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借馬的男人

四、借馬的男人

那更夫,四、五十歲的人了,詢僂身子,戴一頂鴨舌帽,提一盞燈籠,一路敲著梆子,一路扯著喉嚨叫:「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行到拐角,赫然一人站眼前,也戴着帽,帽沿拉低,看不清臉面,更吃一驚,問:「你……你這人是幹什麼的?」

如冰的聲音,冷冽道:「白家莊怎麼走?」

「白家莊?」那更夫一愕,仲手一指:「從此處,一直往前行,便是了。」

「你說謊!」那人低喝:「敢跟你少爺我使詐,看我饒你!」一下扼更夫脖子,更夫只覺天旋地轉,隨即癱軟下來。

一樣的燈籠,一路晃着前行,路在燈影下向前延仲,清脆的梆子就在此時響開來。「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忽聞馬蹄的撻的撻急響,幾盞燈從前端不停閃到眼前,為首的攸地勒住馬頭,後邊也急急煞住,幾匹馬嘶叫起來。

「打更的。」問話的是張俊明:「路上有沒有見着可疑之人?」

「沒有。」

張俊明一拍馬背,後頭的跟着他急馳而去。

那人沿路仍敲梆子,嘴裏迭聲喊:「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突又聞馬蹄的撻的撻由後頭竄近,那敲梆子略一遲疑,已被騎馬的趕上,原來張俊明等人去而復返,只聽張俊明輕喊一聲:「小傅!」

小傅喝道:「你這假更夫!」躍下馬,直撲那人,那人地上一滾,迅即躍起,已被捕快團團圍住,那人叫道:「你們,這是為何?」

「為何?你這假更夫,為何把人扼得奄奄一息?」

那人反唇道:「什麼叫把人扼得奄奄一息?」

「你還裝蒜,那更夫給你弄昏了,你還裝作不知!」

眾人更加圍得嚴密,有一人道:「那些童男童女都是給扼殺的,這假更夫,以手扼人,莫非採花大盜?」

假更夫說:「各位也太抬舉我。」哈哈笑道:「我居然是採花大盜?」

張俊明喝:「不與他多說!拿下!」

一聲令下,眾人舉刀揮出,假更夫突地高高躍起,跳出包圍。這一刻,張俊明看他身形,瘦而頎長,不覺一怔:「這人,似曾相識?」尋思之間,那人已竄得老遠,瞬間隱在蘆葦叢里,燈和梆子摔在地下,眾人分頭去尋,並無所獲。

張俊明急叫:「去唐家客棧,看瞎子在不在?」

門突然被踢開,簡天紅嚇傻自己了,她急揪自己前襟,畏縮向後退一步,慌亂叫道:「你們做什麼?做什麼?」

「瞎子呢?瞎子在不在?」

簡天紅驚魂甫定,揪眼過去,看俱是穿公服的人,逐漸定下來,說:「你們問我哥吧?」

「人呢?人在不在?」

簡天紅往角落一指,眾人聽得水聲,那一角,簡天助坐矮板構上,前襟敞開着,一雙腳泡水裏,熱氣裊裊上升,他慢條斯理搓洗腳丫。稍頃,他停下動作,偏臉問:「什麼人?」

「哥,是幾位官爺。」

為首的,正是張俊明跟前的小傅,他冷然揪他,間:「剛才,你人在哪裏?」

簡天助沒有作答,伸手抓過一旁的毛巾,緩緩揩拭雙腳。

「我哥他一直在房裏。」簡天紅急急道。

「不是問你!」白了她一眼,看住簡天助,冷峻道:「瞎子,你說,剛才你人在哪裏?」

「我不是一直在這裏嗎?」聲音心平氣和,神色不畏不俱。

「整晚都在房裏嗎?」

「上半夜在前頭彈曲,今夜大有收穫,白家莊白少爺賞白銀五兩。」臉色喜孜孜的。「這會兒剛歇下不久……」他不慌不忙仰臉。「官爺,有事嗎?」

小傅聲音更冷:「你說真話!」

「怎麼不真?官爺不妨問掌柜跟夥計,要不,問白少爺也成。」他突然面有愕色。「官爺,好端端的,問這做什麼?瞎子我哪裏不對了?」

小傅冷冷一哼:「便宜你了!」掉頭而出,幾個人快快跟隨。

簡天紅去閂門,剛掉轉身,又聽得叩叩作響,簡天紅跟嘴道:「又來了,真煩人。」隔着門,稍揚聲音:「哪位?」

「我是夥計,送來茶水。」

簡天紅嘀咕道:「茶水早已送來,怎地……」隔着門說:「小哥,多謝你,我們不缺茶水。」

囂然一聲崩,冷風忽的襲人臉面,門瞬間開了,立時竄入兩人,矇著口鼻頭臉,只露一雙眼睛,簡天紅想喊叫,立即給掩住嘴。那簡天助剛站起,忽然給拿住胳臂,靜默一會兒,簡天助道:「哪條道上的朋友?有臉欺負一個瞎子嗎?」

話剛說完,簡天助驀然就地一旋,使出一招又剪腿,不只掙脫那人,還旋乾轉坤,制住那人。對方低喝道:「好啊!深藏不露!」

「是你逼我出手,休得怪我。」簡天助沉聲道:「快將我妹子放開,否則看我治你!」

「原是與你玩笑,簡兄,可別當真。」

挾住簡天紅那人立即鬆手,嘴說,「阿彌陀佛!得罪,得罪。」

兩人扯下嘴上的布巾,簡天紅一看,驚奇道:「哥,是讀書人和相士!」

簡天助臉一垮,不樂道:「與你們無仇無怨,你二人突然衝進,對我妹妹動手,什麼意思?」

「簡兄別誤會,只是試探。」悟凡偏臉看簡天紅。「阿彌陀佛,沒嚇著姑娘吧?」

簡天紅撅嘴不言不語,簡天助滿臉陰沉,氣悶道:「試探什麼?說清楚!」

「簡兄雖然目盲,但依我們觀察行止,決非泛泛之輩,故而有事想與簡兄談談。」

簡天助一愕。「談談什麼?」

「我們合力去抓採花大盜。」

簡天助一眨眼,茫然道:「做什麼?」

「簡兄難道不知抓到採花大盜賞三百兩金?」悟凡道:「我們若各自為政,要賺三百兩黃金難如登天,若我們同心協力,恐怕大有可為。」

簡天助微微笑道:「我是個瞎子。」一偏頭,滿臉不信:「你們,如何看得起我,要我同心協心抓採花大盜?」

悟凡悟塵交換一個眼色,悟塵緩緩道:「簡兄眼瞎心明,正想借重簡兄。」

簡天助面有猶豫,半晌不說話。

「如果賺得三百金,」悟凡道:「我們分文不要,全奉與簡兄,簡兄試想,若能獨得三百兩黃金,簡兄回去置產買地,外加買婢買仆,再不需為生活勞祿奔波,何等快活。」

簡天助略一沉吟,瞧瞧二人,凝神道:「說得倒是誘人,只是做起來怕是不容易。」

悟塵立刻道:「事在人為,只要聯我們四人之力,哪怕不成?」

「四人之力?」簡天助困惑不解。

「再加這位簡姑娘,不是四人?」

「等等。」簡天助半舉手,偏著臉,一副百思不解。「二位說三百兩黃金,分文不要。抓拿採花大盜,是要拚老命的,二位分文不取,所為何來?」

兩人對望一眼,悟凡道:「我二人只要兩本經就夠了。」

「兩本什麼經?」

「易筋經、洗髓經。」

簡天助臉頰捧鑾一下,嘴角閃過一抹恨意,但瞬間,他微笑,徐徐道:「好,合我們四人之力,第一步要做什麼?」

「師兄,」悟凡說:「你有什麼主意?」

「咱們去牧場,暫借三匹馬,方便行動。」

「我妹妹呢?」

悟塵想了想,說:「此刻無事,等有事再請簡姑娘。」

簡天助遲疑一下,說:「天紅,你把房門上牢了,除了我,任何人不許開門!」

吳家牧場。

三個人摸著黑,悄無聲息潛入。

兩持棍的四周巡行,發現黑影,未及動手,悟凡悟塵各給對方一拳,登時靜無聲息萎下。

馬群突然大亂,馬匹在顧內嘶叫起來,其聲凄厲,其景紛亂,等吳場主率人趕到,三騎已竄出牧場,吳場主喝叫:「追!」

悟凡稍一停滯,回臉大叫:「別追!只是暫時借用,用罷自會送還,君子說話算數!」說罷,策馬疾行.

吳場主哭笑不得,氣惱道:「好個偷馬賊,竟如此囂張,還敢自比君子,君子如此偷雞摸狗嗎?非追到不可!」

一時馬蹄紛亂,「借馬」的在前疾行,失馬的在後急直追,的撻撻的撻撻喧聲大作,慌亂中,追人的,竟有兩人摔下馬來。

燕燕飛看林老爹喝了碗粥,精神氣色稍安,僕婦送來煎藥,白禹奇道:「這葯要按時服用,否則又要高燒。」吩咐僕婦:「今夜你這裏守着,老爹有什麼動靜,務必要告訴我。」

燕燕飛正喂他吃完葯,聞言過意不去,道:「這裏由我來,怎好勞動別人?」

「不妨事。」白禹奇道:「燕姑娘別過意不去,請別見笑,白某一點私心,只盼燕姑娘專心陪小薇,白某方能心安。」

燕燕飛聽他說得坦率,轉臉看林老爹:「老爹,好點沒有?」

「好多了。」林老爹眼裏滿足感激,盯着白禹奇道:「老朽已不打緊,自己可以照應自己。」

「老爹不是急着趕路嗎?」他拍拍林老爹枯手,溫和道:「有人照應,您老身子恢復得特別快,豈不更好?」

林老爹連連稱謝,眼裏閑着淚光道:「白少爺大恩,老朽沒齒難忘。」

鐵龍提着燈籠,前頭領路,白禹奇偏臉看燕燕稱,問:「燕姑娘累不累?」

「整日不曾奔波,倒也不累,只是老爹高燒,心裏焦急罷了,幸虧你解圍。」

到得一拐角,看幾名僕婦丫頭坐矮凳上忙碌,地面儘是鐵絲、紙張,還有幾盞成形的燈籠,燕燕飛好奇道:「她們,做燈籠嗎?」

白禹奇也是一訝:「怎麼?」

「這陣子,捕頭大人一行人駐守在此,燈籠消耗得快,昨夜採花大盜出現,緊急間竟缺燈籠,家丁護院大多手持火把,諸多不便,我要她們趕工,以備不時之需。」

白禹奇靜靜聽完,凝臉道:「燈籠固然要做,但不宜太過勞累,等告一段落,叫她們歇著吧。」

「是。」鐵龍轉身囑咐:「你們做一段落就歇著吧,別熬夜了。」

燕燕飛心裏又是一陣激蕩,想他知道體恤下人,不愧仁慈寬厚好主子,不覺生出好感來。

驀地聽得馬蹄的撻撻撻的撻來,不止一匹,蹄聲紛至沓一,聽出至少七、八匹。馬蹄之後落,便是長長的嘶叫,此起彼落。三人訝然相視。

「這馬,走得如此急,必有急事。」鐵龍喃喃道。

後頭有人疾行而來,兩護院各提一燈籠護著小薇,只聽她嬌嫡嫡呼叫:「哥,會不會是張哥哥回來了?」

白禹奇沉下臉,道:「已經入夜,你怎麼到處亂跑?」看着兩名護院說:「你二人如何保護小姐的?」

兩護院面面相覷,吶吶道:「是小姐她……」

白禹奇冷冷道:「是她騙你們,說有事要見我嗎?」

護院說:「是!」

白禹奇冷冷的目光,停在小薇臉上,小薇上前拉他,撒嬌:「哥,別這樣嘛,你這樣,人家怕死了。」

白禹奇無奈一嘆:「昨夜採花大盜出現,難道沒把你嚇著?」

「採花大盜才沒那麼早出現,我不怕,而且張哥哥他們人在這兒……還有……」她滴溜溜轉動眼睜,身子往前一傾,親熱拉住燕燕飛:「人家想念燕姊姊嘛!」

有一家丁急急而來,說:「少爺,牧場的吳場主要見您。」

「哦?」

「吳場主說,牧場失了三匹馬,說要與捕頭大人,我說捕頭大人不在,他就要見您!」

「他們,人在哪?」

眾人繞過走廊,到大廳,見吳場主站在門中等候。

白禹奇開見山問:「什麼樣的人?」

吳場主答道:「矇著頭臉,馬術甚是精良,不是採花大盜,便是採花大盜的同黨!」

一抬眼,望見燕燕飛,心中一驚,燕燕飛微笑道:「昨日,你也懷疑我是採花大盜同黨。」

吳場主覦著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

星月之下,三匹馬疾行向前,到得一處,為首的悟塵突然勒轉馬頭。

「怎麼了?」問話的是簡天助。

悟塵揪他一眼,冷著聲道:「你的馬,倒是騎得好。」

「疆繩一端在馮兄手裏,是馮兄領得好,哪是我騎得好?」

悟凡沉聲道:「不錯,疆繩一開始在我手,只是後來馬行太快,我拉不住繩,已鬆了手,若非簡兄騎術精湛,何以在黑夜中,對馬駕馭如此之好?」

簡天助微笑道:「瞎子本無白天黑夜之分。」

「簡兄似乎對此地地形十分熟悉?」悟凡說。

「二位不熟嗎?我看二位馬術也十分不錯。」

「哦?」悟凡抓住話柄,追問:「簡兄如何看出來?簡兄既然目盲,竟然能看,倒是奇迹。」

「瞎子用耳用心?有時候用耳用心觀物,比雙眼還準確。」簡天助不滿道:「二位究竟什麼意思,既不前進,又說些稀奇占怪,莫明奇妙的話來!」

「簡兄說得好!」悟塵說:「我倒是懷疑,你並非瞎子。」

「我也懷疑,」悟凡道:「哪有這樣機靈的瞎子?」

簡天助勃然大怒,忿忿說:「二位若無誠意,姓簡的回去睡大頭覺,不與你們說個沒了。」

一拍馬背,直朝前奔,他二人哪裏肯放?急急追趕,悟塵搶前一步,直竄前方,再勒馬回頭,攔他去路,嘴裏喝叫:「你想跑,沒那麼方便!」

簡天助懊惱道:「你二人究竟什麼意思?先前說是合四人之力,這下卻又這般作弄,我是上了賊當!」

「你才是賊!」悟凡沉聲道:「易筋經、洗髓經還來。」

簡天助一驚:「這話從何說起,問我要什麼經?什麼易筋經?洗髓經?要不是你今晚提起,我聽都沒聽說過!」

「你裝什麼蒜?」悟凡提高聲音:「師兄,把口蒙好,別又中了他的迷魂香。」

「胡言亂語!」簡天助叫道:「你們這兩個瘋子,少胡鬧!」急急要走,

悟凡卻向他撲去,兩人一起墜下馬,滾落地面。

「師兄。」悟梵谷喊:「我纏住他,你去找張捕頭!」

悟塵應聲好,正欲拍馬,忽見前方燈光一閃一閃,馬蹄隱隱,總蹄聲,是一大夥人,悟塵喜道:「恐怕是張捕頭,我去喚他。」

簡天助正與悟凡交手,兩人聞言停下,簡天助忽然哈哈大笑,悟塵、悟凡納悶道:「笑什麼?」

「我笑你們太傻,你們說的那兩本經,何等珍貴,你們要還給你們就是了,何須找那捕頭?弄不好,人家也想瓜分,你們豈不白忙一場!」

兩人一呆,不通道:「你真的願意把經還給我們?」

「我一個瞎子,要那經做什麼?」

「可是……」悟塵盯住他的眼:「你不像個瞎子。」

的撻的撻的馬蹄越來越近,悟凡悟塵藉星月光交換一個眼色,悟凡道:「暫且信他,不怕他不給咱們。」

問簡天助:「現在怎麼辦?」

「能怎麼辦?當然避開他們。」

旁邊有蘆葦叢,三人把馬往裏牽,蹲下身,聽得群馬漸行

漸近,三人大氣不敢喘,復又聽得馬蹄漸去漸遠,大地復歸寂寂。悟塵先探頭一看,果真無人,三人走出蘆葦叢,悟塵說:「簡兄,說話算數,易筋經洗髓經還來。」

簡天助揚起哈哈之聲,兩人愕然道:「你笑什麼?」

「我要有那經,自然給你們,只是,我沒那經,如何給你們?」

兩人不覺火起,悟凡惱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為何不算數?」

悟塵也咬牙道:「你剛才分明說願把那經給我們,這會兒竟又食言,分明在戲弄我們!」

簡天助揚聲又笑,笑罷說:「你二人戲弄我在前,這叫以其人之道還冶其人之身。」說得得意,忍不住又哈哈笑起。

「你不必得意!」悟凡惡狠狠盯他,心生一計,在悟塵耳畔說了兩句話,

悟塵點頭,說:「想他也該來了!」牽了馬欲走,簡天助卻往前一欄,說:「你哪裏去?莫非算計我?」

悟塵冷笑道:「你這瞎子,倒是眼明手快,我看你不必裝了吧,乾脆睜開雙眼,四周瞧個仔細!」邊說邊拍了一下悟凡肩膀,悟凡迅如閃電上馬,立即疾馳而去。

簡天助脫口道:「糟了!」也要躍上馬,悟塵猛地一扳他屑膀,簡天助一個不穩,滾至地上。但他立即躍起,朝悟塵撲去,悟塵一閃,撲空。

簡天助怒道:「你二人,為何認定我手上有寶經?」

「打開天窗說亮話,三個多月前,你是不是到過常樂寺?」

「什麼常樂寺?我不知道!」

「你這騙子,還要裝蒜,是你胡說八道,我們中了你的詭計,寶經才會失落的。」

「我不知道你說什麼。」

「我會讓你知道的!」

簡天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簡天助出門后,她就不停在小小房間轉來轉去,時坐,時立,時躺,卻又坐不住,立不住,躺不住。數不清多少次了,她趴門上,傾聽,毫無異動。隔了好半晌,門口有腳步聲,她衝動欲開門,卻又遲疑縮回手來。腳步聲過去了,她無精打采頹坐床畔,自言自語道:「早知道該跟了去的。」

正煩悶焦躁,房門終於在千等萬等后響了。

簡天紅跳起,手抓門閂,屏著氣,小心翼翼問:「哥,是你嗎?」

「姑娘,快開門,你哥有緊要的事!」

簡天紅一呆.「你是誰?」

「我是馮悟凡,那個書生,知道吧?」

簡天紅心慌意亂,問:「我哥怎麼了?」

「開門說話。」

簡天紅遲疑着,不知該不該開?想了想,說:「我哥盼咐過,除了他,不許替任何人開門。」

「姑娘,」悟凡貼著門,急促促,低沉沉說:「事出緊急,你快開門,那捕頭大人,把我追得無路可跑,你再不開門,我們計劃都完了。」

簡天紅一慌,忙拔開門門,悟凡一閃而入,還舉食指嘴邊噓了噓,外邊果然有腳步聲過去,紛紛亂亂,總有三、四個人吧。簡天紅緊張兮兮問:「我哥怎麼了?」

「快!姑娘,找點布,跟我走。」

簡大紅瞪大眼眼說:「要布做什麼?我這裏哪來的布?要布來什麼?」

「衣服總有吧?你哥哥摔下馬,碰到石頭,流血不止!」

「他……他怎麼會?」她結結巴巴,幾乎要哭。「你怎麼不把他帶回來?」

「帶回來,阿彌陀佛,說得容易,我們偷三匹馬,人有家到處抓,躲都來不及……」

簡天紅忙說有,包袱里摸了一下,悟凡說:「包袱一起帶着,葯要敷傷,衣衫可撕來裹傷。」

簡天紅慌慌急急,抓着包袱,緊緊跟住悟凡,到得牆邊,悟凡遲疑一下一攬她腰,躍過牆去。

江寶生半彎腰站床畔,小自翼翼攤開虎皮,左看右瞧,得意道:「這上好虎皮,過兩天送白家莊,想必有厚賜。」

忽有人拍門,咄咄咄甚為囂張,拍門的像有一肚子氣,全泄門上,聽着教人心驚肉跳,江寶生皺着眉道:「死了人啦,這樣敲門法!」

猛地一抽門門,手上一震,原來外面的人,已狠狠蹦開門,江寶生勃然大怒,雙拳握緊,想還他顏色,驚地見眼前站着兩個人,眼瞪得銅鈴也似,好一副凶神惡煞,江寶生目瞪口呆,握拳的手鬆開,其中一個突地跨前一步,拍地給江寶生一個巴掌,罵道:「你這狗娘養的,盡會放狗屁!」

另外一個也蹦他一腳,江寶生一個站立不穩,整個人跪了下去,那人罵道:「看你還愛不受放屁!」

江寶生一手撫痛臉,一手撫痛腳,站起身,怒道:「你們,好端端為何傷人?」這一會兒口認出正是今晚隔桌吃飯的小馬、小陶,看二人眼光兇惡,身上還佩刀,不覺膽寒。

正遲疑,聽其中一個說:「像你這種貨色,早該有人來修理你!」

「你們……」他吶吶道:「憑什麼修理人?」

「今天晚上,你說了什麼好話?記不記得?」

江寶生張口結舌,無言以辯。

「你這狗娘養的,說什麼逮不到人,被宰了,快活比神仙,教你少爺聽一肚晦氣,看我修不修理你?」

突出一拳,毆擊江費生腹部,江寶生揮拳反擊,手臂被抓個正著,兩人輪流拳打腳踢,嘴裏罵道:「瞎了狗眼的老小子,你少爺說話敢冒犯,打死你!」

「打死你!讓你也快活比神仙。」

江寶生被打得遍身痛楚,不覺哀哀百叫,心想再要打下去,老命休矣,情急智生,急急道:「兩位少爺,兩位兄弟別打了,我有話說,兩位要嫌我說得不好,再打還來得及……求求你們,聽我說吧!」

其中一個沒好氣道:「你要放什麼狗屁?」

「小馬,讓他說,他要說不中聽的話,你我打死他算了!」

「打不得!打不得!」江寶生連連搖手,急急道:「你二人把我打死,就斷了一大筆財!」

「怎麼說?」

「兩位少爺想發財,我給你們一條明路,你們要打死我,一文錢也賺不到。」

兩人交換一個眼色,小陶冷峻道:「好,吧話說出來,要說得不好,饒你不得!」

江寶生骨碌一轉眼珠子,說:「二位想抓採花大盜賺三百兩黃金對不對,只是那採花大盜豈是好抓的,要不然為什麼白少爺和地方士紳要拿出三百兩黃金?」

「採花大盜當然不好抓……」小陶不滿道:「你說這廢話做什麼?」

「不是廢話,不是廢話。」江寶生陪笑道:「大前頭有個引子,我才能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對不對?」

「你究竟要說什麼?」小馬不悅道:「廢話少提,把正經的說出來。」

「是。」他四面一瞧說:「這裏不方便說話,二位請進屋裏。」

兩人對望,進屋去,小陶說:「少要花樣,繼續說!」各自抓了一張凳子坐下。

「是,我的意思,採花大盜不好抓,三百兩黃金當然要不到,不過我倒有兩全辦法,不必抓採花大盜,又能得那筆巨金。」

倆人俱是一怔,滿臉不信,小陶忍不住發話:「胡說八道,不抓採花大盜,想得那筆巨金,天底下有如此不勞而獲的便宜事?」

「便宜事,真的是便宜事。」江寶生住了口,兩人急着聽下文,他卻神秘兮兮一笑,彷彿多大天機,不願輕泄。

「有屁快放?說了一半,你是想悶死咱們哥兒?」

「兩位別急嘛!我的意思,光明正大賺不到,咱們就來個偷雞摸狗。」

「老小子!」小陶罵道:「你就會偷雞摸狗!」

「不是我要偷雞摸狗啊!」江寶生把聲音往下壓,直壓到最低:「這採花大盜能夠無聲無息把人擄走,自然不是平凡之輩,抓他談何容易,搞不好,要丟命的。現在,大家抓採花大盜抓得團團轉,那筆賞金恐怕就擱那裏涼着,好生可惜。不過話說回來,偷那筆賞金也不容易,一句真話,我姓江的不是這塊料,只有與二位聯手,才大有可為……」

兩人聽得人神,聽至此,彼此微笑,但立即急急追問:「怎麼聯手?」

「聽說,那三百黃金張捕頭保管,張捕頭就住在白少爺家中……」

小馬忙問:「你有什麼方法?」

「兩位看這個……」他指指床上,二人別過臉,這才注意到床上一張老虎皮,紅黑條紋相間,甚是炫麗,那色澤更是鮮艷,兩人呆一呆,低呼:「好漂亮!」

小馬邪邪一笑:「又是哪摸來的?」

「開玩笑,獵來的!」江寶生一挺胸:「我姓江的,到深山裏,腦袋栓腰褲帶,設下陷阱獵來的!」眼睛一瞧二人:「到白家莊,就要借重這個……」

「怎麼說?」

「晚上白少爺來過,這虎皮曾送與他看過,白少爺囑咐我過兩天送到白家莊去……」向二人一招手,二人湊近了,他耳語一番,得意洋洋,把一張嘴都笑歪。「我們二人,一人一百兩金,錢拿到手,何等快活!」

小陶斜着眼,就著油燈,把江寶生從頭揪到尾,說:「想不到你這莽漢,倒是會算計!」

江費生也哈哈笑起,樂道:「姓江的我,是個獵戶,獵戶啊,腦袋栓褲腰帶上,獵野獸的,這會兒要把腦袋四平八穩擺脖子上,好好去獵一筆巨款。換個口味,也不錯……」說罷哈哈哈一陣低笑,直笑得身體搖擺,頭晃腦晃,不可抑制。

「當心別笑岔了氣,要笑岔了,那三百兩金,可是一兩受不到了。」

※※※

東廂房裏,白禹奇凝視燕燕飛,溫文一笑,體貼道:「時候不早,燕姑娘請去歇著吧。」

燕燕飛踟躊道:「外頭情況,教人不安,剛才牧場失馬,更夫又差點被殺,不知採花大盜是否又出現了?」

白小薇一旁搶著說:「好可怕喲!偏巧張哥哥人在又不在這,怎麼樣?」

嗽著小嘴,皺着眉頭,白禹奇看她憂心模樣,分明是個小大人,不禁莞爾一笑。「張哥哥專門抓壞人,有壞人出現,他對付得了,你瞎操什麼心?跟你燕姊姊回房去歇著。」

「不要,」小薇一搖肩膀,眼睛溜溜一轉,撒賴道:「人家要等張哥哥回來嘛!」

「別胡鬧,為你燕姊姊想想,昨晚她沒睡好,今兒又照顧老爹,也夠累的。」話是對小薇說的,眼光卻同燕燕飛望去,幾盞油燈照射下,她五官輪廊突出,臉蛋格外俊秀,是種有韻味的標緻。標緻的姑娘他見多了,但燕燕飛的標緻,蘊含靈秀,又兼英氣煥然。標緻得如此脫俗,他倒是頭一回見。

當燕燕飛凝目看他,白禹奇突地覺窒息,眼光卻不舍挪開。燕燕飛低下頭,不勝羞窘,白禹奇驚覺,立即自我收斂,移開目光,平和道:「燕姑娘困不困?要不要去歇著?」

「不要緊,外頭亂糟糟,教人心裏難安,我不困,只擔心小薇困了。」

「我才不困呢,燕姊姊別管我,我要真困了,就在榻上歇一會兒。」她機伶一瞧白禹奇,拍拍一旁的榻椅說:「哥,我睡這榻,你不罵我吧?」

白禹奇笑斥:「瘋丫頭!」

小薇趕緊一抓榻上疊得整齊的棉被,抬腳上了榻椅,棉被迅速蓋住自己小身軀,人坐在褥上轉着眼珠,看看白禹奇,又瞧瞧燕燕飛,樂呵呵道:「燕姊姊,我這哥啊,他平日可不許我睡他榻的,這會兒,想是你在,他啊!不好罵我啦!」

白禹奇笑對燕燕飛:「不是我小氣,這是我書房,女孩家,不許她隨便。」

「今天破例啦,人家等張哥哥嘛!」

白禹奇看她天真無邪小模樣,忍不住打心裏笑起,臉上掩也掩不住,走前兩步,捏她臉頰,小薇皺皺鼻子,獗獗嘴,嬌聲道:「做哥的欺負妹妹,討厭。」

說罷,頭往枕上一落,人在榻上躺定了,白禹奇斜眼揪她,見她被子蓋住頭臉,吃吃笑着,不覺眼光飄向燕燕飛,她也抿著嘴笑,益發歡喜,小薇不肯回房,卻也促成他與燕燕飛獨處機緣。那小薇吃吃笑了一陣,倦意襲來,漸覺無趣,便拿開頭臉上的棉被,安靜下來。

白禹奇轉臉笑對燕燕飛,輕聲道:「燕姑娘想不想喝點酒?葡萄釀的,味道好極。」

燕燕飛搖搖頭。「白少爺自已喝點吧。」

「一人獨酌,有什麼情趣?不喝也罷。」

燕燕飛站起來,凝望旁邊的書櫃,裏面擺了一冊冊書籍,白禹奇見她瀏覽,遂拿來油燈,托手上替她照明。燈光閃爍,看來不太清晰,但確知裏邊擺了不少好書。燕燕飛不覺道:「白少爺飽讀詩書,令人佩服。」

「當此亂世,書生無用。」

「白少爺精通歧黃,何必如此自謙?我義父高燒,要不是你,怕是退不了。」

「能為燕姑娘效勞,白某榮幸。」

燕燕飛沒接詞,看白禹奇微笑凝望她,眼裏似有藏不住情意,燕燕飛愕了一下,微感急促,忙避他視線,一轉眼看塌上小薇,畢竟還是個孩子,不一刻功夫,她已酣然入夢。那白禹奇將油燈置放桌上,凝娣燕燕飛:「能與姑娘燈下同處一室,是緣份。」

「是。」燕燕飛漫應着,一抬眼迎上他雙眸,炯亮亮,溫柔柔,教人承受不住,便把臉一偏,不去看他。白禹奇這才回過神,溫柔笑着,輕言細語道:「對不住,燕姑娘,白某絕非輕浮之輩,只是情不自禁,姑娘冰雪聰明,想必明白白某心意!」

「說些什麼?」燕燕飛一凝臉,低斥道:「你看來斯文有禮,怎地說話如此魯莽?」

「燕姑娘天生麗質,又一身俠骨,白某雖一介書生,情不自禁心生仰慕,適才說的話句句由衷,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燕燕飛雙頰躁熱,正惶然無措,突聽得帘子一響,望眼過去,鐵龍急步而入,說「捕頭大人回來了。」

白禹奇「哦」了聲,說:「快請!」鐵龍外疾行,白禹奇定定瞧燕燕飛,低聲道:「剛才白某失禮,燕姑娘請原諒!」

一瞬功夫,張俊明已一陣風似飄然而入,白禹奇、燕燕飛二人急迎上前,白禹奇問:「外邊怎麼樣?牧場吳場主來過,說給盜走三匹馬。」

「是,我那班兄弟告訴我了。」張俊明看他和燕燕飛一起迎出,兩個並排而立,一個玉樹臨風,風采翩翩;一個修長細窈、清麗脫俗。她的身個,正巧到白禹奇肩頭,兩人如天造地設一對,心裏沒來由一陣酸意,看她似有羞郝之色,不覺訝然盯住她。燕燕飛察覺,反一抬下顆,昂然回望,這一望,教他一窘,迴避她目光說:「有一個假更夫,把個真更夫扼得奄奄一息。」看二人神色,毫不訝異,遂說:「這件事,恐怕二位也知道了。」二人頷首,張俊明繼續道:「路上還有人受了傷,據說想抓採花大盜,路上相遇,懷疑對方,就打了起來。其他究竟還有些什麼意外,要等天亮才知道。」

「究竟……」燕燕飛忍不住問:「採花大盜出現了沒有?」

「不清楚,不過,假更夫出手扼人,把真更夫扼昏過去,手法跟採花大盜相似?」

「那假更夫呢?」

「假更夫身手相當高,我那些弟兄圍住他,竟不見蹤影,我看那人身個,似曾相識。」

然道:「這個人姑娘見過,很像彈琵琶的瞎子!」

「瞎子?」燕燕飛愣住了,白天她見瞎子閃避江寶生毆打,反應靈巧,心頭正疑,這下不覺驚奇道:「你說簡天助?」

「是。」

燕燕飛神情由驚奇轉為黯然,昨晚,她還為他兄妹投宿說情,若此人竟是採花大盜,豈不助附為虐?心念及此,眉頭一皺,說:「真的是他?張捕頭可曾查證過?」

「我那班弟兄查證過,他好端端在唐家客棧。」

燕燕飛鬆了一口氣,外邊帘子一響,小傅匆匆人內,說:「頭兒,有急事。」

「什麼事?」

「唐家客棧夥計來報案,說敬他們店裏的一個姑娘失蹤了,那姑娘姓簡,他哥哥就是那個瞎子簡天助。」

三人皆驚,張俊明急問:「有沒有說,怎麼失蹤的?」

「兩兄妹睡一個房,簡天助一覺醒來,找不到他妹子。」

「人呢?」

「簡天助沒來,眼睛看不見,有所不便,特地托夥計來報案。」

燕燕飛驟覺頭皮發麻,急道:「這麼說,採花大盜又出現了?」

「我走一趟唐家客棧。」張俊明說。

「我也去。」燕燕飛看一眼睡夢正酣的小薇,對白禹奇說:「我去去就來!這簡天紅我認得,若及早行動,也許能尋回。」抓起桌上三尺劍,匆匆隨張俊明出去。

房門給推開,簡天助一聲不響站門口,臉上看不出激動,只是緩緩向里邁步,直走到桌畔邊,陰沉沉道:「臭和尚,你們把我妹子怎麼樣?」

悟凡悟塵交換一個眼色,悟塵道:「你好厲害,知道我們倆是和尚,如此說來,你當然不是瞎子!」

「是瞎子又怎麼樣?不是瞎子又怎麼樣?把我妹子還來。」

悟凡笑道:「憑什麼還你妹子?」

「你們,又憑什麼說我去過常樂寺?」

悟塵微微一笑,說:「你沒有去過常樂寺,竟然知道我們是和尚,你這瞎子,比明眼人還要厲害。」

「不與你們作口舌之爭,我已報官,是非曲百必有公斷。」

悟塵悟凡默不作聲。

「我已報官,二位想必怕了?」

「捉賊捉贓。」悟凡笑道:「我們沒什麼好怕的,你要不信,這小小的屋子,你可以搜啊!」

「不必!」簡天助一撇嘴,鄙夷道:「你們這兩個奸詐和尚,不致於如此愚笨,只是你們給我聽仔細,我妹子要少一根頭髮,我會把你們碎屍萬段!」

「阿彌陀佛,話不要說狠了。」悟凡說:「你妹子給誰擄去還不知道吶,這麼着吧,只要你肯交出易筋經、洗髓經,我們兩個就足拚了死,也要把你妹子救回來。」

簡天助哼哼哼一串冷笑,二人詫異看他,簡天助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你這兩個臭和尚,敢在佛前起誓,說我妹子不知給誰擄去么?」

悟凡半晌無語。

「兩位不敢說話了,是不是?」

悟塵傾聽一下,說:「有人來了。」

「瞎子的聽力最靈敏。」簡天助冷笑:「我當然知道有人來了。」

果然聽得有人說:「原來你們都在這裏。」是唐掌柜,他站門口,埋怨:「教人好找!」一掃眾人,目光停在簡天助臉上:「彈琵琶的,捕頭大人來了。」

眾人抬頭,見張俊明、燕燕飛走進來,後頭還跟了七、八名捕快。

「你姓簡是不是?」張俊明問瞎子:「是你妹子失蹤了?」

「是。」簡天助微昂頭,翻了翻白眼。

「你妹子如何失蹤的?」

簡天助靜默一下。

「你是否外出過?」

簡天助再靜默,悟凡悟塵緊緊盯他,簡天助稍一仰臉,微微擺擺頭。

「你一直在屋裏?」

「是。」他緩緩說:「我一直在屋裏,我妹子睡床上,我打地鋪,我口渴想喝水,一時找不到茶壺,喚我妹子,才發覺我妹子不見了。」

「你記得那是什麼時候?我是說,你發現你妹子不在,那是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沒聽到打更聲,我不知道什麼時候。」

「他說的沒錯。」唐掌柜一旁道:「好橡二更以後,就沒再聽到梆子響。」

張俊明不語,心底卻十分明白,那更夫給扼昏,梆子當然不響了。

「橫豎……」簡天助道:「我一發覺我妹子不見,就叫起來,大家七嘴八舌,要我報官,我眼目不見,諸多不便,請那夥計給報的官。」

屋外,幾名宿店的也都探頭探腦,那江寶生嘴唇孺動一下,忽然有人狠狠捏他手臂,他一看,是小陶,對方一臉陰鬱,沉聲道:「你想說什麼?」

江寶生低低道:「我記得好像聽到院牆外咚的一聲。」

小陶狠狠盯過來,低聲罵:「你不說話,人家把你當啞吧?」

江寶生神情一萎,頹然道:「習慣了嘛!有話悠着難過。」

「你少惹麻煩,咱們自己的事要緊。」

張俊明眼睛四下一瞧,看住悟凡悟塵,問:「你二人住隔鄰,可聽到什麼動靜?」

悟凡搖頭,張俊明看悟塵:「你呢?」

悟塵搖頭。

燕燕飛突然啊了聲,轉身欲走,張俊明急忙問:「燕姑娘哪去?」

「離此五十華里,有一破廟,我去瞧瞧。」

張俊明一愕,悟凡悟塵驚惶相視,隨即若無其事鎮定下來,張俊明忙說:「可要我作陪?」

「不必。」燕燕飛說:「大家分頭去找,你若多派人手,四處尋覓,說不定能尋回。」

悟塵說:「事態緊急,我二人不願袖手,可否也四處協尋?」

「太好了。」張俊明說:「你二人可有牲口?」二人垂下眼皮搖頭。「沒牲口無妨。」他看手下,說:「給他們每人一匹馬。」

簡天助忽然冷冷一笑。

燕燕飛驚然回頭,訝異端詳他,簡天助冷笑消失了。

張俊明看燕燕飛神情,不覺也注視簡天助。臉色忽地一凝,沉聲道:「妹子失蹤,屋裏可曾失落什麼?」

簡天助一怔,吶吶道:「好像……包袱也不見了。」

張、燕二人愕然相視,張俊明看燕燕飛眼色一閃,忽有所悟,雙目含笑凝看燕燕飛:「這擄人的倒想得周到,連包袱一起帶走。」陡地掉頭,冷臉看簡天助,冷腔冷調問:「那簡天紅是你親妹子?」

簡天助料不到他有此一問,愕了一下,理百氣壯道:「當然是!」

「為什麼連包袱也不見了?恐怕她不是被擄走,是自己逃跑的吧?」

「這是什麼話?」簡天助攸然變色。

「是不是她被你挾持?或者你挾持她的親人要挾,她不甘做你的假妹子,故而趁機逃跑?」

簡天助嘴唇抖了一下,較著牙,睹著氣,說不出一句話來,悟凡唇邊迅速飄過一抹微笑。

「看住他!」張俊明令他屬下:「你們,牢牢看住他!」

偌大一座占廟,靜寂寂。

正因太靜寂了,當一有人翻身,立刻發出刺耳的悉陳聲。

「你做什麼?」說話那人語氣溫和,不帶絲毫火氣:「是不是嫌稻草不夠多,睡着扎身子?」

「要你管?」那發出悉嚎聲的突地坐起身子,恨恨道:「你們想把我怎麼樣?想把我哥怎麼樣?」

「簡姑娘,」那人說:「你哥很好,不用擔心他。」

簡天紅冷冷哼了一聲,忿忿不平道:「你們,什麼意思?把我弄來這裏?」

「沒什麼意思,姑娘,只要你哥哥把兩本寶經拿出來,我們,就不為難你。」

「我哥哪有什麼寶?」

「你哥哥他心裏明白.」

「你們會得到報應的,我哥會報官,你們會吃官司的。」

「姑娘,」那人摸著腦袋,光溜溜的一顆,聲音平和道:「你趁早歇了吧。」

說完閉眼,人盤坐離她咫尺之隔的角落。

簡天紅那端忽又悉陳起來,好半晌,那人發話:「你為什麼不快歇著?」

「這裏太暗了,黑漆漆,我害怕。」

那人先是不語,繼而說:「你挪過去一點,亮些。」

簡天紅掙扎著挪挪身子,她雙腳被捆,行動笨拙,弄得地上乾草悉陳亂響。好不容易挪到窗邊,月光瀉進來,亮了些,那人冷眼看她,閉目想休憩。

簡天紅髮話了:「你是和尚是不是?」

邊說邊揪過去,那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看相貌,土氣外帶老實,不是狠角色。簡天紅說完等他答話,那人聽若未聞,只一逕低垂眼臉,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十分篤定,認為自己一旁鎮守,她就是插翅也難飛出。簡天紅暗地竊笑,暗忖這獃頭和尚居然自以為可以穩穩拘牢她,未免太好笑了,她倒要戲弄他一番。

看他不言不語,簡天紅又是一陣悉嗦,這雜音比先前要大,好半晌,那人沉沉發話:「你又做什麼?」

「年輕的好師父。」簡天紅壓着嗓說:「我包袱擱那頭,我涼,要加衣服,勞煩你幫忙遞過來好不好?」

那人一伸手,把包袱啪的拋來,簡天紅嬌著聲說:「謝謝你啦,年輕師父。」

那人一聲不吭端坐,以已入定。

此人,原是常樂寺的悟明,只因和悟塵、悟凡捅了漏子,失了寶經,住持命他三人查訪,並派悟非協助。悟塵、悟凡一路,悟明、悟非一路,兩路人馬一前一後,言明儘可能聯繫,以便呼應。前兩日過路客商俏來信息,悟明看過信函,立即星夜趕來馳援,那悟非則轉頭回常樂寺報訊。悟明想不到派給他的任務,居然是看住這個女娃兒,心裏當然不是滋味,想到寶經失落自已也有罪過,悟塵、悟凡又是師兄,心中萬般不願,卻不得不奉行。

隔了片端,悉嗦聲又起,似乎比剛才還要刺耳,也不知道女娃兒怎麼就靜不下來?悟明一睜眼,大吃一驚,他看簡天紅正脫她的外衣,出家人與年輕貌美的姑娘相隔咫尺,已足尷尬,這下看她寬衣解帶,更嚇得他魂飛天外,頓時結結巴巴問:「你做什麼?做什麼?」

簡天紅笑嘻嘻道:「聽說你們出家人大有修為,我倒要瞧瞧你這年輕師父,有多大修為?」

說着,例嘴而笑,余着眼揪他。這簡天紅被誘騙至此,原本心裏忐忑,不到片刻,她已發覺這看守她的出家人不但不可怕,且獃頭獃腦,老實可欺,她心下一寬,膽子也壯起,這會兒故意慢條斯理輕解羅衫,那悟明已駭然而起,

嘴裏哆哆嗦嗦不知念些什麼,眼睛緊閉,不敢張開。

簡天紅見他一副撞鬼的模樣,越發好笑,忍不住調侃:「喂!想不到你還害羞哪!」

「姑娘!」悟明臉熱心跳,仍然緊閉眼,期期艾艾說:「就別戲耍我了吧。」

簡天紅聽他就要哭出,葉的一笑:「你急什麼,年輕和尚,我衣衫單薄,嫌冷,想加件小背心,順便逗逗你,想不到把你嚇得這樣,真有趣。」接着又笑起。

「你……」悟明有些懊惱,吶吶道:「快把衣衫換好,我……」

「你要認為非禮勿視,離我遠點,眼睛閉起來,背向我……很快就換好。」

悟明本已背向她,這下慌得疾步向另一端,不敢轉頭,不敢動,閉緊雙眼,耳邊聽那悉悉嗦聲特別扎耳,奇怪這女娃兒何以換件衣衫要弄出如此大響?又訝異這妞兒怎地加件背心要煞費周章?心裏暗嘆,女孩家未免多事,聲音消失了。

他鬆口氣,問:「你好了沒有?」沒回應。

他再問:「你好了沒有?」不免擔憂,若這女娃兒發了狂,把衣衫剝光,恐怕自己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那端依舊靜默。

悟明再也按捺不住,忽地一轉身,草堆上別無一物,哪還有人影?

悟明突覺挨了一悶棍,暗叫:「糟糕!」仲手摸摸光腦袋,急急奔竄出去。

簡天紅嚶嚶哭泣。

燕燕飛古廟一陣好找,沒有人影,掉轉馬頭,路旁見一團捲縮黑影,正納悶,聽得低低飲泣,辨出是姑娘家,燕燕飛忙自馬上躍下,仔細一瞧,竟是簡天紅,只見她半蹲地上,懷裏揣包袱,鼻子抽抽噎噎,哭得甚是傷心,燕燕飛喚她::「簡姑娘!」簡天紅愕然抬頭,認出是她,叫聲「燕姊姊」,整個人撲她懷裏,越發不可抑制,痛哭失聲。

燕燕飛拍她背,安撫她:「別哭,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簡天紅止住哭聲,仍哭泣不休。

「是你自己離開客棧,還是……」

有馬蹄的撻而來,前頭提着燈籠,後頭影影綽綽,約莫七、八人,到得眼前,急急勒馬,馬煞之不及,齊聲嘶叫。燕燕飛看那為首的,是張俊明,後面跟了悟塵、悟凡等人。張俊明躍下馬來,悟塵、悟凡愕然呆坐馬上。

「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燕燕飛問。

「是……是……」簡天紅一昂頭,眼光掃過悟塵,停悟凡臉上,兩人給她如此一瞄,心裏更虛,覺血脈似要凝住,一時竟喘不過氣。簡天紅盯他倆看半晌,這才低頭,帶哭道:「有人把我擄走。」

「誰?」

悟塵、悟凡張大眼,心急急躍起,簡天紅眼波再一掃,不屑撇撇嘴。

「快說,誰擄走你!怎麼擄走你??你又怎麼會在這裏?」

「有一個人。」她揪悟凡,嘴角牽動,珠淚滾動的腮上,竟有隱隱笑意。

悟凡心中掛了十五個吊桶,一會兒扯上,一會兒拉下,攪得七上八下,心慌意亂。簡天紅頭一低,不看他,慢吞吞道:「那個人……」再一抬頭,眼角掃悟凡,終於緩緩擺頭:「我不認識。」

悟凡悟塵交換眼色,鬆了一口氣,心裏猶在嘀咕,這女娃兒怎在此地?悟明怎麼看人的?卻也暗暗慶幸,虧得悟明未給逮住,否則,不好辯駁。

「是你不認識的人?」

「我不知道,」簡天紅再抬頭,茫然揪悟凡:「那人矇著頭臉,我在夢中給擄走的。」

「蒙面漢?」燕燕飛與張俊明面面相覷:「會是採花大盜嗎?」端祥簡天紅:「那人,什麼樣子?」

「那人身個……」簡天紅想一下,揪揪悟凡,又低頭沉思,突朝悟凡一指,訴說道:「身個很像他……」悟凡一驚,忽又聽得簡天紅頹然道:「可惜他矇著臉,不知長相像不像他?」

燕燕飛、張俊明同時看緊悟凡,燕燕飛緊迫釘人追問:「那人既擄走你,怎肯經易放你走?」上上下下審視,見她臉上淚痕斑斑,不禁焦灼道:「那人,沒對你怎麼樣?」

簡天紅先是不語,見大家眼灼灼盯緊她,不自在的撫弄自己長辮,淡然道:「沒怎麼樣啦!」

「你剛剛哭得好傷心,像受了很大委曲。」

「人家害怕嘛,天這麼黑,心裏怕死了,又怕那擄我的人追上來。」

「那人既擄你,又如何肯輕易放你?」

簡天紅頭搖得鼓浪也似:「他沒放我,是我……是我逃跑的。」

「你如何逃跑?」

簡天紅扭促一下,掩著嘴難為情道:「我說了你們可不許笑我不害躁,我說的是真的,那人尿急了,要去撒尿,把我往乾草堆一放,我已經醒來了,假裝沒醒,後來外面下起雨來,瀝瀝嘩啦個沒完,我看機會不可失,一個溜煙跑了,可怪啦,外頭沒下雨,我拚死命跑,一口氣跑到這裏。」

眾人聽她如此敘說,俱都忍俊不住,爆笑開來,燕燕飛和張俊明交換一個訝異眼色,一旁的人猶笑個沒了,悟凡暗罵:「該死的悟明,竟不把人看牢,只顧自已外頭下雨,這節骨眼兒,哪來這許多懶屎懶尿,着實教人氣悶。」

「等一等。」燕燕飛問:「那人把你擄到哪裏?」

「好大一個地方,上面有兩尊斷了手的菩薩……」

「是古廟!」燕燕飛追問:「就在前頭不遠是不是?」

簡天紅點頭,張俊明忙吩咐屬下:「你們去搜看看。」回過頭盯住簡天紅問:「那簡天助,是你哥哥?」

簡天紅愕然望他,奇怪何以有此一問,一邊點頭,一邊小心翼翼問:「我哥他……沒找我嗎?」眼波卻向悟凡送去。

「你哥哥當然找你。」張俊明說:「他這會兒在客棧等你消息。」

簡天紅大大鬆一口氣。

張俊明卻瞧緊她胸前包袱:「你既是睡夢中被擄,怎麼抱着包袱?」

簡天紅揪眼悟凡,緩緩搖頭,一臉茫然:「我不知道,我一醒來,就抱着包袱,我也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眼角再掃瞄悟凡、悟塵,見二人心虛,避她目光,微微一笑,那笑,陰沉沉,不像二八年華的女孩笑容,陰沉得教人打心底寒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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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借馬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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