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測之禍

第一章 莫測之禍

他的父親,是名震天下,武林共仰的「雙聖」之一,也是「廬山三老」之首的白髮仙翁沈一之。

他自己,身列中原三傑,威名之盛,如日中天,是年輕一代的偶像人物。

他有一身奇絕超凡的身手,加上儒雅溫文的外貌,和一顆仁俠的心,被武林中美稱為「玉面書生」。

現在,他的家世和他自己的成就,都無法幫助他脫出這場災禍。

「玉面書生」沈震宇,這時全身百骸皆酥,劍眉緊鎖,朗目失神的倒卧在進入廬山山區的山道之上,但仍威武不屈的瞪視着一個身穿長袍的生意人,嘆了一口氣道:「胡貴,我有目如盲,沒有看出你數年以來,包藏禍心,圖謀於我。」

胡貴陰森森的道:「我要不多費幾年時光取信於你,你怎會來往都在小店打尖,以你的心細精明,又怎會按照我的預定計劃,在今日此刻服下我的『萬毒化骨丹』!」

胡貴「萬毒化骨丹」一出口,玉面書生沈震宇神色遽變,他不是心悸於「萬毒化骨丹」之毒,而是想起此「丹」,在三十年前為害江湖之烈,要不是岳丈妙手仁醫卜敬成,研究出克制之葯,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他有感於此「丹」之重現江湖,眼看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武林浩劫,即將來臨,不禁駭然道:「『萬毒化骨丹』!」

胡貴就在玉面書生沈震宇疑容稍現,「萬毒化骨丹」五字出口剛畢,順手一抹,人人熟稔的,和靄近人的生意臉消失,現出道貌蛇心的真面目來。

玉面書生沈震宇全身一震道:「是你?……」

被稱為胡貴的道貌老人又是一陣得意之極的大聲狂笑道:「白髮仙翁,沈一之平日對人謙恭有禮,以你的家教,你至少耍稱我一聲老前輩才對!」

玉面書生沈震宇也是五十歲的人了,此刻被對方調侃,發出一聲低哼,這聲包含了千萬種感情的正義之聲,當場把道貌老人逼得退後一步。

玉面書生沈震宇又抬起喪神失色的玉面,凝視了對方片刻,道:「家父昔日,如果不是一念仁慈,勸阻羅老前輩,放你一條生路,哪有你今天的命在?想不到你恩將仇報。」

道貌老人面色一寒,恨聲道:「三十年前,要不是他們二個老鬼,壞了我的大事,我辛苦經營的偉業怎會冰消瓦解?此事老夫恨如切骨,沈一之對我有何恩義可言?那時他只不過是好名喜譽,婦人之仁罷了。」

玉面書生沈震宇怒道:「天下之人,若都似你這種蛇蠍心腸,哪有天道倫常?」

道貌老人不怒反而平心笑道:「如果由我統率武林,嚴加部律,豈是你們那些自命名門正派,虛名欺世之輩,可以望其項脊的?」

玉面書生沈震宇恍有所悟,道:「聽你言下之意,大有捲土重來之勢!」

道貌老人陰陰笑道:「你是老夫重整故業,開刀立謀所剷除的第一個人,自然要叫你死得心服口服,而且永不瞑目。」

玉面書生沈震宇嗤道:「天網恢恢,報應不爽,家父豈能放得過你!」

道貌老人大笑道:「我要沒有萬全之策,弄得他們武林雙聖,你們沈羅兩家自相殘殺,豈會輕舉妄動?單隻為了爭取今天對你下手的機會,我就費了五年的心機,由此可以告訴你,老夫久有籌謀。」

玉面書生沈震宇閉起雙目,似是用心思索,不再發言。

道貌老人得意至極,又道:「你已是將死之人,不怕你泄漏天機,現在老夫對你說幾句真心之話。」

玉面書生沈震宇心胸一陣翻騰,長長一吁,憤然之色,令人看了心鼻均酸,而道貌老人卻更是心情愉快地道:「老夫一生之中,只有二個心中稍具戒心之人。一個自然是你父親沈一之,另一個就是與你父親齊名,而武功稍遜的羅拱北,尤其羅拱北一身純陽功力,老夫自認深受克制。

三十年前的教訓,這次復出,對不起!早就籌謀妥善,要借用你的一命,在兩聖之間,造點糾紛,使你們沈羅兩家同歸於盡。」

玉面書生沈震宇道:「家父學究天人,哪有查不出你陷害之事之理?『萬毒化骨丹』除了你這老魔頭外,難道還有別人使用?」

道貌老人搖手止住玉面書生沈震宇的話頭,道:「你莫先作評論,且待老夫略加說明。如果老夫給你服下解藥,解去『萬毒化骨丹』之毒,你身體之內哪會有中毒現象?」

玉面書生沈震宇點了一點頭,又介面道:「丹毒一解,你要再想單憑武功取我性命,只怕難如心愿。」

「我要你死得身無外傷,怎會笨到和你相搏?難道我不會先點住你的穴道,然後給你服用解藥?」

玉面書生沈震宇又道:「你制穴手法,家父一查即明。」

道貌老人敞聲笑道:「老夫腦筋要是簡單到如此程度,算是痴長百歲了。」乾咳了一聲,又道:「老夫先用左掌,蓄足內力,貼住你的『丹田』穴,然後再解開你被制穴道,不待你功力恢復,就用老夫已達神化之境的『蝕骨玄陰』掌力……」

「『蝕骨玄陰』掌力又怎能瞞得過家父?」

道貌老人嘿嘿笑道:「『蝕骨玄陰』掌力,是早經絕傳的前古陰功絕技,老夫最近始得大成,這種掌力殺人致死後,所逞跡象,竟然類似南明一劍羅拱北『六陽罡指』的純陽功力所傷,是一種剛極生柔的特異現象。

被這種掌力震死之人,一身柔若無骨,如不將你全身解剖,驗證左心房受傷的微小差異,任他是誰,也莫想分辨得出來。

同時,我有足夠的把握,沈老兒絕不會將你分肢裂體。」

道貌老人說着又取出一面似鐵非鐵,似銅非銅,長約三寸,寬僅一寸五分,顏色黝黑的令牌一晃道:「這是什麼?你該知道!」

玉面書生沈震宇眉頭一皺道:「『離火令』,怎會到了你的手中?」

道貌老人得意道:「老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明羅老鬼竟然仍有一面『離火令』流落民間,未曾收回。」

「於是老夫在十九年之前,將藏有此令的曾姓全家大小五十四口,殺得乾乾淨淨,最後又放了一把大火,連人帶屋燒得精光,做得乾淨利落,人鬼不知。如今正好派上用途。」

玉面書生沈震宇的神色,漸趨緊張,他深慮他的死,會給武林中帶來一場彌天浩劫,這種死不但輕如鴻毛,而且要真如對力所說,永不瞑目了。不由顫聲道:「你要加上一面『離火令』,稼禍羅老前輩!好惡賊!」

道貌老人裂咀笑道:「你要知道,我之殺你,全是不得已之事。」

道貌老人的狡黠、陰毒、深沉、細密、多智,真是舉世無雙。當他說出這些話時,就像是說故事一般,毫不動容。

玉面書生沈震宇身不能動,手不能舉,就是連嚼舌自殺之力都沒有,只恨得他無神雙目,盡變赤色,全身顫抖不止。

道貌老人話一說明,不再延誤,立即如法行事。

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當今武林中的奇才,將來的領導人物,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斷送了性命。

道貌老人殺死玉面書生沈震宇后,牽來玉面書生沈震宇的坐騎血汗寶馬,將沈震宇綁在馬鞍之上,附上一面「離火令」,右手一推,大喝道:「走!」

這匹識途老馬,哀鳴一聲,載着主人玉面書生沈震宇的屍體,和即將爆發的禍種,直向廬山五老峰狂奔而去。

馬蹄翻飛而去之後,是一陣可怕的陰笑。

※※※※※※

原來,廬山三老之首,武林雙聖之一的白髮仙翁沈一之,自三十年前消除了一場武林隱禍之後,便約同二位拜弟,老二青衫老人華夢得,老三一心居士王煥,同時歸隱廬山五老峰下,不再過問江湖中事。

其時,玉面書生沈震宇三十不到,繼承父志,出道行俠,一身家傳武功「先天無極混元一-玄功」,和九九歸元掌法,獨秀群倫,為人處事,亦頗有乃父施仁布德之風,面美心善,非遇罪大惡極之徒,出手從不過甚,深得黑白二道,各派人士,交口稱讚。

三十過後,與當世妙手仁醫卜敬成獨生愛女,慈航玉女卜秀蘭結偶,夫婦連劍江湖,美名更是遠播,交遊遍及天下,聲譽日隆,大有領袖群倫之概。

直到十七年前愛子沈元通出生,卜秀蘭才與乃父妙手仁醫卜敬成遷隱廬山,侍父教子,不再出山。

沈震宇本人,三十齣頭,四十未到,正是壯年有為之時,則仍然奔去江湖,扶貧濟弱。想不到,他這次除夕前日返家途中,卻中了人家暗算殞命,成了燃起武林劫的星星之火。

當玉面書生沈震宇的屍體,由血汗寶馬黑龍駒駝回五老峰時,正是廬山三老和妙手仁醫父女等家人,共待玉面書生沈震宇歸家團聚渡歲之際。

這無異是晴天霹靂,午夜驚雷。

慈航玉女卜秀蘭驟睹夫婿慘狀,當場昏絕過去。

白髮仙翁沈一之,那種高人,也不禁兩眼雙淚直流,痛心疾首。

妙手仁醫卜敬成抑悲應變,查出玉面書生沈震宇極可能是被雙聖之一的南明一劍羅拱北「六陽罡指」擊斃,因未解剖驗屍難下斷言,可是當他發現到「離火令」之後,鐵案如山,也不容他們再有疑念了。

何況,玉面書生沈震宇骨肉之親,誰也不忍再讓他離肢裂體。於是,果被那位道貌老人言中。

這時,「明軒小築」堂草之上,坐着四位冠絕天下的奇人,他們半天不說一句話的沉默表情,使這個世外桃源,罩上陰風慘慘,悲悲切切。

一陣悉悉的碎步聲從後堂傳來,草簾卷處,走出玉面書生沈震宇的未亡人慈航玉女卜秀蘭,她已經換上了白色孝服,一雙鳳眼,腫得鼓似核桃,臉上淚痕斑斑。

她拖着乏力的蓮步,進入草堂,啞聲低道:「爹……」

妙手仁醫卜敬成看着悲愴過度的女兒,抑住自己的傷感,輕輕問道:「元兒怎樣了?」

慈航玉女卜秀蘭搖了搖頭道:「元兒自被追回之後,始終未發一言,以他天性之厚,只怕還要偷偷離山,他萬一再有個三長二短,女兒……」

一陣悲泣,竟無法語畢,但未盡之意,無須再說,大家也是瞭然。

妙手仁醫卜敬成嘆了一口氣。

青衫老人華得夢道:「元兒外和內剛,一經立志,百折不回,不如就正式讓他下山,以觀后變,何況元兒福澤天成,應無大凶大險。」

白髮仙翁沈一之壽眉一提,緊毅之色陡現,似是作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道:「震宇之死雖然事事均已證明,系由羅拱北所為,但是,我累加思慮,總覺得不盡合乎常軌,偏又想不出其他可疑之點。

元兒下山之事可行,既可藉此歷練,亦可因此吸引主謀人之注意。

羅拱北縱是與我為仇,憑他身份也不便傷害元兒,如果羅拱北並非真正兇手,元兒絕無殺傷羅拱北之功力,兩慮之間,均可無虞。

然後,我們老哥兒四人,少不得也要下山走走!」

慈航玉女卜秀蘭極其擔心沈元通的功力未臻至境,道:「元兒功力有限,令人放心不下。」

其實沈元通此時功力,已是出類拔萃,在年輕一輩,足可獨秀群倫,只是慈航玉女卜秀蘭愛子心切,處處為沈元通安危着想。

妙手仁醫卜敬成望着慈航玉女道:「你有絕世神醫的爹爹,和功力絕頂的公公,這種耽心豈不多餘,快去把元兒帶來。」

慈航玉女卜秀蘭退了出去。

須臾,慈航玉女卜秀蘭和她的獨子沈元通雙雙進入草堂。

沈元通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長得文秀俊朗,一如乃父,雙目開合之間,精光電射,足見已具極高身手,只是面容憔悴,神沮色喪,不共戴天之仇,已把這個平日極為天真活潑的小男兒,折磨得生氣全無。

他向四位老人行過大禮,再無往日那種承歡膝下的心情,彷佛半天之間就成熟了好幾年似的。

四位老人看了愛孫這般情形,暗底下都是一陣心酸。

妙手仁醫卜敬成先道:「元兒,你爺爺預備讓你下山復仇!」

沈元通心神一振,雙目精光陡射,一跳而起,伏倒白髮仙翁懷中,低聲呼道:「爺爺!」

白髮仙翁沈一之老年失子,其痛可知,但看了這個麒鳳似的愛孫,不由老懷激蕩,撫着他的頭道:「從明日起,助你打通任督二脈,並加緊練功兩月。但在此二月之中,不準另有異心。」

沈元通仰起稚氣滿面的臉道:「只要准我下山復仇,元兒一定好好聽四位爺爺的話,努力用功。」

四位老人都長嘆了一口氣。

從這天起,明軒小築在悲切里,又有一種緊張而感人的氣氛,老老少少都為了一個目標而努力不懈。

原來,沈元通甫一出生,即由妙手仁醫卜敬成,以平日窮靈山渡絕谷,覓來的曠世奇葯,內服外浸,並得白髮仙翁鍾愛,日以至高無上,已達天人合一的「先天無極混元一-玄功」每日舒經暢脈一次,十七年於茲,未曾一日有斷。

又加沈元通天生異稟,確是曠世奇才,人又生得靈秀可愛,平日口蜜嘴甜,哄得廬山三老和外祖父,各將一生成名絕技,傾囊相授。

現在由白髮仙翁助他打通任督二脈,自非難事。

沈元通任督二脈一通,又由白髮仙翁和妙手仁醫卜敬成二人,將新近合研而成的「陰陽正反十八式」傳授給他。

妙手仁醫卜敬成除醫道過神外,武功獨樹一幟,「三極指」與獨門輕功,天下稱絕,只因平日行道江湖,僅憑醫術濟世,故武林中人,誰也不知他兼為一代武學宗師,就是他早年的二個醫道傳人,也不知恩師有此奇絕身手。以致沈元通出世之後,弄出許多波折來。

白髮仙翁二月以來,除盡心盡意,嚴督沈元通勤練武功之外,絕口不談尋仇之事,直待沈元通臨別下山,才諄諄訓示道:「離火令主南明一劍羅拱北,為人坦誠直率,公正無私,我知之最深,似非真正兇手,其中可能另有隱情,你下山之後,應多方取證,切不可魯莽從事,以免遺羞武林。」

至於南明一劍羅拱北,現隱何處,以及有關羅拱北生平事迹,卻隻字不提。

沈元通聽了,也是唯唯而應,其實心中一意恩仇,並未在意。

妙手仁醫卜敬成也懇切地道:「你先後所得獨厚,文才武功已有小成,唯立功立德,尤須精誠不懈,才可有始有終,成為一代偉器。復仇之事固屬至要,但為人之道,更宜時時警惕,慎之!慎之!」

沈元通帶着白髮仙翁所賜的龍角短劍,和青衫老人的碧玉洞蕭,懷着一腔復仇之火,奔下廬山。

這位小殺星一現江湖,離火令主南明一劍羅拱北幾乎死在他的手中。

沈元通只不過十六七歲的大孩子,平日養尊處優,哪知人心險惡,世道艱難。

這次挾憤下山,一入塵世,便覺手足無措,天下之大,要他怎樣去找尋這滄海一粟哩!

他在這浮浮沉沉的江湖中,虛耗了將近半年的時光,一點蛛絲馬跡也未獲得,不過應世之道,江湖經驗卻是大大的增進了。

一天,他感於尋覓南明一劍羅拱北的困難,不由想出一個妙想天開的辦法,當時買了一塊白布,照着離火令上怪把寶劍的形式,獨出匠意,在白布上繪了一把劍身中折的斷劍。用竹為桿,做成一面白幡,他就打着這面白幡,四齣招搖。

他這主意想得妙絕,這種含有侮辱之意的白幡,甫一出現,果然有人找上門來。

沈元通左手揚著幡兒,剛剛走出客寓大門,便有許多驚訝的目光注意他,走了不及百丈,就有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的壯漢子趕來,阻住沈元通,現出勉強的笑意道:「小兄弟,你打着這幡兒是什麼意思?」

沈元通半年沒發出的悶氣,化作一句極難聽的話道:「你憑什麼問我!」

那壯實漢子,敢情並不是為惡之人,竟被沈元通這句話問得一呆。

沈元通是存心釣魚,再加殺父大仇的怒火,早把一向溫文有禮的教養置諸腦後,他暗想道:「心腸不硬,手段不辣,如何引得出羅拱北來!」他內心極其痛苦地瞪視着大眼睛,不待來人再開口,又道:「你先向小俠磕個響頭,然後告訴你。」

是泥人也有一點土性,這個漢子雖然自覺問得冒失,但也受不住這種無理之語的挑逗,他虎目一睜,射出兩道懾人的棱芒,手掌當時就大了一倍。

沈元通冷冷一笑。

奇怪,那個漢子忽然威風盡斂,回頭就走。

原來,那個漢子是武當掌門人的俗家弟子,名叫陳其俊,身列武當七劍中的第四劍,一身功力頗為不俗,為後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人也正派明理,在江湖上極有身份。

這時他看了沈元通那種不可理喻的態度,和金童似的長像,細一思量,他也不能以震撼江湖的威名來生這種閑氣,於是功力一收,自願讓步,不再理他,好在以他的身份,有這種如海大量,只有更使人尊敬。

沈元通存心生事,哪能就此罷休?大喝一聲道:「耽擱了小俠的事,能夠一走了之么?」

身形一晃,只見白影飄得一飄,擋去陳其俊的去路。

當場有人喝了一聲采。

陳其俊忍無可忍,怒道:「你要找死!」

沈元通反而悠悠地道:「我主意變了,不管你問與不問,都得向我磕頭後放行!」根本就是無理取鬧。

陳其俊不由也想教訓一下這個過份狂妄的小子,一看四周圍來的人越聚越多,生怕損了他的俠名,遂道:「我們有話到城外去說。」

誰知沈元通橫了心,哈哈大笑道:「要是在無人之處,你縱是對我磕上一千個響頭,又有誰知道。」

陳其俊氣得肺都要炸開來,這時再也不顧師門的清譽和自己在江湖上的身份了,勢猛聲壯的抬起右掌,朝沈元通臉上摑了過去道:「我要教訓教訓你這無禮的小子。」

他只用了二成力道,發掌之後,又收回一成,-那手法卻是武當派揚名天下的「閃電靈光」,其出手之快、准、奇,江湖上確實少見。

沈元通暗「咦」了一聲,付道:「真還有點工夫!」更引起他好勝之心,左手白布長幡在地上一插,竹桿入土盈尺,回手指帶蘭花,迎著陳其俊右腕扣去,用的竟是極其平凡的手法,陳其俊一挫腕竟沒有閃開沈元通的五指,心中一冷,右腕已落入沈元通手中,但覺腕脈一麻,全身勁力盡泄。

沈元通一帶一圈,陳其俊超過沈元通半個頭的身子,就像是任人撥弄的皮球,極其聽話的轉了一個圓圈,旋出三尺之外,雙膝一軟再也站立不住,下跪之式已成。

陳其俊功力不凡,但落在沈元通手中,自已作不了半點主,以他江湖上的身份名望,要真是跪了下去,還有臉起來么!

就在這時,人群中,適時竄出一條人影,一抬掌,發出一股無形勁氣,硬生生的把陳其俊的下跪之勢阻住。

陳其俊心膽皆寒的退出一步,他知道這個小孩惹不起,一張臉漲得通紅。

來人朝沈元通嘻嘻!哈哈!的一笑。

沈元通的目光落到這個多管閑事的來人身上,眉稍一皺,他由來人那付澄黃色的馬臉,和長及過寸的純白壽眉,下垂的眼角,酒糟鼻子,尖下巴的特徵,閃電似的想起了一個與祖父同時的老怪物來。

沈元通小孩脾氣一發,誰也不怕,玉面一寒道:「姓李的,你要管少俠的事么?」

小老頭子一怔,忽然又哈哈大笑道:「只道世人已經忘懷了我這個長眉笑煞李子東了,憑你這一叫,老夫就不管這閑事也罷。」回頭欲走。

誰知沈元通,就似一塊牛皮糖,誰粘上,誰也莫想掙脫,他冷哼道:「你不想管,已經遲了。」

長眉笑煞李子東過去原是一個極其難纏難惹的人物,平生只有他饒人之處,從未向人求過饒,這時他看了沈元通那付越生氣,越惹人喜歡的樣子,心中卻暗生喜愛,毫不見氣的笑道:「你既能知道我的來歷,難道竟不知道他是誰的門人么?」

沈元通道:「少俠腦中沒有無名之輩!」

口氣好大?長眉笑煞李子東道:「你是誠心找麻煩的了,你知道他是誰?」

沈元通嗤鼻道:「管他是誰,誰叫他先惹我。」

陳其俊驚魂一定,也想起了長眉笑煞李子東是誰來,連忙過來行禮道:「謝謝老前輩維護之德,只因這位小兄弟揚幡侮辱羅老前輩,故而不容晚輩置身事外。」

沈元通聽了想道:「真還找中了主兒。」當時壓住了火氣,等待長眉笑煞李子東如何處理。

長眉笑煞李子東長眉一挑,向陳其俊道:「你是武當弟子,問得極對。」

沈元通大眼睛轉了幾轉,由長眉笑煞的語意之中,已確定從武當派人身上,必可追出羅拱北的下落來。

長眉笑煞李子東對沈元通道:「小娃娃,有何用心,對我老頭子說好啦。」

沈元通答道:「我只要知道羅拱北的住處!」

長眉笑煞李子東又對陳其俊道:「你們武當派應該知道羅老兒在那裏啊!」

陳其俊道:「羅老前輩歸隱后,只與紫虛九師祖常有來往,而九師祖又行蹤無定,是以晚輩們實是不知。」

長眉笑煞李子東對沈元通道:「你找羅老兒何事?」

沈元通道:「你也是江湖中老輩人物,應該無故向人家查根問底么!」

長眉笑煞一時語塞,苦笑道:「有你的,老夫自認倒霉,決不再問你的身份來歷,幫人家出頭。」

陳其俊道:「小弟藝業不精,今晚三更,少俠請駕臨棲霞望月坪賜教。」言罷,朝長眉笑煞一作揖,低頭擠出人群。

沈元通仰起稚氣未除的俊臉道:「我現在叫你一聲李爺爺,讓你也傷傷腦筋。」說完,白影一飄,平飛出去。

長眉笑煞李子東聽得一楞,半天摸不著頭腦,等他回過味來,沈元通的人影早消失不見。

沈元通心腸一狠,他要趁著陳其俊的約會,大懲武當派,激出羅拱北來,所以急急抽身溜走。

※※※※※※

銀河倒瀉,繁星點點,月影西斜,該是午夜三更的時候了。

金陵棲霞山望月坪,有七位名震武林的後起之秀,聚集於此。

武當七劍,出道以來,聲譽日隆,七人聯手,少遇敵手。

七人之中:

三位黃冠羽士,是首劍避塵,二劍靜塵,三劍遠塵,他們是三十齣頭四十之間的壯年之士。二位勁裝漢子,是四劍陳其俊,五劍李文卿,同屆而立之年。

另外二位卻是書生打扮,一位穿着青衫,年約二十五六,是六劍鍾由,一位穿着藍衫,年約二十四五,是七劍何澤龍。

七人同屬武當掌門人親傳弟子,個個都是氣概英俊,精神飽滿,而又顯得教養高尚,氣質平和。

他們稀稀落落,各行其是,有的對月吟哦,有的倚松聽濤。

好一副青山明月圖。

此外,四面一片死寂。

突然,隨着山風,飄來一聲清澈長嘯,就如一股天音銀流,直達七人耳鼓,只震得他們心神同時一怔,一陣黯然襲上心頭。

他們面面相覷,只怕今夜凶多吉少。

嘯聲未絕,沈元通已然飄身落地。

他今晚的氣勢,又自不同,俊美之中另有一種英挺、飄逸、卓昂風度。背插一件布裹長物,左手握著白布長幡。

身形一定,對着陳其俊昂首道:「你的朋友到齊了么?」

陳其俊和避塵道人迎上前道:「愚兄弟七人恭候少俠已久!」

沈元通傲不為禮道:「你們在武當派是什麼身份?」

七劍何澤龍含忿道:「區區在下等,武當七劍。」隨後將姓名逐個說出。

武當七劍江湖名頭不小,但是沈元通聽了卻無動於衷,他這種神態,落在七劍眼中,簡直就是莫大的侮辱。

避塵道人忍住氣,委曲道:「四弟之約,只是想請少俠見示揚幡緣由。」

沈元通左手白幡一展,俊目雙蹙,眼角帶煞,冷然道:「小爺揚幡討賊,似與貴派無關,難道各位欲以武當盛名,干涉在下私事!」

武當七劍何等人物身份,幾時聽過如此無禮之話,俗裝四人,同時目泛精光,冷哼一聲。

只有那道裝三羽士,或因修養深厚,臉色微微一變,怒容稍現后,又恢復了常態,但神色之間,那種不愉的表情,仍隱約可見。

避塵道人正色答道:「南明一劍羅老前輩,三十年前,威震天下,為人守正不阿,從無失德敗行之事,與廬山三老之首白髮仙翁沈老則輩,並稱武林雙聖。

羅老前輩早年出身武當,實說起來,正是愚兄弟師祖一輩,是以冒昧請教。」

原來,南明一劍羅拱北早年乃是武當弟子,只因一身體質特異,被一位前輩奇俠看中他的特質稟賦,正是修習他門中武學的奇才,於是三上武當山,要求武當派當時掌門人讓徒傳授。

武當掌門人也看清了將羅拱北留在武當派,無異扼殺英才,於是排除門戶之見,特准羅拱北改師別投,羅拱北武功大成后,懷念武當掌門人深恩大德,雖不能再執弟子之禮,但對於武當一派極盡維護之力,數挽武當既倒於狂瀾。其對武當的貢獻,卻非武當原掌門人始料所及。

是以,羅拱北雖巳非武當弟子,但情誼深厚,武當後輩弟子對這位老人家仍然敬如師長。

沈元通意味深長地道:「貴派如果發生了無法解決之事,羅拱北會否挺身而出?」

避塵道人順口道:「羅老前輩與武當情如一家,武當之事,羅老前輩從不袖手!」

沈元通聽了心意一決,哈哈狂笑道:「如此說來,莫怪小爺出手狠毒,要借你們七兄弟之口,把羅老賊逼出山來。」

言下咄咄逼人,把武當七劍視同枯木朽枝,而且言詞之間,殺氣騰騰。

武當七劍同是一震,他們教養再好,對沈元通一再的狂傲態度,也是無法忍受。

七劍何澤龍大叫道:「師兄,對這種狂妄之徒,何必多言,把他拿下再說。」

沈元通玉面一扳,左手長幡化作一道白光,飛向三丈之外一株虯枝古松上,「哧」的一聲,硬生生插入樹中盈尺,這種飛枝入木的「先天無極混元一-玄功」,只驚得武當七劍相視作色。

要知道這種飛枝入木的功力,本不出奇,只要內功稍有基礎,人人都可以近處隨意施為,可是力達三丈之外,卻是少之又少,這叫武當七劍,怎能不怵目驚心。

沈元通長幡出手,接着又是一聲狂笑道:「今日之戰並非切磋武功,小爺志在叫你們武當丟人現跟,好叫羅老賊伸出頭來,絕不容你們七人有出手的機會。」

沈元通之話,確有攻心之效,武當七劍何等威名,也不由暗自估摸。

避塵道人老成持重,原沒小視沈元通,一頷首道:「兄弟們七劍生輝!」

武當七劍身形一幌,布成七星劍陣,動作一致,齊用右手一拔背上青鋼長劍,當他們尚未將長劍拔出之際。

沈元通一聲暴喝:「打!」

十指齊彈,他竟用出外祖父親傳的「無聲指」絕技,凌空發力,十道指勁分襲武當七劍。

這種無聲無形的指力,不要說武當七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就是藏在暗中的幾為有心人,也是驚容陡現。

自然,這種出乎意外的奇襲,武當七劍,連預防的餘地都沒有,就被沈元通一起制住。

武當七劍敗得真慘!

沈元通身形一轉,七把青鋼長劍,左三右四,執在雙手之中,對身形被制,怒火貫目的武當七劍,冷冷笑道:「憑你們這點武功,也在小爺面前稱名道姓。」

他雙腕微微一振,七把寶劍的劍尖,各被震斷一寸,長短分寸,如同尺量,接着雙手一揚,七把寶劍化作七道白光,分向武當七劍投去。

武當七劍迎著飛來的白光,雙睛一閉,萬念皆灰。

暗影之中,有人驚嘆了一聲,卻是無法出手相助。

「噹噹」連聲,七道白光順着七劍右耳,斜掃而下,竟是還劍歸鞘。

這種手法,高明達於極點,武當七劍雖未身首異處,其所感覺到的羞憤,卻較死尤甚。

沈元通十指再點,解開武當七劍被制穴道,大言道:「羅拱北如果縮頭不出,莫怪小爺對你們武當派不住。」

武當七劍穴道被解,雖是不忿不服,但因身出名門,確有風度,羞言再戰,由避塵道人道:「請少俠賜下名號,以便轉報!」

沈元通一指樹上白幡道:「有了它,還不夠么?」

武當七劍同時一聲悲嘯,七人連成一線,幾個起落,消失不見。

沈元通回過頭來,對着陰暗之處,冷冷的道:「你們三人,看夠了么?」

二條人影,應聲縱了出來。

另有一人,已不知去向。

現身出來的二人:一個是長眉笑煞李子東,一個是垢泥滿面,亂髮蓬鬆,鳩形鵠面,衣衫襤褸,年約六旬的老年化子。

老年化子先向長眉笑煞李子東見禮道:「老前輩也有興來看熱鬧?」

長眉笑煞李子東苦笑道:「老花子,你看清了這個小娃娃的出手么?」

沈元通接道:「憑你們能夠看得出我的手法!」滿是調皮的神色。

長眉笑煞李子東道:「娃兒,我問你,白天為什麼叫了我一聲李爺爺?」

沈元通道:「你把羅拱北住處查采出來,我再告訴你,現在問不嫌過早了么?」

長眉笑煞李子東氣道:「我要教訓你嘛,又辱沒了我的身份,可是我……我……」

沈元通又掃一句道:「你不一定準成!」

沈元通連羅拱北都不放在眼下,哪裏還有餘子。

長眉笑煞李子東被逗得白眉雙眨,恨恨的道:「總有一日,非叫你向我磕三個響頭不可。」

沈元通又道:「自誇之言,找到了羅拱北住處再說。」

長眉笑煞李子東百不是味,甩頭對老花子道:「看你的,我纏不過他。」身形一起,像只大鳥悠忽忽的飛下山去。

沈元通一瞄老花子道:「你是來打抱不平的么?」

老花子黃牙一裂道:「有打抱不平的意思,但並未決定幫那一邊。」

沈元通道:「現在是不是要替武當派說幾句話了?」

老花子大笑道:「你能夠想出老夫的意向,就應該知道自己手段未免辱人過甚吧?」

沈元通橫蠻地道:「小爺敢作敢當,你要不服氣,儘管出手。」

老花子皺了一下眉頭道:「我怎能和你一般見識,不過想規勸你,以後對人應稍存仁心,略留退步吧了。」

沈元通道:「你不和我打,是你的運氣,否則,你輸贏都難為情。」

老花子巨目一睜道:「我就不信贏了你有什麼不便之處。」

沈元通俊目一亮,道:「我是說贏了你,日後不便見你們幫主。」

老花子只氣得吹鬍子蹬眼,不由怒從心起,氣納丹田,運足五十年的修為內力,發出一聲懾人的震天長嘯。

老花子嘯聲一起,月亮的顏色都似淡了許多,滿山樹木,都悚悚顫抖。

無如沈元通,依然神態自若,臉上現出一抹冷笑。

老花子偷眼窺去,更是駭然驚心。

要知老花子這手虎吼長笑,乃是他享名龍虎異丐的拿手絕技,不知有多少成名人物,被吼得內腑受傷,敗陣而去。

沈元通雖是不怕老花子的虎吼長笑,但在猛然由嘯聲想起了老花子是誰后,卻有點心悸膽驚,但是,他忽然又堅強起來。心中有了一個一顯絕學的念頭,於是又綳出一付惡人的面孔。

老花子一陣長嘯,真力損耗不少,難以再繼,只有自動停聲,席地瞑目調息起來。蛔結亂髮,根根倒垂,水汗淋漓,老臉蒼白,有似大疾初愈。

他已是全力施為。

沈元通就當老花子疲憊不堪,運功調息之際,猛然雙手齊抬,十指勁風似箭,疾襲老花子全身卅六大主穴。同時口中帶着輕蔑的譏笑道:「我與你無恨無仇,憑你運起虎吼長笑神功,欲圖傷我的動機,便當身受小爺錯骨分筋百蟻啃心的酷刑。」

沈元通此語大有深意,咀巴上說得狠,其實內心中,滿是歉疚之意。

老花子身不能動,口不能說,沈元通的話,卻是字字如刀,直達老花子心坎。

老花子身為丐幫幫主,江湖上身份何等尊崇,被小娃娃黑心暗算不說,而且,還編排得自己罪有應得,真是羞愧難當,怒火一衝,張口吐出一口黑血,真氣一散,人便昏死了過去。

沈元通見老花子昏死過去,含着眼淚,運起「先天無極混元一-玄功」,展開「三極指」療傷妙用,圍着老花子一陣旋轉點打,然後,席地坐在老花子身後,右掌一搭老花子后心,便有一絲細如牛毛的熱流,不絕如縷,緩緩進入老花子心房肺腑之間,悠悠忽忽,進進出出,就如萬蛇穿行,老花子一陣顫慄,似是痛苦已極。

這樣過了約一盞熱茶的時間,沈元通頭上已見汗珠,他這才雙掌一收,自行在一邊運功調息。

又過了片刻,沈元通滿面關切之色,伸掌拍開老花子穴道,就在老花子耳邊輕輕的呼道:「大伯,醒來!」

老花子巨目一張,雙手撐向地面,就欲跳了起來,但兩手一頓,半點氣力也沒有。

他以為一身功力全給廢去了。悲呼一聲:「好狠心的小賊!」

落下兩顆珍珠大的眼淚。

沈元通一把扶起老花子,使他盤膝坐好,輕聲道:「你先慢慢運氣試試,看看我是否心狠。」

老花子將信將疑的閉目運功不語。

過了半天,老花子忽然巨目一睜,神光似電,翻身跳了起來,一把握住沈元通雙手,顫聲道:「你是誰?老花子生受你的了。」

沈元通一片祥和,那有半點煞氣,低着頭道:「小侄沈元通。」

老花子樂極哈哈大笑道:「原來是你這……個小淘氣,你為何知道我是你大伯,而戲弄於我?」

沈元通笑道:「中原三傑的老大,丐幫幫主龍虎異丐的虎吼長笑,天下聞名,你笑聲一起,我便猜出你是誰了。」

老花子笑罵道:「你既然知道了我是你大伯,為什麼不馬上說明,卻把我氣得要死。」

沈元通道:「我要事先說明了,你便不會羞念難當,昏死過去,自行散去真力,我縱是扁鵲復生,也無能為力,醫好你的肺拴心塞的先天奇疾。」

「然則,你又如何知道老花子有此絕症?」

沈元通道:「剛才大伯施展虎吼長笑之時,我便發現你長流之中略有間隙,此種間隙,顯系內力難凝,心肺被塞之故,不知大伯有此感覺否?」

沈元通三言二語,一針見血。

這正是龍虎異丐魏晉窮年累日,千思百慮,無法彌補的缺陷。

不料沈元通舉手之間,便將宿疾醫好,而且,顯然任督二脈也豁然而通。

老花子感激無儔地道:「元兒,你真是睿智奇才,想不到我這身功力,還是由你成全,你們父子兩人,都是我丐幫的大恩大德之人。」

沈元通聽老花子提起死去的父親,不由熱淚盈眶道:「請大伯伯協助小侄,為先父復仇!」

老花子神情一怔道:「什麼?先父?你是說我那三弟業經仙去?」

老花子驟聞知己把弟中道殞謝,不禁心驚肉跳,老淚縱橫。

倏然,他雙手一撲,直向沈元通兩肩抓去。忍着眼淚大聲叫道:「我們不哭,我要為我三弟報仇!」

他這種神態,比哭上一天二夜更是感人。

沈元通抬起失色的面孔,依舊漠然默默無言。

老花子一拍沈元通道:「我三弟武功卓絕,為中原三傑之冠,是誰對他下了毒手?」

沈元通凄然道:「小侄殺父仇人,就是自命南明一劍的羅拱北!」

老花子冷汗直冒,想道:「羅拱北當年行道江湖,為人雖是性烈如火,-秉性率直誠懇,極明是非,從不勸人為惡,且與白髮仙翁百年神交,從無惡感。又三弟行道江湖時,羅拱北早己歸隱,似無結仇可能。且三弟為人機智絕倫,功力又高,就是羅拱北有心加害,恐也不易為力。難!難!難!其中奧秘隱情,實難蠡。」想到此處事忽然蓬頭陡舉,庄容地問道:「到底詳情如何?賢侄明白告訴我吧。」

沈元通便把所知各情一一說出。

老花子為友情摯,聽了沈元通的話,對南明一劍羅拱北為惡之事,也已疑心漸生。不覺又擔心這個小盟侄,萬一真的遇上羅拱北,吃虧不敵。暗忖道:「邀斗羅拱北,是何等重大之事,為什麼白髮仙翁不親自下山,或任叫王華兩者之一出山,也足可與羅拱北抗衡一番,而命這小娃娃出面,萬一有失,豈不絕了沈門的后嗎?」

一萬個想不透,白髮仙翁處理這件事所採取的態度與手段,究竟是基於甚麼用心?

想着,不由慨嘆一聲,決心把有關羅拱北的種種,向這位小盟主詳盡地分說一番,以便使他有所警惕。

「你殺父仇人既以羅拱北嫌疑最大,自應直找羅拱北為宜,唯羅拱北當年行道江湖,一身絕學功力之高,天下少有敵手,成名武功以『六陽指』、『離火劍法』、『純陽真力』等絕學,獨秀天下。

賢侄雖說身兼數家之長,終是火候尚差,對付其他武林高手,自可穩操勝算,可是用以抗拒南明一劍羅拱北百年修為,只怕難有制勝希望,所以諸般舉動還應特別慎重為上。」

繼而又道:「萬一遇上羅拱北對手之時,首應將『先天無極混元一-玄功』全力施為,佈滿全身,以求自保,然後伺機出手,絕不可妄逞意氣,輕進有失。」

「南明一劍羅拱北難纏難斗,早在小侄意料之中,但父仇子報,乃天經地義之事,元兒誓以一身所學,拚著化骨揚灰,也必殺此偽善巨惡。」

沈元通談起切齒深仇,情不自禁,雙眉抖動,兩眼精光陡射,又恢復了他那橫蠻飛揚之態,何異煞星臨凡,那裏像是身受四位罕世奇人教育出來的名門子弟。

老花子眉頭一皺,拐著彎子道:「令祖白髮仙翁昔年對敵,不問敵人強弱,非過三十招決不取勝,其中大有道理。」

沈元通仰著臉道:「你是說小侄下手太狠太辣了?小侄志在報仇,不得不爾。」

老花子笑道:「像武當名門大派,原非江湖上為惡之徒可比,稍予薄懲,即可達到目的,你那種對人過份折辱的手段,殊失令祖家傳忠恕之道,實非所宜。

須知武林中一語成仇比比都是,你縱使藝絕人寰,弄得仇滿天下,亦非為人處世之道。爾後出手,總應上體天心,暗存仁念,才有泱泱大俠鳳度。」

沈元通俊面緋紅,低下頭去。

沈元通一代天縱奇才,宅心仁厚,原非飛揚虎燥之輩,只為父仇在念,又加年輕好勝,未免稍為任性。其實出手之時,內心亦有感觸。

老花子一席愛護之言,只聽得沈元通羞愧難當。他幾乎哭了出來道:「小侄糊塗,以後一定改過。」

老花子知道自己說話太重,只怕沈元通受不了,誰知沈元通知過即改,確是教育有素,好男兒的風範,不由高興得大笑起來。

老花子正笑得高興頭上,沈元通忽然一聲大喝道:「小賊敢爾!」身形平飛出去,右手已扣著一個小花子。那面白布長幡,正在小花子手中隨着小花子的身子顫顫發抖。

老花子一見忙叫道:「元兒,那是你師兄向三。」

沈元通不是味的鬆手走回。

小花子向三更不是味的跟了過來。

老花子鼓着眼睛道:「你要幹甚麼?」

小花子向三道:「徒兒聞訊趕來,想見識見識這支使天下人物側目的幡兒,並一睹師父雄風。」

小花子向三,在丐幫中以及江湖上,已是響噹噹的人物,一身武功,頗為不俗。

平日眼高過頂,除了中原三傑之外,誰也不服。剛才被沈元通迅如閃電的身法手法制住,心中確有點發毛。

老花子大聲道:「還不向你三叔愛子沈師弟陪個不是。」

沈元通聞言先躬身道:「小弟沈元通問師兄好!」

小花子向三才知道這個難惹的小先生,原來是三叔的愛子,不由怨氣全消,搖著沈元通的手道:「除了你,誰配斗羅老前輩。」

老花子搖了搖頭嘆道:「向三,你沈師弟一出,天下群雄失色,好好和你師弟跑跑腿,稍盡丐幫弟子報德之意吧!」

小花子向三聽得愕然,不知師父用意何在。

老花子吩咐小花子坐下,把沈元通一指擊敗武當七劍,和醫治自己宿疾之事說給小花子聽。

小花子也是性情中人,一扭身,就坐化跪,對着沈元通拜道:「多謝師弟!」

慌得沈元通對拜下去,連說:「不敢當!不敢當!」

老花子一樂,然後正色對小花子道:「速傳幫令,知會各方弟子,查出南明一劍羅拱北隱居之地具報!」

丐幫弟子遍及天下,幫令一出,窮山僻野,將都有丐幫中人,展開全面搜查。

小花子向三領命去后,老花子一拉沈元通道:「把長幡桿兒去掉,將幡布掖好,我帶你去處好地方。」

他們踏着殘月,直奔金陵玄武湖。

玄武湖邊有一座連雲大宅,畫棟雕梁,氣象萬千。

老花子帶着沈元通不經通報,直走進去,應門大漢,分列二旁,對老花子極其恭敬的呵腰相迎。

一個滿面油泥的老花子,會受富貴人家如此尊敬禮遇,看得沈元通一千萬個想不透,輕問道:「這是丐幫總壇重地么?」

老花子裂咀笑道:「那我就不叫花子頭了。」接着又道:「見了你二伯,不要將令尊遇害之事說出。你二伯性情剛烈,俠肝義膽,極易衝動,恐誤大事。」

沈元通才知道,原來這是二伯賈俠鐵臂金輪李建忠的住宅。怪不得如此宏偉輝煌。

中原三傑老二李建忠,祖傳買賣,遍及全國各地,家大業大,最是富有,他們這三個人結義行俠,在外表看,真是一件極不調和之事。

老花子和沈元通直入內進客廳,卻不見賈俠李建忠來迎。老花子奇怪地「咦」了一聲,怪眼一翻,正要說話,右邊珠簾一抖,卷了起來,走出一位五旬左右,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來。

老花子笑道:「老二不在家么?」

李夫人堆著笑容先叫了一聲「大伯」,道:「天剛一亮,就有武當七劍,把你二弟找出去了。」

同時一雙笑眯眯的眼睛,卻盯在沈元通面上。

沈元通忙叩首道:「元兒叩見伯母!」

李夫人雙目慈光一閃,扶起沈元通,端詳了半天,喜洋洋的道:「你一半像你爹,一半像你娘,怪不得長得又秀又俊,你娘好么?我們老姊妹快有十七八年不見了,她還想着我這個不會武功的老姊姊么?你二伯昨天還說:這次中原三傑之會,一定要好好的樂上十天半個月的,你爹為什麼未見同來?」

一串連珠炮,把一肚子的話,都倒了出來。

沈元通聽了,想起爹,眼淚向著肚裏倒流,只說了一句:「娘時時想念著伯母!」就泣不成聲了。

李夫人一把抱住沈元通呶著咀道:「大伯,你給元兒受了什麼委曲?今天沒有酒喝!」

老花子哈哈大笑道:「弟妹,你要省二壇酒,何必找這個借口!」

「大哥!酒有得喝,只是我們中原三傑的人卻丟不起!」

沈元通擦乾眼淚舉目看去。

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禿著頭頂的六旬老者,正大步走了進來,臉上還帶着一層薄薄的怒意。

老花子朝着沈元通含有深意的一擠眼,道:「元兒還不見過你二伯!」

賈俠李建忠聽了臉色一舒,一把拉住沈元通的雙手,不讓他行禮,贊道:「怪不得三弟每一談起元兒,自負之色油然而生,果是天縱奇才,一表堂堂。」

接着他又一陣搖頭嘆道:「可惜呀!真可惜,只可惜年歲太小了一點!」

老花子初聽賈俠李建忠讚美之詞,跟着也是眉飛色舞,繼聽李建忠一陣嘆惜,不由惱火道:「我說元兒是十全十美,天下第一。有什麼可惜的!」

李夫人噗哧一笑道:「大伯,你不要聽他生意人的話,群天計較,重利盤剝,他是在為自己的寶貝女兒打算盤哩!」

賈俠李建忠莞爾道:「誰叫你把我心中之事說了出來?」

接着一陣震天大笑,大家笑聲中各自落坐。

甫一坐定,老花子便問道:「什麼事情令你如此生氣?中原三傑有何丟人之處?」

賈俠李建忠一蹙虎眉道:「大哥,在這金陵地區,你我算不算是人物?」

老花子哈哈笑道:「中原三傑人敬人仰,何限於金陵一區!」

賈俠李建忠道:「竟然有那狂妄的小子,在你我眼皮底下,將武當七劍打得無臉見人。」

老花子瞄了沈元通一眼,故作驚態道:「豈有此理!」

賈俠李建忠又道:「何況武當七劍是專為你我中原三傑而來的!」

老花子和沈元通聽得同是一怔。

賈俠李建忠不管老花子和沈元通表情如何,繼續道:「武當七劍專為邀請中原三傑,參加該派明年二月初一日大祭大典之會,前來下帖致候。如今,竟叫人家落得灰頭灰腦而去,你我中原三傑臉面何存。

是以小弟已囑龍師侄代大哥傳下幫令,嚴密搜尋那膽大妄為的小子行蹤,少不得請他見識見識中原三傑的威風。」

賈俠李建忠一口氣說完,使老花子苦笑不出,他乾咳了幾聲,想道:「這件事情要真被丐幫弟子調查出來,豈不笑話。」他想到此處,覺得一刻不能再緩,非回去處理不可,霍的站了起來道:「此事非比等閑,我須先走一步。」又對沈元通道:「元兒,你暫留此處,有話以後說吧。」

李夫人道:「已經叫人準備酒菜去了,大伯,吃完再走不行么?」

老花子邊走邊道:「你們老兩口子,先替元兒接風吧,我晚上再來。」

話未說完,人已走得老遠。

賈俠李建忠搖首道:「大哥真是熱心之人。」

且說老花子回到丐幫總壇,叫來大弟子龍立道:「李二叔之命,是否已經傳出?」

龍立稟道:「向師弟傳下師父令后,李二叔才來,弟子覺得李二叔之命,有待商榷,是以留中未發,請師父示下。」

老花子道:「此事你做得甚好,你二叔之命無須再傳。」

「此番你沈師弟下山,江湖中殺機已起,我丐幫弟子亦應全力以赴,以酬答你沈三叔數十年來維護之德!」

龍立見師父語音悲涼,不禁叫了一聲:「師父!」

老花子悲聲又道:「你沈三叔已被南明一劍羅拱北暗害致死。此事你二叔尚不知道,江湖中亦無所傳,你聽了放在心中,無須說出。」

龍立聽了驚得愕然失態。

老花子又道:「你現在再傳密令,嚴囑各方弟子,爾後你沈師弟所至之處,本幫弟子務必捨身維護,隨時報警,不得稍有疏忽,否則按幫規治罪。」

中原三傑,以玉面書生沈震宇武功最高,平日對人又極厚道,愛護栽培後輩,不遺餘力,老花子二個弟子,龍立和向三,得沈震宇指撥最多,情誼最厚。此時,龍立悲呼一聲道:「請師父恩准弟子追隨沈師弟,天涯尋仇,稍報沈三叔愛護之情。」

老花子道:「仇人功力太高,為師亦難望其項背,你是本幫承重之人,豈可妄動,此事有我和你向師弟奔走已足,你只要善理幫務,莫叫為師心煩,便是儘力。」

龍立百般無奈,又懇切地道:「我可以一見沈師弟么?」

「好!吩咐向三,今晚和我一同前往。」

※※※※※※

沈元通被留住在李府花園西隅的一所坐北朝南的三合精院之內。

園中樓台亭閣,分列有致,紅葉青松各盡其美,一片柔美祥和氣息,使人名利之念盡滌。

沈元通只不過是一個大孩子,稚氣未除,雖然憂憤填膺,但在這種柔和致祥之家,自然郁懷稍解。

李夫人出身大家閨秀。雖不習武功,人卻精明幹練,處世有方,日日笑口常開,的是一個慈祥溫和的老太太,對沈元通更是愛護有加,喧寒問暖,關切之至。

沈元通在李府一住數月,小花子向三每次帶來的,僅是慰藉的話,至於打探羅拱北的信息,依然點滴均無。沈元通也知中華幅員廣大,名山大澤無以勝數,大海撈針,委實艱巨已極。不得不耐心等侯。

一天,落日後的餘暉,尚未完全褪去,天邊彩霞如錦,照得李府朱漆紅色大門通明透亮。

這時,來了兩位風塵僕僕的便裝少女,一個年約二十上下,一個充其量也不會超過十六歲。

看門的老家人,依稀認出那位二十來歲的少女,正是離家習藝的大小姐李若華,於是整個的李府沸騰了起來。

沈元通聞訊趕到,作了一次禮貌上的拜會。雖然沒有仔細端詳她們,-他見了那位年輕的小小姐后,晚上竟不能澄心靜慮地做那例常的內功功課。

更做了一個離奇古怪的夢,這個夢使他心神不寧者久之。

第二天,沈元通洗漱刷剛畢,李若華帶了那位小小姐,像二隻蝴蝶似的飛了進來,熱烈地道:「元弟弟,愚姊昨晚初回,俗禮大多,沒有好好接待你,今天特來謝過。並且,介紹你認識這位羅小姐。」

沈元通手足無措,連忙讓坐,同時,對二位小姐凝神一視:

李姐姐身材高矮適中,肥瘦合度,膚色白中透紅,柳眉瑤鼻,下面一張櫻桃小口,惟咀唇稍厚,更顯得忠厚端莊,令人起敬。

羅姑娘身裁修長,似較李姐姐尚高出三分,雪膚花容,真是秋水為神玉為骨,另有一種超塵絕俗的氣質,使人不敢仰視。

沈元通給她們的印象是俊逸高華,朗朗靈秀之外,更有一種溫文有禮,可親可信的吸力。

見面的好感,衝去了他們陌生的隔閡,舉止言談也就自然得多了。

這三位武林後起之秀,各自收斂起嬌羞與拘謹,笑語如珠。

尤以羅小姐本爽朗豪邁不亞男子,少女情懷,小小心眼裏,已經深深的印上了沈元通的影子,沈元通對這位羅妹妹亦有同感。

沈元通出身來歷,李府上自是人知共曉,羅惜素無須打聽便已完全知悉,可是沈元通對這位羅妹妹所知委實有限。僅僅曉得他是李姊姊同師學藝的三師妹。

而李姊姊即是武當悟緣老尼的大弟子,習藝霍山。

原來,悟緣老尼為武當掌門人靜靈子同參師妹,晚年學佛,當了尼姑,性慈心善,正直無私,最愛獎掖後進,為當世五俠尼之一。

言談之中,沈元通發現羅惜素文才武功,似乎所知高過李若華太多,尤其武學一道,隱隱中似乎另有專精,不由沈元通不疑念滿腹,頗有莫測高深之感-限於新交初識,又不便託言相詢,惹人不悅。

忽然,李若華玉面凝霜,似有所思。少頃,道:「元弟行道江湖,不知聽說有一個揚幡惹禍的少年書生么?」

沈元通心中警惕,因李若華為武當二代弟子,與武當七劍正是師兄弟妹,不敢稍露身份,只推言不知。

李若華微微一嘆,吁出一口長氣道:「你知我和素妹妹千里而來,為了什麼?」

「華姐姐離家數載,當然是回來給二伯與伯母賀年叩安的了!」

沈元通依情撥理答得甚為合理。

李若華卻又問道:「那麼羅家妹妹所為何來?」

其實,李若華一開口,他已經猜到他們下山的本意了。

李若華見沈元通雖未答中所聞,可是答的也是情理之話,也感到自己這些話問得太以突然,乃自作說道:「元弟弟你非外人,我們下山卻是另有原因哩!」

沈元通微笑靜聽,李若華繼續說道:「前數月,有一個執白布長幡的怪小書生,在棲霞山上,侮辱了掌門師伯座下七位師兄,無異是沖着本門而來。

明年二月初一,是本門五年一次大祭日期,期前發生了這件事,師門大為震驚,是以師父命我和羅妹妹一查究竟。」稍停又道:「弟弟如果有興,陪我們出去走走如何?」

沈元通笑道:「姊姊之命,固為所願,不敢請耳。」忽然稍稍一頓,又道:「不過,我真不明白,一支白布長幡,如何可以侮辱於人,而所指的老前輩又是誰人?竟使貴派插手過問起來。」

李若華說得溜口,妙目一掃羅惜素,又待開口。

羅小姐鳳目微睜,柳眉似揚,含有深意地阻止了她即將出口的話。

李若華何等機靈,早知羅惜素不願暴露自己身份,會心地回眸一視,極其技巧地改變話意道:「那位老前輩恰和羅妹妹同宗,昔年與令祖白髮仙翁,並稱武林雙聖。」

說罷又將南明一劍羅拱北和武當的關係大略說明了一下,並且將武當七劍受辱之事說得如同目睹,說時猶有愧容。此事,想必對武當影響甚大,可能引起武當派全體同門同仇敵愾的心理。

沈元通細聽李若華所說各情,句句是實,並無誇大飾非之處。由此可見武當門中確是光明正大,雖有爭執,卻不歪曲事實。內心中頗有歉意。

沈元通有意探詢消息,乃又進一步試探道:「以羅老前輩的威名,豈能任人侮辱,為何不親自出面處理?」

這時羅惜素不待李若華分說,介面道:「小小怪書生,狂妄無知,羅老前輩年高過百,怎會和他一般見識。」

語音一變,口氣再轉道:「再則此事之發生,恐怕羅老前輩尚無所知哩!」

沈元通極欲知道南明一劍羅拱北隱居之地,很希望在彼此言談中,獲得些許線索,以便登門問罪,報仇雪恨,於是又問道:「難道貴派竟未將此事轉報羅老前輩?」

「羅老前輩歸隱之後,行蹤至為秘密,本派之中,只有紫虛師祖或能稍有所知,-掌門人未能了解全般情況時,又不便據以稟告紫虛師祖,自然羅老前輩無從知道此事了。」

兩位姑娘守口如瓶,沈元通莫想多得一點消息。但是,他卻想到如何找尋紫虛道長的事情上去了。

驀地,應門小童,匆匆走來,道:「花子哥哥來了。」

李若華不願此時與小花子向三相見,是以帶了羅惜素閃身退去。

途中,李若華問羅惜素道:「妹妹,元弟不是外人,為何不讓姊姊將你的身份說出?」

「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得我將身份說出,似乎太俗氣了。」

「你看不起中原三傑的後人,是不是?」

李若華這句話的份量非輕,甚至連自己也包括在內。

羅惜素無言作答,霞生雙頰,搖頭不止。

「討厭元弟弟?」

羅惜素差不多急得要哭了,依然無語。

「不討厭他,為什麼?」

李若華故作沉吟之狀,其實貌美慧心的她,早已看出這個眼高過頂的小師妹,情潮暗漲,不可抑止的了。

李若華隔岸觀火,盡說風涼話,又追問她道:「你是……?」

是什麼?她一時說不出口!但,終於還是神秘地道:「喜……」

不待她把話說完,羅惜素一頭衝到李若華懷中,不依道:「姊姊!你……」

這裏兩姊妹吃吃私話,暫且不提,且說,沈元通迎進小花子,叫了一聲:「花子哥哥!」

小花子先不說話,關懷地打量了沈元通一番,見他神彩奕奕,精神舒暢,放心地吁了一口長氣,也不客套寒喧,直接了當道:「李家妹妹回來了!」

「昨天傍晚到家的。」

「一個人?」

「還有位羅小姐。」

「你們已經見過面?談過話了?」

小花子問話神情,甚為緊張。

沈元通何等機警,心忖道:「花子哥哥必是發現了李姊姊奉命下山的目的,特為趕向我通風報信的了。」

心中一陣感激,但童心一起,又故意作弄道:「我們談了很多,譬如,我的各種……」

沈元通概括其詞,可深可淺,邊說邊偷窺小花子,見他神色緊張,汗下如雨,不忍再行調笑,道:「我並未說明,我就是她們要找的人。」

小花子暗罵一聲:「你這個壞東西!」

接着笑道:「我是白跑了。」

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一本正經地道:「那位羅小姐是什麼人?」

「是李姊姊的三師妹嘛!」

提起羅惜素,佳人倩影,倏現腦際,輕顰淺笑,無限溫情,沈元通止不住心跳如狂,神態便顯得極不自然。

小花子會心一笑,看來沈弟弟已是情苗暗生,心中不由興起一種莫名的憂慮。

耳際又聞沈元通道:「花子哥哥,你何時離此?」

小花子笑道:「已有逐客之意么?小花子聽候吩咐,不過來日得多請我喝一杯。」

言外之音,可想而知。

沈元通神色不變,肅容道:「我想離開這裏。」

「李叔叔待你不好?」

「李伯伯和伯母對我情深義重,那能錯得了。」

「那麼為什麼?」

「上武當,找紫虛道長,探問羅老賊的住處!」

沈元通豪氣干雲,只問目的,哪管艱辛。

小花子可聽得全身發毛。

要知武當紫虛道長,為武當派唯一僅存的前輩長老,功力之高,在武當門中首屈一指,當世之中,除了極少的數人外,恐怕很難找到敵手了。

小花子不同意沈元通的想法。

因為茲事體大,小花子沒那大的肩膀,負不了那大的責任。

又不便正面反對,仍然笑嘻嘻地道:「二月初一日,為武當派五年一次大祭大典之期,屆時我們共上武當,當着天下觀禮群雄之前,據理相詢,不是更好么?」

不錯!當着天下群雄,看你紫虛道長如何作答。

沈元通一想,覺得小花子所說確有道理,江湖不外人情,他自下山來,所行所見,無形之間,不知增加了多少世故,心口互商之下,真還想不出更為高明的主意,只好接受了小花子向三的意見。

小花子見沈元通從善如流,便也答應陪他在李府過年,正月初八一同趕往武當。

次日,沈元通帶了小花子見過李羅二位小姐,小花子向三較李若華還要略大,四小之間是為大師兄,好在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並無世俗只重衣服不重人的勢利眼,相見之下竟是融洽無間。

他們也不再談羅拱北和無名小書生之事。

只是盡情歡樂,培養情感。

無憂歡愉的日子,過得最快,起初幾天,四人到是同出同進同坐同樂,後來,李若華借口幫助李夫人處理家事,漸漸不再參加他們的行列,小花子何等人也,他便磨著沈元通把他三叔祖一心居士王煥的成名絕藝。三十六式「風雷掌法」傳給他。

小花子也是機緣遇合,想不到為人為已,獲得曠世難遇的絕技。日後,就憑了這套掌法,在丐幫中脫穎而出,終於在師兄龍立遇難後接任丐幫幫主,青出於藍,聲威之盛,較龍虎異丐魏晉,更有過之。

小花子以勤習三十六式「風雷掌」為詞,自去用功,不再相陪。

剩下來的,只有羅惜素和沈元通二人,月下花前,名山古剎,相偕同游同返,細語輕聲,情話綿綿,天時地利又加人和,二人原本有意,這時的感情,能不一日千里。

這些情景,看在李若華眼中,自是為他們歡喜。

但看在小花子眼中,雖是暗喜,卻也提心弔膽。

轉眼新年過去,明日就是元月初八了。

這些日子,沈元通沉溺愛河之中,絕口不談離開之事,小花子冷眼旁觀,還道沈元通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心中暗忖道:「到底年紀輕,少不更事,明天,樂得自己一個人先走。」

誰知沈元通夜宿歸來后,神色毅然,悶聲不響,自行收拾隨身衣物。

這時,小花子才知沈元通並非胸無定見之人,不由點頭讚歎:到底天縱奇才,人間祥麟,行事取捨,自有分寸,小小年紀,就具如此果敢氣魄,將來領袖武林舍他誰屬。

其實,沈元通內心情緒之激動,何殊萬丈洪濤,素妹妹鶯聲燕語,柔情密意,縈繞腦際,甚是難捨難割。無如殺父大仇,不共戴天,一日不報,寢食難安。

兒女情固長,英雄豈可氣短。

故爾他忍痛決意,貫徹初衷,要和小花子連袂離去。

沈元通最後取出那面白布長幡,覺得既有線索可尋,無須再作這種無聊之事,對它留戀地作了最後一瞥,隨手一抖,便化作片片飛花,飄落滿地。

每片大小均勻,有如刀割,真叫小花子看得嘆為觀止。

要知,凡諸內功氣勁,「隔空碎石」「斷鋼溶鐵」均非難事,如要達到「指棉碎軟」,則非同小可,因為棉花乃是柔軟之物,最不着力,是以碎之尤難。沈元通所抖白布碎片,大小片片相同,尤見功力,非功參造化,焉能至此。

沈元通有意無意,舉手投足,所現神功絕技,莫不驚世駭俗。

小花子就想不透,這個小弟弟是神還是人?

沈元通拍拍手,苦笑了一下,不自然地道:「咱們稍事調息,午夜一過,然後逕奔武當。」

「你向李叔叔說過?」

「李伯伯豈會同意!」

「羅小姐已然知道?」

「何必告訴她?」

小花子見沈元通竟未將離去之意向李建忠言明,心中頗不為然,看來這份教唆潛逃的罪名是被扣定了。止不住發急道:「大丈夫為人處世,光明磊落,元弟你說如何?」

沈元通正色肅然道:「小弟心急父仇是實!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事急從權,處處為小節所拘,豈是英雄本色。我不告而別,正是無情勝有情的最高表示。不瞞你說,近二十天來,我和羅小姐情誼日深,如果明辭揖別,徒增傷感,反不如悄悄引去,事後總可得到他們的諒解。」

小花子無話可說,他沒想到的,沈元通都想到了。

聊聊數語,道盡了沈元通的熱血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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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漢三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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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測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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