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無意遇良朋 流轉江湖聞異跡 多情成孽累 纏綿生死失仙期

第二回 無意遇良朋 流轉江湖聞異跡 多情成孽累 纏綿生死失仙期

明遠趕回家去稍微安排,便自出走。先尋師長老輩探詢,只知木尊者聞名已久,多年未聽說起,人更不曾見過,有的連名姓都不知道。後來問出木尊者是湖南人,以前蹤跡常在川湘洞庭一帶,暗忖:「開封城鄉內外已然找遍,並還託人尋訪,均無所得,可知已走,有了端午之約,期前必往嵩、洛等地。三湘洞庭名山勝域,多有異人隱居,世上既有劍俠,當不止木尊者一個,何不乘此一年光陰,去往衡山洞庭等處尋訪個半年?

如真無緣相見,歸途順便約請幾個好武功的朋友,再獨往嵩山尋訪等候,只在期前見人,便有指望。」主意打定,先往木尊者的岳州故鄉尋去。初意對方閑雲野鶴,飛行絕跡,人海茫茫,何處尋找?不過木尊者貌相清奇,所攜木杖不知是何異木,又堅又沉,是個標幟。自己常年奔走江湖,沿途朋友都是行家,比較常人稍易訪問。並未敢期其如願,只為嚮往誠切,略作萬一之想而已。哪知事有湊巧,才到岳州,還未尋到住宅,便遇見一個數年未見的好友楊于敏。

此人乃當地文武世家,前數年明遠為人保鏢,雙方在潼關附近旅店相遇,一見投緣。

楊于敏富貴公子,去往西安訪友,歸途意欲遍訪嵩、華、泰岱。服飾豪華,囊金甚富,初作遠遊,說話不留神,無意中得罪了一個惡人。看出對方會家,僕從三人均似會武,特地約會黃河道上一夥水寇,定在前途埋伏下手,已然尾隨了兩三日。楊于敏通未覺察,雖經明遠警告,藝高膽大,依然不以為意。明遠料他寡不敵眾,明早便要分路,自己常在江湖走動,不便無故結怨那伙強人,又有鏢車同行,許多顧忌。想了又想,終覺朋友義氣,已然得知,不容袖手。當時不曾深說,算定發難還有兩日,一面分人,就近約請生平患難骨肉之交鐵掌金丸鮑義,暗中趕去助他脫難;然後設詞,令同行客商裝病,暫住潼關旅店之內,孤身一人抄小路急馳二百里,趕到閿鄉郊外賊黨埋伏之地,雙方已然動手。

楊于敏主僕四人武藝雖高,好漢打不過人多,眼看眾寡不敵,先是明遠戴了面具出場,也只扯個平手,僅把危機脫去。跟着鮑義師徒趕來,未上場,便照慣例,師徒三人發出三九二十七粒連珠響彈,一片——之聲,滿空金九互相擊撞,火星四濺,先聲奪人,將賊黨鎮住,隨即縱身入場,大喝:「楊某是我鮑義好友!請看薄面停手,各自上路,否則請向我姓鮑的答話。」

鮑義乃陝州隱居的富豪俠士,不特武功精奇,人更輕財好義,不論是什來路,有求必應,情面極寬。成名多年,只管威鎮河朔,輕不與綠林中人為難,有事相求,只對方不是極惡窮凶、貪淫好殺之徒,反有資助。群賊知他曾得高人傳授,除極好內外武功外,師徒三人均練就獨門鐵掌和四十九粒連珠奪命金丸。遇敵時,先各發九粒特製的開花響彈,作為到場信號。對方如肯買他情面,也輕不傷人,否則一動上手休想討得公道,為首的人更是不死必傷,如何還敢招惹?所劫的人又非深仇,立時停手,賠話退去。鮑義好友,見楊于敏少年英雄,人品武功甚好,又約往家中小住。楊于敏想與討教,去留連了三四月。直到明遠事完回來,同聚了月余,又去開封遊玩,在鏢局中住了些日,才行分手,因此交情極厚。

明遠此次先往岳州,也是因他素喜結交異人奇士,欲往相投,就便探詢。只為事隔三年,住址遺忘,正想投店,再行尋訪。不料途遇,並還是新近出遊回來,到家才得數日。良友重逢,自是親切,當下隨往所居水雲村湖濱花園下榻。主人好客,當地不少知交,到家便命仆憧四齣延請作陪,為遠來良友接風。明遠見來客甚多,均非庸流,尤其會武的佔多一半。席間正要向眾打聽木尊者蹤跡,話才出口,便吃楊于敏設詞岔開,以目會意,不令再說,知有原故。且喜問時僅說形貌,未等說出人名,便被止住,當時住口,料定主人必知幾分底細,好生欣盼。

等席散客去,楊于敏忽然屏退下人,對明遠道:「二哥,你問那手執重黑木杖,貌相清瘦奇古,像個落魄文人的,可是木尊者么?」明遠道:「正是木老前輩。賢弟與此公同鄉,想知他近況了?」楊于敏先問尋他何事,明遠便把來意說了。楊于敏道:「豈特知道而已,家伯父便是劍仙,現時尚在青城山修道。木尊者乃家伯父至契,前日還來此痛飲了一夜呢。」明遠越發驚喜道:「大伯父與木尊者同是飛仙劍俠,三弟分屬子侄至契,近水樓台,正好求教,為何常向外方訪求異人,以前也從未提起?」

楊于敏嘆道:「說也慚愧。家伯昔年未出家時,也和小弟行徑差不多,只為寒家屢世樂善好施,家伯更義俠好友,偶游君山,無意之中積了一件極大善功,因此仙緣遇合,結交到青城、武當門下幾位劍仙。自此虔誠向道,拜在青城派朱、姜二位教主門下。入山以前,小弟年才四五歲,先父母尚在,弟兄三人,家伯對小弟本最鍾愛。十六歲那年,此地大疫流行,先父母同時病故。剛剛埋葬,家伯忽然回來,說家父母方在中年,他如早回,井非不可挽回,只惜限於命數,偏他奉命海外採藥,沒有趕上。彼時見我文武兩門均甚用功,曾經示意,令我異日學他入山修道。我自心喜萬分,本欲隨往,無如家伯自身根骨不算上乘,幸遇仙緣,全由那場大善功所致,剛有成就,尚未奉命收徒,必須異日請命,不敢擅專。只囑我好好用功,努力修積,便自走去。行時留下一封柬帖和一片玉符,上注開視年月,命到時開視,如言行事,必有好處。我因事應五年以後,當時雖想敬謹遵辦,並還在書房卧室兩處留下暗記,年時一久,未免疏忽,又須慎秘,不到時不許開看,偏又遇見前世緣孽。

「第五年三月,偶往武昌訪友。初意限期還有數月,往返留連,就算兩月,也只一半,決不致誤。所訪好友朱文翔先曾寄居岳州,多年總角之交,近一二年方始遷回武昌原籍,彼此情逾骨肉,又都少年心性,見面自是高興,原定只同聚上月余,即行辭歸。

將近一月,忽有兩個武功頗好的朋友,約往南漳縣西南的荊山打獵,我一算日期還早,便同了去。一行主僕九人,連在山中七日,獵了不少禽獸。正興頭上,不料這日,我獨追一隻大香獐,走迷了路,誤入後山深處。至夜大雨,尋一危崖暫避,天明驚醒,人已連受濕毒風寒病倒,不能行動,所幸諸友見我失蹤,由昨夜起便冒雨窮搜,居然將我尋到,未致野死,等連夜舟車趕回,並在沿途延醫診治,到了他家自不必說,無如病勢奇險,連病三月余才告痊可。

「這還不說,最誤事是朱妹文珍十分聰明,世交通家,幼年常在一起。我雖從小便羨慕家伯父仙業,並無他念,雙方情分頗厚,後年漸長。才不常見。他兄妹幼孤,只一老母,已在我去前三年病故。朱兄只此一妹,平日友愛。是個品貌文武女紅無不美妙的全才,決不肯嫁庸俗一流,平日又常稱讚我,料知她心有所屬。愛妹嫁與良友,自是願意,但知我心性志願,決無家室之想,以為男女年長,雙方常見,自生情愫,約我注聚,便由於此。他妹本非庸俗脂粉,老母一死,乃兄不喜舊家禮法拘束,何況有心作偽。於是日常相見,連行獵也同了去,只不過因妹子心高氣傲,不看準時機沒向我吐口罷了。

我一向視她如親妹,起初寒熱昏迷,僅覺由路上到家昏卧十多日中,只一睜眼,不分早夜。朱兄偶然還有離開,她卻必在榻前,神志不清,也未在意。這日危機已退,人也逐漸明白,才看出她雙目紅腫,面容憔悴,人瘦去了許多,旁邊還有兩小榻並列,心中奇怪,剛問二妹也病了么?她忽面紅走出,再問朱兄,才知她自我病後,便率二婢設榻侍疾,衣不解帶,已十七日,並說我追香獐是由她戲言所激,如有不測,方欲身殉以謝,避什嫌疑?人非太上,孰能忘情?聞言本已感動,再又聽出有一天我已氣絕昏死,經她度氣,含了新請名醫特製葯湯灌下,才得救轉,越發省悟。

「跟著名醫盧老人來,也說我這場病本無生理,雖有所配奪命珍葯,但他來已晚。

經朱兄和她苦求,死馬當作活醫,終以氣大虛弱,第一次清邪之葯服后,賊去城空,十九斷氣,難於挽回。如等用第二副補藥,邪毒一同補進,至多保得三數月病中性命,早晚毒發,更是無救。非練過內功的少女出力相救,還須由他指教,將本身純陰真氣調勻,等服藥之後,病人大瀉將脫,不避嫌穢,就口如法度氣灌藥,才有一二分望,朱妹竟肯力任其難,才得起死回生等語。受人這等深恩厚德,明知對方用意,如何負心?得妻如此,原可無恨,譬如野死病死,當如之何?萬分感激之餘,次日就經朱兄示意,立即應諾,定了名分,更無避忌,我又衰弱異常,須人照料,她本美秀,見我病癒心安,容光也逐漸復原,病榻廝磨,兩情日益愛好。光陰易過,一晃又三個多月,方始復原下床,這一病,竟將前事忘卻。

「人好三數日,正打算回家,準備親迎。忽聽人言,洞庭湖決口,湘江出蛟大水,猛然想起前事,逾限已然二日。先還疑是本身有什奇遇被我錯過,辭別到家,取出柬帖一看,才知家伯因想引我入門,恐教主不允,恰巧五年前歸途,無意中聽人說起,昔年竹山教妖人為盜君山下面禹王鎮湖之寶,曾由海外尋來一條惡蛟,欲用它由水底攻入湖眼藏珍之處,被正教諸劍仙事前佈置羅網,到時連諸妖人與惡蛟一齊誅戮。但此毒蛟乃是雌的,伏誅前躥人湖口另一泉眼深處,將它懷孕多年的兩枚蛟卵產下。彼時無人留意,近有一老前輩路過,發現那片水色有異,方始算出。本可當時除去,無如上次大劫本系定數,已仗家伯告密,由青城、武當諸仙以人力消弭浩劫。此蛟仍是上次餘波,難於全逆定數,欲使稍微應點,事在五年之後。家伯問明底細,欲使我建這場功德,和他一樣,仍以人定勝天,強挽災劫,知第五年上,恰是仙府同門回山煉丹的例會,不能來此暗助。

好在毒蛟氣候尚淺,又無妖邪作祟,比上次相差天地,時地均已算準,決無差池。為此特意煉了一道靈符和三丸乾罡神雷,並向同門師兄借了一塊玉符為我護身,以防萬一。

命我到日去往湖口潛伏,等毒蛟出穴,先用靈符斷它歸路,再仗玉符防身,用乾罡神雷將它打死,必可成功,我也有了入門之望。

「看完我自悔恨,最氣是日期只差兩三天,不出門或是早回固可無事,就算因病延遲,事前五六日我已告痊,只為同了良友和未來愛妻一處歡聚,不舍就走。他兄妹又因我初愈,留我多調養數日,否則也趕得上。方幸決口不大,水只長了三天,水退又發現毒蛟小半段殘屍,沒有成災。完婚不久,家伯請人帶來一信,大意說此事他曾費了無數心機,不料如此荒唐,只百多日的光陰,都不能在家守候。如非他為人謹慎,防我初見妖物兇惡,臨場膽怯,另托一至交道友暗助,幾肇大劫。固然此系定數,但修道人遇上這類事,不問成敗利鈍,必舉全力以赴,已然得知,便應稟明師長或是另約能手代往。

令我代辦,本是私心,再如因此成災,無異家伯造此大孽。總算另托有人,才將妖物除去,雖未成災,但那道友法力有限,人更小心。因尋我不到,時已匆迫,沒有靈符斷蛟歸路,恐為飛劍所逼,躥回原生巢穴,更是大患。只得任它走遠才下手殺死,雖未傷人,江湖水已高漲,淹沒了數十頃田地,將來教主知道,難免責罰,似此不堪造就,痛恨已極。玉符系向人借來,令交來人帶回,那三粒乾罡神雷與靈符卻未提說。

「帶信的老前輩便是這位木尊者,我年紀輕,木世伯成名在數十年前,自從峨眉二次下山,獨身行道,蹤跡甚是隱晦,久無人提,來信又只有請木世伯便交此函,更無他語。本不知底,事有湊巧,完婚之日,賀客中有一老武師偶然說起昔年湘江五俠的威望,因而得知他便是五俠中的木雞。晤時我正送客出門,他老人家素喜滑稽,風塵落拓,不是高眼決看不出。總算我向不輕視窮人,下人們平日管教甚嚴,見他沿河邊走來,也未交信明言來意,一到便說:「叫楊于敏這娃兒出來,我有話說。」我忽想起前聞異相和那枝鐵木杖,再者我在本地頗有小名,既來尋我,不會不知,卻這等口氣,心中一動,立答:『我便是楊于敏。老先生貴姓?可否寒舍一敘?』他見我執禮甚恭,答說:『姓木,似你這等沒出息娃兒,本不值與你多說,總算還知尊卑長幼,便和你裏面說去。』我聞言越料多半是他,表面仍作不知,恭敬延入,備酒接待。他也不作客套,當日吃了一個大醉。席間探間來意,始而不理,待了一會再問,竟遭怒斥。我心裏有數,料他有心相試,更不再問。由此我連陪他飲酒三日,非等他醉卧決不回房,終無厭倦。第四日早起,人忽失蹤。書房中古玩陳設甚多,家人疑他故意做作,已然得手走去,意欲查點有無失盜,吃我喝罵了幾句,將門封鎖,親出尋訪了數日,竟無線索,正猜不出他此來用意。

「這日偶往岳陽樓遊玩,歸途見望湖居酒肆有人吵鬧喝打,入門一問,乃一窮酸,先進店去吃酒,人見他穿着寒酸,本就疑心騙吃,又見所索全是名酒貴菜,雖不便先要錢,暗中卻留了心。不料酒量驚人,由早吃到夜間還未吃完,計算錢已不少,春衣單薄,來客未攜銀錢包,分明無錢付賬。只為店大有名,上來不能對客無禮,始而強耐怒火心疼,欲待吃完再說。時候一久,又想借故引客發難,相機反臉,付錢自無話說,不然,便痛打一場出氣。哪知來客甚是巧妙,初進門時口氣強硬,又極有理,開口便被問住,吃到下午,神態忽變謙和,不端菜去,也不再催索理論。偏生店中名酒岳陽春又好,他早就設辭巧索了一壇去,后要的菜雖不再給他上,先要剩的酒菜還剩有不少,又由酒到杯乾變作淺斟慢酌,越發斷定是有心騙吃,想磨時候,乘隙溜走。這等行徑,俗人眼裏如何能容?一面命人加意監防,勉強挨到夜間,客散得差不多,借口將要上門結賬,令先付錢,吃完快走。來客一味支吾,先說從無未吃完便要錢之理,后又說自身忘了帶錢,『那想代我付賬的人,現在別處飲酒,一會就到,決不誤你上門,忙他作什?看你們小氣,狗眼看人低,那想代我付賬的人還求之不得呢。』眾人如何信他,又斷定是個騙子,當未走完的酒客評理說:『人窮想吃,便舍一點酒菜與他。無如他由早吃到現在,專要貴的,單酒就是大小兩壇,一文無有,分明存心騙吃,還要罵人。諸位,只有一人說他理對,我們自認晦氣,則當放生拉倒,否則,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非要他個好看不可。』眾酒客有什眼力,也不想想一個人怎能吃下一二十人未必能盡的東西,又早聽說,有了成見,七嘴八舌,全說來客無理。有一個姓丁的比較心善,剛開口勸說,令其向店家賠禮,轟走了事。話未說完,吃來客迎面啐了一口,這一來激動眾怒,紛紛喝打,正在動手。

「我一聽窮酸,本就疑是此公,為想看他如何落場,存心聽完,上樓再一問那形象,果如所料,忙即趕上。初意動手的人定必受傷,到后一看,酒伙因為積忿氣大,有的還持着木棍。酒客七人,原是兩起,我倒認識多半,僅兩人隨同動手,連夥計七八人,紛紛圍打喝罵。聲勢雖惡,木尊者依然端坐,飲食自如。對方在自人多手眾,不是甲打下去被乙隔住,便是丙的一棍吃丁擋開,妙在誰也不曾覺察,挨啐的一個不特未動手,反率同伴酒友連拉帶勸。只是眾人忿怒,分解不開。我已得知底細,趕向桌前,先扯開了三四人,大喝:『此是我楊某老師,在此飲酒等我,為何倚眾無禮!』跟着向他行禮。

眾人一聽這人竟是我的老師,打入兩酒客皆市井中人,首先嚇跑,余客也相繼溜走。夥計知惹亂子,紛紛跪地求饒。我明知此老理虧,自免不了斥責幾句。本心顧他面子,誰知竟不領情,反說:『你准知我在這裏么,我明是想騙吃,等空子來還賬,你願做空子,代我會賬原好,小小年紀,為何虧心逼這些無知之人做磕頭鬼?這裏酒好,本還不曾盡興,吃你這一做假,氣得我也吃不下了,少時我再尋你算賬!』越說氣越大,將酒杯一甩,起身便走。我幾乎無法下台,又怕他滑脫難追,匆匆向酒伙說:『他老人家想是酒醉,恕你們無知,明日去往我家取錢。』邊說邊追。只姓丁的未走,並還想攔木尊者說話,吃他迎面一掌推開,也隨在後同追。追到門外,人已不見。

「姓丁的當是我老師,向我打聽,求見一面。問是何故,才知他日前早行山野間,見前路結有一團彩霞,風吹不散,心方奇怪,人已走近,發現二蛇交尾,同時奇腥刺鼻。

幸退得快,未被警覺,繞路回家,由此心頭煩渴,鼻間老有腥味。今日被友人強約到此,酒後更甚,方憂疑想走,忽遇雙方爭執,所吃錢多,無力代還,正勸解間,吃木尊者啐了一口,當時一股熱氣迎面撲來,頭腦一清,煩渴全去,只鼻間猶有餘腥。覺出奇怪,一面阻住代抱不平的同伴,正在勸解,意欲請問姓名,代會酒賬,相機結納,我便趕上,並說木尊者行時這一掌正打向口鼻間,一點不痛,卻似具有吸力,連心臟都被吸動情景,鼻間余腥立凈,定是異人,故欲求見。我推說本不相識,也因看出異處,又先問出有等入會賬的話,故意如此說法。隨即作別。

「到家一看人已先在,見面方始交信,說我狡猾,不過孺子尚還可教。他一身寒素,只在風塵中隨緣遇合,雖然嗜酒,從不輕易擾人,因你好友子侄本有入道之望,偏以夙世情孽,自誤良機,家伯有事在山,又不願與我再見,值他要那玉符一用,請其自取,並帶來函,到后見我人尚聰明恭謹,本意成全,無如他已不再收徒,只說目前群仙四九天劫已過,雖然各正派中人大都飛升或是兵解,不似前數十年之盛,似他這樣以散仙隱跡風塵或是名山隱修的仍有人在,只要有志向道,留心物色,並非無望;那三雷一符卻有大用,非遇見敵人以邪法相迫或遇妖物不可妄用。我再三求教,除武功曾經指點外,道法劍術終未肯傳。可是他每三年必返湘江省墓,來必住在我家。我常向外訪求異人、有道之士,便由於此。婚後才二年,弟妹便死,尚幸留有一子,至今不曾續娶。向道雖極堅誠,多年並無遇合。每值木尊者省墓之年,我必趕回恭候,屢次請求援引,指點明路,均答有志竟成,時至自知,不肯明言。昨日忽然來此,席間只說了句明年端午要往嵩山,節前五六日便須趕到,也未說為了何事。知他每於有意無意之間預示先機,事後全有應驗,心疑於我學道之事有關,試請同往一游可否。他說誰願去都可,只在嵩山見面,不能同路,便不再說。今日二哥便來,才知他和人訂約之事。這位老人家性情古怪,近數十年,便他家鄉也無人知他來去,除非自願相見,你想尋他卻是難極,當眾宣揚,更犯他惡。我料他對你也許有什用心,你那行蹤來意必然知道,否則,今年不是省墓之期,怎會先你一日到來,這等巧法?

「依我之見,二哥在此住上些時,他如願見,必還要來,一月以內不見便是無望,好在嵩山之約我也必往,期前當可見到。賊黨人多勢眾,此老雖只有一人,但他此行必專對妖僧妖道,未必會向凡人出手。賊黨又是各憑武功,交手的人必多,你我必須多約能手。分手五年,我異人雖未尋到,也還交下幾個有本領的好友,等過一個月,你我便走,一面約友赴約,一面物色異人。好在你我心志相同,至多白受跋涉,期前終可見到此老。他雖未必收徒,見你向道心誠,指點明路,連我一齊沾光,也許都有望呢。」

明遠聽木尊者不肯收徒,雖然失望,總算問出底細,至不濟,期前總可將人見到,許有機緣也說不定,隨口應了,在楊家住了些日,木尊者仍未再來,心仍希冀,強著楊于敏去往木尊者故鄉和湘江洞庭一帶尋訪,始終不見形跡。

轉眼月余,二人一同起身,先入川去尋于敏的好友,當年北疆二十三俠中的鐵抓方明矩、巨靈掌馬-、天外飛鴻魯瑜。方、馬、魯三俠前年偶游洞庭,恰值于敏陪木尊者駕舟游湖,三俠全認得木尊者,過舟求見,因而訂交甚厚。二人尋到三俠隱居的成都桂湖附近,恰好都在,均允赴約相助,只不久要往雲龍山一行,不能當時同去。明遠幼年從師,曾聞北疆諸俠與天山飛俠狄梁公父子叔侄威望盛名,不料三俠竟是培平湖自馬山中名人,知他們所交識的劍俠異人甚多,又是一見投緣,再四求教,指點明路。

魯瑜道:「並非我們不肯援引明師,只為此事一須自家根骨心志,更須緣福夙因,或是生有自來早已命定,說難極難,說易又易,無法強求。即以我三人而論,非但大漠庄隱居的川東五老俱是陸地神仙,便恩師周山主、座上佳客雁山六友之類,甚至一班同輩盟友中的兄弟姊妹,也頗有幾個飛行絕跡的有道之士。後來五老命人取還昔年所失靈藥奇珍,各帶幾個根器功力都好的門人子女成道飛升。恩師聽了五老之勸,將人遣散多半,帶了餘人,另闢樂土隱居。這班會劍術的人也自奔前途,各有成就。老少異人奇士也見過不少,進益固有,要想追蹤學步便辦不到,至今故我依然。即或偶與相遇,也僅有事得點幫助關照,求道一節依然愛莫能助。再以楊老弟而言,他伯父便是劍俠,木尊者那麼孤高耿介的人,竟肯一到岳陽必往他家小住,情分可想,如何至今未為援引?此便可以為證。照我三人所知,風塵中盡多異人、有道之士,有無這等根器福緣固關緊要,自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真能虔心相求,百折不回,也非無望,只不敢說一定罷了。

「依我之見,木尊者生性疾惡,必是前數年,黃山始信峰,他助秦嶺三老與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前輩誅戮五台、華山兩派餘孽時,曾有數人膽怯未到,因而漏網。前年陶隱君與三老等十餘位正教中有名人物,不是道成仙去,便是閉洞勤修正果,不再出世。

群邪又復驕狂,再受着一些盜賊上豪供養,同惡相濟,愈發橫行。欲乘此時一網除去。

賊黨既敢與這位老人家訂約,必有幾分自信,並想乘此一會,敲山鎮虎,成名之舉。照我近日耳聞,恐還不止何兄一家鏢局,單是你那對頭也無此魄力。地主蔡氏夫妻雖是洗手巨寇,尚非尋常盜賊之比,肯借地方,必有原因,也許事早前定,何兄等適逢其會。

他知木尊者勁敵,又與此會主持人有交,就此引往,一舉兩便,甚或取巧貽禍於人都不一定。

「依我之見,我三人固是必去,但此行人多無用,雙方俱有異人,如有傷亡,反而難處。二位由此溯江而下,沿途約人之事大可不必,既然志在尋師學道,木尊者既肯垂青,當有原故。而嵩山有此一會,期前必有高人暗中趕往,照例已然訂約接帖,不到會期,遇上也不至於動手。二位何妨一路遊玩,先回開封,過年便往嵩洛一帶住下,等候時機,並探敵人虛實,不是好么?」

二人也因鐵掌金丸鮑義良友久別,所居離嵩山既近,眼皮又寬,此事定必知底,謝了指教辭別。于敏少年公子,無什見聞,只看出三俠武功甚高,還不知底,路上經明遠一說,才知北疆二十三俠,倒有一半劍仙,最不濟的也都得有師門真傳,練就太乙罡氣或少陽神功,並均受過天山飛俠狄家父子指教,學會七禽掌法,預計所約諸人如何能與之比?委實可以無須,事又兇險,一個失措,反累良友,便把前議作罷。先往峨眉、青城諸名山明游暗訪,仍是一個異人也未遇上。最後尋到青城派長幼群仙隱修的金鞭崖,只見峭壁千尋,雲霧密佈,苔厚二三寸,其滑如油,休說是人,蛇獸也難上援,連候三日夜,虔誠跪求了多次,于敏更向伯父楊永位求寬恕,特賜恩憐,終無回應。二人心仍不死,又在近峰巔遙望,忽然雲開崖現,乃是一座極險峻的峰崖,草木全無,景甚荒寒,哪似有仙人寄居的所在?只得失望回走。似這樣到處流連,回到開封恰近年終。路上已然聞說,敵人大開英雄會,凡有名望的鏢頭武師,以及水陸兩路說得出的人物,均在被請之列。再到鏢局一看,梁成棟正在愁急。一問原由,才知事情果如三俠所料。

原來嵩山地主蔡威夫妻本領既高,人又豪俠好義,有俠盜之稱,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已然洗手多年,只為年老無子,只有一女名叫金鳳,貌相極美,又練了一身極好武功,只是父母嬌慣太甚,性情乖張,狂傲非常,無論什事,想到便做,因是目空一切,稍差一點的便看不起,年將二十,尚無婆家。蔡氏夫妻本就為此愁急,昔年洗手時,又曾有從此不再出山之言,山居僻險,無從物色佳婿,往來賓客和求婚的人雖多,愛女眼界太高,又絲毫不肯遷就。正無奈間,去年恰巧老蔡昔年好友萬彰往訪,看中此女,示意求親。老蔡知萬彰之子萬全外號粉霸王、金鏢無敵,雖然武藝高強,貌相也頗英雄。只是萬彰早已大富,不特不肯洗手,反因乃子出手成名,益發猖狂,為所欲為;覺著吃綠林飯無好收場,心中不願,卻說:「女兒心高,無法相強,我夫妻不知為此生了多少閑氣,得罪朋友,今春經我再四開導,才向她娘說出心事,第一因我夫妻無子,捨不得離開,必須入贅在此;第二來人不論貧富,人品本領要好,武功還須勝得過我老少三人,經她本人看中,方肯依從。固然來人如勝得過小女,只她心愿,我夫妻上場也只虛應故事。

但是小女不特得我傳授,並經高人指點,也還有點門道,要使她心服口服,並非甚易,為此定在本年中秋,邀集說媒親友來此一聚,是願做我女婿的均可一試,否則聽便,各憑人品本領取勝,日後兔有話說。」

萬彰人甚陰險,知道女家財富無子,既想人財兩得,又想藉此為子揚名立威,故意迎合他道:「你我多年患難至交,無話不可商計,令愛才貌無雙,也實不可委屈了她,所說也是至理。但是你我朋友雖多,大半舊日同道,我看後起少年,人才不多,這等選婿,難得十全,萬一皆不中意,豈不白得罪人?莫如先不明言選婿,明年端午恰是大哥七旬雙慶,索性將會期延至此時,由我們一班朋友出面,代發壽柬,將各地賓朋以及鏢行武師,凡是成名人物全請到場,祝壽之外另搭一台,以武會友,你父女暗中選看,如若中意便即上場,否則旁觀,我也決不為我兒子稍存私見。萬一兩小對心,我也洗手歸隱,小兒入贅更無庸說。你我情勝同胞,事求公正,決不為了小兒求婚,稍存私意。」

蔡氏夫妻山居十年,閑得難受,人又耿直好高,本就想明年整壽熱鬧一下,顯他老來人緣威望,又想這樣應選的人很多,必獲快婿。入內和妻女一商量,乃女好勝喜事,首先力主,萬彰再以巧詞慫恿,把事情全攬下來,大發請帖,一面添建賓館,又約了幾個與主人相熟的死黨,借籌辦為名移居蔡家,旦夕慫恿,使其場面鬧大,無法中止。賊子事前卻不令其子上門,以示全憑人品武功求婚,不成作罷,並無私意,實則暗約能手,施展毒手,準備人財兩得,伺便還將兩老的害死。蔡氏夫妻無什機心,性又剛愎,一經認定,不信忠言,萬賊防備又極周詳,所以至今陰謀未泄。

那與木尊者訂約兩妖人,一名龍爪羅漢法源,一名惡法師倪長和,本是萬氏父子約來暗算害人的。因胡、孟二惡近拜妖道為師,恃作護符,也想就此一會揚名立威。本年端午接來看龍舟,不料遇見木尊者,先頗兇橫,飛劍一接,自知不敵,才訂嵩山之約。

聽說妖道有一師叔,是個道姑,邪法甚高,另外約有幾個妖黨,不特要報木尊者之仇,並還想將到場鏢頭武師全數制服,以便日後橫行為惡。此外好武功的盜黨也有不少。本來陰謀甚秘,乃是梁成棟自明遠走後,越想越覺不妙,設法買通胡、孟二惡家中貼身小童,問知底細,因已答應那人不為泄漏,未便傳揚。明遠久出,不知蹤跡,正自愁急。

何、楊二人便將三俠之言告知,成棟心始稍安,斷定事決無害,還是尋人要緊。

歡聚到新正十六,仍是何、楊二人起身,先往陝州雙橋鎮鮑義家去。見面一談,鮑義已接到請帖,不過是個壽柬,未提比武之事。鮑義剛直好義,又和蔡家交厚,聞說前情大怒,欲往告密,吃二人力阻,說對方有妖人相助,防備甚嚴,主人已為好黨所惑,說必不信,甚或取辱,方始中止。恰好嵩洛一帶均有鮑家田莊,由此二人商定,往來各地尋訪,有時也分道各行,一連三數月均無所遇,時在鮑家遇到一班接帖赴會的人物,也只接到帖,並不知底。好在機密早得,異人不見,除盼期前能尋見木尊者外,更無良策。眼看四月將盡,各地入山祝壽赴約的人,日常都可見到兩三起,料木尊者必在此時到來,二人移居山腳不遠田莊內,終日奔走訪尋,至夜方歸,正自苦盼。

這日二人又出,分路尋訪。明遠志堅心苦,每出必先背人向空祝告,至為誠敬,獨自一人由麥攏中走岔了路,先想折回,繼一想,仙人難測,如有緣福,終可遇見,現在嵩洛城邑市鎮已然訪遍,朕兆毫無,反正渺茫,只以至誠感格,莫如就此尋去,到了前面再計,便往前走,忽然溪迴路轉,折向入山路上。明遠先因鮑義說,當地離後山近,來客多由此出入,遷來才只三日,地理不熟,鮑義為友心熱,雖被二人勸止,未去告密,終想約上幾個能手,到時暗助主人免禍,連日正自籌備接待。二人又再四謙謝,不令命人陪伴。管田人恰是鮑家老僕,兩耳重聽,二人所問地理不詳。

明遠只見山口形勢險峻,遙望內里山凹中還有一座廟宇,但都佔地不大,也無什人來往。不知此處雖非去後山剪刀峽的正路,卻是另一入口,敵人會場便設在最前面一片峰崖之後,由此入內,路雖崎嶇,還可抄近一些。因為主人當日將至,近山各城鎮旅店均經通知,派有專人接待,萬氏父子並還派有眼線,以為來人行近嵩山,便可得知。沒想到二人早來,先是住在鮑家,近月又移居近山各田莊,恰在各路迎客範圍以內。而這條山路,由當地入山,自近處來,卻須繞越,又極荒僻,算計來人,不問敵友,均無由此走入之理,主人又說後山只一小廟,自家也輕易無人涉足。萬氏父子只知主人不曾生疑,事情既多,自信又深,就此忽略過去。

明遠先是無心巧值,見山勢奇秀,又有好幾處果林,不覺信步走進。行約十里許,剛想往前面山坡小廟走去,忽聽左側危崖轉角處風聲呼呼,又猛又急,隱聞呼叱之聲遠遠傳來,仰望晴日當空,樹葉均未見搖動,方自奇怪,忽聽頭上有一少女口音低喝:

「你還不躲進岩底藏起,不要命么?」明遠久經大敵,常行山野之中,一聽風聲,便料有什猛惡之物出現,只為雜有人聲,還拿不準。聞言心中一驚,情知有異,猛又想起,此正後山,焉知不與剪刀峽鄰近?又聽怪風已近,勢更猛急,道旁果有危岩低覆,匆匆仰望,不見發話人影,忙即低頭鑽向岩內。

剛掩向石后立定,那東西已挾著一陣怪風急馳而至,這才看出,來的乃是一隻從未見到過的怪物。身子不大,長僅四五尺,頭如贍蜍,額生四目,雙紅雙碧,凶芒若電,一張闊口狂噴血色火焰。通體翠色密鱗,腳短而粗,其行如飛,走起來好似一條綠影,似凌空不凌空,朝前直射,翠鱗映日,閃閃生輝。也看不出有多少腿足,晃眼便由岩外電一般往來路左近馳過,一張闊口狂噴火焰,其赤如血,股背上好似盤有一條長蛇,卻不見尾,后股另有一蓬尺許綠毛,凌空飛起。如非練就目力,藏身岩石正當怪物來路,過了岩口又忽改道往斜對面山坡馳去,換了常人,連這大概形相也難看出。最奇是怪物身後還跟着一個矮胖道童,手持一根長鞭,背插一叉一劍,緊隨在後,竟是一般快法。

知道不是什好路數,那出聲警告的少女定必知底。

待了一會,怪物早穿林越山走遠。趕向對面回顧,並無少女蹤跡,遙望前坡小廟,門前有一小尼姑的影子,似由高處縱落,身法快極,一閃不見。暗忖:「此廟背山而建,小尼來路低下,怎會由高下落?兩地相隔也有里許,少女遍視無蹤,如是這小尼,本領不小,廟主也定是個異人。適才語意不惡,荒山之中有此尼庵,也實奇怪,何不前往求見?萬一遇見敵黨,索性借口拜山,公然入居賓館,仇敵既甚拿穩,定必當眾逞強,也無期前暗算之理。」心中一定,便往廟前走去。

那廟不大,三面修竹環繞,獨空正面。剛到山腳,正要沿坡走上,猛瞥見坡側一株古松之下有一磐石,上放一個小風爐,旁坐一個鬚髮雪白的紅臉矮胖老頭。手裏拿着一柄小芭蕉扇,形制精雅,用年大久,色已全黃,卻無絲毫殘破。爐上坐着一把陶質茶壺,連同茗杯,均是難得見到的精細古雅的茶具,壺水已有沸聲,茶煙裊裊,隱聲清香。老頭倚松傍石而坐,兩目眼皮下垂,手中扇子也似墜未墜,彷彿正在聽松煎茶,忽然停揮入夢情景。

五月天熱,日中走了大段山路,本就覺著有些煩渴,意欲求飲,繼一想,這裏深山僻境,先見果林,當有人家,到后只此尼庵孤懸,並無居民,這老頭面似硃砂,膚色如玉,衣履茶具無不精潔雅緻,照這形勢,直和畫圖一樣,深山之中怎會見到這等人物?

尤奇是先前怪物就在對面不遠橫馳過去,那麼猛惡的聲勢,竟會無覺。終日尋求異人,心中本有成見,再看出許多異處,越發留心,情知庵主與這老頭均非常人,只不知顧哪頭是好?

方自盤算,猛覺口渴心煩越來越盛,老頭已然睡熟,不便冒失驚動向其索飲,便往庵前連叩了幾次門,並無回應。不特煩渴難耐,並還頭昏眼干,胸際脹悶,作惡欲嘔,四肢綿軟無力,大有重病將臨之兆。心中優疑,料是山中尼庵閉戶清修,不容外人走入,未次叩門,婉言求水未應,只得重回老頭身側,望着那壺茶,直如甘露一般,口裏渴得似要冒出火來。無如素日耿介,又斷定對方不是常人,執意挨到老頭醒后求索,決不自取。似這樣又強忍了一會,人實支持不住,病象已成,對方如是異人,定必相救,不致為此見怪。方想低聲喚醒,猛覺喉已失音,知道不妙,心中一驚,當時暈倒在地。覺著鼻孔似有一絲熱氣沖入,同時耳畔聞得先聞怪風與后隨怪人呼斥之聲去而復轉,同時身側有一少女,口喝:「妖物敢在這裏猖狂!」話未說完,又一老年口音笑道:「玄姑何必盛氣?容它多活幾天,免將妖師驚走又費手腳。」

明遠人雖倒地,心仍明白,聽出少女似要出手除那怪物,吃老頭阻住。這一老一少定是異人,尋訪經年,好容易無心得此機遇,偏又病倒,不能起立拜見,眼都難睜。忽又聽先前崖上警告的少女口音道:「那麼這中毒的人呢?」老頭道:「此人倒還志誠,適才藏處正當下風,恰值妖物受你捉弄激怒,狂噴丹毒,中了一點毒氣,雖不甚重,也須調治。我料他受人指點,有意尋來,如若料中,此人自不收徒,卻代人到處多事,一時有氣,不為施治,看其是否現身,故此未理。不想來人性行頗好,我料那人也細查無蹤,我自峨眉開府盛會之後,久欲物色門人,不再堅持成見。我收徒不計根骨,重在性行心地,似這樣人,再多一兩個我也肯收。先抬進廟裏去,由我救他便了。」

明遠聞言,自是驚喜交集,老頭未句話未說完,忽然遠遠有入介面道:「既然如此,我再引進一個如何?」老頭笑罵道:「我早料是你鬧的鬼,不然怎會有人知我在此?此人我已心許,你引進的我決不要。」隨聽兩少女向人禮拜問候,那人也來在身側答道:

「你這老頭,怎成了老而無恥?怎剛說的話就不算數?並且以前還答應我代你物色一個徒弟,好容易為你尋來,又不要了。」老頭道:「木花子休得無賴!我知你外作孤僻,內實和易心軟,自不收徒,卻把凡人不要的棄材到處引進。不錯,我答應過你,收這一個,不就交代了么?」那人笑道:「能不賴,收我一個,話就好說。等你把此人救轉一問,如其經我指引而來,不特我引進的你不必收,任憑處罰如何?」

老頭道:「我雖在暗中防止妖物所噴丹毒隨風害人,匆匆不暇推算,但是此人來處恰與妖物行處迫近,為防驚走妖孽師徒,只率事後挽救。先當尋常山行,巧值妖物走後,因已有人提醒,令其藏避。正想察看中毒也未,他竟在毒未發透以前向我走來,對我又極虔敬,極似受過指教。我自與余蝸師徒釋嫌以後,久未出山,只你知我日內要來,又有舍妹在此隱居,必先晤聚,此外決無人知。料你記我前言,有心戲弄,如非他毒發口渴,曾叩庵門求水,直想不理。后看出他心意志誠,方始轉念。仍料定你在左近,果然一引就來。我一向言出必踐,只問出與你無干,我必照辦便了。」

明遠聽出來人是木尊者口音,心雖喜極,人卻堪堪待斃。先一少女道:「師伯和木老前輩只管談話,這病人呢?」老頭道:「你們知道什麼?此非常毒,我已在他倒地時下手,現雖多受苦痛,正好藉此連體力濁質並毒一同去盡,異日修為便易,忙它作什?

可搭向庵中,你師入定回醒,說我新收弟子便了。這兩丸藥也帶了去,再過半個時辰與服,縱令暈死無妨,不可提前。我與木道友還有話說,你們去吧。」

明遠隨覺身子被人捧起走去,心如油煎,通體血脈債張,脹痛欲裂,除知覺未失,還能聽話外,余均火熱痛苦,失了效用,暗忖:「此是轉禍為福之機,仙人也許相試,萬不可畏懾悔急,索性把諸般苦痛視若固然,強以虔心毅力忍耐過去。」明遠也是福至心靈,秉賦既強,武功又好,本來一息奄奄,念頭一轉,竟於萬分苦痛之中強自鎮攝心神,咬牙忍受,當時不曾暈死過去。雖然多受苦難,但與道家守心攝神,戰勝內魔要旨暗相吻合,又與異人投緣,一見垂青,以法力和乾罡真氣清除內體濁質,以致得了許多益處。兩少女均是行家,看出他心性如此強毅,也是稱奇。

待了片時,明遠漸覺痛楚減少,越發心安。半個時辰過去,痛竟全止,只是身同癱廢,骨髓皆融,口仍發渴,已不似先前厲害。正想能得點水飲才好,忽覺丹藥進口,跟着有人灌上一大杯水,當時口鼻皆生異香,煩渴立止,心胸逐漸爽適,反倒神倦欲眠,就此睡去。隔了些時,忽聽少女急喊:「師弟快起!」腹痛欲裂,知要大解,身在庵榻之上,一着急,趕及睜眼躍起一看,身已全好,面前站定一個年約十四五的小女尼,未容開口,便先說道:「師弟邪毒將下,快去庵外覓地解完手來再說。」明遠也覺難忍,接過手紙,應聲忙往外趕。因恐污穢凈地,仗着人已復原,又精內功,強提着氣,一直趕往坡下,尋一隱僻之處。解完一看,下了大堆黑血淤塊,奇臭無比,身子反倒較前輕快。仙師已得,尚未行禮,松下無人,不知可在庵中?急欲回庵探詢,又想剛解完手,打算登高察看何處有水,凈手之後再向小尼探詢。不料地理不熟,一時找不見水源,身上沾了一點污穢,必須洗去,心慌意急,不覺岔入一處山凹之中,忽聞水聲滴瀝,忙即尋去。

到后一看,當地乃是一座危岩,山石低覆,內有流泉,正可洗濯,好生歡喜。剛把污穢洗凈,忽聽岩頂剝啄之聲甚巨,隨有大小山石由上滾落,砂礫紛飛,似甚驚人。心中奇怪,忙由岩側裂縫悄悄攀升上去,探頭向外一看。原來離伏身穴口不遠,有一大塊岩石,上面立住一個怪鳥,紅喙藍睛,獸頭紅羽,目光如電,爪利若鈎,腳底踏住一塊二尺許長半尺見方的玉石,正在連抓帶啄。因為鳥性剛烈,又具神力,玉質甚堅,並未斷裂,卻將腳底山石抓碎,紛紛滾墜。有時用力稍過,兩翼展開作勢,健羽橫張,足有一丈七八尺長,爪嘴到處,石火星飛,四下迸射,聲勢猛惡,從未見過,知道厲害,哪裏還敢招惹?方欲退卻,怪烏好似有什發現,忽然舍了腳底玉石,振翼飛起。日光之下,只見一片紅雲由頭上飛過,一晃不見,帶起來的狂風,左近小樹多被颳倒。心想這是什麼東西,如此堅硬?側顧怪鳥飛遠,只剩天邊一點紅影,飛入雲中。

走過一看,所啄石條,已有一頭被其抓裂。石質透明如晶,色作深碧,內中隱現出一支短劍。知非常物,好生驚喜,試伸手往穴口內握住劍柄往外一拔,錚的一聲,一道尺多長的寒光隨手而起。知道自己無意中得到一口神物奇珍,心中狂喜,只劍囊尚在玉內,暗忖此劍定能斷金切玉,試用劍略向玉條一砍,果然應手而裂,劍囊出現,毫未損傷。心正喜慰,忽聞狂聲呼呼,遙望怪烏橫空飛來,知非可以力敵,匆匆將劍人鞘。剛逃回原處,眼前一暗,怪鳥己自臨頭下擊,所幸身已入穴,不曾擊中。只聽咔嚓一聲大震,穴口山石竟被擊碎,紛落如雨,濺得滿頭滿身皆是,幾受重傷。方覺不妙,忽聞遠遠一聲清嘯,緊跟着又聽怪鳥一聲厲叫,由近而遠,似已飛走。忙即尋徑而下,走出岩外,四顧並無蹤影。以為怪鳥既知此劍珍貴,必是妖物一流,飛行那等神速:恐被發現追來,相隔又遠,存有戒心,一路掩藏前行,直到庵前。方喜未生變故,楊于敏忽由內走出,相見驚喜,互談經過。

原來於敏與明遠分手后,走出不遠,便遇木尊者。于敏自是喜出望外,拜見之後,意欲回尋明遠。木尊者笑說:「無須,他另有遇合,你如尋他,反而有礙。多日不飲酒,且與我同往酒家一醉,再引你去拜一老友為師,明遠也在那裏。此老收徒。但憑心性為人,不論根骨,日後好自修為吧。」于敏大喜,陪往酒家吃完,便往當地走來。到時,明遠已先中毒倒地。松下老人,便是南疆紅菱瞪散仙銀須叟之弟雪叟,正在救治明遠。

木尊者隨引于敏拜師之後,同去庵中。庵主人也是一位仙俠異人啞尼姑謝無塵,救明遠的小尼姑名叫明玉,是她門徒,年紀雖輕,武功劍術均有根底,乃師與雪叟兄弟同門至好,隱居在此已有多年。另一少女名叫玄瑩,乃啞尼師侄,新來探望,為後起仙俠中有名人物。上說諸人均在庵中。于敏久候明遠不歸,木尊者將有行意,恐其錯過,欲出尋找。一聽巧得仙劍,甚代喜慰,說起方才也得了一劍,乃木尊者所賜。說完一同入庵,見雪叟、木尊者、啞尼、玄瑩四人正在談笑,那啞尼滿面皺紋稠疊,又瘦又干,坐在一旁,只她一人不曾開口。忙即上前拜見,並向雪叟行禮拜師,叩謝救命之恩。

雪叟笑道:「我已收你為徒,你可是木師伯指點你來找我的么?須要實說。」明遠便把中毒經過從實說了。木尊者笑道:「這你該信了吧?難為你得道多年,連這點事也算不出來,還要問人。你得一個徒弟,我還賠了一口好寶劍呢。」雪叟笑道:「你這花子年老成精,慣於鬧鬼,占算一不留神,已受蒙蔽,所以要問,看你所說真假。你那寶劍得自妖人手中,本來無用,現成人情,也要說嘴。」玄瑩笑道:「二位師叔交深金石,每見必要取笑,還是商量正事吧。」木尊者道:「共總幾個昔年漏網的餘孽,不值一談。」雪叟笑道:「話雖如此,但是端午一會,對方將各地江湖中人與各省鏢師全約了來,這些都是只會武功的凡人,雙方鬥法,必多誤傷。雖然此中盜賊惡人甚多,頗有自愛之士,聽其送死,也覺可憐。啞師妹為想保全一人,還將玄瑩召來,也需預為之計呢。」

木尊者道:「我早已算計過,對方原分成兩起比斗,本因萬章老賊蓄有陰謀,為了小賊近從妖人學會毒鏢,表面各憑真實本領,實則暗藏邪法。又擅家傳輕功、鐵掌鋼拳,意欲人前顯耀,一舉成名。等到有了威風,再由妖人用邪法,連主人帶對頭一網打盡。

用心雖極陰險,這面川東三俠俱煉有內家罡氣,足能制他。此外後輩中有一能手。聞訊也要趕來,傷亡自所不免,善類仍可保全。藉此除去好些盜匪惡人,豈不也好?到時我自有道理。你只代我對付一兩個妖人,以免這伙無恥妖邪羞惱成怒,我照顧不過來,多傷人命便了。」雪叟含笑點頭。

明遠見雙方說完,隨將所得寶劍由腰間取出呈上,告以得劍經過。雪叟見劍柄上刻有符咒,長只一尺六寸,宛如一條銀電,寒光耀目,冷氣侵肌,笑道:「此是王屋洞中故物,不知怎會被紅鷲攫來,又被你無心巧得了去?福緣不小。只是你大師伯久不出山,紅鷲怎會來此?」木尊者道:「孫登長嘯,佳話流傳,目前同道中只三兩人,莫非簡道友也來湊熱鬧么?」玄瑩插口道:「簡、樊二位師叔,弟子來時曾與路遇,現往東海採藥,未必會來吧?」木尊者道:「此人聲如駕風,紅鷲又肯聽命,如非樊道友,必是蕭仙鄭道友無疑,紅鷲許還是他帶來也未可知。區區幾個餘孽,怎連此人也驚動了來?」

雪叟笑道:「花子如何忘了?紅鷲自被家兄收服,頗知向上,鄭道友為它橫骨未化,曾允日後助它成道,當時你也在坐。必是知道妖獸龍蝗腹有內丹,想令紅鷲占此現成便宜,帶了同來,端午會後,必能相遇。」隨告明遠:「此劍名為靈贍,乃古仙人留存之寶。現離會期不遠,我便傳你劍術,也難應用,如與妖人相對,反倒吃虧。好在此劍神物奇珍,自具威力,不如和你師弟楊于敏一樣,只領初步口訣,並由我用法力將此劍靈氣禁閉,不令外人看出靈異。你武功原好,又曾服過靈丹,力大身輕,遠勝往常,我再略微指點,不論武功兵器,當少敵手,此劍最好不用。到了端午,你二人可裝作由外趕來赴約,仍往前面山口走進便了。」

明遠料知好友梁成棟當已先到剪刀坪對方賓館,見己未到,敵人勢盛,必多優疑,初拜先師,不敢多問,領了初步口訣,便由小尼明玉領出,與于敏同往別室,用功前暢談前事。明玉笑道:「二位師兄,你那好友是什形貌,我代你前往一探如何?」二人知她本領高強,聞言喜謝,明玉作別自去。二人用完功,天已入夜,玄瑩來喚用齋。明遠因明玉一去不歸,心中疑慮,耐不住問道:「師妹可曾回來?」玄瑩笑答道:「小師妹定往剪刀坪淘氣去了,膽也真大。三位師叔出門訪友,只我一人留守,等師弟飯後,我還想去探看,就便接她回來呢。」二人聞言,越發猶疑,便問:「可有妨礙?」玄瑩道:

「對方雖有幾個妖邪惡徒,小師妹人甚機智,又與蔡金鳳相識,就被敵人困住,也可無害。」正說之間,忽聽門外有一少女介面道:「師姊你大輕視我了。」聲隨人到,燈焰閃動處疾風颯然,人影一晃,明玉已娉婷婷立在面前,裝束也與先前不同。穿着一身黑色短裝,頭籠青紗,足登劍靴,背插雙劍,英姿颯爽,貌更清麗。

二人起立笑問道:「師妹真箇飛仙劍俠一流人物,不知敝友可曾見到么?」明玉道:

「豈特令友相見,歸途並往鮑家田莊一行,說你二人現在好友家中暫住,到日往剪刀坪赴約,令告主人,會場相見,不必懸念。」二人大喜,再三稱謝。玄瑩笑道:「我正當你回不來,想往接應呢。」明玉道:「我何至如此膿包!倒是那女子甚為可憐,到日務望師姊救她一救。」玄瑩道:「聞說此女性做乖張,她父母俱是強盜出身,你怎與她交好?」明玉道:「她父母只此一女,不免嬌慣,武功甚好,貌又美秀,看不起一般俗流也是有之。人確甚好,別的皆是小人流言,不足憑信。我與她新近才得相識,居然一見如故,豈肯坐視?我求過師父幾次,並未明言答應,實在放心不下。師姊如肯救她,收她為徒如何?」玄瑩道:「此事我難作主,且送師弟回房安息,到時再說吧。」二人隨起謙謝告辭,二女並不再送。二人回房又用了些時功,各自就卧,由此早夜用功,啞尼、雪叟、木尊者三人也一直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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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丐木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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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無意遇良朋 流轉江湖聞異跡 多情成孽累 纏綿生死失仙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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