於,她的夢醒了,可以了無牽掛的去結婚。

羅曼麗也去找過舊情人梁正為,可是,梁正為已經愛上另一個人了。方載文為甚麼不可以呢?她覺得那些懷念舊情人的人,都患上了可憐的考古癖。

這個星期,羅曼麗和方載文去了印尼吝里島度假。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一次假期。

方載文從來不肯和地一起請假,他說,兩個人一起請假,會惹起同事懷疑。她覺得他根本不想和她一起去旅行。這一次,也許因為內疚吧,他答應陪她去印尼玩。

假期本來很圓滿,直到他們回來香港的那一刻,所有的快樂都變成了悲傷。他們排隊過檢查站的時候,他在人叢中發現了杜蒼林和他太太王美莉。方載文立刻從羅曼麗的身邊走開。羅曼麗出來的時候,找遍了機場和車站,也見不到方載文。她以為他會等她,他卻竟然害怕得撇下她走了。

風冷冷的吹來,羅曼麗一個人站在機場外面飲泣。方載文不是否認她,他簡直就是遺棄她。他把一個今天早上才和他上過床的女人遺棄在機場。她一邊走一邊流淚,她真的有那麼糟糕嗎?在《新約聖經》裏,彼得三次不認耶穌。在這一年零三個月里,他已經不止三次否認她。她不是耶穌,她沒有耶穌那麼仁慈和寬大,她也不能像耶穌一樣,死而復生。她的心死了,很難復活。

家裏的電話不停地響,她坐在電話機旁邊,想着這個她愛過和恨過的男人。電話的鈴聲徹夜響起,她終於拿起話筒。

「你沒事吧?」方載文在電話那一頭緊張的問。

所有甜酸苦辣都忽然湧上眼睛,羅曼麗淚着眼睛說:

「我真的希望我有勇氣不接這個電話。」

為甚麼他總是在她決定死心的時候又燃起她的希望?她知道,她又會原諒他了。

她不甘心。她到底有甚麼比不上韓純憶?這個女人憑甚麼在離開七年之後還霸佔著一個男人的心?

第二天回到公司,羅曼麗把累積下來的假期一次拿光。她騙方載文說,她跟林康悅一起去意大利玩。

假期開始的第一天,她從早到晚在出版社外面守候。她不知道韓純憶住在哪裏,唯一的方法就是在這裏等她出現。以後每天,她都會這樣做。她在韓純憶的小說里見過她的照片,但是她很想看看她到底有甚麼吸引力。這是她兩個月來做的第二件傻事。第一件傻事是打電話到電台節目訴心聲。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她一向心高氣傲,卻為了一個男人淪落到這個地步。

她等於整整十三天,也見不到韓純憶。到了第十四天的黃昏,她終於看到韓純憶了。韓純憶遠遠的走來,羅曼麗立刻跑上前,假裝跟她擦身而過。在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她望了望韓純憶一眼,韓純憶也下意識地看了地一眼。

她終於等到這一刻了。韓純憶也不過是個普通女人。她真想告訴韓純憶,有一個男人在跟她分手七年後仍然痛苦地想念着她,她是多麼的車福。

第二天晚上,羅曼麗來到方載文家裏。

「意大利好玩嗎?」他問。

「嗯,我看到了我—直想看的東西——」

「是哪一個名勝?」他天真地問。

羅曼麗摟着他,凄然地問:「你有沒有挂念我?」

「你又來了!」他摸摸她的頭髮。

他總是這樣的,他甚至不曾想念她。

她撲在他身上,粗野地脫去他的褲子。她是如此沒有尊嚴地想把自己送給他。

半途中,她伸出手去擰開收音機。

收音機里傳來夏心桔的聲音:

「我們昨天已經預告過了,今天晚上將會有一位特別嘉賓,她現在就坐在我對面,她是名作家韓純憶小姐——」

「把它關掉好嗎?」方載文伸出手去想把收音機關掉。

羅曼麗捉住他的手,把他那隻手放在她心上,說:「我想聽——」

韓純憶開始說話了。

羅曼麗盯住方載文眼睛的深處,傷心地發現,她曾經在那裏看到的,他對她的一點點的愛,根本不是愛,而是憐憫。他憐憫她那麼愛他。

他沮喪地從她身上滑下來。

「你是不是無法做下去?」她笑着笑着流下許多眼淚。

當一個女人不被一個男人所愛。她赤身露體,在他眼裏,不過是一堆血肉和骨頭。她可以忍受他心裏永遠懷念另一個女人,但她不可以忍受自己在他心中只是一具橫陳的肉體,沒有感覺,也沒有尊嚴和痛苦。

她穿上衣服。臨走前替他把收音機關掉。她不恨他,她甚至有點可憐他。他也想忘記韓純憶,只是他忘不了。今天晚上,韓純憶的聲音又喚回了他那些沉痛的記憶。

他知道她是不會回來的,他的夢早已經完了,他卻不肯醒來。

羅曼麗想起她曾經讀過的兩句詩:

夢醒時,生活是折翼的鳥,不能再飛了。

夢來時,生活是一塊覆滿雪花的不毛之地。

夢醒夢來,都是可悲的。她的情人是一隻折翼的小鳥,他沒有能力再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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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過期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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