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水上劫案(上)

第九章 水上劫案(上)

繞着這間屋子,十幾丈外有座小茅屋,坐落在一片樹林之中,門口站着兩個中年「莊稼漢」。

蒲天義帶着李燕豪等進入茅屋,只見茅屋內擺設甚是簡陋,只有一張桌、一張床,尉遲峰側卧床上,臉色蠟黃,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床前有個小火爐,爐上放着煮葯的小罐子等物。

李燕豪搶先一步過去抓住了尉遲峰的腕脈,一把之下,只覺尉遲峰脈搏甚是微弱,他不由心一沉,臉一變。

李燕豪的神色變化,全落進了艾姑娘眼裏,她裊裊上前一步,驚訝問道:「你通醫術?」

李燕豪道:「略涉皮毛……」他是客氣。

不知艾姑娘是不懂還是怎地,兩排長長的睫毛略一翕動:「略涉不夠,眼前這位傷勢不輕,你恐怕保不了他的命,讓我來吧。」

李燕豪微一怔,沒做聲,欠身退後。

艾姑娘的纖纖玉手,輕搭尉遲峰的腕脈,青山般黛眉微一皺旋即嬌魘上一片肅穆,寶相莊嚴,儼然西天靈鷲山那尊佛。

在場不見得每位都是行家,但卻都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誰也看得出,也都懂,姑娘是手緊脈象,心繫病情,是以誰也沒敢打擾,連大氣兒也沒敢喘。

約莫盞茶工夫,姑娘突然收回玉手,輕啟檀口,似自語,又像告訴大家:「掌中要害,內腑移位,幸得老人家修為深厚,憑一口真氣保住命脈,而百里奔波,真氣略現渙散,性命危在旦夕,幸虧碰見了我,海珠。」

海珠一旁恭聲答應:「婢子在。」

艾姑娘語氣平緩,毫下頓滯;如行雲、似流水:「豹皮囊取一顆蠟丸,再取金針備用,另外還要一條臉布,一盆滾燙熱水。」

蒲天義忙打手勢,臉布、熱水,自有南派窮家幫弟子去辦,這裏俏婢海珠已雙手呈過一顆蠟丸。

艾姑娘水蔥般兩指捏過蠟丸,秋波流轉,眼望李燕豪:「請幫個忙,捏開他的牙關。」

李燕豪一步跨到,右手拇、食二指捏住尉遲峰兩腮,微一用力,牙關立開。

姑娘不敢怠慢,玉手微捏,蠟丸立裂,一顆豆大赤紅丸藥,放進尉遲峰口中,旋即輕喝:「放手。」

李燕豪收回手,尉遲峰合上嘴。

艾姑娘又道;「續命金丹。天地奇珍,沾水即化,頃刻順喉而下,攻內腑、走經脈,再輔以金針度穴,再重的傷也能霍然而愈。」話落伸玉手向海珠。

海珠遞過一個玉盒,通體雪白。毫無一點瑕疵。

艾姑娘掀去盒蓋,盒底襯墊紅絨,幾支金針排列整齊,艾姑娘提起一根,眼望李燕豪:「抬起老人家的胳膊。」

尉遲峰背生死駝峰,難以仰躺,必得側卧,李燕豪伸手托起尉遲峰一條左臂。

艾姑娘隔衣認穴、金針一捻一轉,刺入尉遲峰脅下,一連兩根,尉遲峰竟突然張目出聲:「悶死我了。」

一眼瞥見李燕豪挺立面前。一怔一喜,便要再開口。

艾姑娘急急截話:「老人家慢開口,天大的事等會兒再說。」

尉遲峰此刻人已清醒。知在療傷保命緊要關頭,遂把到了嘴邊話語又咽了下去。

一名「窮家幫」弟子捧一盆熱水至,水面浮着一塊雪白臉布。

這時,尉遲峰身軀忽然顫抖.臉色轉紅,口發呻吟,渾身汗出,衣衫盡濕。

艾姑娘立即拔起兩根金針,轉臉向外,道:「哪位代勞,請為老人家擦拭上身,越用力越好,必待膚色通紅始可。」

「窮家幫」有足夠人手.兩名弟子搶步上前,解開尉遲峰衣衫。擰起滾燙臉布,用力猛擦。

片刻工夫之後,尉遲峰着衣下床,拜倒塵埃。

艾姑娘回身答禮,含笑發話:「怎敢當老人家這般大禮,學醫本是濟世救人的,是不?」

話是不錯,但如此高明醫術,已不啻能生死人而肉白骨,看傻了在場的英雄豪傑。

李燕豪心懸傅姑娘安危,急不可待:「駝老,傅姑娘——」

一句傅姑娘,引出了尉遲峰一番驚人心、動人魄,復又會令人切齒咬牙、目眥欲裂的話來:「天可憐駝子命大,碰見了救星,也碰見了您,要不然老駝子拚命衝出重圍,支撐奔波百里,這一趟白跑事小,老駝子也死不足惜,而忠義遺孤傅姑娘——」

兩行老淚灑落,尉遲峰鬚髮微張,目光如炬,怒火外射:「少俠,黃河幫那股小賊與滿虜有勾結,竟是衣冠禽獸、滿虜鷹犬,傅姑娘申婆子身陷賊窟,金姑娘無垢雖深明大義,不惜捨身翼護,但孤掌難鳴,也為小賊拘禁,幸得老駝子這兩條腿還算快速……」尉遲峰那裏敘述。

艾姑娘臉色連連變化。

李燕豪沒等話完,臉色便已鐵青,眉宇也森冷懍人,殺機異呈。

冷超尖聲叫道:「黃河金家船幫什麼時候賣身投靠,竟連祖宗都忘了?」

蒲天義冰冷道:「金老頭兒斷斷不是這種人,必然是他那不肖孽子……」

冷超道:「幫主別忘了,金老頭兒還在人世,要沒有他撐腰,小畜生怎敢如此膽大妄為。」

艾姑娘道:「駝老人家帶着重傷至此,只為尋覓李少俠,相信金家船幫投靠滿人,傅姑娘等身陷賊手,自屬不假,救人要緊,別的再談不遲。」

李燕豪吸一口氣道:「等於是我親手把傅姑娘送進了虎口,倘若有個三長兩短,叫我……駝老,金無痕小賊現在何處?」

尉遲峰道:「數日前在運河南頭,此刻——」

艾姑娘突地目現奇光:「金家船幫已投靠滿人,哈三行蹤隱密,至今不知所在,咱們推測他可能走水路,如今——」

冷超猛擊一掌;「對,哈三必然搭上金家船幫的船了。」

艾姑娘道:「我正是這麼想!」

蒲天義道:「少俠——」

李燕豪高挑雙眉,目射奇光,道:「蒲幫主,貴幫弟兄是否能即刻拔營?」

蒲天義點頭道:「少俠難道不知江湖上人,尤其是『窮家幫』,孑然一身;別無長物,說走拔腿就能走。」李燕豪轉望艾姑娘:「駝老能否長途急趕?」艾姑娘道:「駝老人家身子還差了些,怕什麼,我有馬車。」

「好極!」李燕豪道:「事不宜遲,遲恐有變,倘若是傅姑娘輾轉落進哈三之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李燕豪罪孽深重,百死難贖,叫我怎麼對得起忠義傅先生,咱們即時出發,趕往運河。」

一聲「走」,李燕豪等,還有南派「窮家幫」眾英豪,全部出了屋。

蒲天義派出前哨打探消息,李燕豪讓出車轅給尉遲峰,眾龍虎英豪即時登程,趕赴運河。

李燕豪與蒲天義窮家幫英豪步行前走,艾姑娘的馬車疾駛在後,剛離開村子,艾姑娘便道:「駝老,外頭風大,請車裏坐吧!」

尉遲峰還待不肯,姬凝翠探出身堅邀:「都一把年紀了,還講什麼避諱。」

卻之不恭,尉遲峰只好轉身鑽進車裏,他剛坐定,艾姑娘又道:「駝老傷剛好,體力尚未恢復,請打個盹兒睡會兒吧,等到了北運河我再叫醒駝老。」

她沒容尉遲峰說話,便一指點上了尉遲峰的「黑甜穴」。

尉遲峰一下子就睡著了,睡得很熟,叫都叫不醒,姬凝翠等怔了一怔,齊望艾姑娘。艾姑娘道:「我故意支開李燕豪,讓他走路,這樣咱們好說話。」

姬凝翠道:「格格高明,多少話憋在老奴肚子裏,再不說出來就——」

艾姑娘妙目流盼,瞟了姬凝翠一眼:「嬤嬤有什麼話,說吧!」

「大內盛傳『虎符劍令』再現,皇上的秘密衛隊高手盡出,到處查訪緝拿,想不到竟撞進了您的手掌心裏來。」

「嬤嬤說錯了,不是手掌心,是眼前。」

姬凝翠微一怔:「格格的意思是——」

「畢竟以我這種身份出現方便,可以輕易地偵知很多事,執掌『虎符劍令』的是李燕豪,這不過是其中的一件,是不是?」

「是的。」

「我要是即時緝捕李燕豪,暴露了身份,還能做別的事么?」

「格格明鑒,只要能掌握這個李燕豪,其他的自然也不難落進咱們的掌握。」

「嬤嬤錯了。」

「哈三人極聰明,倘若是這樣,他早掌握李燕豪了,是不是?」

「這個——」

「嬤嬤可知道哈三為什麼不動李燕豪本人么?」

「哈三掌握不住李燕豪。」

「對了,李燕豪不是那麼好碰的。」

「格格跟哈三不同,格格『北天山』習藝十八年——」

「嬤嬤,我對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北天山』習藝一十八年,論大,我的胸蘊可以安邦定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等閑小事;論小,我的絕學可以稱尊宇內,縱橫江湖,睥睨武林,輕而易舉,可惜只可惜,這種驕傲的想法是在我沒碰見李燕豪之前——」

「格格太高估他了。」

「一點也不,對他,我了解得也很透澈,我跟他同屬跟隨異人習武,但習武與習藝就有那麼大不同,論天賦,我跟他在伯仲間,應是並稱一時瑜亮,但我的師父對我的要求,就遠不如他的師父對他的要求嚴格——」

「何以見得?」

「顯而易見,我貴為皇族,自小難免嬌生慣養,吃不下多大苦,礙於我的身份,師父也不便督促過嚴,他就不同了,『虎符劍令』身負血海深仇多少年,他的衣缽傳人不只是繼承他的絕學而已,還要繼承他領導匡複大業,他選繼承人,自然是嚴得近乎苛,一旦收徒,即便是塊凡鐵,也要在烈火爐中把他錘鍊成一塊精鋼,何況李燕豪他並不是一塊凡鐵,這麼一來,習武與習藝就不同了,這也就是我為什麼會遜他一籌的原因所在。」

「老奴斗膽,不敢相信——」

「嬤嬤,我是個實事求是的人,說他高我一籌,憑的不是這些,我試過他,確確實實,我遜他一籌。」

「格格忘了,您身邊還有老奴跟老單。」

「說句話嬤嬤別不愛聽,你跟單老雖然跟『虎符劍令』都是同一輩的人物,你們倆一正一邪,當年也都震懾武林,但是如今,只怕你們倆在這位『虎符劍令』傳人的手下,難以安安穩穩的走完十招。」姬凝翠臉色一變,沒說話。

「嬤嬤別不服,你盡可以找機會試試。」

「老奴不敢,然則格格的打算是……」

「哈三的智取,我比哈三兜的圈子還要大,放得線還要長。」

「老奴敢問其詳。」

「如今完全跟李燕豪他站在一條陣線上,助他奪回『虎符劍令』。」

姬凝翠吃一驚:「格格,若是讓哈三知道您的身分——」

「他不會知道的。」

「若是大內知道了——」

「天塌下來自有我頂着。」

「那麼『青龍社』——」

「『青龍社』也是個叛逆集團,唯一的不同是它隱藏在咱們內部,只要我常跟李燕豪走,總有一天他們會來搭這條線的。」

「那麼將來李燕豪——」

艾姑娘唇邊掠過一絲奇異的笑意,是那麼甜美、那麼動人:「將來有那麼一天,我會用一張看不見的網網住他,捆得他死死的,到那時候,他本人,那塊『虎符劍令』,還有藏在每一個角落、數不清的叛逆,就都是大清朝廷的人了。」

姬凝翠點頭道:「格格高明,老奴難及萬一。」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要是反過來被他網住了,那也是大清朝廷無可彌補的莫大損失。」

姬凝翠陡然一驚。

艾姑娘嫣然而笑:「說着玩兒的,誰也網不住我的……艾姑娘,誰又會知道我是個『愛新覺羅姑娘』?」

忽聽車外單超兩聲輕咳傳了進來。

艾姑娘道:「有人過來了。」

隨聽一陣疾速的衣袂飄風聲從車旁掠過,海珠掀開車篷一角后望,只見一名窮家幫的弟兄絕塵而去。

海珠道:「這是幹什麼?」

艾姑娘道:「不管他,單老,什麼時候了?」

單超在車轅應聲道:「日頭快偏西了。」

艾姑娘道:「快到了。」

約摸頓飯工夫之後。馬車突然緩下,最後停住。

艾姑娘拍醒了尉遲峰,笑問:「駝老?睡得好么?」

尉遲峰赧然笑道:「多謝姑娘。多謝姑娘,只是太失禮了。」

姬凝翠道:「別客氣了,誰叫你是個受傷的了。」

尉遲峰微一凝神,道:「到了?」

艾姑娘道:「大半是,咱們下車看看吧。」

艾姑娘在海珠、紫瓊的攙扶下下了馬車,下車一看,馬車就停在運河上,船隻來往相當繁忙。

李燕豪、蒲天義等走了過來。

李燕豪道:「蒲幫主已派出弟兄打探去了。」

艾姑娘道:「遠近看不見有停泊的船。」

蒲天義道:「是的,此地離碼頭遠了些,也不是泊船的地方,只要能打聽出金家船幫的船隻是順流而下,抑或是溯水而上就行了。」

艾姑娘道:「適才我見幾位弟兄往後去了。」蒲天義道:「我派他回去聯絡些事去了,」

李燕豪望尉遲峰:「駝老,當初金家船幫停船的地方是在——」

尉遲峰道:「還遠。」

艾姑娘道:「那麼咱們在這兒打算——」

蒲天義道:「很有可能他們的船隻會來接哈三。」

艾姑娘點頭道:「嗯,對。」

只見一名窮家幫弟子飛掠而來。

魏君仁道:「打探消息的回來了。」

一句話工夫,那窮家幫弟子已來到,向李燕豪一躬身道,「稟少俠,里許以外,昨天一早有批客商登上一艘雙桅大船。」

「客商?」冷超問。

那名窮家幫弟子道:「是的,大約有十幾個人。」

蒲天義道:「船上有旗號么,誰家的船?」

那名窮家幫弟子道:「弟子打聽過了,沒旗號,不知道是誰家的船。」

冷超道:「這就不對了,除非是跑單幫的,要不然船上沒有旗號也該有烙印。」

魏君仁道:「保定咱們找對了路了,就是金家船幫的船來接應哈三的。」

艾姑娘道:「他們是昨天一早上的船,順水而下,再加上一帆風滿,差不多走出多遠去了?」

冷超道:「那要看他們夜裏有沒有停泊,就算夜裏停泊,如今恐怕也在百里之外了。」

艾姑娘眉鋒微皺,道:「那得很趕一陣了。」

李燕豪道:「說不得只有趕了。」

既是要趕得快,蒲天義立即派出前哨,然後步行的步行,坐車的坐車,向著運河下游趕去。

由黃昏趕到了天黑,一夜工夫人不歇腿,馬不停蹄,四更天左右,前哨來報,前頭河灣處停靠着一艘雙桅大船。

人車立即停下,蒲天義問情形,前哨說船上沒一點燈火,沒一點動靜,問旗號烙印,前哨說夜黑,看不見,又不敢貿然靠近。

李燕豪、艾姑娘想了想,立即吩咐馬車不動,留單超看守,其餘的人步行挨近河灣,探個究竟。

一行人銜枚疾走,盞茶工夫,河灣已到,挨河灣長著一大片垂柳,一艘雙桅大船就停泊在垂柳叢中,加上濃濃的夜色,要不是有心人,還真難發現它。

一行人輕快地掩進了柳林,在離河岸五六丈處停下,垂柳叢固然可以掩蔽船隻,此刻卻也能掩蔽李燕豪等。

從絲絲垂柳縫隙中望過去,大船靜泊、無燈、寂靜,但聞流水拍岸,衝擊船邊之聲,別的什麼聲音也聽不見,當然更看不見旗號與烙印。

魏君仁道:「船隻夜泊,為防別的船隻夜行撞上,不該不掛一盞燈火。」

冷超道:「寧明、祁奇,跟我來。」

他帶着寧明、祁奇隱入柳叢。顯然,是他要往近處探探去。

李燕豪、艾姑娘、蒲天義等靜靜耐心等候,不多時,大船停泊方向傳來了一陣彈指之聲。

蒲天義道:「冷賢弟叫咱們過去了。」

艾姑娘道:「走。」立即與李燕豪、蒲天義等疾行過去。

穿過絲絲垂柳,來到岸旁,只見船頭已搭下跳板,冷超帶着寧明、祁奇高立在船頭甲板之上。眾人看得一怔。

只聽冷超道:「少俠,姑娘,是艘空船,沒一個人。」

眾人聽得又復一怔,蒲天義立即吩咐魏君仁帶着一部分人留在岸邊警戒,然後偕同李燕豪、艾姑娘等登上船頭。

蒲天義道:「怎麼會是艘空船,人上哪兒去了?」

冷超道:「不知道。」

艾姑娘道:「冷老,裏頭什麼都沒有么?」

冷超答道:「衣物、吃喝應用的東西樣樣俱全,就是沒有人;姑娘跟少俠要不要進去看看?」

艾姑娘道:「當然要看看,此地不該有這麼一艘空船。」冷超轉臉道:「進艙找燈點上。」

祁奇、寧明應聲進入艙中,轉眼工夫,艙中亮起燈火,李燕豪、艾姑娘等相繼進人船艙。艙中只有寧明,卻不見了祁奇。

船是雙桅大船,船艙自然相當寬綽,中等的擺設,几上還有茶具,別的看不出什麼,只是地上濕濕的,似乎用水洗過。

李燕豪過去伸手拿起茶壺晃了晃,裏頭有茶水,只是涼的,他道:「這壺茶至少沏了好幾個時辰了。」

尉遲峰道:「只不知客商搭的是不是這艘船?」

蒲天義道:「看出是誰家的船了么?」

冷超道:「看見烙印了,三個字『萬順營』。」

蒲天義道:「『萬順營』難不成是『天津衛』首屈一指的大糧棧,『萬順營』的船。」

冷超道:「可能,『天津衛』的『萬順營』水上擁有十艘大船,陸上擁有六家規模龐大的『騾馬行』,這艘船可能是十艘中的一艘。」

蒲天義道;「底艙有糧食么?」

冷超道:「還沒來得及下去看呢,不過看吃水的深淺,不像是載有糧食。」

蒲天義想了一下道:「嗯,船頭向東,只怕是北上卸了糧食要回去了,只是人呢?」

尉遲峰道:「既是卸過糧了,船上就該有不少的銀兩,會不會是遭劫了?」

冷超道;「不像,船上沒打鬥的痕迹,再說這一帶地近虜京,漕運水師經常來往河上,絕少聽見有劫船的事。」

艾姑娘道:「也可能會發生這麼一回,要是有誰能上船就制住全場的人,自然不會留下什麼打鬥痕迹。」

蒲天義道:「不容易,『天津衛』『萬順營』是個大糧錢,水陸都有人押運,押運的人是『萬順營』專門養的,個個都不是庸手,而且人數又多,只怕很難一上船就能制住他們。」

只見祁奇從艙後走了進來,他一欠身道:「稟幫主,底艙也沒見人,只是有不少腥臭的黃水,聞着其噁心,另外還有一把匕首泡在黃水裏,弟子沒撈上來。」

蒲天義道:「呢,黃水、匕首。」

目光轉向艾姑娘跟李燕豪,艾姑娘望李燕豪道:「下去看看吧。」

李燕豪遲疑了一下,微一點頭。

冷超道:「祁奇舉燈帶路。」

祁奇恭應一聲,掌起几上燈火先行而去。

眾人到了艙后,祁奇掀起一塊船板,有木梯下通,他掌著燈先行下木梯。

眾人逐一隨後走下,只見艙底廣大,空無一物,地上還灑落不少麥子,另外就是一灘灘的黃水,腥味撲鼻,一把雪亮的匕首就泡在黃水中。

艾姑娘望着那柄匕首道:「這算不算是打鬥的遺跡呢?」

冷超道:「只是怎麼沒血跡,人又到哪兒去了,活着的跑了,死的扔河裏去了,誰也不會幹這種傻事,等屍首往上浮,事就發了。」

艾姑娘軒動了一下黛眉,美目中閃漾起一種奇光,道:「上面艙里,用水沖洗過,怎見得不是沖洗血跡、屍首不能扔到河裏去,可以弄到底艙來毀掉。」

眾人聽得臉色一變。

蒲天義道:「姑娘是說……」

艾姑娘道:「諸位都是老江湖了,難道沒聽說有一種極為歹毒的化骨藥物?」

眾人又復一驚,冷超道:「對啊,化骨散。」

艾姑娘道;「名為化骨散,其實毛髮、指甲無一不化,屍首凡是被灑上了化骨散,頂多兩個時辰,就會化為這種帶着腥味、中人慾嘔的黃水。」

冷超兩眼精芒閃動,道:「這麼說,是劫財殺人,而又毀屍滅跡了?」蒲天義白眉聳動,道:「劫財不傷人,傷人不劫財,劫財后又傷人,已違江湖規矩,復又以這種歹毒藥物毀人屍體,那行兇之人該殺。」

最後一個「殺」字,蒲天義說得咬牙切齒,殺機洋溢眉宇,望之懍人,顯然這位嫉惡如仇,領袖「窮家幫」的人物,已是動了真火。

尉遲峰道:「一般以這種化骨散藥物毀人屍首,都會留下衣衫。」

艾姑娘道:「恐怕這些人的衣衫早已被扔入河中,隨水漂流他去,在這底艙的,只是一具具裸屍。」李燕豪道:「咱們還算來早了一步,倘若再遲來個把時辰,等這些黃水幹了,只怕這底艙之中只留這麼一把匕首,別無絲毫痕迹可尋了。」

冷超道:「可憐江湖路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江湖生涯,路死路埋,溝死溝葬,雖說悲慘,倒還有個屍首可尋,如今這些人卻連什麼也沒有了,這麼就無聲無息的從這世界上消失了。」

姬凝翠道:「只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這些人都是誰?」

艾姑娘道:「多少人,他們都是誰,到這時候已經都無關緊要了。」

尉遲峰道:「這種狠毒手法令人髮指,不知這是哪一路的匪類乾的?」艾姑娘道;「駝老,普天之下,使用這種化骨藥物的可不多啊。」

尉遲峰道:「艾姑娘可知道都是些什麼人么?」

艾姑娘道:「江湖上的人與事,我略有隔閡,不太熟悉,只是我久居京師,卻知道……」

只聽一聲沉喝從岸上傳了過來。

眾人聞聲-怔,冷超道:「幫主,岸上有動靜了。」

蒲天義道:「魏堂主應付得了,咱們上去等稟報吧。」

於是,一行人離開底艙.到了頂艙之中,剛進入頂艙,一名窮家弟子闖進來躬身稟報;「啟稟幫主,河中一人身負重傷,已被魏堂救起。」

蒲天義道:「帶進來。」

那名窮家幫弟子應命出艙,轉眼間與另一名弟子架著一名衣衫盡濕、臉色蒼白、奄奄一息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中年漢子左胸上有一處刀傷,深可見骨,許是經時已久,傷口已然泛白,但此刻仍在往外涌血。

艾姑娘立即輕喝:「嬤嬤,閉他穴道止血。」

姬凝翠一指點子過去,閉穴止血。

艾姑娘隨後說道:「快把他放躺下。」

兩名窮家幫弟子立即把那漢子平放躺下。

艾姑娘道:「海珠、紫瓊,給他顆葯服下。」

海珠忙從葯囊中取出藥瓶,倒出一顆丸藥,在紫瓊的幫忙下,給那漢子服了下去。

艾姑娘俯身為那漢子把了一下脈,然後站起道:「他失血過多,這顆葯只能讓他多活片刻,恐怕保不住他的性命了。」

冷超道:「可能他是這艘船上的,艾姑娘,能問他話么?」

艾姑娘道:「按說是不行,不過他已經活不成了,不問也是白不問,請扶他坐起。」

兩名窮家幫弟子扶起了那漢子。

艾姑娘道。「單老助他一臂之力。」

單超立即盤膝坐在那漢子身後,伸右掌按住那漢子后心,閉上了兩眼。

單超閉上了兩眼,那漢子卻忽然睜開了兩眼,失神的兩眼滿是驚恐之色,略一張望,要動。

兩名窮家幫弟子緊按住了那漢子。

艾姑娘則道:「不要怕,我們是過路的,現在我問你話,你要老老實實的說,要不然你的同伴就會冤沉海底,水無洗雪之日,你是這條船上的么?」

那漢子瞪大了失神的兩眼,點了點頭。

蒲天義道:「你是『天津衛』『萬順營』的人么?」

那漢子又點了點頭。

蒲天義道:「老朽是窮家幫幫主蒲天義,有什麼話你盡可放心的說。」

那漢子入耳一句「窮家幫」幫主蒲天義,猛一陣激動,兩眼閃漾著光芒,嘴張了幾張,才道:「我,我姓萬,是萬順營的少東……」

眾人神情一震。

蒲天義急上前一步:「你是萬逢春的的兒子?」

萬少東點了點頭。

蒲天義道:「船上出了什麼事了?」

萬少東道:「昨天晚上有一艘雙桅大船靠到我們船旁,過來幾

個人說是金家船幫的,裏頭有一個掌著『虎符劍令』……」李燕豪神情猛震,要說話,艾姑娘急拿眼色止住。

萬少東說了下去:「那個人要我們把船上的糧食搬到金家船上去,說是為匡複起義儲糧,『萬』家人漢族世胄、先朝遺民,當然該為匡複盡心力,誰知道等我們把糧搬過去后,他們竟亮出兵刃,一陣砍殺,只有我跑得快,帶着傷跳進了河裏……」話說到這兒,萬少東又一陣激動,接着是一陣劇喘。

而李燕豪則鋼牙暗咬,是以誰也沒敢插嘴。只聽萬少東帶着喘又道:「我知道我不行了,老天爺有眼,讓我在臨死之前碰見諸位,萬請諸位給我帶個話到家裏,不可再輕信『虎符劍令』,井請家父知會同道——」身子猛一陣抖,頭一歪,氣絕了。

單超鬆手站起,兩個窮家幫弟子輕輕放下了萬少東。

李燕豪一張臉煞白。

艾姑娘緩緩道:「這是『虎符劍令』丟失后的頭一樁不幸……」

冷超猛一跺腳,「咔嚓」一聲船板斷了一塊:「好個該殺的哈三匹夫……」

蒲天早神情凝重,道:「少俠,咱們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哈三他們往下游去了,一旦舍船登陸,受害的範圍更大,咱們不能再耽誤了……」

冷超道:「少俠,咱們這就追下去——」

李燕豪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然後緩緩說道:「咱們這就追,只是這位萬少東的屍體——」

蒲天義道:「這個少俠就不要操心了,我派人給送回『天津衛』去。」

冷超道:「幫主,找兩個會說話的去,還要費口舌解釋一番——」

李燕豪道:「不,不必解釋,照萬少東的話帶到。」

冷超一怔:「少俠——」

李燕豪道:「這是唯一讓我忠義豪雄提防的辦法。」

蒲天義一點頭道:「對,就這麼辦,我安排弟子護送萬少東的屍體,咱們走吧。」

李燕豪大步出艙。

一行人下了船,坐車的坐車,走路的走路,又順河岸追了下去。

尉遲峰已經沒有大礙,自不便再乘車,眼前有這麼多人在,李燕豪也不便再回馬車去。

於是,馬車上就剩下艾姑娘一家人了。

姬凝翠道:「格格——」

「嬤嬤,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不得不讓他照萬少東所說的話把話帶到『天津衛』去。」

姬凝翠道:「可是這麼一來,那『虎符劍令』不就失去效用了么?」

艾姑娘笑道,「未必見得,要是『虎符劍令』因為某一個人的話就失去了它的效用,它豈非一點價值也沒有。」

「可是您有沒有想到,已經有人在『虎符劍令』之下喪失性命了啊。」

「我知道,嬤嬤你要了解,真正信服『虎符劍令』的人,他們是認令不認人的,只要誰掌握著『虎符劍令』,他就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他說的話就是令諭,他們會赴湯蹈火,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別人說什麼也沒有用,可是若是『虎符劍令』不夠信服的人,他們會為『虎符劍令』做事,但卻不見得會為它捨命,所以,李燕豪有沒有做

那些交待,並無關緊要,我實在沒有必要阻攔。再說,在那種情形下,我也想不出理由阻攔。」

姬凝翠點頭道:「多謝格格教誨,老奴明白了。」

艾姑娘神色微微一黯,道:「我心裏很矛盾,當然,哈三這麼做,是為朝廷消除叛逆勢力,對朝廷有百利而無一害,我不能派他的不是,也不能阻攔他,但是我又不忍讓這麼多人死在哈三手裏,畢竟各為其主,各有各的立場,那些人也沒有錯啊!」

姬凝翠口齒啟動,欲言又止。

艾姑娘道;「嬤嬤,對我,還有什麼話不好說的?」

姬凝翠道:「老奴只是覺得,格格能這麼想,實在令人敬佩,老奴跟老單,也就是為了解格格是怎麼樣個人,所以才不惜捨棄自己的立場,甘願落個罵名千古跟隨格格的!」

艾姑娘探深地看了姬凝翠一眼,柔聲道:「同一族類,血濃於水,嬤嬤的心情我是能夠體會的,你們兩位都請放心,我不會採取激烈的手段的,我一向也反對採取激烈的手段,我剛才說過,各為其主,人家也有人家的立場,國讎、家恨,他們想匡複,想把滿人逐出關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並沒有錯,在這種情形下,只宜安撫,不宜壓迫,更不宜施暴,否則不但收不到效果,反而徒然加深這種仇恨。」

姬凝翠激動地道:「老奴感激,也深為自己跟老單慶幸。」

艾姑娘伸柔荑握了握姬凝翠的手,沒再說什麼。

李燕豪跟蒲天義、冷超、魏君仁、尉遲峰等走在最前頭,大家心情沉重,誰也沒說一句話,一路疾走,初更時分,前哨有了回報;前面河灣里停著一艘單桅船隻,是金家船幫的船,大家精神一振,加快速度趕了過去。

到了河灣,隱身在河岸外的樹林中看,果然有-艘單桅帆船靜靜地停泊在河灣里,桅頂高掛一盞燈,上頭寫的是個「金」字。

單超不愧老扛湖,一見前面動靜,就知有所發現,當即緩下馬車速度,把聲響儘可能減低,這當兒也馳進了樹林,艾姑娘等下了馬車走了過來。

艾姑娘問;「金家船幫的船?」

蒲天義道:「是的,姑娘請看桅頂的那盞燈。」

艾姑娘的目光由桅頂下移,落在了船頭甲板上,只見甲板上有兩個提着單刀的黃衣壯漢,在來回地走動着,船隻甲板上也有兩名,船艙里透著燈光,但不見動靜。

蒲天義道,「看這情形,要想不被他們發覺登上船去,似乎不大可能。」

冷超道:「何必怕他們發覺,乾脆來個迅雷不及掩耳,一擁搶上船去。」

蒲天義道:「倘若他們在船上劫持着那位傅姑娘,在救下傅姑娘之前,絕不能讓他們發覺。」

李燕豪道:「這不是那位金少主金無痕的座船,只怕傅姑娘跟申老人家不在這條船上。」尉遲峰道:「金無痕的座船比這條船豪華,也比這條船大得多,傅姑娘跟申大娘絕不會在這條船上。」

艾姑娘道:「恐怕也不是劫萬家糧船的那條船。」

冷超道:「何以見得?」

「劫萬家糧船把萬家運的糧食劫了去,看這條船的吃水,不像載重的樣子。」

蒲天義道,「嗯,的確不像。」

李燕豪道:「您這麼說,哈三他們也不一定在這條船上?」

艾姑娘道,「恐怕讓您說着了,要是哈三在這條船上,他絕不可能讓金家船幫的人擔任警戒。」

冷超道:「為什麼?」

艾姑娘道:「哈三此人一向謹慎,除了跟隨在他身邊的,或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秘密衛隊成員,他是不會相信別人的。」

艾姑娘對哈三了解得很透澈,可是這時候誰也沒注意到這一點。

只聽冷超道:「至少這些人會知道,金無痕的座船停在哪兒,哈三那幫鷹犬現在何處。」

艾姑娘道,「這倒很可能!」

冷超道:「那麼這條船仍有對付的價值。」

艾姑娘道:「當然。」

冷超轉望李燕豪,「少俠,咱們怎麼上去?」

李燕豪沉吟道:「還是儘可能不讓他們發現的好,免得他們發出信號,驚動了金無痕、哈三等。」

蒲天義道:「君仁,挑幾個會水的弟兄,由水裏挨近,從那邊登上船去,先制住頭尾那四個。」

冷超道:「叫弟兄們帶暗器,必要時可以暗器放倒他們,只要不讓他們發出信號就行。」

魏君仁應聲而去。

李燕豪道:「請蒲幫主、冷總護法帶幾名弟兄稍時隨我撲過去接應,艾姑娘諸位請稍待再上船。」

他這裏安排妥當,魏君仁已轉了回來,道:「我挑了四名弟兄自下游下水挨了過去。」

李燕豪道;「好,咱們也可以準備行動了,請注意船上動靜。」

眾人當即屏息凝神,望着幾十丈外河岸邊,船頭船尾那四名黃衣漢子。

沒多大工夫,忽聽一聲水響,四條黑影從船的那一邊疾掠登船。

李燕豪一見黑影登船,便陡然一聲輕喝:「是時候了,走。」

一聲「走」,他搶先一縷輕煙般撲向那條船,蒲天義、冷超帶着幾名「南派窮家幫」弟子緊隨出林。

就在這時候,從水中登船的四名窮家幫弟子已分別制住了船頭、船尾的四名金家船幫帶刀漢子。

水中登船不比經由陸上,要是沒有絕好的水性,一定會帶出聲響,四名窮家幫弟子雖已制住了四名金家船幫的人,但行動卻也驚動了船上另外的人。

只見艙中燈影一閃,兩名黃衣漢子撲了出來,一見船頭情形,探手入懷,就待有所行動。

李燕豪天馬行空般撲到,如神龍怒卷,兩名黃衣漢子立即倒在了甲板上,手中一枚旗花火箭掉在甲板上,滾出了老遠。

蒲天義、冷超等跟着射落甲板,李燕豪抬手一指船艙,冷超會意,帶着兩名弟子撲了進去,同時,蒲天義也派出兩名精幹弟子掠向艙后,守住了底艙出入口。

一轉眼工夫,冷超從艙中出來,道;「少俠,船上恐怕只這幾個人了。」

蒲天義道:「不會,這幾個不夠操作這條船的。」

伸手抓過一名黃衣漢子,拍開了穴道,那黃衣漢子臉色陡變,還待掙扎,蒲天義五指微一用力,那黃衣漢子巳矮了半截,急道,「你們是——」

窮家幫的人都改變裝束,如今都是庄稼人打扮,是以黃衣漢子沒看出來。

蒲天義道:「窮家幫的。」

黃衣漢子忙道:「這是金家船幫的船。」

「知道,要不是金家船幫的船,我們還不惹呢。」

黃衣漢子一怔,瞪大了眼。

蒲天義冷笑道:「弄清楚了,我們是南派『窮家幫』的,跟那幫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的東西不一樣。」

黃衣漢子臉色變了。

蒲天義接道:「你最好有一句說一句,船上只你們這幾個人么?」

黃衣漢子道:「不錯。」

「少來這一套,只你們這幾個沒法操作這條船,人呢?」

「我說是這麼幾個人,你要是不信——」

蒲天義五指猛一用力,那漢子「啊喲」一聲又矮了半截。

此刻,艾姑娘等已登上了船,道:「蒲幫主,何不派幾個弟兄到底艙看看去?」

蒲天義一揮手,冷超帶着人走了。

李燕豪望着那名黃衣漢子道:「我重複一下蒲幫主的話,你最好有一句說一句,金無痕的座船,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這你就不夠老實了,剛才你兩個同伴不是打算以信號示警告急的么,你們是向誰告急啊?」

「這個——」

艾姑娘含笑道:「你最好說實話吧,免得自找苦吃。」

只聽甲板下傳來砰然幾聲大響,震得船身都為之晃動不已。

黃衣漢子臉色變了一變。

艾姑娘道:「別存什麼指望了,說吧。」

黃衣漢子沒說話。

冷超一陣風般過來了,臉色鐵青,道:「底下有五六個東西,把個擄來的姑娘糟蹋死了,我把那幾個東西全毀了。」

蒲天義臉色大變,猛一抓,黃衣漢子殺豬般一聲大叫。

李燕豪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步跨過去揪起黃衣漢子頭髮,歷聲道:「那姑娘你們哪兒弄來的,說!」

黃衣漢於到底不夠硬,忍着疼道:「前頭,就在前頭,是個在河邊洗衣裳的——」

李燕豪心裏一松,但也恨到了極點,鬆了黃衣漢子頭髮,道:「萬惡淫為首,難道你們就沒有妻子姐妹,該死。」

抖手就是一巴掌,黃衣漢子半張臉立即腫起老高,鮮血順嘴角流了出來。

冷超道:「他不說,宰了換一個。」

黃衣漢子到底怕死,忙道:「我說,我說。」

蒲天義道:「那就說,金無痕的座船現在在哪兒?」

「我們少主的座船現在在哪兒,我不清楚,不過我知道我們另一條大船現在在下游一裏外。」

蒲天義「嗯」了一聲。

黃衣漢子急急說道:「真的,真的,剛才要放信號就是通知那條船。」

李燕豪道:「我問你,京里出來一幫人,由個姓哈的帶頭,你看見過么?」

「我沒有看見過,不過我聽說少主在『通州』附近接了幾個朋友上了船。」

冷超道:「少俠,那就不會錯了。」

李燕豪點一點頭,繼續問道:「上游有條『天津衛』大糧棧運糧的船,是你們船幫的哪條船劫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

「你們金家船幫的老幫主,現在什麼地方?」

蒲天義道:「艾姑娘,這不用問他,誰都知道,金家船幫的總舵在山東境內的『東平湖』里!」

艾姑娘「呃」地一聲,點了點頭。

蒲天義道:「少俠是不是還要問什麼?」

李燕豪道:「不問什麼了,不過,請幫主留下六套衣裳來。」

蒲天義道:「老叫化子省得。」

黃衣漢子已知不妙,心膽欲裂之餘,張嘴要叫。

蒲天義一指閉了他的穴道,一擺手道:「拖到船尾辦吧!」

冷超立即指揮幾名弟子,把幾名黃衣漢子拖向艙后。

李燕豪道:「大家幫個忙,看看是不是能把艾姑娘的馬車趕上船來。」

蒲天義道:「容易,只是少俠打算——」

李燕豪道:「我要利用這條船走水路,賺他們一賺,對了,貴幫弟兄有懂操作船隻的么?」

蒲天義面有難色道:「這個——」

冷超道:「不要緊,可以挑出幾個來,有幾個在水上長大的。」

蒲天義道:「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冷超道:「這個屬下知道,幫主放心就是。」

艾姑娘道:「這倒不失為個辦法,省得大家在陸上奔波了。」

冷超道:「先把馬車趕上船來再說吧。」

人多好辦事,冷超一聲令下,兩塊跳板搭了下去,然後拉的拉推的推,沒多大工夫就連車帶馬匹弄上了船,然後又把牲口卸下來拴在了車上。

艾姑娘道:「哪兒來那麼大的布啊?」

尉遲峰道;「不要緊,船上可能有備帆,找出來用一用。」

冷超道:「對,找找看。」

派人去找,沒一會兒工夫就從底艙里找來了一塊備帆,抖開來蓋上了馬車。

李燕豪對蒲天義道:「幫主找六名弟兄把那套黃衣裳穿起來吧。」

蒲天義當即挑選了六名弟子,穿上了那套黃衣裳,也提起了單刀。

看看打扮停當,李燕豪偕同多餘的人進了船艙,甲板上只留下六個人,一聲令下,船啟碇順流而下。

艙里站的站,坐的坐,都盡量避開燈光,以免把人影映在窗戶上。

李燕豪道:「那些人怎麼處置了?」

冷超道:「怕隔日漂起來讓他們發現,乾脆都扔進底艙了。」

蒲天義在几上輕擊一拳道:「沒想到金家船幫變成了這個樣兒,簡直就是燒殺劫掠的強盜。」

冷超道:「恐怕比強盜都不如。」

蒲天義道:「金老頭不是這種人啊。」

冷超道:「幫主,人是會變的啊,本幫那個叛徒賣身投靠,當初您想得到么?」

蒲天義哼了一聲:「這還成什麼世界。」

順水而下,行船快速,正說話工夫,外頭弟子的話聲傳了進來:「稟幫主,看見船了。」

蒲天義道:「船上有燈號么?」

「有,船桅上掛着寫『金』字的燈籠。」

「艙里有燈么?」

「沒有。」

「船頭船尾有人么?」

「太黑,看不見。」

蒲天義望向李燕豪。

李燕豪道:「盡量挨近,他們要是沒動靜,就一直靠過去。」

「夜靜了,話聲能傳出老遠去,大家別說話,準備行動。」

於是,大家都沒再說話,靜等船隻靠近那艘雙桅大船。

突然,一個話聲遙遙傳了過來:「嗯,誰讓你們啟碇過來的?」

李燕豪忙道:「告訴他有事。」

艙外一名弟子揚聲叫道:「有事。」

那話聲道;「有事有什麼事?」

李燕豪道:「不要理他。」

艙外弟子默然未答。

那話聲道:「問你們話呢,聽見沒有?」

艙外弟子仍未做聲。

那話聲破口罵了起來:「奶奶的,你們耳朵里敢情是長驢毛了。」

只聽一個冰冷話聲傳了過來:「嚷嚷什麼,你想讓誰聽見?」

先前話聲道:「劉爺,您不知道——」

冰冷話聲道:「我又不聾,幹嗎不知道,要是有什麼要緊的,能像你這樣隔着老遠嚷么?」

先前那話聲沉寂了。

冰冷話聲揚聲說道:「船停在兩丈外,不要挨太近。」

李燕豪吩咐道:「別理他,近兩丈距離告訴我們一聲。」

艙外弟子低低答應一聲。

李燕豪對艙里眾人道:「諸位準備了,聽我招呼掠上他們的船,迅雷不及掩耳,制住一個是一個,盡量阻止他們放信號。」艾姑娘道「嬤嬤跟單老過去幫忙,有海珠路紫瓊照顧我就行了。」

姬凝翠、單超恭聲答應。

只聽艙外弟子低聲道;「近兩丈了。」

李燕豪霍地站起,道:「停住,小心撞船,走。」

一聲「走」,李燕豪、蒲天義、冷超、魏君仁,尉遲峰、姬凝翠、單超,還有窮家幫大部分弟子,分從前後撲出船艙,一眼就看見有艘雙桅大船停在丈餘外,眾人停都沒停,騰身便掠了過去。

這些人一個個都是高手裏的高手,功力高絕,行動快速,尤其,是在這種出敵不意、攻敵無備的情形下,撲過去只一轉眼工夫便控制住那條雙桅大船了。

甲板上控制住后,李燕豪立即命冷超、魏君仁帶一部分人手撲向底艙查看,然後他招呼坐來的船停船。

一個馬臉陰森的中年黃衣漢子,控制在李燕豪手裏,他就是那冰冷話聲漢子,而且看樣子他是這條船上的首腦人物。

李燕豪左掌五指扣住他右肩井,冷然發問:「你是『金家幫』的什麼人?」

馬臉漢子平靜得很,泰然道:「小嘍羅一個。」

「你客氣,要是個小嘍羅,嘍羅們也不會稱你一聲劉爺了。」

「那就算我是個大嘍羅。」

「別跟我耍這一套,惹火了我先碎你的右肩骨,你是個練家子,你該知道骨被碎的後果。」

馬臉漢子沒說話。

「告訴我,金無痕的座船現在何處?」

馬臉漢子沒說話,李燕豪五指用了力。

馬臉漢子的肌肉牽動了一下,一轉眼工夫之後,他額上見汗,右肩上發出吱吱的輕響,突然,他開了口:「鬆手。」

李燕豪五指一松。

馬臉漢子猛吸一口氣,臉色變回來了。

冷超大步走了過來:「少俠,底艙里裝的是『天津衛』萬家的糧食!」

李燕豪兩眼精芒一閃:「萬家的船,是你這條船劫的?」

馬臉漢子道:「你們是萬家的人?」

蒲天義忙打個眼色過來。

李燕豪會意,點頭道;「不錯。」

「你們的消息倒是挺快的啊!」

「北運河裏,萬家的運糧船不只那一條,聽我們的人說,劫船的人不少,還拿塊什麼令符,那些人呢?」

「朋友,你們來遲了,那些人已經換船走了。」

「換了哪條船,金無痕的座船?」

「不惜。」

「金無痕的座船哪兒去了?」

「你們想追上我們少主,算這筆帳?」

「那是當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們自然要跟金無痕討取一個公道.」

馬臉漢子哈哈一笑道:「就憑你們這些人?」

蒲天義道:「端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飯,不能不替人家賣命,此去是死是活,那是我們自己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說得倒是,聽說書落淚,我這是替別人擔的哪門子憂啊,只是,你們得很趕一陣了。」

李燕豪道:「金無痕走遠了?」

馬臉漢子道:「不錯。」

蒲天義道:「那也是我們的事,只要他不離開這條水路,我們就不會找不着他,說吧,他在哪兒?」

「算算行程,恐怕如今已經出海進入黃河口了。」

「是么?」

「我說的是實話,你們要是不信,我就沒有辦法了。」

「拿塊什麼令符的人,也在金無痕船上了?」

「那當然。」

冷超道:「這一船的糧食,你們打算運到哪兒去?」

馬臉漢子道:「黃河口分舵,然後從陸路運往總舵去。」

「這一船的糧食,夠你們吃不少日子啊。」

「那當然,要不然我們費這個事幹什麼。」

冷超又問:「一船水運不是挺方便的么,為什麼改陸路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上面怎麼交待,我們就怎麼做,也許是為避萬家人耳目吧!」

冷超道:「既然是為避萬家人耳目,又為什麼非經過『天津衛』不可呢?」

馬臉漢子搖頭道:「抱歉,我答不上來了。」

蒲天義道,「你剛才說,金無痕的座船,如今已經出海進黃河了么?」

「不錯,這話是我說的。」

「他是回你們總舵去,是么?」

「也許是吧,我們少主要幹什麼,是不必事先告訴我們的。」

「既是回你們總舵去,為什麼非出海經渤海灣呢,北運河也可以直達山東啊,再說那匯入黃河的地方,已經在你們總舵門口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我們少主想看看海的景色,要不就是他喜歡走黃河,不喜歡走北運河。」

李燕豪道:「看來,這位劉爺也只能告訴咱們這麼多了。」

蒲天義道:「不錯,就此打住吧。」

李燕豪一指閉了馬臉漢子穴道,把他掉在甲板上。

冷超道:「少俠,這傢伙說的許是實話,他既把咱們當成了『天津衛』萬家的人,他就不會把咱們放在眼裏。」

李燕豪點頭道:「我也這麼想。」

蒲天義道:「只是這條運糧船非經到黃河口才改陸路,金無痕不走運河,非出渤海灣不可,這兩件事啟人疑竇。」

冷超道;「我想了半天,就是想不通。」

尉遲峰道:「管他呢,咱們走北運河,直搗他老窩等著去,不然救不了傅姑娘。」

李燕豪搖頭道;「不行。」

尉遲峰道:「怎麼不行?」

「這條運糧船既是接奉這麼樣一個令諭,若是沒如期趕到黃河口去,必招他們動疑,必引起他們的搜尋,這麼一來,咱們就打草驚蛇了——」

蒲天義點頭道:「嗯,對,少俠顧慮的對。」

李燕豪接着又道:「還有,救傅姑娘要緊,救我忠義豪雄更要緊,倘若金無痕船經渤海灣入黃河口是另有什麼用意,以便讓哈三施展什麼陰謀,咱們若是到東平湖去等他,豈不又造成一項損失。」

冷超兩眼寒芒一閃,道;「對,少俠想得周到,那些東西一定有什麼陰謀。」

李燕豪道:「諸位哪位知道,由渤海灣進黃河口,到東平湖這一段水路之上,可有我什麼忠義豪雄活動么?」

蒲天義道:「一時還想不起有什麼人物在那一帶活動。」

冷超道;「就是有,他已經進了黃河口,咱們落後他這麼遠,怎麼追得上、趕得及?」

李燕豪道:「冷老,怎見得他一定進了黃河口?」

蒲天義道;「對呀,適才那姓劉的說的話,未必全可信。」

冷超道:「不管可信不可信,只有一個辦法,儘快追。」

李燕豪道:「我就是這個意思,為免被他們發現,打草驚了蛇,這兩條船咱們都不能放棄,蒲幫主,把金家船幫的人閉上穴道,扔進底艙,讓弟兄們盡量換上他們的衣裳,然後把人分兩部分,各乘一條船,即刻啟碇,順流趕它一陣。」

蒲天義立即吩咐了下去。

不到片刻工夫,兩條船先後啟碇,順流而下,一同把帆扯滿,借一帆順風,快瀉如箭。

走在前頭的雙桅大船,由冷超、魏君仁、尉遲峰坐鎮,冷超發號司令,負責指揮。

李燕豪、蒲天義跟艾姑娘、姬搔翠、單超、海珠、紫瓊二婢,則坐後頭那條船。

兩條船高點金家幫燈號,一前一後順流疾駛,李燕豪等則坐在船艙里說了話。

李燕豪把剛才在那條船上的情形,以及所採取的對策告訴了艾姑娘,想聽聽艾姑娘的高見。

艾姑娘對李燕豪分析金無痕繞渤海灣的道理,完全贊同,然而對於這船糧要等過「天津衛」,經渤海灣進入黃河口以後才改陸路運的理由,卻表示了不同的看法。

她說,金家船幫此舉並不是為避萬家人耳目,而是這條運糧船另有任務,而交付任務的地點,必是黃河口那處分舵。

因為,既過了天津衛,實在不必改用陸路運糧,必是這條船另有任務,不能有太重的負荷,所以才把糧交由陸路運往總舵。

不能說艾姑娘的分析沒道理。

至於這條船要接受什麼任務,誰也不知道。

不過,好在到了黃河口的金家船幫分舵以後,必能把真相弄個清清楚楚。

談談這些,又談談別的,不覺更深了,萬籟俱寂,只聽得見河水拍船的輕響,偶爾風勁些,船桅發出「吱」地輕響。

這些人都是江湖上跑了多少年的,但趕船夜航的情形卻不多。

天天有一個夜,但是少有今夜這麼美,寧靜的美。

大家都有一個感觸,這個感觸,起自寧靜間的一剎那。人,也只有在這時候,才能塵念全消,渾然忘我。

這種感觸是,江湖廝殺,爭名奪利,歷為何來,誰都沒說出口。

因為這些人都不是為私鬥而廝殺的人,他們為的是一個大目標,神聖的大目標。

所以,他們的廝殺是可歌可泣,即使犧牲,也是壯烈的。

艾姑娘這位神仙般人兒,為這美而寧靜的一刻,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人如神仙,吁的氣也像芳蘭。

在這些人里,蒲天義是英雄,是豪傑,忠義可風,但,畢竟他沾的塵俗多了些,他以為姑娘倦了,當即站了起來道:「姑娘就在這艙里,將就歇一會兒吧。」

艾姑娘想解釋,但她沒解釋。

李燕豪知道艾姑娘為什麼吁這一口氣,但是蒲天義已經站了起來,艾姑娘都沒說什麼,他又怎麼代人解釋。

李燕豪跟蒲天義出了船艙,蒲天義去了船尾,李燕豪去了船頭。

船尾,有幾個輪流掌舵的窮家幫弟子。

船頭,卻只李燕豪一個人。負手卓立,衣袂飄飄,這正是,乘長風,破萬里浪。近處的河,遠處的山,寸寸都是畫,寸寸都是錦繡。

李燕豪陡然間豪氣干雲霄,武穆的那闋「滿江紅」,險些衝口而出。

就在這時候,身後響起艾姑娘那甜美、輕柔的話聲,如從天而降的一串仙樂:「水上的夜,好靜。」

李燕豪回身,卻只艾姑娘一個人,艾姑娘一雙閃著光亮的清澈眸子遠望着。

「是啊!」李燕豪輕輕應了一聲。

「我不知道水上的夜這麼靜,這麼美。」

「我也是第一次領略。」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輕吟罷,她接着說:「我知道寒山寺的鐘聲,為什麼夜半能到客船了,因為夜太靜,尤其是水上的夜,是不是能這麼解釋呢?」

李燕豪笑了。

「你笑什麼?」艾姑娘凝訝問:「我說的不對?」

「不是。」

「那你為什麼笑?」

「笑姑娘太痴。」

「呃!」

「你偏選上了這一首,寒山寺的鐘聲夠嘹亮,什麼時候都能夠到客船,只不過,楓橋夜泊尤其是夜半,聽見寒山寺的鐘聲,別有感受罷了。」

「我領教了。」

「好說,我也獲益匪淺。」

「怎麼說?」

「對姑娘,我又多認識了一層。」

「呃,哪一層?」

「痴!」

「是么?」

「當然,只有在不自覺的時候,姑娘才會流露出這份最真、最純的痴來。」

「那麼,你是說我平素都不夠真,不夠純了?」

「不,姑娘別誤會,並不是姑娘平素不夠真、不夠純,而是平素姑娘把它隱藏得太深了。」

「我不懂。」

「姑娘不會不懂。」

艾姑娘的神情微微震動了一下:「我為什麼要把我自己所有的,都無遺地表露在人前呢?」

「沒有人強迫姑娘這麼做,也沒有人能強迫姑娘這麼做,一個人有權保留自己的任何東西。」

「這不就是了嗎?」

「只是,姑娘是否覺得,不自覺地流露出來的真與純,是最感人的,也最能引出別人的真與純來。」

「你是這麼想的么?」

「難道姑娘不是?」

「我剛才不自覺地流露出的真與純,有沒有感動你呢?」

「我深探的被感動。」

「那麼,我這不自覺流露出來的真與純,有沒有引出你的真與純呢?」

「要是沒有的話,我就不會跟姑娘說這些了。」

「受教了,我也多認識了你一層。」

「呃!」

「你把你的真與純,也隱藏得夠深啊。」

李燕豪微怔,旋即一笑;「姑娘,沒有你的真與純,哪來我的真與純。」

「為什麼你不先表露你的真與純呢?」

「姑娘,那是要看情形的.」

「什麼情形?」

「一個人不自覺表露自己的真與純,必須受外來的影響,否則他不可能不自覺地表露出來,而也只有在這種情形下表露出來的真與純,才是最感人的,如果常表露真與純,我不敢說它不感人,但絕不會感人至深。」

「這種情形恐怕也有例外。」

「姑娘指教。」

「好說,心智深沉的人應該例外。」

「不錯,可以這麼說,喜怒不形於色,就是其中之一。」

「可見,你我都不是心智深沉的人。」

李燕豪笑了,艾姑娘也笑了。

就在這互相凝視一笑中,艾姑娘又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她一直深深隱藏着的,那是一雙明眸中綻射出來的動人異采。

可惜,這動人異采出現的太短暫了,就像是夜空的流星,一閃而過,旋即,她把一雙眼波投向水波;「張繼要是知道他這首『楓橋夜泊』,引出今夜這麼一番道理來,他泉下應該瞑目了。」

「呃!」

「文人,尤其是傑出的文人,都有他天賦的靈性,否則,他就無以成為傑出的文人,他的軀體縱然已隨草木同朽,但是他的靈性是長存不滅的,既然靈性長存不滅,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

「有這種說法么?」

「我是這麼想的,也許別人會指為荒謬。」

「我倒是覺得很有道理。」

「那是因為姑娘夠痴。」

「又是痴。」

「不痴的人是絕不信這種說法的。」

「這麼說,你我都夠痴。」

「是的。」

兩個人再一次地互視而笑,這一次,兩個人都流露了那一直隱藏着的,只是,艾姑娘的流露,比頭一次的時間略微長久了一點。

接着,是片刻令人窒息的寧靜,這份寧靜,也使得兩個人微微有點不安。

艾姑娘輕吁一口氣,打破了這分寧靜:「夜很深了。」

「是的,夜已深了。」李燕豪輕輕應了一聲。

水上的夜風,微有涼意,艾姑娘一襲衣衫,再加上她那玉骨冰肌,令人有不勝單薄之感。

李燕豪道:「有點涼了吧?」

「還好。」

「要不要進艙里去?」

艾姑娘微搖頭道:「我捨不得。」

艾姑娘知道,她一再地流露出了她那份「痴」,可是她卻不明白她為什麼會一再流露,一再情不自禁。這些,都是她隱藏了多少年的。

難道真如李燕豪所說,這是受了外來的影響,可是為什麼自她懂事以來,就從沒有遇見過這種外來的影響呢?

她不明白,卻好像又有點明白。

她戰懍了,在心底戰懍,只有她自己覺得出。

就因為這發自心底的戰懍,她說:「我還是回艙里去吧。」她走了。

李燕豪沒有留她,沒有說話,甚至連動都沒動一下,但是,他感覺到,清晰地感覺到,一絲悵然襲上了心頭。

他覺得,河面上好像升起了霧,一片薄薄的霧。

這片霧,擋住了他的視線,也蒙蔽了他的敏銳聽覺,直到蒲天義走到他身邊說了話,他才猛然警覺到:「少俠。」

「呃,蒲幫主。」

「少俠不累?」

「還好。」

「少俠不用煩,該得到的,是絕丟不了的。」

李燕豪霍然轉頭:「蒲幫主是提『虎符劍令』?」

「不錯,也還有別的!」

李燕豪只覺臉上一熱:「謝謝幫主。」

「兩位都是人間奇英——」

「蒲幫主,我認識她還沒多久。」

「不必久,少俠。」

「不然,我不了解她,似乎她也不願讓人多了解。」

「我看得出,她們那幾位,是個很奇怪的組合,單、姬二位能任她驅策,也太不尋常。」

「我也是這麼想。」

「少俠有沒有發覺,她偶爾會流露出一種常人所沒有的懾人威嚴,似乎,她是富貴中人。」

「呃,」

「少俠沒發覺?」

「沒有。」

「少俠應該多留意。」

「蒲幫主是說——」

「目下我還不敢說。」

李燕豪心裏着實震動了一陣,儘管他以往沒留意,可是如今經蒲天義這麼一提,他也覺得確實有點,艾姑娘的確隱隱有一種懾人之威,言談舉止也確乎像是富貴中人。

「假如艾姑娘她真是富貴中人,那麼她的身份就用不着多想了——」

「如果她真是,她怎會跟我出京來,聯手對付哈三?」李燕豪問。

蒲天義道:「也許我看錯了。」

「咱們現在就假定她是。」

「她似乎沒有理由幫少俠對付哈三。」

「是啊。」

「只有一種力量能促使她這麼做。」

李燕豪明白這種力量是什麼力量,臉上一熱,道;「我一直沒有覺出什麼來。」

「也許時機還沒到,不過也有人不願意過於表露。」

「她不計後果?」

「我所說的那種力量,能讓人不計一切後果.」

李燕豪默然了,他在想,究竟事實是不是像蒲天義所說的那

樣,他很快就會得到了結論,恐怕是的。

只聽蒲天義又道:「還有,少俠,如果我沒有看錯她,恐怕她的身分還較哈三為高,權勢也遠較哈三為大,否則她奈何不了哈三。」

「恐怕蒲幫主沒有看錯,我想起來了,她命單,姬二人擋過北派窮家幫的追兵,而後北派窮家幫的人就沒有再追趕、再攔截馬車了。」

「少俠,那就離我的看法更近了。」

「在他們之中,身分比哈三高的,不在少數,只是權勢比哈三大的卻不多,她會是——」

「目下不敢斷言,只有慢慢的往後看了。」

「怪不得她京里那麼熟,怪不得她能打聽到哈三已經出了京。」

「少俠,不管怎麼說,她對您總是一大助力。」

李燕豪強笑搖頭:「未必,咱們還不能確定她的真正意圖究竟何在,也許她是比哈三還難對付的一個敵人。」

「也許,不過以我看,她是敵是友,那還全在少俠,少俠能使她成為敵,也能使她成為友。」

李燕豪口齒啟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蒲天義道:「往後看吧,不過,奇女難得,我衷心希望她是友不是敵。」

李燕豪沒說話。

口口口

天亮了,晨曦金光萬道,照耀在波面,照耀在船上。

李燕豪還在船頭站着,一動不動,一陣晨風拂動衣袂,像座挺撥的石像。

他聽見身後傳來了步履聲,他也聽出是誰來了。

他先開了口:「姑娘起來了?」

「只能說我又出來了。」

「姑娘沒睡?」

「沒有,這是我生平頭一回在船上過夜,不習慣!」

李燕豪笑道:「姑娘不是天生的江湖人。」

「這話什麼意思?」

「江湖人都能隨遇而安。」

「你不也沒睡么?」

「我是不想睡。」

「怎麼知道我就想睡呢?」

李燕豪笑笑,沒說話。

艾姑娘卻又道:「昨天晚上我回艙以後,想了大半夜,一直到剛才才做了決定。」

「什麼事讓姑娘這麼勞神費心?」

「我覺得我們不必到處跑,去找金無痕、哈三他們。」

「姑娘的意思是——」

「給他們來個釜底抽薪,咱們攻他們總舵去,只要能掌握了他們的總舵,還愁金無痕不乖乖回去嗎?」

「我也考慮過這一點,只是傅姑娘掌握在金無痕手裏——」

「我知道,你心懸那位傅姑娘的安危,但是像如今這樣,你找不着金無痕的座船,不是也不能救人嗎,何如給他們個釜底抽薪,讓金無痕自己找上來?」

只聽蒲天義的話聲傳了過來:「艾姑娘說的是理,我贊成。」

蒲天義大步走了過來。

「兩位,」李燕豪道,「『虎符劍令』在哈三手裏,我要及時——」

「少俠!」蒲天義道:「哈三行蹤飄忽,咱們不容易找到他的,尤其是在水上,運河四通八達,更能到海,有長年活躍在水上的金家船幫跟他狼狼為奸,咱們上哪兒找他去,等到出了事再趕去,總是遲人一步,還是阻擋不了他,與其如此,何如照艾姑娘的釜底抽薪辦法,來個先發制人。」

李燕豪沉吟未語。

艾姑娘道:「你要是真不願這麼做,當然我們還是聽你的。」

「不。」李燕豪雙眉一揚道:「請蒲幫主通知前船,咱們直駛東平湖。」

「遵命!」蒲天義立即領命而去。

艾姑娘看了李燕豪道;「你很能從善如流。」

「姑娘高見,我自當遵從。」

「恐怕不是蒲幫主說話,你還不會聽我的吧?」

「那怎麼會,對的永遠是對的。」

「好一個對的永遠是對的。」艾姑娘笑了笑,眼波流轉,瞥了李燕豪一下:「那位傅姑娘,她究竟是……」

「不瞞姑娘,傅姑娘是傅青主先生愛女。」

艾姑娘滿面訝異,「啊!原來她是傅青主先生的掌珠,傅先生是位奇人,他的女兒,也必是位奇女。」

李燕豪道,「傅姑娘稱得上是位奇女。」

「長得很美?」

「奇與平席,不是以美醜來衡量的。」

「她會武?」

「不會。」

「學問很好?」「家學淵源,應該不差。」

「似乎讓人覺不出她奇在何處?」

李燕豪笑笑道:「要是沒見過姑娘,只聽說姑娘文才武學都很好,也未必認為姑娘是位奇女。」

「真會說話,一句話捧了兩個,我非要瞻仰瞻仰這位奇女子不可。」

「我相信,你們兩位都不會讓彼此失望的。」

「但願如此了。」

口口口

順水而下,再加上一帆風滿,日夜連趕,沒有幾天工夫,便進入了黃河,李燕豪吩咐船靠黃河北岸,暫時停下,把冷超等邀過船來共商大事。

冷超道:「少俠,東平湖口,聽說是金家船幫總舵的門戶,咱們用金家的船混進去,應該不是難事。」

蒲天義道:「未必,咱們不懂他們的旗號,也不能離他們太近,只要他們一打旗號,或者是挨近一點,咱們非被拆穿不可。」

冷超道:「到那時候,咱們也闖進東平湖了,怕什麼?」

蒲天義道:「能盡量小心還是盡量小心的好,水上搏殺,咱們吃虧很大,萬一再讓他們把船鑿沉了,只怕咱們一個也跑不掉。」

艾姑娘道:「對了,這一層咱們倒沒想到,真到那時候讓他們把船鑿沉了,咱們就自身難保了,還想幹什麼別的。」

尉遲峰道:「那麼咱們舍舟登陸,從陸上搗他們的賊窩去,」

蒲天義道:「駝老有所不知,金家船幫的總舵,是建造在東平湖的水中央,不坐船,難道咱們插翅飛渡不成。」

尉遲峰皺眉道;「這就難辦了。」

冷超道;「說不得只好冒險了。」

李燕豪道:「我想不礙事,真要起了搏殺,咱們且戰且走,真等他們鑿沉了船。恐怕咱們已經上了他們的總舵了。」

魏君仁道:「還有個辦法,他們鑿咱們的船,咱們就往他們船上跳,看看他們能一連鑿沉多少艘。」

蒲天義道:「恐怕也只好如此了。」

李燕豪站了起來,道:「就這麼決定了,咱們前船改為後船,后船改為前船,除了穿他們的衣裳的弟兄們以外,其他的人一概隱身艙中,非萬不得已,絕不先動手。」

就這麼決定了,后船改為前船,李燕豪等坐的船在前,冷超等的船在後,橫渡黃河向東平湖口行去。

就在東平湖口,停泊著兩艘雙桅大船,不用說,那是看門的。

好在只是看門,並沒有擋住門,湖口寬闊,那兩艘船一東一西,距離至少在五十丈以上。

船桅上高點金家船幫的旗號,大家鎮定而不失警覺,借一帆風,讓船往裏走。

托天之佑,那兩艘守門船沒動靜,居然順利地混進了東平湖口,可是一進湖口,大家就怔住了。

東平湖水中央,聚集著幾十艘大小船隻,那裏是金家船幫的總舵。

明知道,金家幫的總舵,讓這幾十艘大小船隻擋住了,可是,這幾十艘大小船隻,稍時怎麼通過去。

事到如今,李蒸豪只交待了一句話:「既來之,則安之,只有進,不能退。」

李燕豪剛交待完,只見一艘浪里鑽,從那一堆船隻中駛出,破浪疾進,駛了過來。

兩個人,一人立船頭,一個操舟。

蒲天義嘆道:「單這操舟的手法,就夠咱們這些陸上跑的學上好幾年的。」

艾姑娘道:「準是奔向咱們來的。」

李燕豪道;「讓它駛近,讓人登船。」

兩下里相向而行,都夠快,浪里鑽尤其是快,不過轉眼工夫,兩下里已來近,忽聽一個話聲傳了過來:「停船。」

李燕豪吩咐道:「停船。」

船慢了下來,浪里鑽到了船頭下,一條黃影衝天而起,直上大船船頭,是個中年漢子,他一上船就叫:「你們怎麼搞的,進湖也不打訊號,舵外的船不讓,你們怎麼靠泊碼頭?」

一名弟子應道:「您別見怪,是我們疏忽。」

「疏忽,你知道該受什麼罰——咦,你是哪兒來的,我怎麼沒見過你?」

那名弟子急中生智,不說話,朝船艙指了指,那中年漢子上當了,一臉異色,直奔船艙,剛推開艙門,蒲天義的手已經落在他腕脈上,一下就把他帶了進去。

中年漢子大吃一驚:「你們——」

蒲天義冷然道:「要命的就別吭聲。」李燕豪道:「告訴你坐來的船,讓他前行開道,通知讓路。」

中年漢子沒吭聲。

蒲天義不客氣,另一隻手扣住他的「肩井」,兩下里同時用了力,

中年漢子受不了了:「我說,我說。」

蒲天義手上一松;「幹什麼非吃罰酒不可,說。」

中年漢子扯著喉嚨嚷道:「前頭走,讓舵外的船讓讓。」

話落,水響,浪里鑽駛出大船船頭下水域,往回飛馳而去。蒲天義道:「跟上。」

大船當即跟了上去。

李燕豪問中年漢子道;「金無痕在總舵么?」

「你們是——」

「別管我們是幹什麼的,答我問話。」

「不在。」

「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不清楚,沒跟總舵聯絡。」

蒲天義道:「金老頭兒呢?」

「我們老幫主早就過世了。」

眾人心頭一震,李燕豪道,「怪不得。」

「胡說!」蒲天義道:「金老頭兒死了,江湖上怎麼會不知道?」

「我們少主不準發喪,不準說出去。」

「為什麼?」

「少主沒說,我們也沒人敢問。」

「有這種事……」蒲天義沉吟道;「金老頭兒怎麼死的?」

「不清楚。」

「不清楚?」

「我們少主沒說。」

蒲天義沉吟未語。

艾姑娘道:「你們親眼看見你們老幫主過世的么?」

「那倒沒有。」

「沒人看見你們老幫主的遺容?」

「有人想看,少主不準。」

艾姑娘淡然一笑:「這就更怪了。」

蒲天義道:「金老頭兒葬在什麼地方?」

「總舵密室里。」

「這麼說是停棺來葬?」

「我們也不清楚。」

只聽外面一名弟子道:「稟少俠,近了。」

李燕豪等一看,只見浪里鑽已不知去向,十幾艘大小船隻緩慢移動,似在讓路。

李燕豪道:「一直過去。」

轉眼問中年漢子;「總舵還有些什麼人?」

「不太多。」

「究竟有多少?」

「兩三百吧。」

艾姑娘道:「不算少啊,那些船為什麼停在舵外?」

「少主不在的時候都是這樣。」

「總有個理由。」

「保護總舵。」

「恐怕也只有這理由了。」

艙外弟子道:「稟少俠,已近總舵五十丈。」

李燕豪道:「減慢速度。」

「是。」

蒲天義笑道:「少俠像是行船老手嘛。」

「我只是靠自己想的,距離近,速度快,那不是猛撞嗎?」

艾姑娘道:「聰明人。」

李燕豪道:「好說……」一頓道:「蒲幫主,派人通知后船,只一近岸,立即舍船上去。」

蒲天義答應一聲往艙後行去。

說話間,金家船幫總舵外的那些船已移向兩邊。

讓出了一條水道,看見金家船幫的總舵了,最近處是個碼頭,一大片平地,往遠處則是木柵大門,裏頭一大片房子,全都是木板搭的。

這時候碼頭上站着兩個黃衣漢子,手裏各拿兩面小黃旗,往這邊打旗號。

李燕豪道:「這是什麼意思?」

中年漢子道:「小心靠船。」

李燕豪揚聲道:「落帆。」

只聽外艙一聲響,帆落了下來。

艾姑娘道:「又是靠自己想的?」

李燕豪道;「不錯。」

忽見碼頭上又一陣急促旗號。

李燕豪又問:「這又是什麼意思?」

那中年漢子面有異容,道:「停船,暫不準靠岸。」

李燕豪微一怔:「為什麼?」

「不知道。」

蒲天義在身後道:「少俠——」

「不能停,反正已經近了,硬靠過去!」

艙外的眾窮家幫弟子不懂旗號,自不用再行招呼。

忽聽暴喝傳了過來:「奶奶的,你們眼瞎了,叫你們停船沒看見。」

蒲天義揚聲道:「不理他。」

只這兩句話工夫,碼頭上也已聚集了十幾個黃衣漢子,比手划腳,紛紛叫喊。

這時候船離碼頭已不足五丈。

李燕豪道:「蒲幫主,通知所有弟兄跟后船準備。」

蒲天義立即傳下令去。

李燕豪道:「單、姬二位,請保護好艾姑娘,稍遲再行登岸。」

單超、姬凝翠齊聲道:「少俠放心就是。」

「奶奶的,等他們到了,非痛揍他們一頓不可。」

「不對,這些人不認識。」

「不認識?」

「可不,不對,射箭,射箭。」

聽得岸上這一句,李燕豪提起中年漢子撲出船艙,此刻船已近岸三丈內,他抖腕把那漢子扔了出去。

那漢子人在半空,扯喉嚨大叫:「我是金標,不能射箭。」

岸上的人手上一軟。

李燕豪就把握這一剎那工夫,斷喝:「走。」

帶着蒲天義等騰身離船,行空天馬般撲向碼頭,一閃即到,舉手投足工夫,十幾個黃衣漢子全躺下了,有幾個腿快,奔進柵門溜了。

后船的人也上了岸。

艾姑娘等也到了。

尉遲峰道:「不難嘛。」

冷超道:「恐怕高手全出去了。」

突聞數聲吶喊,碼頭附近的船上,一撥撥黃衣漢子奔掠而至。

蒲天義道:「把船上的忘了。」

一招手帶人迎了上去。

這些黃衣漢子全是嘍羅腳色,哪是李燕豪這些一流高手的對手,轉眼工夫,跑的跑,倒的倒,落水的落水,全沒影兒了。

冷超道:「土雞瓦狗,烏合之眾。」

蒲天義道:「少俠,往裏闖吧?」

李燕豪道:「走。」

一聲「走」,大夥兒轉身奔進柵門。

剛進柵門,迎面十名手執大刀的黃衣壯漢擋住去路,就中一名抱刀道;「諸位是哪條路上的,金家船幫自問——」

蒲天義道,「別自問了,自己乾的事自己明白,好朋友找上門來了,想活命的就讓路。」

那壯漢臉色一變,道:「朋友這話——」

冷超瞪目喝道:「棄宗忘祖,賣身投靠,誰是你的朋友,讓!」

壯漢臉色大變,一招手,十把大刀一陣風般卷了過來。

冷超帶着著幾個得意高足迎了上去。

李燕豪道:「冷老小心。」

「多謝少俠,這些東西還不在冷某眼裏。」

果然,一接上手,兩把大刀飛上了天,冷超自己一下就放倒了一對。

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冷超的幾個徒弟祁奇等個個了得,十招之內,另八個壯漢躺的躺,爬的爬,全倒下了。

冷超伸手抓起了一個,道:「你金家船幫這總舵里,只有你們這幾個稀鬆平常的窩囊廢么?」

那壯漢咬着牙道:「我們這幾個嘍羅角色算得了什麼,別欺我金家船幫沒人,有種的你們就往裏闖闖看。」

冷超揮手給了個大嘴巴,往下一扔,向著李燕豪、蒲天義道:「少俠,幫主,咱們往裏闖,會會他們的高手去吧。」

蒲天義道:「這人言過其實,以我看,金家船幫這總舵里,恐怕沒有多少人留守。」

艾姑娘道:「不會吧,沒有高手留守,難道他們就不怕有人乘虛進襲。」

蒲天義搖頭道:「艾姑娘有所不知,除了今天咱們這些人,江湖人敢惹金家船幫的人,恐怕還挑不出幾個來。」

「呃,金家船幫這麼厲害么?」

「一方面固然由於它人多勢眾,實力龐大,另一方面金老頭兒這個人也是個義薄雲天的人物,輕錢財、重朋友,交遊極為廣闊,所以金家船幫一向很受同道敬重,別說沒人會招惹金家船幫,就是有,也讓旁人伸手給攔下來了。」

「原來如此,那金家船幫怎麼會變成今天這麼樣兒呢?」

冷超道:「艾姑娘剛沒聽說么,金老頭兒已經作了古了,虎父犬子,金無痕這一轉變實在令人痛心,他就不知道他金家船幫對天下武林有多大的影響。」

尉遲峰道:「金無痕或許沒想到,那滿虜可是看準了這一點了啊.」

蒲天義沉吟著道:「我是越琢磨,越覺得金老頭兒死得可疑。」

艾姑娘道:「難道蒲幫主懷疑金無痕殺父篡幫?」

蒲天義搖頭道:「我倒不敢這麼說,只是覺得金無痕處理金老頭兒的後事,處理得太神秘了。」

冷超道:「嗯,是有點兒。」

魏君仁道:「好在金老兒就葬在他這座總舵里,咱們進去看看,不就可以明白究竟了嗎?」

冷超道:「對,咱們闖,冷超為各位開道。」他領着幾個徒弟,邁大步就要走。

艾姑娘突然道:「等一等.」

冷超停步道:「艾姑娘還有什麼事么?」

艾姑娘目光一掠,道:「咱們是不是該留下幾個人來,看住一艘船。」

眾人呆了一呆,蒲天義道:「對,別讓他們斷了咱們的去路,多虧艾姑娘想得周到。」

艾姑娘道:「看船的人不用太多,有兩位就夠了,我就把單、姬兩位留下好了。」

蒲天義道:「何必煩勞單、姬二位,我派幾個弟子——」

艾姑娘道:「不要緊,留他們兩位人不算多,可是能當大用,我有海珠、紫瓊跟着就夠了,再說我跟諸位在一起,諸位還會讓誰傷着我么?」

蒲天義道:「這倒是,那就偏勞單、姬二位吧。」

姬凝翠道:「老單,姑娘這主意倒真好,人家廝殺,咱倆待一會兒弄根釣竿,坐在船上釣魚消遣消遣吧。」

一句話逗得眾人哄然大笑,笑聲中,姬凝翠道:「姑娘,咱們看哪條船?」

艾姑娘道:「就是來的時候坐的那一艘吧,馬車不還在上頭么?」

姬凝翠、單超沒再多說,恭應一聲,轉身向碼頭行去。

一聲「走」,李燕豪群豪也往金家船幫的總舵中走去。

金家船幫這總舵佔地不小,房子也多,東一間,西一間的,顯得雜亂無章。

魏君仁忍不住道:「這些房子是怎麼蓋的,亂七八糟的。」

艾姑娘道:「魏堂主走眼了。」

「艾姑娘,我怎麼走眼了?」

「這些房子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是按照九宮八卦、生克妙理擺列的。」

眾人聽得心頭一震。

冷超叫道:「九宮八卦、生克妙理,這麼說,金家船幫里確有高人哪?」

李燕豪道:「那自然是不會錯的了。」

魏君仁道:「這麼說,咱們得小心點了。」

艾姑娘道:「小心固然應該,緊張大可不必,我來開道,諸位請跟着我走吧。」

她帶着海珠、紫瓊往前行去,

李燕豪緊邁一步跟了上去。

艾姑娘看了他一眼道:「謝謝你。」

艾姑娘帶着海珠、紫瓊在前,李燕豪緊隨在側,穿過重重屋宇,一陣東彎西拐,居然毫無阻攔,約摸盞茶工夫之後,眼前豁然開闊,一個大院子呈現在眼前,典型的四合院。

剛才一路所經,十之八九都是木板蓋的房子,唯獨這座院子,卻是磚瓦蓋的,居然還飛檐狼牙,畫棟雕梁,美輪美奐。

院子很大,建築也很精美,只是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也聽不見一點聲音。

艾姑娘道:「這地方居於陣圖正中,恐怕是金家船幫總舵的中樞重地了。」

尉遲峰道:「怎麼會沒人呢?」

冷超哼了一聲:「恐怕人都跑光了。」

忽聽一個低沉話聲傳了過來;「未必。」

眾人為之一怔,只等發話那人現身,誰知等了片刻,不但未見那人現身,便是連話也沒再說了。

冷超冷哼一聲道:「既然發話,怎不現身?」

那話聲立即又響起:「不想現身。」

冷超冷笑道:「我當是位什麼樣的高人呢,原來是個縮頭縮尾之輩。」

「由你罵吧,這是你現在碰見我,要在以前我早就抽你嘴巴了。「

「好大的口氣。」

「信不信由你了,我已經看透了這個人世,心如止水,不想與人爭鬥了。」

蒲天義忍不住道:「尊駕金家幫的哪一位?」

「到底是個有教養的,讓我先問問,你怎麼稱呼?」

「老朽蒲天義。」

「蒲天義,化子頭兒蒲天義?」

「當今世上,還有第二個蒲天義么?」

那低沉話聲忽轉激動:「蒲化子,沒想到你會到這兒來,沒想到你會到這兒來啊。」

蒲天義面泛詫異之色道;「聽尊駕的口氣,好像是蒲某人的舊人。」

「可以這麼說。」

「恕我蒲某耳拙——」

「那也沒什麼,我不也沒聽出是你來了么,剛才吃了橫人肉的那位是——」

「蒲某的總護法冷超。」

「冷超,哈,原來是他,冷化子他可還是改不了的那讓人皺眉的脾氣啊。」

冷超叫道:「你究竟是誰?」

「冷化子、蒲化子,你們倆怎麼連當年跟隨金老幫主身後的老頭兒也給忘了。」

蒲天義、冷超齊聲叫道:「無奇老兒。」

「不錯,到底想起來了。」

蒲天義道:「無奇老兒,既是你,為何不見現身跟老朋友見見面?」

「抱歉之至,我有現身之心,卻無現身之力,只有勞動你們來見我了。」

冷超道:「無奇老兒,我們何處找你?」

「你們——慢著,蒲化子、冷化子,你窮家幫中,何時出了高明人物了?」

冷超道:「無奇老兒,你什麼意思?」

「這金家船幫總舵的建築,是我一手設計的,全是按九宮八卦、生克妙理排列,尤其這個院子更是陣圖中心所在,你們兩個不懂這一套的,沒有高明人物帶領,你們絕摸不到這兒來。」

冷超笑道:「無奇老兒,你自號無奇,卻是個奇中之奇的人物,你說對了,我們窮家幫里確實出了高明人物。」

「我為老朋友喜,為老朋友賀,待會兒我要見見這位高明人物,蒲化子、冷化子,你們兩個如今是在進門處吧?」

冷超道;「不錯。」」那麼你們倆並肩舉步,往前走十步。」

蒲天義詫聲道:「無奇老兒,你——」

「老朋友不會坑你們的,不這樣我看不見你們。」

「你的意思,是要先看看我們?」

「不錯,我要先看看究竟是不是你們倆,老朋友原諒,我已經讓人家坑怕了啊1」

「你讓人坑怕了,什麼意思,誰坑你了?」

「一言難盡,見了面再詳談吧!」

蒲天義一點頭道:「別人信不過,無奇老兒我信得過,走。」

話落,他跟冷超立即並肩往前走了十步。

冷超道:「無奇老兒,看見了么?」

「走了十步了?」

「不錯!」

「你們倆,再往左靠三步。」

冷超叫道:「無奇老兒,你——」

蒲天義道:「聽他的,靠。」

兩個人當即又往左靠了三步。

只聽無奇老兒激動地道:「果然是你們這兩個老化子,果然是你們這兩個老化子,恐怕是出氣的時候了,恐怕是出氣的時候了。」

冷超道:「無奇老兒——」

「慢著,冷化子你別生氣,如今我已經確認你們的人了,現在再讓我弄清楚你們的來意——」

冷超怒聲道:「無奇老兒,你明知道我——」

「冷化子,別叫,我是不得已,等你稍時見到我,了解了我的處境以後,你就不會怪我了。」

冷超道:「無奇老兒,你到底在耍什麼把戲?」

「你就不能耐著性子等片刻么?」

「不能,你在搞什麼東西,多少年的老朋友了,還問什麼來意?」

只聽無奇老兒悲聲道:「別怪我,冷化子,我不跟你說過了么,我實在是讓人坑怕了。」

「誰坑了你,把你坑成了這樣?」

「片刻之後,你自然會明白。」

「難道說我們這者朋友也會坑你?」

「冷化子,做兒子的都能坑老子,你信不信?」

無奇老兒話裏有話,冷超為之一怔。

蒲天義道:「無奇老兒,你要怎麼弄清楚我們的來意?」

「告訴我,你們是來幹什麼的?」

「告訴你相信么?」

「何妨說說看。」

「好吧,我們是來搗金無痕小賊這座贓窩的。」

無奇老兒突然仰天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興奮,可也帶着不少悲愴意味。

冷超怒聲道:「無奇老兒,你笑什麼?」

「冷化子,我高興,我也難過啊。」

「這是什麼狗屁話,你高興,也難過?」

「冷化子,我高興的是你們終於來了,我難過的是你們為什麼早不來?」

蒲天義道:「你是說我們來遲了?」

「不,蒲化子,我氣你們遲來,但是你們來得並不遲。」

「無奇老兒,你一-」

「好了,蒲化子,有什麼話見面說吧。」

「好,見面再說就見面再說,我們怎麼見你?」

艾姑娘突然道:「我大概可以猜出無奇老人在什麼地方。」

無奇老兒詫聲道:「蒲化子,這是誰?」

冷超道:「就是你想見的那位高明人物。」

「是個女娃兒?」

「不錯。」

「你窮家幫里何時收女化子了?」

冷超哼哼一笑道:「無奇老兒,告訴你吧,窮家幫可沒那麼大造化,這位姑娘是武林同道,『窮家幫』剛交的朋友。」

「我說嘛,要飯化子天生的窮賤命,哪來那麼大造化,女娃兒,你能猜出我在哪兒?」

艾姑娘道:「雖不中,相差也不會太遠。」

「那麼你說說看,我在哪兒?」

「地下。」

眾人都為之一怔。

無奇老兒大笑:「好,高明,果然高明,只是你怎麼知道我在地下?」

「老人家,對着蒲、冷二位的站立處,不太遠的地方,應該有面鏡子吧?」

「好女娃兒,有。」

蒲、冷二人忙四下看,冷超叫道:「艾姑娘,哪兒有鏡子啊?」

艾姑娘道:「鏡子在暗處,鏡面微下斜,不反光,兩位是看不見的。」

無奇老兒大叫:「好女娃兒——」

「既然是鏡面下斜,就表示老人家是在地下,如果我沒有料錯,老人家的所在地頂上,正對着這面鏡子有個洞,洞下,老人家面前有另一面鏡子,否則老人家身在地下是無法看見地頂上的人。」

無奇老兒驚聲大叫:「女娃兒,我服了你,那麼你能不能帶他們找到我?」

「除非順着老人家安裝隱密處的傳話器找,否則誰也難找到老人家。」

無奇老兒怪叫:「傳話器你也知道?」

「老人家身在地下,沒有傳話器如何能跟地上的人說話。」

「你不是說我頂上有個洞么,有洞怎麼不能說話?」

「洞未必只有那麼一個洞,洞中一定有個圓筒狀的東西穿過,否則老人家的藏身處就不夠隱密了,就算是有個空洞,話聲由下上傳方向,也是固定的,人家一找就找著老人家了,老人家又怎麼能安穩藏身。」

無奇老兒尖叫:「女娃兒,你,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不要找什麼傳話器了,我急着看你,快來吧,往左邊屋裏走。」

蒲天義、冷超帶頭進入了左邊屋裏。

這間屋像是間敞廳,除了桌椅,正中靠里,還有扇鏤空雕花的屏風,別的便再無長物。

冷超叫道:「無奇老兒,我們進來了。」

只聽無奇老兒道:「看見屏風了么?」

冷超道:「那麼大個屏風,還有看不見的。」

「往屏風後走。」

蒲天義、李燕豪等當即轉到了屏風后,只見屏風後有一隻大鼎。

「看見那支只了吧?」

冷超道:「看見了。」

「把鼎搬到一邊兒去。」

蒲天義一聲招呼,幾名弟子上前把鼎抬到了一旁。

「仔細看,地上有三尺見方的一塊,可以掀起來。」

眾人忙低頭望去,果然,三尺見方的一塊,有-條較深、較粗的縫隙。

「看見了么?」

冷超道:「看見了,是不是要掀起來?」

「等等,從外往裏掀,站在外面的人躲開,小心淬了毒的弩箭。」

冷超一揮手,站在靠外的幾名弟子立即閃了開去,然後冷超右

掌平貼地面,暗用真力,一聲:「起!」

硬把三尺見方一塊地面吸了起來。

「噗」、「噗」一陣響,一蓬小箭射了出來,有的射在了屏風上,有的穿過屏風鏤空的地方射了出去。射在屏風上的,箭已沒入木頭一半。

眾人為之暗暗心驚,冷超叫道:「無奇老兒,你想害死誰啊?」

掀起三尺見方一塊,是個方洞,深不見底,卻有一道石梯下通,無奇老兒的話聲卻由洞中傳了上來:「總不會是想害你,你下來吧,小心腳下,石階逢奇數是翻板。」

眾人一聽這話,魚貫下梯之際都踩雙數石階。

剛下來,還有一點亮,往下十餘丈之後,竟然黑得伸手難見五指。

冷超攔住大家叫道:「無奇老兒,你在哪兒?」

無奇老兒話聲由下傳上:「再往下走。」

「能打亮火摺子么?」

「你舉火把都行。」

眾人之中,有火摺子的當即打着照亮,重又往下走去。

石梯是旋轉下降的,約摸走了盞茶工夫才到底。

眼前是一間圓石室,空無一物,仍不見無奇老兒。

眾人莫不驚詫不已。

蒲天義道:「無奇老兒——」

「你們下來了么?」

話聲山四面八方傳來,嗡嗡做響,除了嗡嗡的話聲之外,竟還聽到了水聲。

冷超道:「下來了,無奇老兒,怎麼聽得見水聲,難道此地已深入湖底?」

「不錯!」

「簡直神奇不可言喻,匠心獨具,鬼斧神工,無奇老兒,這是誰想出來的主意?」

「除了我無奇老兒之外,你想還有誰想得出這鬼主意?」

艾姑娘道:「老人家簡直讓人五體投地。」

「好說,好說,姑娘,快來吧。」

蒲天義道:「你老兒在哪兒呢,讓我們快來?」

「哈,我一高興竟忘了,蒲老兒,往前走,到你正對面的石壁前來。」

蒲天義邁步走了過去,直到石壁之前。

「蒲老兒,到了沒有?」

蒲天義道:「到了。」

「那麼仔細看,石壁上有一尺見方的一塊可以掀起來,你把它掀起來看看。」

蒲天義藉着身後照射來的光亮,凝目一看,果然,正對面處石壁上,有一尺見方一塊,邊上的縫隙比較明亮,當即伸手一掀,果然掀起一塊,只見壁上現出個方洞,洞中有一球狀型物。

「蒲化子,掀開了么?」

「掀開了。」

「看見一個圓球型東西了么?」

「看見了。」

無奇老兒高聲道:「你們大家站穩了。」

一頓輕喝:「蒲老化子,把那個球往右轉一周,然後往迴轉兩周。」

無奇老兒號稱無奇,可是乾的都是奇事,蒲天義也未多問,當即照無奇老兒的指示,把球往右一轉,又往迴轉了兩轉。

這幾轉不只是轉了球,簡直轉動了天地,剎時間天為之旋、地為之轉,儘管大家事先都聽見了無奇老兒的指示,但誰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後果,窮家幫的弟子摔倒了好幾個。

海珠、紫瓊沒扶住艾姑娘,害得她一個嬌軀撲進了李燕豪懷裏。

幸虧火摺子都滅了,要不然那是夠讓人窘迫的。

溫香軟玉在抱,蘭麝異香鑽進了鼻子裏,李燕豪心頭猛跳,卻不敢放鬆艾姑娘。

不知道艾姑娘是個什麼樣的感覺,李燕豪卻覺得一種生平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升自心底,電似的傳遍了全身。

好在這天旋地轉的時間並不長,陡然間,靜止了,眼前大放光明,艾姑娘忙離開李燕豪的懷抱,羞紅了一張嬌靨,硬是沒敢看李燕豪。

好在,大家誰也沒注意到這窘迫的一幕。

怎麼會沒注意到呢?因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那麼,眼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景象呢?

李燕豪、艾姑娘也忙看,一看之下,也震住了。

適才的圓型石室,如今變成了一個方型石室。石室正中央,是一座石榻,石榻之上,停放着一具棺木。

棺木頭對着的石壁下,坐着一個白髮銀髯瘦小老人,老人滿頭白髮蓬如雞窩,一部銀髯也長短不齊,瘦得皮包了骨,身上的衣衫破得難以蔽體。

這都還沒有什麼,讓人觸目驚心的是,老人自膝以下的兩條小腿沒了,琵琶骨上穿着兩根鐵鏈子,另一頭牢牢的釘在石壁上,鐵鏈上的斑斑血漬都發黑了。

老人身前地上,堆著一座小山似的魚刺魚骨,除了這些,這石室中再沒有一種別的東西。

靜、靜、靜,一陣令人窒息的靜!

老人家打破了這份令人窒息的靜寂:「諸位——」

冷超瞪目大叫:「無奇老人,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敢情這老人就是無奇老兒,只見他白髮銀髯一陣拂動,道:「蒲化子、冷化子,你們不會再怪我不現身見故人了吧?」

蒲天義顫聲道:「無奇老兒——」

冷超厲聲道:「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兒?」

無奇老兒平靜地道;「冷化子,我都能靜如止水,你又何必如此激動?」

「無奇老兒,你——」冷超撲過去。

蒲天義抬手攔住冷超,道:「冷兄弟,無奇老兒說的對,此刻,不論你怎麼樣,已於事無補一-」

「對!」無奇老兒道?「前兩年我差點發瘋,可是有什麼用,那是自尋煩惱,自找苦吃,只有盡量平靜,才能活得長久,才能等得機會,事實上我是對了,咱們老朋友了,等會兒再聊——」

目光一轉,落在艾姑娘身上,道:「女娃兒,你就是——」

艾姑娘上前兩步,淺淺一禮,道:「見過無奇前輩,晚輩姓艾。」

「艾姑娘!」

「不敢當,前輩多指教。」

「指教?姑娘謙虛了,我該跟你討教。」

「這晚輩更不敢當了。」

「姑娘的師承——」

「他老人家自號無名老人。」

「無名老人?」

「是的。」

「我怎麼沒聽說過?」

「哈,哈,姑娘,我稱無奇卻有奇,令師這無名,恐怕也該是大大的有名吧。」

「家師這無名,跟前輩這兩字無奇大不相同。」

「就算不相同吧,我不問了,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姑娘是我生平首見的奇女子,我要好好跟你親近親近。」

艾姑娘道:「是晚輩的榮寵,晚輩巴不得能跟前輩多請教益。」

「好,好,咱們誰也別再客氣了,我這兒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冷超叫道:「無奇老兒,我可忍不住了,我們又不是上你這兒做客的,坐什麼,你快說吧,你到底怎麼會變成這樣兒的?」

無奇老兒道:「說來話長,咱們長話短說,是金家船幫那位少主整的。」

冷超叫道:「金無痕?」

「正是他。」

「你是他金家船幫的軍師爺,他怎麼會整你?」

「這有什麼稀奇,他連他老子都整了,何況是我。」

蒲天義震聲道:「無奇無兒,你說金無痕殺父?」

「並不是殺父,可也差不多了。」

冷超叫道:「無奇老兒,究竟是——」

「唉,長話不能短說,還是從頭說吧,金無痕賣身投靠,想把整個金家船幫拉過去,老幫主一怒之下就要大義滅親,哪知道金無痕勾結了滿虜鷹犬,先下手為強,暗下毒藥,使得老幫主成了一個活死人——」

「什麼叫活死人?」

「整個人癱瘓了,不能動,也不能說話,這不就是活死人么?」

冷超大叫道:「好小賊……」

無奇老兒道:「他何止是個贓,簡直是天地間第一等罪人,罪該萬死,萬萬死啊。」

艾姑娘很冷靜,李燕豪等目眥欲裂,眼都紅了。

蒲天義道:「無奇老兒,你是說金老頭兒沒有死?」

「本來是非死不可的,要不是我早就發現金無痕的陰謀,老幫主他是死定了。」

「那麼你——」

「我預先給老幫主服了一種奇葯,這種奇葯消弭了金無痕得自滿虜鷹犬,暗給老幫主服下那種藥物的藥力,使得老幫主看似已死,其實還活着,這才瞞過於金無痕那些滿虜鷹犬。」

冷超道:「金無痕小賊不知道?」

「不知道,要是讓他知道,哪還有今天。」

「那麼你為何落得這等模樣?」

「我跟了老幫主幾十年,金無痕豈肯放過我,可是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老幫主不但冤沉海底,永無人知道金無痕殺父罪行,而且老幫主也就要這麼躺上一輩子,是我左求右求,最後金無痕總算一念仁慈,把我整成這個樣,然後把我囚在了這兒,他以為我是個無用的廢人,哪知道我早有安排,是他的要命煞星——」

冷超道;「無奇老兒,你——」

無奇老兒突然哭出聲來:「總算蒼天有眼,讓我盼來了救星,我原以為天道昏暗,哪知道天理依然昭彰,報應依然不爽,蒲化子,你要是救了金家船幫,我下輩子一定結草銜環——」

蒲天義鬚髮拂動道:「無奇老兒,忝為俠義,我自當全力拯救金家船幫,但是能救金家船幫卻另有其人——」

「你是說,這位姑娘?」

蒲天義指的本是李燕豪,詎料無奇老兒只知道個艾姑娘,哪裏知道誰是李燕豪,蒲天義聞言方一怔,艾姑娘那裏卻已肅然開了口:「老人家,我要救金家船幫,一定要救。」

蒲天義看得又暗暗一怔,旋即道:「艾姑娘是一位,另外還有一位。」

「另外還有一位,哪一位?」

蒲天義道:「無奇老兒,你可知道『虎符劍令』?」

「『虎符劍令』?」無奇老兒兩眼放光,猛一陣激動:「當然知道,當然知道,要不知道『虎符劍令』,我豈不是白活了。」

「是『虎符劍令』的衣缽傳人,李少俠。」

李燕豪上前一步,欠身為禮:「李燕豪見過無奇老人家!」

無奇老兒猛可一怔,急叫:「少俠這是折煞無奇,恕無奇身子不便,無法大禮拜見。」

李燕豪軒眉道:「晚輩何敢當老人家大禮,老人家一念動天地,一行泣鬼神,令人敬佩,應當之金家船幫之神而無愧,可否容晚輩先卸下老人家的困身鐵鏈,再做詳談?」

「少俠好意,無奇感激,但這等鐵鏈如無神兵利器,如何動得了它,稍一不慎,把它從無奇肉中扯出來,無奇就會一命嗚呼。」

「老人家,倘若能從兩頭剪斷,不加扯動呢?」

「那當然可以,留這麼一段在身上,也比老困在這兒好啊,莫非少俠懷有神兵利器不成?」

「晚輩沒有神兵利器。」

「那麼少俠——」

「晚輩要憑這雙肉掌試試。」

眾人方一怔,李燕豪已大步走過,立於無奇老兒身前,雙掌微探,一手各抓一根鐵鏈:「老人家不可稍動。」

話落,閉目,轉眼工夫,只見他額上現汗,全身熱氣冒起,越來越濃,越來越濃。

眾人看得瞠目結舌。

艾姑娘脫口驚呼:「『三陽神功』。」

眾人跟着脫口驚叫:「『三陽神功』。」

無奇大叫:「無奇有救了。」

就這麼句話工夫,李燕豪全身已被熱氣所籠罩,熱氣像一團濃霧,包住了李燕豪整個的人,連人形都看不見了,但是這團霧樣的熱氣並不散開,一直緊緊的裹着李燕豪的身軀。

約摸盞茶工夫,熱氣漸散,越來越淡,終於不見,李燕豪渾身若水淋般濕了個透,兩手一松,四截鐵鏈盪擊石壁,他吁了一口氣,「托老人家之福——」

鐵鏈斷了,無奇老兒兩肩上還各留一段。

無奇老兒翻身拜倒:「少俠大恩一-」

李燕豪雙手架起無奇老兒:「老人家,萬萬不可。」

眾人此刻方如大夢初醒,蒲天義顫聲道:「少俠天人!」

冷超道:「少俠,我們開了眼界了,從此不敢再言武!」

李燕豪臉色有點蒼白,淡然笑道:「兩位見笑了。」艾姑娘道:「『三陽神功』只在傳聞中,想不到今天出現在你身上!」李燕豪笑笑,沒說話。

只聽無奇老兒道:「這是我無奇命不該絕,也是天不絕金家船幫,蒲化子,你們跟李少俠到這兒來,莫非也是為了金無痕?」

「正是!」蒲天義點頭答應,當即把李燕豪丟失「虎符劍令」的經過,以及他窮家幫的分裂,從頭到尾細說了一遍。

靜靜聽畢,無奇老兒嘆道:「金無痕真是罪大惡極,真是罪大惡極啊,少俠、蒲化子,兩位都不必擔憂,別人不知道我清楚,霍大俠以及『窮家幫』的人,是中了一種迷失心智的藥物所致,這種藥物只有我無奇有葯可解——」

冷超喜道:「那太好了,幫主,只要咱們能把金無痕、哈三誘來總舵,就不怕他飛上天去。」

艾姑娘道:「有件事情,比咱們攻破金家船幫總舵,更能誘使金無痕加速趕回。」

冷超忙道:「艾姑娘,是什麼事?」

「金老幫主復活。」

冷超猛擊一掌道:「對!」

急急向無奇老兒,道:「無奇老兒,你確有把握讓金老頭兒復活?」

「當然能,要不然我苦這麼些日子,等的是什麼!」

蒲天義忙道:「金老頭兒呢?」

無奇老兒抬手一指:「那不是棺木么?」

冷超忙揮手道:「掀開來。」

幾名弟子應聲上前,合力掀開了棺蓋,只見棺中靜卧一名白髮銀髯的瘦削黃衣老人,臉色蒼白,沒有氣息,摸之冰涼,簡直就是一具屍體。

冷超道:「無奇老兒,你沒有弄錯,金老頭兒真還活着?」

無奇老兒一手探入懷,摸出一白色小瓷瓶,一扔道;「接住!」

冷超忙伸手接住。

冷超打開瓶塞,倒出一顆葯來。只見藥丸小如米粒,其色金黃,他道:「無奇老兒,這就是——」

「捏開牙關,放進嘴裏去。」

「我是說,就這麼小一顆——」

蒲天義伸手捏開老人牙關。

冷超把那顆金黃丸藥放在了老人嘴裏,蒲天義收回手,牙關合上。

無奇老兒道:「哪位助一臂之力,可以復生得快一點。」

冷超道:「我來。」

探掌按在老人胸腹之間,立即閉目運功。

盞茶工夫之後,只聽老人腹中鳴聲如雷,臉上漸有血色,鼻間也有了輕微的呼吸。

蒲天義驚嘆道:「無奇老兒果然好靈藥。」

無奇老兒道:「蒲化子,現在什麼情形?」

蒲天義把老人的變化告訴了無奇老兒。

無奇老兒道:「行了,冷化子。」

冷超立即睜目收手,跑到一旁盤膝坐下,閉目行功,恢復真力.

此刻老人臉色越來越紅潤,呼吸也漸趨正常,狀若酣睡,只是猶未醒轉。

蒲天義道:「無奇老兒,怎地還未醒來?」

無奇老兒道:「老幫主此刻是否狀如常人?」

「不錯!」

「那就差不多了,快醒了。」

話剛說完,棺中老人已有動靜,只見他眼皮一陣眨動,緩緩睜開了兩眼。

蒲天義忙叫道:「金幫主。」

棺中老人雙目猛睜,凝望蒲天義,嘴張了幾張,方始說出話來,只是話聲虛弱無力,一如大病初癒:「你是——」

無奇老兒突然間激動得很厲害,-襲衣衫無風自動,撲蔌蔌直響。

蒲天義道;「金幫主怎地連故人也不認識了?」

「故人?」

無奇老人突然介面道:「幫主,他是蒲化子?」

「蒲化子。」棺中老人神情一震;「你是『窮家幫』的蒲化子。」

他仰身欲起,只是起了一半又躺了下去,直喘。

無奇老兒道:「幫主雖已醒轉,但體力尚未恢復,不必強起。」

棺中老人神情再震:「是無奇賢弟說話嗎?」

「幫主,正是無奇。」

「無奇賢弟,我,我怎麼會躺在此處,蒲化子怎麼到總舵來了?」

蒲天義道:「無奇老兒,金幫主還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沒敢說,說了幫主未必相信,以幫主的脾氣,若是讓他知道,一定會壞事,那我就保不住他的命了。」

「無奇賢弟,什麼事我不知道,什麼事你沒敢說——」

蒲天義道:「無奇老兒,現在能說么?」

「是時候了,現在還不能說,要等到什麼時候,你說吧。」

蒲天義把聽自無奇老兒的,從頭到尾地告訴了棺中老人。

棺中老人臉色變電,沒動靜。

「金幫主,現在你該信了。」

棺中老人忽然顫聲道:「無奇賢弟這是真的?」

「幫主,蒲化子等於替我說話,不會錯的。」

蒲天義道:「金幫主,你看看無奇老兒,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棺中老人仰身欲起,蒲天義伸手把他扶坐起來。

棺中老人一眼就看見了無奇老兒,他兩眼暴睜,神情猛震,顫聲道:「無岢賢弟,這就是——」

「幫主,這就是少主所賜啊。」

「無奇賢弟,我萬死難以贖罪,畜生呢?」

「蒲化子,還是由你告訴幫主吧。」

蒲天義又把李燕豪追出京的原因經過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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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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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水上劫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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