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陸家的大門外停了一輛馬車，車夫正恭敬地等候主子上車。陸氏夫婦相偕從屋裏走了出來，陸正義提袍抬腳才剛跨過門檻，不經意地抬頭一看，恰好看見顧吟霜和她的丫鬟走了過來。

「怎麼了？」陸夫人見陸正義的臉色一僵，就連眉頭也皺了起來，不禁疑惑地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當她瞧見顧吟霜時，臉上的表情頓時也顯得不太自在。

關於顧氏夫婦逃債不知去向之事，他們夫婦倆稍早就已經從下人的口中聽說了，這多虧他們每天清晨固定出去負責採買的下人經過顧家的時候，剛好發現顧家的家僕們紛紛搶著搬東西，十分不尋常，在上前打聽了解實情之後，便連忙趕回來向他們稟報。

原本他們以為顧吟霜應該會跟着顧家二老一起遠走高飛，想不到她竟然會出現在這裏。

陸夫人的手肘輕碰了身旁的丈夫，示意他說點什麼，不然大家在大門外大眼瞪小眼的，還真是尷尬到了極點。

「咳嗯……」陸正義清了清喉嚨，努力讓自己神色看起來自然些。「我說吟霜啊！你突然跑來這裏，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啊？」

「陸伯伯、陸伯母，」顧吟霜難掩傷心地說。「實不相瞞，吟霜的爹娘不見了……」

「不見了？」老早就知道實情的陸正義，佯裝震驚地明知故問。

「這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不見了呢？」有道是夫唱婦隨，陸夫人見自己丈夫睜眼說瞎話佯裝不知，馬上搭腔以表示他們夫妻倆真的不知情。

「詳情吟霜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爹娘被奸人陷害，逼不得已只好暫時離開避禍去了。」顧吟霜不好意思張揚爹娘欠下大筆銀子，只好避重就輕地帶過。

陸正義搖了搖頭，一臉無奈地嘆道：「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前兩天才相談甚歡呢！想不到今天竟有此巨變。」

顧吟霜聞言不禁一陣鼻酸，淚水又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這場變故實在發生得太令人措手不及了，她雖能理解爹娘不忍心她跟着四處躲藏、顛沛流離的生活，可卻也忍不住埋怨起他們的不告而別。

如果可以讓她自己選擇，她肯定不怕吃苦受罪，也要跟着爹娘一塊兒走的！不過……或許是太清楚她會有這樣的心思，所以爹娘才會決定事先不對她泄漏半點口風吧……

「吟霜，你特地過來，就為了說這事嗎？」一旁的陸夫人憋不住了，想把話問明了之後離開。

「爹娘此刻去向不明，吟霜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來這裏了……」

「這……唉，這件事情我很還憾，不過你爹娘既然避禍去了，我們也無從得知他們的下落呀！」陸正義兩手一攤，無奈地搖頭，表示他不能幫上什麼忙。

「這我知道。」顧吟霜點點頭。爹娘連對她都守口如瓶了，自然不可能會將行蹤透露給其它人知道。

「嗯，難得你這麼懂事，那麼你就自己多保重吧，老夫還有事要忙，就先走一步了。」

見他們夫婦倆打算就這麼離開，顧吟霜一陣錯愕，忙道：「陸伯伯，我爹有留下一封書信，希望找來找紹辰，和他早日完婚……」

「完婚？」陸正義面有難色，搖頭嘆氣。「如今你爹娘下落不明，少了親家主婚如何成親呢？這門親事還得從長計議才是。」

「從長計議？可……可是這親事……不是已經定了嗎？」顧吟霜驚疑不定，陸正義的話讓她終於警覺到，事情似乎並下如爹娘想的那麼順利。

「是定了親沒錯，不過你爹娘下落不明也是事實啊！這門親事，就暫時擱一邊，先當沒這回事吧！」

當沒這回事？這話的意思……莫非是要解除婚約？

「紹辰呢？我想見見紹辰！」顧吟霜有些急了，此刻只盼曾親口說過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的男人，能夠遵照他之前的承諾，別像他爹娘一樣臨時變卦。

「紹辰不在，你先回去吧！」

「不！紹辰曾經親口對我說過，會一輩子照顧我、保護我的，請陸伯父、陸伯母或全我們吧！」

陸正義皺起眉心，原本以為她會知難而退，沒想到她竟不肯死心，這讓他失去了耐性，也懶得再和她啰唆什麼場面話了。

「成全？我這樣說吧！你先前找人代筆作畫，卻謊稱是出於自己的手筆，已經給老夫惹了麻煩，當初就是看在有婚約的分上，念在咱們即將成為自家人，我才勉強不跟你計較的。」

陸正義翻起舊帳，口氣變得強硬，讓顧吟霜頓時無法反應，怔愣當場。

「當初我們之所以會同意這門婚事，是因為門當戶對。可為了那幅畫，害我們掃了縣太爺的興，說不定還會和縣太爺之間生出嫌隙，現在你們顧家又出事了，若還成親，門不當戶不對的，不只我這老臉沒地方擺，更怕哪日也要惹上麻煩，要是不時有人找上門來討債，那豈不是大大地觸我的霉頭，又害我顏面掃地？」

聽了陸正義的話，顧吟霜無話可反駁，她蒼白著臉，急忙追問道：「那紹辰……紹辰的意思呢……」

「實話跟你說吧，只要我們二老不同意，紹辰就別想娶任何姑娘！更何況紹辰也不想見你，你快走吧！」

「他……他真的不想見我？」顧吟霜的臉色又更蒼白了幾分，身旁的媚兒連忙扶住她，就伯她會支撐不住打擊暈了過去。

「那是當然，現在的你對紹辰來說，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大麻煩！好了，老夫言盡於此，希望你認清事實，別再來糾纏了。」

強硬地撂下話之後，陸正義不再理會顧吟霜，逕自上了馬車，一旁的陸夫人自然也立刻跟了上去。

眼看陸家馬車撇下她急駛離去，顧吟霜的心再度受到了打擊。

她實在難以理解，本來看似對她寵愛有加的未婚夫家，怎麼一夕之間變得如此絕情？難道人情當真薄如紙？

這下……該怎麼辦才好？

絕望之際，顧吟霜的腦中忽然浮現歐陽旭的身影，有絲衝動想去找他，但她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算起來，歐陽旭和她非親非故的，找他能做什麼？更何況，他只是一名畫師，連要幫他的朋友阿三都有困難了，又怎麼有能力提供她任何的幫助？唉……還是算了吧……

「媚兒……你說咱們現在該怎麼辦才好？」顧吟霜茫然不知所措。

雪媚兒努力想了想，腦中忽然靈光一閃。

「啊！有了！小姐，咱們顧家在京城不是有門遠親，好像是夫人的表叔嗎？不如咱們上京城去投靠他們吧！」

『京城？可是……京城那麼遠，我們該怎麼去呢？」顧吟霜愁著臉。

家中值錢的家當，早被其它家僕們搬空了，她身上只有幾錠銀子，應該撐不了太久的。

「放心吧！小姐，今兒個大夥兒在搶搬東西的時候，媚兒眼捷手快地藉了些值錢的珠寶首飾，那些應該夠咱們上京城一路上花用了。」

顧吟霜一聽，這才鬆了口氣。「媚兒，多虧有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小姐快別這麼說，過去這些年來，小姐待媚兒就像自家親人一樣好，媚兒當然要全心全意地回報小姐，絕不會在小姐有難的時候丟下小姐不管的。」

聽了這番話，顧吟霜的心裏好感動，慶幸自己在如此絕望之際還有這麼一個忠心耿耿的丫鬟在身邊，否則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這次仿畫的案件，在歐陽旭報官表明身分之後，衙門的人因久仰他的大名，主動積極配合搜查「吟風苑」。

由於人證、物證俱在，那韋思達無可狡賴，只能認命地被關進大牢裏，等候縣太爺審判。

既然這件事情已經處理完畢，歐陽旭也沒有留下的必要，所以他收拾妥當，離開了「吟風苑」。

出城不久，趕了一段路之後，歐陽旭忽然覺得有點餓，看了看天色，約莫正午時分，也該是用膳的時候，於是便就近找了一處茶樓進膳。

當店小二送上一桌佳肴，歐陽旭正準備太快朵頤一番時，鄰桌兩個客人開始大嗓門地高聲談笑，讓他想不將他們的對話聽進耳里也難——

「喂！你聽說了嗎？」

「說什麼？你沒頭沒腦的，我哪知道你指什麼事？」

「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你真的不曉得？」

「噯，我可不想你這個包打聽，有什麼天大的消息，快說來聽聽吧！」

「就是那個大商人顧老闆啊！聽說他和他夫人欠下了大筆債務，兩個人相偕逃亡去了！」

「什麼？是那個大商人顧崇恩嗎？這倒是令人意想不到啊！他家不是挺有錢的嗎？怎麼還會欠下大筆債？」

「可不是嘛……哎唷！痛死我了！你……你是誰啊？抓着我做什麼？」那位包打聽還沒把話說完，忽然被人扯住了手臂。

抓住他的人正是歐陽旭，聽見這個消息，他的臉色一變，不假思索地就過去抓了鄰桌的那個客人，想要問個清楚。

「這事情你怎麼知道的？快說！」歐陽旭急着追問。

「這位爺，您別動氣啊！小人也是從旁聽來的。」

「哪裏聽來的？」

「現在滿城的人大概都知道了吧！顧家二老不知去向，丟下女兒和滿屋子的家僕，這樹倒猢猻散，下人們失去了飯碗，搶著搬家裏值錢的東西定了，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哪！」

聽完之後，歐陽旭震驚不已，他鬆開了那名包打聽，心裏浮現顧吟霜的身影，下由自主地擔心起她來。

倘若這個消息是真的，像她那麼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突然遭此家變，她承受得住嗎？

這下她的爹娘都下落不明，她能到哪裏去？

歐陽旭愈想愈擔心，顧不得才吃沒兩口的飯，扔下銀兩后，立刻趕回頭。

他騎着快馬迅速趕回城裏，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顧家，就見大門敞開，裏頭空蕩蕩的沒有人影，看來傳聞是真的了！

歐陽旭下了馬，遲疑了半晌后，邁開步伐走了進去。空蕩的庭院，蕭瑟的寒風吹過，令人感到不勝唏噓。

就在此時。歐陽旭瞥見一個僕人從迴廊走出來，連忙上前攔下他。

「這位小哥請留步！」

那僕人一臉疑惑地望着他，問道：「這位公子有什麼事嗎？」

「這顧家府上還有人在嗎？」

「沒了！都走光了！我應該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吧！」

「那……你家小姐是和老爺、夫人一道走的嗎？」歐陽旭又問。

「沒有！老爺和夫人昨兒個晚上就先走了，沒人知道下落。小姐也是今兒一早才知道老爺夫人逃難去了的。」

這麼說來，那個包打聽的消息並沒有錯。

「那……你們家小姐去哪兒了？」

僕人搔搔頭，不太確定的說道：「小姐應該是去投靠未來姑爺吧？」

歐陽旭一聽，整個人忽然一愣。

對呀！稍早在街上遇到顧吟霜，她自己不都說了是要去找未婚夫的嗎？他竟因為乍聽見這消息太過擔心，以至於把這件事情給忘了。

唉，她雖然處境堪憐，但是人家有未婚夫照顧，他替她擔心個什麼勁？歐陽旭皺了皺眉心，忽然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可笑和多餘。

唉，看來他早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這個有點任性但本質善良的小女人，才會無法控制地關心、挂念她的一切。

不過，既然她都已經要嫁人了，他這個「局外人」還是乖乖地依照原訂計劃，自己一個人返回京城吧！

環顧空蕩蕩的顧家，一抹蕭瑟惆悵的情緒縈繞在歐陽旭的心底。

他承認，即使是此刻，他還是有些擔心顧吟霜，不過既然她都已經去找她的未婚夫了，他總不能再追到對方家裏去吧？

歐陽旭走出顧家，翻身躍上坐騎，在他的叱喝聲下馬兒迅速地平治，再度陸陌上了返回京城之路。

只不過，他雖然逐漸遠離江南，他的心卻彷彿被一條無形的細線緊緊纏繞住，而線的另一端，就牽繫在那個令他挂念擔憂的小女人的手中……

京城，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和江南是截然不同的景況。

顧吟霜和雪媚兒經過許多天的舟車勞頓，總算來到了這裏。

一抵達京城，她們沒有心思好好欣賞熱鬧的街景，抓了人就問道：「請問，有個叫做杜偉義的商人住在哪兒？」

「杜偉義？我不知道有哪個商人叫杜偉義的，姑娘是不是記錯了？」

顧吟霜的臉色微變，忙道；「不會記錯的，就叫杜偉義，而且是以布疋買賣維生的，應該已經在京城做了十多年生意訝！」

「買布？十多年？啊！我想起來了，是有這個人沒錯！」

聽見這樣的答案，顧吟霜和丫鬟都振奮不已，然而接下來的話，不啻是朝她們當頭潑了盆冷水——

「不過……他們一家人好像已經搬走了耶！」

「搬走？不會吧？」顧吟霜驚愕不已。

「不然我告訴你們地點，你們自個兒過去瞧瞧吧！」

循着那人提供的訊息，顧吟霜和雪媚兒加快腳步，很快就來到了城東的一戶人家門外。

「小姐，讓媚兒去問問吧！」

雪媚兒上前去敲了敲門，一名家僕模樣的男子走了出來。

「兩位姑娘有什麼事嗎？」

「請問？這裏住的可是杜偉義一家人？」

「不是，你說的是上一任屋主，他們早已經搬走了。」

「真的搬了？」媚兒急忙追問：「知道搬去哪兒嗎？」

「這……我不知道耶！他們一家人搬走的時候也沒有多說什麼，咱家老爺、夫人也沒有多問，這都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不好意思，如果沒有旁的事兒，我得回去幹活兒了。」家僕歉然一笑，關門返回屋裏。

看着眼前那扇被關上的門扉，顧吟霜覺得自己的希望彷彿也被切斷了。

「媚兒，你說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主僕倆相視發愁，顧吟霜真的不知道她們還能怎麼辦了！

從江南到京城的一路上，她們兩人吃飯要錢、住宿要錢、雇馬車要錢，身上的盤纏已所剩下多，再撐也撐不了幾天了。

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怎麼她卻覺得自己走投無路？

「小姐，別怕。」雪媚兒打起精神，安慰地說：「前面有間客棧，媚兒先去問問缺不缺人手，最好能先賺點錢，有安身之處，再做打算。」

雪媚兒跑到前面的客棧去詢問，過了一會兒又回到顧吟霜的身邊——

「小姐，他們不缺人手，不過卻給了我一個有用的消息。」

「什麼消息？」

「城南的歐陽家正在找一批新的丫鬟，讓媚兒去應徵當丫鬟吧！賺些錢，至少小姐不必挨餓。」

「這樣……」顧吟霜想了想，說道：「我也一塊兒去吧！」

「什麼？不行啦！」雪媚兒連忙搖頭。「小姐是金枝玉葉之軀，怎麼做得來呢？我去就行了。」

顧吟霜幽幽地嘆口氣。「現在我已不是什麼千金大小姐了，怎能還要你來賺錢養我？就一起去吧！兩個人彼此也有個照應。」

雪媚兒搔搔頭。想想也是，一個丫鬟的收入能有多少？要供小姐天天住客棧確實是有困難。

「可是……這樣小姐好委屈呀！」

「沒什麼委不委屈的，倒是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跟着我，那才叫委屈呢！」她大可以像其它家僕一樣，搶了值錢的東西遠走高飛的。

「媚兒一點都不覺得委屈，而且媚兒相信只要我們再努力撐過一陣子之後，肯定會撥雲見日的。」

「希望這樣，我相信爹娘也不會真的棄我於不顧的。」

等她們先找地方安頓下來之後，她一定要設法探聽爹娘的下落，不論窮困還是富裕，一家人都應該要緊緊守在一塊兒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