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不知過了多久,奕鈴才幽幽轉醒。身上、臉頰上疼痛的熾熱感不斷襲擊她,讓她痛苦得想要死去。

原來女人是如此脆弱,面對男人的拳打腳踢只能以無言的哀號來作回應。也許男人心中已經沒了愛。

相處四年了……四年對她而言是很長的時間,長得讓她想不起生活在這小房間里的點點滴滴、甜蜜回憶。

床頭矮柜上的相框中陳列著初識當年親密相擁的照片。

她低着頭掩面啜泣,淚水一滴、兩滴……漸漸泛濫。

滿身的傷已非首度,但她下定決心讓它成為最後一次;她實在不甘心自己這麼死心塌地愛着某人,得到的愛卻如同施捨般少得可憐。

翻着衣櫃里的衣服,她將手伸到最里處摸索,取出一包以塑膠袋層層包裹的白色粉末。就是這東西礙了她,讓她無法與心愛的人白首終老。

高純度的海洛英……

她所愛的人是販毒集團的一份子……

她興起一個念頭,拿着那些價值不菲的粉末走到廁所,緩緩地打開封口,將粉末盡數倒入馬桶中,狠狠地按了沖水鍵,沖走往日點滴。

有種自私的想法,若就此離去,時間將會沖淡他們兩人之間的愛情記憶,什麼殘渣也不剩;但這一刻她做了這件事,那男人肯定會恨她一輩子,而且永永遠遠地記得有過她這麼個女人。

她真的不甘心,她是那麼地愛着他,為什麼他只會踐踏她的心,讓她在失去自尊、渴求愛情的痛苦裏苟延殘喘著?

她要讓他知道那種椎心刺骨的滋味並不好受,即使因此付出最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她的心早就殘破不堪,就算是死,也無所謂了。

沒再多做停留,她隨即離開男友所住的房間。不……應該說是前任男友才對,就在他動手打她的那刻,她就已決定提出分手了。

關上熟悉的公寓鐵門,將他給她的備用鑰匙留在鞋柜上,什麼也不帶地永遠離開,事到如今,再沒有挽留的理由了。

走在飄散著薄薄雨絲的街頭,夜色太暗,路燈驅不走她心底的陰寒;十字路口紅綠燈交替閃爍著,夜已深,路上沒有半輛車行駛。

為了阻隔冷冽的夜風,她朝地下道走去。

跨入地下道的那一剎那,她隱約感受到一道強烈警戒意味的目光,循着來人的視線望去,她見到一個少年的身影。

她有些驚訝,因那少年竟是一個和她一樣全身傷痕纍纍的人。

不作他想,奕鈴靠着另一邊牆緩步而過,她無意打擾他,只因雙方都已疲累不堪,都需要休息;怎知,她不經意的目光因這片刻的停留,而被少年殘破不堪的衣衫和臉上觸目驚心的傷痕所震住。

那少年,正巧也用眼角餘光悄悄打量這個由他身旁經過的女子。

同樣際遇的兩人,因此有了些許訝異。

奕鈴忘了自己是怎麼搭上少年的,她只記得心口湧起一陣疼,就在那一瞬間絲毫不考慮地……

「如果不介意……」奕鈴彎下腰來邀請他,絕麗的唇角勾勒出完美的弧度,臉上雖帶着傷卻不減她笑容中所散發的魔力,「如果不介意,就和我一起走吧!」

在少年看來,那是這世上最美的笑容……

冬陽難得露臉,午後的氣溫回升許多。

從睡夢中幽幽轉醒,緩慢地由床上起身,凝視着牆壁上的掛鐘,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發覺已日上三竿。

「鈴?」習慣性地由惺忪睡眼的縫隙中尋找她的身影,後來才想起奕鈴出門上班去了。小房間內只有他孤單一人,睡到肚子餓就自然醒。

曉得鈴通常會在廚房冰箱內留些東西,好讓他隨時微波一下來吃,但還是提不起勁。忘了從何時開始,只要少個人陪伴,空氣里沉寂的氣息便可輕而易舉地抹殺掉他進食的慾望。「鈴,快點回來……」

躺在床上的他望着時鐘,心想不知得等多久時針才會走到六的位置;聽着齒輪轉動發出的滴答聲,不一會兒他的眼皮又開始變得沉重,重得令他閉上眼,再次優遊於夢鄉。

五點多,今日提早下班的奕鈴很快地回到她的窩。屋外冷得不得了,又是風又是雨的,外加強烈冷氣團,但這些仍礙不了她的好心情。

「WOW……WOW……WOW……晴空啊陷入海般蔚藍……晴天它綻放和煦之愛……太陽底下你要放聲哭泣……」剛領到薪水的她輕鬆地哼著不成調的歌,高興接下來的生活費有了着落。浴室里傳來蓮蓬頭沖水的聲音,大概是時在洗澡吧!趁著這空檔,她拿起客廳的無線電話撥了一組再熟悉不過的號碼。

嗶!(我是奕然,有事請留言。)「喂,阿然,是我。你匯過來的錢我收到了。」在弟弟的語音信箱中,一向辯才無礙的奕鈴卻因為不知該說些什麼而支吾著,「最近我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薪水……省點花都還過得去。嗯……我過得很好,別擔心……過一陣子出來吃頓飯吧,很久沒見了……」「鈴!」浴室內出聲叫喚的,是她現任的同居人。

「啊!時,洗完澡要擦乾才能出來,地毯會濕掉的。」

奕鈴急忙掛上電話,衝進卧室拿出一條大毛巾,把時整個人包起來。

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有段時間了,她也只知道這寡言的少年叫作「時」。

他的名字之上,缺少了姓氏。每回奕鈴想問卻又礙於他那已捨棄的過往,只好強忍着再將疑問吞下肚,始終沒有問出口。

只是時濕淋淋的身上佈滿的細碎傷痕,讓她怎麼看都無法習慣,更無法相信竟有人如此狠心,對這麼可愛的孩子下毒手。

「鈴……」時絲毫不解她突如其來的哀傷,他身上的傷早就癒合不疼了。奕鈴緊緊地擁住他,接着放聲大哭。也許是那日地下道內,見到滿身傷痕的他,致使她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的緣故;更或許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是不被疼愛的可憐人,相同的境遇使他們緊緊地牽繫在一起。

奕鈴發覺她對時的感情與日遽增,有種想照顧這少年一生一世的感覺。

「為什麼?」時顯得困惑。

「別理我,讓我哭啦!」她哽咽著,淚水不斷地滑落臉龐。

時打了個噴嚏,屋外寒流來襲,氣溫驟降至十度左右,而他身上只裹了件濕冷的浴巾。拍拍奕鈴的頭安慰她,看來短時間內她沒有哭完的打算。

「時,永遠在一起吧!」

坐在瀰漫着晨間咖啡香味的餐廳內,隔着一扇落地窗,灑滿冬陽暖和氣息的桃木製餐桌上,奕然翻著早報閑適地閱讀。

系著風鈴的大門被接着到來的客人推開,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

「你上班就快遲到了,怎麼還到這裏吃早餐?」同行的兩位客人中,年紀較小的少年問道。「我和人有約……」

奕鈴望了望四周,找到了熟悉的身影。她拉着時往餐廳角落走去,停駐在優雅的巨大植物盆栽旁,帶點中性氣息、蓄著利落短髮的弟弟面前。

「阿然!」輕喚他名字,臉上堆著笑容的奕鈴帶着時坐入奕然對面的位子。奕然揚起頭來,髮絲不安分地落至前額,笑意在他典雅的臉上漾開,「好久不見!」

「這是我和你提過的時,先幫我看着他一會兒,事情忙完后我會來帶他回去。」奕鈴壓着時的頭對着弟弟點了下,接着又說:「時,乖乖的知不知道?」

奕鈴叮囑著時,他也點了頭,但目光卻不自覺地鎖在奕然身上。

穿着隨意而優閑的奕然天生有種植物般的氣息,他沒見過有誰長得如此俊美。奕然線條柔和的臉龐總是掛着淺笑,略微消瘦的修長四肢就如同畫里才有的一般教人着迷。坐在散發芬多精的大盆栽前,綠色的葉子宛若將奕然包裹其中,猛地一望會讓人產生看見天使的幻覺,天使的翅膀是淡綠色,會惑人心弦,讓人目眩神迷。

他分不清天使的性別。

時沉吟了一聲,突然指著奕然道:「妹妹?」

「弟弟!」奕然的聲音並不像成熟男子般低沉,而是一種聽起來令人心醉神馳、骨頭酥麻的磁性嗓音。

「妹妹!」聽了奕然柔和的聲音后,時更加肯定地說。

然而,奕然卻只是笑了笑,並無生氣,「鈴,你這小朋友還真好玩。」

「很可愛吧!我也這麼覺得。」捏了時稚嫩的臉蛋一把,奕鈴笑着親吻了弟弟,隨即又吻上時的薄唇。

時只有逆來順受的份,他一直覺得鈴是把他當成寵物來養,排解寂寞用;只是,接觸到奕然含笑的溫柔眼神,時的心裏竟無由地升起一股莫名悸動。

奕然的唇沾上鈴的口紅,時覺得自己彷彿可以聞到他唇際的香味。

「哎呀!就快來不及了。」

看了下表,奕鈴將時丟給弟弟,沒耽擱太久,就告別兩人往店外走去。

被留下來的時開始顯得有些不自在,奕鈴走後,對面的氣氛就沉悶了起來。奕然和善的眼神下似乎隱藏着什麼,雖然總是笑着,但時卻能感受到他散發出的淡淡落寞;尤其在鈴離去后,奕然追隨着她移動的目光變得更加深沉。

那不是弟弟看着姐姐會有的眼神,而是如同被拋下不理的廢棄物,失望卻又無法跟隨棄置者而去的神情。

頃刻,奕然回過神來望着時,掩飾的笑容讓時更覺他的刻意隱藏。

奕然點了份晨間套餐給他,是一份有牛奶、柳橙汁、土司、雙份太陽蛋、熱狗、火腿、熱湯的豪華餐點。

時楞楞地望了奕然一眼。奕然眼前只有杯黑咖啡和半片吃剩的土司,這些豐盛的早餐可能是點給他吃的,但對時而言眼前的人不過是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時不是懷有戒心,只是納悶他與奕鈴如出一轍的毫無防備、毫不在乎,輕易地便接受他這個偶然介入他們生命中的存在。

「怎麼?」接觸到時的目光,奕然抬起頭來面對他的疑問。

時僅是搖頭不語,對奕然和鈴之間的事還有些不解。

發覺自己的唇間仍殘餘口紅的特殊味道,時伸舌舔去,然後體內的躁動益加強烈。在他驚覺自己竟是因為對座絕美得令人屏息的男子坐不安席之際,那個人已經錯開他的目光再度回到報紙上頭。

「有一天,鈴在三更半夜打電話來。她開頭就哭着說自己有了很重要的人,現在過得很幸福。」報紙後頭,奕然緩緩說道。

「是嗎?」和鈴住在一起已好些時日,當初也沒想到會相處這麼久,時原本只想暫時待個幾天,但是鈴身邊出乎意料溫暖的歸屬感竟讓他改變了主意。

「你今年幾歲?」奕然問。

「十五。」他早料到若碰著鈴家裏的人,會被問及許多事情,包括自己為什麼會同鈴住在一起,兩人究竟是什麼關係等。但過了一會兒,時發現奕然卻又回到新聞紙張中。「你不繼續問下去?」他以為奕然會有許多疑問,甚至要他離開鈴。因為他的緣故,已到適婚年齡的鈴目前仍孤家寡人一個。

「問什麼?」奕然微側着頭,疑惑之際,他眼底浮現迷惑不解的色彩,這樣的他臉龐也有些誘人。

時登時怦然心動。

「我是想告訴你,鈴十分在意你。」奕然淺淺一笑,「你和鈴住在一起很開心吧?」「嗯……」抿著唇壓抑自己的情緒,時應了一聲。為什麼他會在奕然的笑里感覺到一股哀戚?宛若是他佔據了鈴,奪去了他的東西。

「那不就好了,吃東西吧!都涼了。」

「鈴的一些朋友說我不應該和她在一起。」時試探般地問著奕然,總覺他的態度極為矛盾,讓人難以捉摸。

「一些朋友?是那些想追鈴的男人吧!應不應該在一起不是由別人來說,而是由你和鈴來決定。」

「你不反對?」

「反對並無意義,何況鈴那麼喜歡你。」

「謝謝……」

又是一抹由他笑容底下流露出的孤寂。時心底動蕩不已,他覺得自己雙頰似乎火熱得快燒了起來。這個人令他坐立不安。

「吃吧!」

奕然望了眼前的少年一眼,將屬於他這個年紀獨有的青春氣息收入眼底。皎白的肌膚漾著水般的光澤,黑瞳在不安中閃爍色彩。這樣的時有些可愛,讓他想起老家那隻老是受他欺負的黃金獵犬。

那隻總愛繞着他團團轉的狗兒淡色的毛髮蓬鬆而柔軟,老是無憂無慮卻又愛逞強的傻樣子,讓人看了就會忍不住興起凌虐它的念頭。

他笑了笑,鈴為什麼撿他回來?他知道。

用完餐點,時間也接近九點多。待侍者收凈桌上杯盤,奕然已經閱畢報紙,改翻起書本來。「你不趕去上班嗎?時間很晚了。」時喝下最後一口果汁。

「我沒上班。」

「沒上班?你還是學生啊?」鈴卻說奕然每個月都會匯錢至她的戶頭?

「你猜我幾歲?」抬起頭,奕然眯着眼微笑地看着他。

「你……二十幾歲吧?」他看來是個性穩重之人,溫和儒雅的外表讓人猜不透他真正的年齡。

「失禮了,我才大你四歲而已。」見時聽完之後驚愕不已的反應,奕然點點頭微笑地拍拍他粉嫩的臉頰。

「十九?」

「我早熟。」

隱藏在那絕美容顏下的奕然不易讓人察覺出實際年齡,但他似乎更擅長始終如一的應對笑顏,教人無法讀出他內心的想法;只是,十九歲哪有能力每個月給鈴零用?更何況那筆錢多到可以把他和鈴兩個人養得白白胖胖,不用煩惱下一餐。

不過相差四歲,自己的際遇卻和這個人落差如此之大,除了不可置信外,時心中交雜着不平與羨慕。相對於奕然,他只是個身無長物、一無所有之人。

「其實……」

奕然開口,逸出柔和舒爽的嗓音將時的思緒瞬間拉回。

「原本鈴是打算事情定案后才讓你知道的。」

「什麼事?」他好奇,以為鈴不論何事都會告知他,沒想到他也有被隱瞞的時候。「這一陣子她都為了你的事在忙。她想收養你,讓你當她的孩子,所以正努力取得你的監護權。」為了鈴的請託,奕然透過關係聘請私家偵探和律師全權助陣,在當事人不知情的狀況下已打了幾場激烈的戰爭。

據調查,時的母親在他出生不久后隨即嫁給了時現任的父親,也就是他的繼父;但是時的繼父卻因長期酗酒而有嚴重的暴力傾向,時和他的母親常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一年多前,時的母親不堪長期虐待,精神瀕臨崩潰,而被社區義工發現送入療養院,時也在確定母親的安全無虞后,逃出了那個家。

「咦?」時驚訝非常地站起身來。當鈴的孩子?他從來就沒想過。

「今天是開庭的日子,大概待會兒就會有結果了。」鈴老早請了事假,特地出庭應訊,事先也沒向時透漏這些事。她大概是不想時做無謂的擔心吧?

對她而言,時的事就是大事,只有時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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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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