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俠燕單飛(下)

女俠燕單飛(下)

李福生聞言先是一驚,可繼則又憂又急道:「夫人真是賢明,分析事理頭頭是道,若如此,可怎麼好?」

崔夫人笑盈盈看住李福生,嬌聲道:「老爺若要問計,恕我賣個關子。」

李福生一愣,堆起笑臉道:「夫人莫非討賞,這個家哪樣不是夫人的,夫人要什麼?」

崔夫人嫵媚一笑,朱唇輕啟,一字一頓:「我要翡、翠、玉、鐲。」

翡翠玉鐲子是李福生新近悄然購進的寶物。翡者,黃也;翠者,綠也。有黃有綠的鐲子不只晶瑩溫潤,最珍貴在於它的「活」。那些翡色翠色組成一種絕佳的光澤,如藍藍的波,不管何時何處,那光澤就像活動的、流淌的水波,不斷泛出漂亮眩人的光采。

自從李福生花了大筆銀子購得后,偷偷藏了起來,他很清楚,這雙翡翠玉鐲乃無價之寶,適當時機送入朝廷,怕不因此加官晉位?他以為自己收得隱秘,不料崔夫人竟開口要了,他不覺暗暗叫苦。

「夫人,那鐲子原是準備有機會獻與朝廷。」他苦笑着說:「說不定因此而更上一層樓,夫人豈不與有榮焉嗎?」

崔夫人臉色陡地一沉,冷冷道:「老爺要高官,那就罷了,郭雪兒的事,我就不管了。」

說着一撇嘴,一轉頭,再不搭理李福生。

李福生無奈,只得堆起笑容:「夫人稍等,我去去就來。」

李福生書房轉了一圈,回來手捧一個錦盒。錦盒打開,見翡翠鐲子卧在雪白錦鍛上。

崔夫人喜得眉開眼笑,將它拿在燈下看了半晌,往手腕一戴,那流淌的波光,映得她雪白的手腕格外眩人,李福生忙說:「夫人別再賣關子了。」

「好。」崔夫人端詳翡翠鐲子,眼眉皆笑:「郭雪兒若有意闖入刑聲殺仇良,再好不過。」

「如何說?」

「正好將白雲飛調虎離山。」

「哦。」李福生又思索一下,仍覺不妥:「替身何處找去?」

「交與陳吉、王松二人。」

「若有閃失,如何是好?」

「不會!」崔夫人成竹在胸:「人世間,有一種人好對付。」

「什麼人?」

「昏迷的人。」崔夫人補道:「要個神智清楚的人不容易,可是,要個昏迷的人,就不難。」

李福生恍然而笑:「莫非指的是好酒貪杯之徒?」

泰安客棧的長形招牌下,掛了一個菱形的看板,上面寫了大大的「酒」字。

白雲飛甫跨進門,就看見府邸的兩個護院陳吉和王松正淺飲慢酌。

陳吉一見白雲飛,便道:「總捕頭請來喝兩盅。」

白雲飛微笑着擺擺手。

泰安客棧的掌柜發現他,忙堆起笑臉迎上:「總捕頭請坐,小店有上好的女兒紅孝敬您。」

白雲飛淡然笑笑:「你忙吧!例行巡查,看看就走。」

掌柜一欠身子,唯唯諾諾退下了。

白雲飛環視一下,夜已漸深,座上約有七、八人。白雲飛看其中一人,三十齣頭年紀,正在一口一口灌黃湯。白雲飛到廣平府僅兩個多月,對地方雖不甚熟悉,不過此人面孔倒曾見過,半個月前,他正好來巡查,看此人喝得一臉醉相。有人喝酒臉紅,此人喝酒卻是越喝越白,還好不鬧事,喝醉了便趴桌上,呼呼大睡。

白雲飛經過他桌畔,輕敲桌面,那人訝異看白雲飛一眼,慌忙站起:「總捕頭好。」

「叫什麼名字?」

「小的錢阿木。」

「少喝點——」

白雲飛轉過身,吃了一驚,那端最里角落有一雪白身影,正是雪兒。

白雲飛挪身過去,站她桌邊,含笑說:「郭姑娘在這裏?」

郭雪兒視若不見,聽若不聞。

「我能坐下嗎?」

郭雪兒冷冷瞅他一眼,說:「請便!」

「姑娘?」店小二端了東西過來:「您要的牛肉麵。」

白雲飛訝道:「夜深了,郭姑娘才用晚飯?」

郭雪兒驀然抬頭,狠狠盯住他。

「郭雪兒有個壞毛病,用餐之時,最不喜歡人嘮叨聒噪。」

白雲飛一拱手,歉然道:「白某失禮。」

郭雪兒冷哼一聲,驀然站起,匆匆進入內院。

王松、陳吉冷眼觀,趕前道:「可要我二人協助?」

白雲飛凝望郭雪兒背影,搖搖頭。

郭雪兒悻悻回到內院,正要開啟房門,突聽得暗處有人叫:「郭姑娘。」

郭雪兒循聲一望,黑地里一人身材頎長,相貌卻是模糊,郭雪兒疑惑道:「誰?」

對方從暗處站出來,月光下,只見他身着長袍馬褂,頂上瓜皮小帽,年約三十七、八歲。郭雪兒意外道:「原來陳家莊陳莊主。」

「正是陳某。」陳莊主道:「特地給姑娘送來銀票。」

「郭雪兒尚未將李福生殺死,陳莊主未免送早了。」

「無妨,銀票當先送與郭姑娘。」從袖中掏出銀票,雙手奉與郭雪兒道:「這裏是兩張銀票,一張五千兩,一張三千兩。」

郭雪兒訝道:「說好五千兩,怎地多出三千兩?」

「五千兩買李福生項上人頭,三千兩是姐姐的意思,姐姐說郭姑娘尚有一幼弟,吩咐給郭姑娘姐弟。」

郭雪兒黯然道:「弟弟寄居姥姥家,也不知如何了?」將其中一張銀票退與陳莊主:「三千兩不敢收,多謝李家大娘好意。」

「這個不成。」那陳莊主搖手道:「當年李福生聽信崔夫人的話,自行毀了婚約,姐姐心裏難過,憤而回到觀音山下。這幾年姐姐雖然雙目已瞎,心裏還惦念着你們郭家,這三千兩是姐姐一番心意,郭姑娘不肯收下,姐姐怕要難過。」

「好吧!」郭雪兒略一猶豫,便將銀票納下:「我就收下李家大娘的好意。這裏事了,郭雪兒再去拜見大娘。」

「拜見不敢當,姐姐想念郭姑娘,請郭姑娘務必來寒舍。」

「好。郭雪兒一定去。」郭雪兒道:「大娘的眼睛,難道不曾延醫治療?」

「姐姐拒絕延醫。」那陳莊主道:「姐姐說,人世間有李福生那等忘恩負義之徒,眼瞎也好,免得看了煩心,姐姐還說,她恨不得雙耳也聾,如此又聾又盲,倒落得耳根眼目清凈。」

「大娘沒說錯。」郭雪兒咬牙道:「李福生真是該殺!」

「郭姑娘!」

陳莊主和郭雪兒俱都一怔,循聲一看,那端黑黝黝角落閃出一人,郭雪兒冷冷道:「白雲飛,你何緊緊相隨?」

「郭姑娘可知道,知府大人下令捉拿你?」

「意料中的事!」郭雪和一昂首,傲然看白雲飛:「閣下有本領,儘管來拿!」

「白某本當捉拿你,只是白某十分納悶,府邸戒備森嚴,你竟能從容來去,身手不可謂之不高,你若要殺大人易如反掌,只是你沒殺他,卻又揚言要殺他,這不是從然給自己來惹麻煩?」

郭雪兒冷笑道:「揚言要殺他,原是要慢慢折磨他。人若日夜提心弔膽,日子並不舒坦。」

白雲飛怔了怔,問:「郭姑娘跟李大人有深仇大恨?」

「李知府忘恩負義,為人不恥。」

「你若想抓拿我,便動手與我一搏,你若不想抓拿我,請你走開!」

「郭姑娘言重了,大人雖然下令捉拿你,只是白某人尚不想抓拿姑娘。」

郭雪兒盯住他:「為什麼?」

「白某十分好奇,郭姑娘莫非是「女俠燕單飛」?」

郭姑娘揚起一陣輕笑。

「郭姑娘笑什麼?」

「我笑好事之徒太多,郭雪兒出道僅只一個月,就有人給我名號,這不是太有趣么?」

白雲飛眼睛一亮,驚喜交集道:「郭姑娘果然是『燕單飛』,這一個月,姑娘連殺三個人,江湖白煞、江湖黑煞、關山女巫……」

郭雪兒冷笑道:「他三人早就該殺,郭雪兒難道殺錯了?」

「郭姑娘沒殺錯人,他三人橫行江湖,均非善類。」

郭雪兒微笑道:「你倒是明理。」

「看郭姑娘身手,莫非風婆婆徒弟?」

郭雪兒唇畔帶笑,雙眸卻冷冷盯住白雲飛:「閣下眼明心明,只可惜……」

白雲飛困惑道:「可惜什麼?」

「閣下在李福生手下,豈不可惜?」轉臉看陳莊主:「陳莊主以為如何?」

陳莊主微笑打量白雲飛:「這位莫非白總捕頭?」

「在下白雲飛,您是……」

「在下陳家莊……」

「陳莊主?」

「是。」陳莊主道:「白總捕頭年輕有為,那大盜仇良橫行廣平府十餘載,無人奈何得了他,白總捕頭才上任兩個月,便將仇良逮捕歸案,可見白總捕頭智勇過人,只可惜總捕頭為李福生所用,未免可惜!」

白雲飛訝道:「如何說?陳莊主似乎將李大人恨之入骨?」

陳莊主怒火進射,恨道:「李福生該殺!」

「聽說陳莊主花五千兩銀子買大人的項上人頭?」

「不錯!」

遠處傳便鼓,郭雪兒一怔,朝陳莊主拱手道:「陳莊主不妨陪白總捕頭聊聊,郭雪兒有事,不奉陪了。」

「郭姑娘稍待。」白雲飛凝臉嚴容道:「仇良即將問斬,刑場之上,請郭姑娘別再為難在下。」

「仇良乃殺母仇人,郭雪兒立誓手刃此人!」說罷冷笑而去。

白雲飛凝望郭雪兒背影,無奈一嘆:「這位郭姑娘,真是個奇女子。」

陳莊主微笑道:「白總捕頭也是奇材,只是為李福生所用……」不住搖頭:「真是可惜。」

白雲飛困惑道:「如此說來,不但郭姑娘對李大人有深怨,陳莊主亦對大人十分不滿,這是為什麼?」

「白總捕頭想知道因緣,陳某說與你聽。有一年直隸一帶鬧飢荒,李福生的父母先後餓死,李福生只有十四歲,只好沿門求乞,後來暈倒在郭大戶家門口,郭家主人命人扶他入內,喂以小米粥,李福生從此在郭家長住,郭家把他當自己兒子款待,讓他跟着郭少爺一起讀書,後來二人相偕赴考,有了功名,都做了地方父母官,郭少爺在溫縣,李福生在永年縣。」

「我明白了。」白雲飛若有所悟:「陳莊主說的郭少爺,莫非就是郭姑娘的父親?」

「不錯,郭少爺叫郭文通,是郭姑娘的父親。」

「如此說來,郭家對李大人的恩惠,真是天高地厚。」

「正是天高地厚!我家姐姐嫁與李家后,郭李兩家可謂通家至好,後來李福生娶了二房崔氏,那崔氏生了兒子,不久郭文通生下一女,便與李家結成兒女親家。」

「結親應是好事,莫非後來郭家有變?」

陳莊主凝重道:「溫縣有位王秀才告一位白員外,侵佔他家土地。郭文通秉公處理,將土地判歸王秀才,引起白員外不滿,白員外有個親戚當京官,於是一狀告到京里,說那王秀才乃叛賊洪富之後,洪富曾聚眾擁兵,對付地方官府,朝廷知道了,派兵圍剿,洪富全族俱遭殺戳,唯獨王秀才改名換姓,逃到溫縣落戶……郭文通身為地方父母官,不僅毫不知情,此案竟又偏坦王秀才,顯見有負朝廷,於是以『辦案不力,居心叵測』的罪名,革去官職,併發配邊疆。」

「此時此刻,李大人應施予援手,或照應他家妻小才是。」

「哼!那李福生不但未施予緩手,亦未照應他家妻小,不惟如此,李福生在崔氏慫恿下,自行毀了兒女婚約,後來郭文通夫人遭強盜仇良殺死,郭夫人臨終囑咐郭雪兒前往李家投親。誰想郭雪兒長途跋涉,半途又遇風雪,到了李家已奄奄一息,李家不但未接納她,甚至連諷帶刺,將她逐出,白總捕頭試想,李福生這等禽畜,該不該殺?」

「這……」

「李福生忘恩負義,陳某姐姐哭傷了眼睛,至今全瞎,陳某幾次找來郎中,想為姐姐治眼,姐姐說,人世間有李福生那種忘恩負義之徒,她恨不得雙耳也聾,如此又聾又盲,倒落個耳根眼目清凈,陳某想李福生若不死,姐姐必然拒絕就醫,橫豎那種忘恩負義之徒,留在人間徒增禍害。」

「事情原來如此。」

「事情本就如此。」陳莊主道:「你說,李福生此人,該不該殺?」

白雲飛默默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個巡夜的更夫,一手梆子一手鑼,沿路敲打,沿路喊叫:「各位街坊鄰居,小心火燭!謹慎門戶哪!」

一輛馬車疾馳而來,更夫閃躲不及,險些被撞倒,只聽馬兒嘶叫兩聲,馬車劇烈顛簸,瞬間止住。更夫驚魂甫定,這才辨出,車上馭馬的,正是李知府的護院王松。

王松惱恨更夫阻他去路,便喝斥道:「什麼人?」

更夫相應不理。適才他受了驚,手中梆子不覺滑下去,他撿起梆子,用力敲了敲,嘴裏喊道:「各位街坊鄰居,小心火燭,謹慎門戶哪!」

「原來是巡更的!」王松咬牙切齒罵道:「你是聾了?還是瞎了?你大爺馭馬經過,你竟不知閃避!」一跳下車,說:「看你大爺教訓你!」

那更夫瞥王松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李知府的護院,倒是狗仗人勢!」

「你……」王松一掌就摑過去,被更夫閃過,王松怒道:「你是誰?」

「當年李知府在永年縣任上,我在他府上管事,你這護院還不知在哪兒呢?想不到一旦升了高官,連奴才也雞犬升天了。」

「你……」王松惱極,「我堂堂一個護院,你竟罵我奴才!你討打!」

立刻一推更夫,緊接雙掌擊出,只是這一刻,他意外發現一抹雪白身影橫在他眼前,推出的雙掌被對方雙手抵住,王松細看,不覺一驚,訝道:「你莫非是那位到過府邸的郭雪兒?」

郭雪兒冷笑道:「正是你姑奶奶!堂堂一個廣平府邸護院,竟對一個無招架之力的更夫動手,也不嫌慚愧!」

向前一推,王松踉蹌一下,突聽得車廂有人叫喚:「王兄別鬧事,快駕車回去!」

王松心有不甘瞪二人一眼,跨上車,揮動馬鞭,馬車便轆轆前行。

眼看馬車揚長而去,郭雪兒打量更夫,問:「沒事吧?」

更夫說:「沒事。」

郭雪兒看他中等身材,膚色黝黑,一臉慈眉善目,心中一震,說:「大叔可姓劉?」

更夫一驚,愣愣看定郭雪兒:「姑娘是……」

「大叔若姓劉,想必是劉登財大叔?」

更夫更驚:「姑娘如何知道?」

「大叔。」郭雪兒心底激蕩翻騰,急急道:「您仔細看看,看還認不認識我……」

「恕我眼拙,姑娘是——」

「大叔,我是郭雪兒啊——五年前郭雪兒幾乎餓死凍死,是大叔送了紅糖水和包子到破廟來,郭雪兒今天才有命在,難道大叔真不認識我?」

更夫劉登財揉揉雙眼,上下下緊瞅郭雪兒半響,才「啊」了一聲:「郭大小姐清麗端莊,神采奕奕,要不是你提醒,我幾乎不相信你就是當年破廟那位!」未說完話已不勝唏噓。

郭雪兒悲喜交集,霎時淚光閃閃,哽咽道:「五年不見,想不到這兒遇見大叔。」

劉登財開心道:「真是老天爺庇佑郭大小姐。」

「一切多虧劉大叔。」注視劉登財,見他手持梆子、鑼,又著一身粗衣粗褲,不禁萬般困惑:「劉大叔好學識,為何竟做一名更夫?」

「餬口罷了。」劉登財苦笑道:「五年前李家自行毀了婚約,郭大小姐又被拒門外,我氣那崔夫人薄情無意,頂撞了崔夫人幾句,從此以後就離開了李家……」

劉登財重重嘆了一口氣:「那李福生權大勢大。廣平府無人敢要我,書生無用,只好淪為更夫,好歹混一口飯吃。」

郭雪兒忿忿道:「又是那李福生!」

「做個更夫也能餬口。」劉登財僵澀一笑,說:「好歹也是掙錢一途,我已習慣了。」

看他笑容僵澀無奈,郭雪兒心中一酸,黯然道:「是郭雪兒累了大叔。」

劉登財微笑搖頭,說:「郭大小姐不必難過……」

「大叔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了,大叔對郭雪兒恩同再造,就叫我雪兒吧!」

「好,就叫你雪兒。」

「雪兒就住前頭客棧,客棧有上好女兒紅,大叔要不要去喝兩盅?」

劉登財搖搖頭:「這兩日官府要斬大盜仇良,廣平府難免龍蛇混雜。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想多轉幾圈。」

「要斬仇良?」郭雪兒怒火暴射,喃喃道:「沒那麼便宜,我郭雪兒不會與他干休!」

天色朦朧一片,從四面八方湧來的人你推我擠,已將刑場圍集得密密麻麻,遠遠望去,像成千上萬的螞蟻粘在糯米糕上,看來哧人極了。不惟如此,人潮仍不斷湧來,把刑場擠得更加擁塞,每個人雖有些站立不穩,翻身轉側都嫌困難,可是仍精神奕奕,耐心引頭而盼。

盼了好半晌,忽聞遠處蹄聲踢踏,眾百姓一陣騷動,只見前頭通衛大道塵沙飛揚,群馬在朦朧曙色和滾滾黃塵中疾奔而來。

馬蹄漸過,這才漸漸看清來人。為首者乃廣平府總捕頭白雲飛,他著一身灰色公服,腰間佩刀,沉穩鎮定高踞馬上。追隨他後頭約有四十名捕快,一人一騎,每人或佩刀帶劍,或槍斧鉞鈎叉等。為了處決橫行十餘載的大盜仇良,不只廣平府衙傾巢而出,連近在咫尺的永年縣衙也奉命支援。

眾捕快隨白雲飛抵達刑場,立刻展開嚴密戒備。過了片刻,人群又喧騰起來,原來一乘大轎緩緩而來,眾人皆交頭接耳。前頭開道的高喊:「知府大人到——」

向來只有死犯先至刑場候斬,此刻身為監斬官的知府大人先到,倒令眾百姓訝每個人都瞪大眼睛,疑惑凝望。

李福生甫抵刑場,放眼四看,看人密密麻麻,不覺眉心一皺,問道「總捕頭何在?」

白雲飛匆匆趕來,李福生一指四周,憂心重重道:「雲飛,處決大盜非同小可,若有閃失,你我都擔待不起。」

圍觀群中,有一女子,約廿余歲,長相嬌美,胭脂粉黛香氣襲人,珠翠耳環晶晶亮亮,衣衫也鮮艷奪目,甚是引人側目。有人發現她,便頻頻指指點點:「看風仙閣的小艷紅!」

「小艷紅有什麼好看?」其中一人嘀咕道:「今兒個看大盜仇良的戲,一個娘兒什麼稀罕。」

「不稀罕?誰說不稀罕?」發現小艷紅的不服氣道:「你知道小艷紅是誰?」

「我管他娘是誰?看她那騷樣子,就不是好貨!」

「我老實與你說——」聲音壓低,神秘兮兮:「那小騷貨就是仇良的小姘頭!」

「什麼?」有人尖叫起來。

刑場之內,白雲飛快步行至中心,環視眾百姓一眼,眾百姓不知他要做什麼,全都安靜睜大眼,凝神以待。

白雲飛朗聲道:「知府大人有令,第一,為防餘黨劫囚仇良不作例行遊街示眾;第二,為防刑場有變,圍觀百姓,退出三丈之外。」

一陣騷動和嘆息后,眾捕快奔出,喝令道:「退出去!保持肅靜!」

通衢大道那端,車輪滾滾由遠而近,二十餘騎分列兩旁守護。那滾滾而進的正是囚車。囚車之內果然有囚犯,圍觀的百姓低叫:「仇良來了!」

仇良住過的牢房,空空蕩蕩,靜悄無聲,不惟柵欄之中無人,連牢卒都不見了影兒。

王松捧了酒壺和酒盅悄悄潛入牢房。甫一進門,王松探頭探腦,里裏外外瞧了瞧,這才清清喉嚨低叫:「你可以出來了。」

靜默半響,一人影閃出,那人穿牢卒公服,頭上小帽拉低,王松凝望半響,問:「可是仇爺?」

「正是仇良!」那人簡短道:「你莫非來領我出去?」

「不錯!」

「好!你帶路!」說着,跨大步往外走。

「仇爺且慢!」

仇良一愣,冷冷道:「莫非大人已改變心意?」虎頭大刀倏即架王松脖子上。

王松急道:「仇爺誤會了,快放開我!」

「諒你不敢耍花樣!」仇良鬆了手,冷笑道:「說!為何攔我?」

看仇良怒容滿面,王松忙陪笑道:「說來也是夫人一番美意,夫人為給您去去霉氣,特備陳年醇酒,請仇爺享用!」

仇良聞言一怔,隨即咧唇而笑:「原來如此,快倒酒!」

王松應「是」,托盤往地上一放,抓起酒壺,注了一盅酒,送與仇良。

仇良鼻尖湊近聞了聞,酒香醇美,果然上品,不覺喜笑眉開,正要一口飲盡,忽然停住,狐疑盯住王松:「這第一盅酒,你把它飲了吧!」

王松一怔:「刀爺莫非懷疑這盅酒?」用鼻子嗅了嗅,眯着眼笑:「夫人美意,特將陳年醇酒送與仇爺驅去霉氣,仇爺竟誤會……。好吧!我就飲與你看!」接過酒盅,將之一飲而盡。

看仇良眼中狐疑消失,王松堆起笑臉:「我再與仇爺斟酒。」

仇良點點頭,盯住王松:「兄弟大名?」

「我叫王松。」把斟滿的酒盅遞過去。

仇良並不接酒盅,卻說:「酒壺給我。」

王松甚是納悶,仇良一把搶過酒壺,指指王鬆手中酒盅,又高舉手邊酒壺說:「王兄幹了盅,我仇良幹了這壺!」

「好!」王松釋然而笑,高舉酒盅,說:「我先干為敬!」一口飲下,將那酒盅亮與仇良看:「仇爺千萬記住,五日之內解決郭雪兒,然後遠走高飛,我們大人夫人費盡一番苦心才讓仇爺免去一死,仇爺可別幸負大人夫人一番美意。」

「這是自然!」仇良對着壺嘴,咕嚕咕嚕將酒大口灌下。

「仇爺將酒飲盡,便請動身,我們夫人還備了兩百兩銀子,給仇爺作盤纏。」

那仇良一瞪眼:「兩百兩銀子?」不禁發出一串哈哈大笑。

「噓!」王松慌忙豎起食指,示意噤聲。

等仇良笑聲歇止,王松壓低聲音,小心翼翼道:「仇爺莫非嫌盤纏太少?」

「仇良要銀子如探囊取物,兩百兩銀子就賞與王兄吧!」

王松霎時又驚又喜,卻又故意推辭道:「仇爺賞賜不敢受,夫人要知道不剝了皮才怪!」

仇良罵道:「大男人婆婆媽媽,老子最恨,收下吧!」

「恭敬不如從命!」王松眉開眼笑,隨又正色道:「只是仇爺千萬記住,別再犯案。」

仇良斜瞄王松一眼,萬般不耐道:「我答應不在廣平府犯案就是了!」

「仇爺千萬小心,不可暴露身份,這會兒刑場已有千人圍觀,假仇爺就要正法了。」

仇良微微一笑:「大人夫人真是高明,只是替身何人?他被送往刑場,難道不叫不鬧,任由擺佈嗎?」

「他叫錢阿木,飲了一夜斷頭酒,早已爛醉如泥,這會兒恐怕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一切任由擺佈。」

「醉死夢死!倒是死得痛快!」

囚車漸近刑場,死囚「仇良」在顛簸中逐漸清醒,此人乃木匠錢阿木,他本是一個尋常百姓,五花大綁已折騰他渾身痛楚,頭上大枷更令他抬不起頭來,他脖子已麻木得失去知覺,一路上只發出低低的、有氣無力的呻吟。

那一夜他在泰安客棧飲酒,醺然中有人拍他肩膀,原來是廣平府李知府的護院陳吉,陳吉壓低聲音說:「李知府府邸有活兒,你做不做?」

他受寵若驚,立刻點點頭。

「是間隱秘的密室,要做幾面隱蔽壁櫃,不想讓外人知道,趁著現在夜深去瞧瞧,看看活兒該怎麼做?」

他不疑有詐,也不敢推辭,陳吉低聲告訴他:「馬車外邊等,你稍待就來。」他坐在幽暗馬車內,跟着到了府邸,陳吉、王松勸酒,錢阿木一杯杯灌下,不覺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來,陳吉、王松拿來簡單圖表,說是昨夜邊飲邊談繪下的。這密室知府大人準備放些珍貴古董,得慎重些才是。

錢阿木惦記家中老母妻兒,便問:「這會兒什麼時候?」

陳吉順口就:「已經黃昏。」

錢阿木大吃一驚,酒後沉睡,怎地竟睡了一日一夜?怕家中老母、妻兒擔心,他起身道:「小的真是糊塗,一夜未歸,理當回家將行蹤告知家人。」

王松、陳吉哈哈大笑,王松隨即道:「放心好了,陳兄看你沉睡,怕你家人耽心,已派人到你家說了。」

三人又琢磨好一陣,有了定案,決定次日開始做活。

錢阿木欲告辭,陳吉、王松留他,說是已備下酒菜,吃過晚膳再走吧!

餐桌之上,酒菜豐盛擺滿一桌。酒,香醇好味;菜,精燴細烹。錢阿木年過三十,從沒飲過如此醇美佳釀,亦從未嘗過如此山珍海味。醉醺醺中,錢阿木心滿意中發出醉言醉語:「聽說死囚的斷頭酒最為豐盛,依我看這酒菜比斷頭酒還要豐盛多了。」說罷呵呵大笑。

陳吉、王松一驚,隨即相失笑。

等他酒意漸去,才發覺自己全身上下被五花大綁,頭上戴枷,他渾身發軟,喉嚨發痛。想掙扎,毫無力氣;想叫喊,發不出聲音。他像一個活死人,只有模糊意識,竟是動彈不得,作聲不得。

刑場之內,正是劍拔駑張局面,身為總捕頭的白雲飛不斷眼睃四面,耳聽八方。當囚車將要進入囚場,忽有一匹駿馬從小徑快速迤邐奔來。馬頭勒住,下來一人,白雲飛一看,竟是護院陳吉,陳吉氣喘急急,面容泛白,直奔李福生。

白雲飛見狀甚是驚疑,緊步跟上,問:「怎麼回事!」

「大人。」那陳吉也不答覆白雲飛,卻急急稟明李福生:「郭雪兒已至刑場!」

李福生吃了一驚,轉身看看白雲飛,卻見他不驚不懼,面不改色,便問:「雲飛,依你看,郭雪兒來做什麼?」

白雲飛沉吟一下,說:「仇良是他殺母仇人,只怕她要在行刑前親手殺了仇良。」

「好個任性的丫頭!本府決不容她在刑場殺人!」又注視白雲飛道:「看你不驚不懼,莫非已有良策?」

白雲飛沉着應道:「我已派人沿途阻攔。」

「那不成!」陳吉一旁插嘴道:「沿途雖有人阻攔她,可是那郭雪兒身手了得,她還會一種什麼飛行術……」

「是劍俠飛行術!」白雲飛補充道。

「對!是劍俠飛行術,好厲害,一飛三丈之遙。總捕頭若再不去攔阻,恐怕就要闖到刑場來了。」

「這還得了!」李福生急道:「她若闖來,豈不刑場大亂?雲飛,刑場有本府坐鎮,你速速法攔她,快去快回!」

白雲飛立刻躍上座騎,快馬加鞭,直朝前奔去。

此時此刻,死囚已進了刑場,死囚披頭散髮,濃目大眼,臉上滿是絡腮鬍子,李福生看在眼裏,喜在心中。如此幾可亂真的模樣,白雲飛即使在場,怕也要被瞞過,他輕輕吁了一口氣,一顆沉沉的心霎時像石頭般落了地。」

離刑場兩華里之地,隱約聽得金戈聲,白雲飛快馬輕騎奔前,金戈聲已歇止,遠遠卻見一雪白身影,正飛竄向前。飛竄的姿態像一隻鵬鳥,只不過鵬鳥不停向前翱翔,雪白的身影卻是一飛三丈,呈弧形墜地,再竄飛向前,幾個起落之後,雪白身影直竄過來。

白雲飛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劍俠飛行術竟是如此,怪不得名聞遐邇!」前面一股小勁風,原來雪白身影已置身眼前,一看果真是郭雪兒,白雲飛含笑問:「郭姑娘哪裏去?」

「你既知道,何必問我?」

「郭姑娘若往刑場,白某不答應。」

郭雪兒怒道:「姓白的,前日大牢殺仇良未成,是你阻攔,這一次你還要阻攔,看你攔不攔得住?」

說罷振袖而起,白雲飛急急勒轉馬頭,在郭雪兒墜地之際將她攔個正著。

「郭姑娘,」白雲飛儒雅笑道:「這是一匹快駒,郭姑娘的劍俠飛行術雖然快,這匹快駒也不慢。」

「你——」

「郭姑娘一路飛竄,只怕到了刑場真氣耗盡,那就未必能殺死仇良!」

郭雪兒先是一怔,繼而靈機一動,眼眸一轉道:「你既有心攔我,郭雪兒與你一搏,你若敗於我,便不許攔我!」

白雲飛躍下馬,微笑道:「來吧!」

豈料郭雪兒迅速躍上馬去,揚聲輕笑道:「借你的馬用用,回頭見!」

拍馬向前,直把白雲飛扔在背後。只是忽然間響起一串口哨,那馬兒竟仰頭嘶叫,再也前行不得。

郭雪兒正懊惱,聽得一串大笑,一轉眼就看見白雲飛站在跟前。

白雲飛朗聲道:「我的馬兒,豈會聽命於你!」

郭雪兒倏地撲向白雲飛,白雲飛略一閃躲,郭雪兒怒道:「亮出你的刀!」拔劍出鞘,擊向白雲飛,白雲飛一味閃躲,郭雪兒更怒:「你為什麼不拔刀?」

白雲飛微笑搖搖頭:「我不願兩敗俱傷。」

「閣下拔出大刀來,未必見得能傷我!」郭雪兒冷笑道:「拔刀吧!」

僵持間,忽隱隱聽到鞭炮劈啪作響,白雲飛長長鬆了一口氣:「好了,郭姑娘,這會兒你愛去就去,在下不攔你!」

郭雪兒一愕:「你為何不攔我?」

「郭姑娘沒聽到鞭炮聲嗎?仇良已經伏法,廣平府百姓鳴炮慶賀!」

果然遠遠近近鞭炮此起彼落,郭雪兒咬牙切齒,憤怒已極,罵道:「姓白的,你兩次誤我大事,郭雪兒不能手刃仇人,不與你干休!」

「白某職責所在,不得不如此,郭姑娘見諒。」說罷躍上前去,一勒馬韁,馬便急急竄前,但只是瞬間,忽覺背後被人一搭,白雲飛一怔,瞬即恍然,問:「郭姑娘?」

郭雪兒道:「正是。」

「白某已陪過罪,郭姑娘還不放我干休嗎?」

郭雪兒正要答話,突聽一長串鞭炮在眼前劈啪炸開,煙霧瀰漫中馬兒受驚,前腿懸空而起。

郭雪兒和白雲飛雙雙彈飛出去。

兩人連翻帶滾,剛剛落地立穩,便聽得一串粗聲大笑。

兩人凝神一看,前面有一戴笠人。雖看不清面貌,但身材長得甚是魁偉粗壯。

白雲飛道:「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麼?」

「大盜仇良已經伏法,我一時高興,一路燃放鞭炮慶賀!」又是一串大笑。

「你……」白雲飛心裏有氣,卻強制壓抑道:「你是否從刑場回來?」

那人道:「正是!」

「刑場可好?」

那人偏頭沉吟道:「不好。仇良雖已伏法,但此刻刑場大亂,知府大人正派人到處找白總捕頭。」

「此話當真?」

「怎麼不真?」

白雲飛一拱手,說聲:「謝了!」便躍上馬,竄奔向前。郭雪兒本待向前追去,忽被戴笠人攔住:「姑娘且慢。」

「你剛剛說刑場大亂,為何大亂?」

「刑場無事,只是你二人若聯手,老子殺人怕要費點勁,故而將他引開。這位白雲飛,老子改日再取他性命。」

郭雪兒一怔:「你是誰?」

「不必問老子是誰,你可是郭雪兒?」

「正是。」

「既是郭雪兒,納命吧!」拔出虎頭刀便砍。郭雪兒拔劍出鞘,戴笠人的虎頭刀如一陣狂風,極盡兇狠砍過來,郭雪兒的劍招亦不在對方之下,或擊、或刺、或挑、或劈、或揉、或繞,招招凌厲,招招致命。

那戴笠人冷笑:「真看不出你倒是厲害!」

郭雪兒冷笑道:「你是誰?為何要殺我?」

「無可奉告!」

此刻郭雪兒已攻勢轉急,戴笠人見她進招甚是猛烈。一個竄步躍上樹去,郭雪兒緊緊跟上,戴笠人在一棵棵樹上竄來竄去,郭雪兒不離不棄緊緊黏住。

突然鞭炮四處扭跳飛舞,濃煙四處奔竄,那戴笠人乘機溜了。

隔日深夜,鳳仙閣忽然傳出兩聲慘叫。裏面的人聞聲趕到,發覺一男一女倒卧血泊中,兩人都赤身裸體。女的是鳳仙閣的小艷紅,男的是小艷紅的恩客布商陳百銘。

在鳳仙閣附近,更夫劉登財正巡更守夜,倏地衚衕里竄出一條人影,劉登財不防,被撞倒在地。那條人影罵道:「瞎了你的狗眼!」

劉登財撫著劇痛的膝蓋站起來,月光下臉上青筋暴現,他怒沖沖,氣憤憤反擊:「你這人不講理。撞了人罵人。」抬頭一看,對方戴着大笠。

「罵人又怎麼樣?快閃開,不然老子砍了你!」戴笠人說。

「誰要砍人,沒有王法嗎?」二人循聲望去,那邊黑處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面貌不清,唯一可辨的是身材壯碩。

戴笠人忽然發出一串冷笑:「敢管老子的閑事,不想活了!」

「在下專管目無法紀的人!」

「你是誰?」

「在下白雲飛。」

戴笠人忽然縱聲大笑,白雲飛納悶道:「你笑什麼?」

「老子正想找你算帳,沒想到你小子倒找上門來了。」

白雲飛訝異道:「你的聲音好熟,你是誰?」打量了一下,忍不住說:「我知道了,昨日你在通往刑場的路上,為什麼要騙我刑場出了大亂?」

「老子懶得告訴你。白雲飛,納命來!」

「在下與你有深仇大恨?」

「當然有!」

「願聞其詳。」

「老子懶得與你羅嗦!」

一個中年婦人踉踉蹌蹌奔出,白雲飛只聞一股濃烈粉香撲來,甚是嗆鼻。那婦人一路奔跑,結結巴巴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白雲飛一驚,急急追問:「怎麼回事?」

「出了兩……兩條人命!」中年婦人驀然發現戴笠人,尖聲嚷叫:「是他!是他!」

「兩條人命?」白雲飛狠狠盯住戴笠人,疑惑問:「是你乾的?」

「不錯!老子乾的。」

「你為何殺人?」

「老子的女人,竟敢與人通姦,姦夫淫婦,老子不放過,一起宰了!」

「你是誰?」

「少羅嗦,有本領就來拿我!」叫嚷聲中,人已向外奔竄。

一名五十餘歲的老婦和一名廿余歲的少婦,在泰安客棧門口探頭探腦。兩人畏縮猶豫,嘀咕半晌,這才相偕走入店內。

裏面客人小貓兩三隻,老婦揉着眼睛打量一會,搖搖頭,黯然走近櫃枱,掌柜正在打着算盤。

老婦人兩次想開口,卻又咽了回去,掌柜抬起頭來發現了,不覺咦了一聲:「這位是?」

老婦邊陪着笑臉,邊鞠躬道:「我死去的丈夫姓錢。」

「是錢大娘?這麼晚了,有事嗎?」

錢大娘不答話,卻指指身旁的少婦:「這位是我兒子阿木的媳婦。」

掌柜的想了一下,說:「錢阿木?錢阿木?你說的可是做木匠的錢阿木?」

「是。」錢大娘皺皺眉:「我聽說,我們阿木常到您這兒喝酒,所以來跟您打聽一下。」

「錢大娘要打聽什麼呢?」

「我們阿木最近可來過這裏?」

掌柜想了一下,說:「有,有。大約三、四天前來過,錢大娘,你問這是——」

錢大娘嘆了一口氣:「四天前的夜晚,我家阿木出門后就沒回來過,我四處打聽,也沒有他的下落。」

「你是說你兒子失蹤了?」

錢大娘點點頭:「我們阿木雖然好酒貪杯,可從來沒在外過夜,這一次竟然四天不見人影,我擔心他出了意外。」

突聽得後面一串清脆聲音:「你兒子既然失蹤,何不報官?」

循聲一望,原來是個亭亭玉立的清麗女子,掌柜陪笑道:「是郭姑娘!」

此人正是郭雪兒,當下郭雪兒看住錢大娘道:「你兒子多大年紀?長得什麼樣子?」

錢大娘說:「我們家阿木今年三十一,長得結實粗壯,圓形臉,因為常做木工,手上很粗糙,雙手都是老繭。」

正說着話,外面一陣騷動,郭雪兒疾行而出,眾人俱都一怔。

郭雪兒剛站穩,一個戴笠人竄向眼前來,郭雪兒冷笑道:「哪裏去?」

戴笠人吃了一驚,叫:「郭雪兒!」隨即泰然道:「也好,橫堅要殺你,今日便解決你!」

「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郭雪兒恨聲罵道:「那日技窮,竟放鞭炮逃跑,也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么?」

「廣平府家家戶戶都掛鞭炮,我順手拈來,正好試試你的膽量!」

郭雪兒冷笑道:「試我膽量是假,想殺我倒是真的,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何要殺我?」

「等你咽氣前一刻,再明白也不遲。」戴笠人道:「此地狹窄,找個寬敞地方,老子與你一決生死!」

「正好!郭雪兒也想找個寬敞地方,好施展身手。」

忽聽得後面有人阻止道:「慢點!」

原來白雲飛已追來,郭雪兒訝道:「是你!」

「郭姑娘,此刻別與他交手。」

郭雪兒冷冷反問:「為什麼?」

「此人在鳳仙閣做下兩件人命。」

「哦。」郭雪兒似笑非笑望向白雲飛:「這麼說有得你忙的羅!」

向泰安客棧一指,正巧掌柜、錢大娘和她媳婦正朝外探頭探腦,郭雪兒一指錢大娘,說:「那位錢大娘,她兒子錢阿木已失蹤四天,這也是你白總捕頭份內之事。」

「這……」

郭雪兒突然詭異一笑:「此時此刻,需不需要我幫忙?」

白雲飛略一遲疑,澀然道:「白某自覺有虧姑娘,本不該勞動郭姑娘,只是郭姑娘身手了得,若肯出手援助。自然求之不得。」

「你倒真是好口才!」郭雪兒微笑道:「如此郭雪兒就助你一臂之力!」

白雲飛喜道:「多謝郭姑娘!」

「好!」戴大笠者大喝:「找個寬敞的地方,老子將你二人解決。」

「別說大話!」白雲飛道:「你殺了人,在下要將你逮捕!」

「姓白的!老子今日既不喝酒,也沒受傷,你未必能擒住我。」

「你……」白雲飛聞言一驚:「我究竟是誰?」

「有本事擒到我,就知道了。」說着一溜煙竄向前。

郭雪兒飛竄前去,直攔戴笠人跟前,冷冷道:「想走嗎?」

「笑話!老子正想解決你二人。」

「我看不是吧!你看我二人聯手,害怕不敵,這會兒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對不對?」

戴笠人被她一激,怒道:「你老子殺人向來不眨眼,你二人聯手,老子也不怕!」

「不怕最好,郭雪兒對你的真面目甚感興趣,仔細了!」

白雲飛也追上來,冷然道:「你說你向來殺人不眨眼,必然做案無數,在下更不能放過你了!」

「少羅嗦!」戴笠人吼道:「老子與你們拼了!」

話剛罷,右手持虎頭刀劈向郭雪兒,人同時躍起,左腳踹向白雲飛小腹。

郭雪兒、白雲飛同時一怔,郭雪兒一閃,閃過那一劈,白雲飛一側腰,躲過那一腳,那戴笠人緊接雙肘往外一撐,分別肘擊二人胸口。

郭雪兒、白雲飛躍起,落地,竟然背抵背側對戴笠人,郭雪兒低聲道:「不必急着擒他,將他大笠摘下看他真面目。」

白雲飛「嗯」了一聲,那一端戴笠人大喝一聲竄來,二人同時一矮身子,戴笠人就從二人頭上越過,向前竄飛。

郭雪兒一揚袖,飄然而起,戴笠人未站穩腳步,郭雪兒人已距他半尺之遙。

戴笠人突然哈哈大笑,問:「郭雪兒,你的劍呢?」

「劍未攜出。」

戴笠人又一陣大笑:「武器乃武人第二生命,你竟未攜劍,看來,你今日要命喪我虎頭刀下!」

「那卻未必!武器只是工具,我郭雪兒雖未帶劍,你未必能殺我!」

「你未免太自信,看刀!」

虎頭刀迅速砍向郭雪兒,郭雪兒揚袖斜飄而起,不僅躲過那一刀,人在空中一個急旋,飄然落地,戴笠人靜默半晌,猛地再刺,郭雪兒卻不閃不躲迎上去,在距他兩尺之遙躍起,右腳踢向大笠。

月光之下,那大笠向前飛竄。

郭雪兒看一眼他的面貌不禁怔住。正想仔細看清,那人卻躍向黑處。

這裏原是空曠之處,遍地長了不少落地松。那落地松約有人高,遍地都是,郭雪兒和白雲飛搜尋好半晌,毫無所獲。

白雲飛急急問道:「看到那人真面目?」

「很模糊,不過,我懷疑莫非是仇良?只是,他不是已伏法了么?」

「仇良?」白雲飛亦是一怔:「這怎麼回事?剛才白某就納悶,那戴笠人怎麼說出那樣的話。」

「什麼話?」

「他說:『老子今日既不喝酒,也沒受傷,你未必能擒住我。』白某那次擒住仇良,仇良正醉酒,右足亦受了傷。如此頗值懷疑!」

「哦,原來仇良醉了酒,傷了足,才被閣下手到擒來?」一雙大眼斜斜瞅他,冷然中別有嫵媚:「那仇良可是你們廣平府處決的死囚,如今閣下既然懷疑,莫非你們用了替身?」

白雲飛一驚:「不,不可能。」

「不可能?好!趁現在夜深人靜,你我一塊去做件事,不知閣下敢不敢?」

「什麼事?」

「不能親手殺仇良,難消我心頭之恨,這會兒我想鞭仇良的屍,不知閣下敢不敢陪我去?」看白雲飛沉吟不語,郭雪兒咄咄逼人道:「閣下若不敢去,也無妨,告訴我,仇良屍首何處?」

「仇良無親人,已由官府葬在觀音山下亂葬崗,姑娘若真要去,白某奉陪!」

「好!」郭雪兒冷然道:「你我同去,掘開墳墓,郭雪兒不能手刃仇良,也要鞭他的屍!」

郭雪兒與白雲飛各乘一騎,披星戴月,快馬加鞭直向觀音山下奔去。

白雲飛並不熟悉路徑,倆人觀音山下徘徊,看前面兩條小徑,不覺困惑,想要找人問路,更深夜靜家家都已閉門掩戶。

正遲疑着,白雲飛見月下有一莊院,燈光隱約透出來。

白雲飛說:「燈光未熄,想必有人未睡,何妨前去問路?」

兩人將馬拴在莊院前的大樹下。

白雲飛正欲扣門,郭雪兒阻止道:「貿然叩門,怕要驚擾,不如我先越牆而入。」

白雲飛不置可否,郭雪兒一揚雙袖,靜無聲息躍入莊院。

忽聽後方一聲輕響,郭雪兒一驚,回頭一看,白雲飛含笑站在一旁,郭雪兒冷聲問道:「你這來做什麼?」

白雲飛道:「白某剛才看過門扉,這裏原來是陳莊主的莊院。」

郭雪兒一怔,暗忖自己對陳莊主姐弟的近況不甚清楚,此時若觀察一下,想必能明了一二。心念及此,便循燈光走去。

郭雪兒手沾口水,濡破紙窗,見裏面是間佛堂,供奉觀世音菩薩。佛案前跪着一名中年婦人,正手捻念珠,嘴裏喃喃誦念。

半晌那中年婦人突然回過頭,低喝道:「誰?外面是誰?」

郭雪兒和白雲飛俱吃一驚,忽聽得一聲:「是我!」定神一看,一個背後扎一條長辮的老姑娘走了進去,說:「我是花玉。」

那中年婦人說:「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姑奶奶不睡,花玉如何敢睡?姑奶奶眼睛看不見,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得了?」

郭雪兒一怔,暗忖道:「這位想必是陳莊主的姐姐李家娘子?」她十四歲曾見過李大娘,雖然屋裏光線混沌不明,她卻深信自己沒看錯。

「不會的。」中年婦人道:「我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心裏還是挺明白的。」

「我看姑奶奶才不明白呢。要不莊主老爺要請郎中來治你眼睛,你總不肯。」

中年婦人嘆一口氣道:「你們姑爺忘恩負義,我眼睛瞎了也好,免得看了煩心。」

「姑奶奶,怎麼老這麼說呢!」

「唉!我還巴不得雙耳聾了呢。如此又聾又瞎,倒落得耳根眼目清凈。」

花玉一噘嘴,往凳上一坐,賭氣道:「姑奶奶老撿這些話來說,我看姑奶奶不把我當自己人。」

中年婦人訝異抬起頭,摸索著往前行了幾步,語音疑惑又焦灼:「花玉,說的是什麼話啊?好歹你跟我五年了。我怎不把你當自己人哪?」

「要不,姑奶奶怎麼不聽勸,不肯給郎中看呢?」

中年婦人長長嘆了一口氣:「花玉,你沒瞧見這幾年,莊主老爺近況不好,一介書生,除了讀讀書,不會營商,又不事生產。我眼瞎心明,這幾年莊主老爺不斷變賣古董字畫。你想看看,我住在娘家已累了他,怎忍心要他為我花費?」輕嘆一口氣:「橫豎我已習慣了,不妨事的。」

郭雪兒心中一酸,忽又聽得花玉說:「姑奶奶可真虧待自己,前兒個,你還拿出三千兩銀子叫莊主老爺給那個郭什麼的姑娘……」

「是郭雪兒。唉!我也就這麼點積蓄了,李家忘恩負義,我不能不稍盡綿薄。唉!郭家那姑娘,七年前見過,聰明伶俐,是李家沒那好福氣。」

一時之間,郭雪兒心中澎湃洶湧,只愣愣瞪着屋內發獃。

「姑奶奶,你要不要聽一個消息?」中年婦人側耳傾聽,花玉道:「我人說莊主老爺花了五千兩銀子,請那位郭姑娘去殺掉姑老爺。」

中年婦人一凜:「真的?你聽誰說的?」

「莊主老爺已經把姑爺恨之入骨,陳家莊誰不這麼說?」

中年婦人沉吟了一會兒,說:「如此說來,郭雪兒有一身功夫?」

「聽說她功夫高得很,能飛來飛去,像一隻大鵬鳥。」

「這麼說,她不是個弱女子了?」中年婦人立刻臉露憂急之:「莊主老爺怎麼可以叫她去殺姑老爺?殺人要坐牢的,他們郭家只剩他姐弟了。殺了那個冤家不打緊,害了郭家就更對不起人了。花玉,你快去莊主老爺書房看看,看看他睡著了沒有,我要勸勸他!」

那花玉咋咋舌,聲音慌忙放低:「姑奶奶,別當真好不好?剛才花玉哄着你玩的,你想想看,莊主老爺如今境況不好,哪來的五千兩銀子?」

「這個難說,陳家莊還有些古董字畫,要湊個五千兩銀子也不難。」

花玉見對方滿臉憂急,知道自己失了言,慌亂下,語音結巴,幾乎要哭出聲音:「姑奶奶,你饒了我吧!我跟您說着玩的,就別當真吧。不然莊主老爺知道了,會把我趕出陳家莊的。」

郭雪兒窺探至此,心中百味雜陳,思潮翻湧,難受極了。黯然對白雲飛道:「走吧!」

兩人出得庄來,白雲飛嘆道:「陳家莊如此蕭條,那陳莊主還花五千兩買李大人項上人頭,可知他心中怨恨之深。」

郭雪兒默默無語。

「那日在泰安客棧,我與陳莊主談過,李大人——」

郭雪兒冷冷道:「那李福生畢竟是你頂頭上司,你終歸要為他效力的。」

白雲飛一怔,凝然道:「未必,如果是個好上司,我聽命於他。」

「如果是個忘恩負義之徒呢?」

「在下自會斟酌,決不盲目。」

「好。」郭雪兒冷眼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說:「此時此刻,你我——去鞭屍。」

看頭上穹蒼,月華漸暗,星星漸疏,時辰約莫丑時。

有一莊稼漢挑了一擔菜打眼前經過,白雲飛朗聲問道:「兄弟,亂葬崗如何走?」

那莊稼漢駭然看見二人,叫了一聲,丟了菜擔轉身拔腳便跑,白雲飛叫道:「兄弟,別誤會,我是廣平府總捕頭白雲飛。」

那人「啊」了一聲,細細打量二人,拍拍胸脯,驚魂甫定,這才指指左前方:「瞧瞧,往前走,有點點怪火的便是。」

拍馬向前,來到一處,黑蒙蒙夜空下,螢光閃閃爍爍,忽隱又忽現。

兩人奔近了,看一隻只螢火蟲在亂葬崗縈繞飛舞。白雲飛將攜來的火把點燃,兩人一路找去。找到一處,看上頭突出一新土,土上並無寸草。

白雲飛說:「不錯,是這裏了。」

將圓鍬和十字鎬拿來,倆人掘了半晌,露出一口薄棺。

兩人將上頭泥土撥開,撬開四角,裏面果真躺了一人。

白雲飛望郭雪兒半晌,說:「郭姑娘要鞭屍,馬鞭給你!」

馬鞭遞與她,郭雪兒卻不受,一雙眼睛緊緊瞅住棺中,說:「火把給我!」將火把舉近,忽然一俯身,從死屍臉上抓出一大把鬍子來,冷笑道:「這鬍子是黏上去的。」

將假鬍子往旁邊一擱,再去注視,喃喃道:「結實粗壯,圓臉,三十一歲……」突然眼中寒光暴射,冷冷喝令白雲飛:「看看他的雙手,是不是都長了老繭?」

白雲飛一俯身,一抓死屍雙后,駭然道:「你怎麼知道?」

「他是木匠錢阿木。」眼睛定定望住白雲飛:「赫赫威名的白總捕頭,你怎麼說?」

將火把舉到白雲飛眼前,照他的臉,白雲飛倒退一步,雙眼發直,臉色發青,嘴唇哆嗦道:「這怎麼回事?」

「哼!市井小民的命不值錢?小小一個木匠比不上殺人不眨眼的大盜仇良?」郭雪兒咬牙切齒,恨聲罵道:「白雲飛,我原以為你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想不到你與李福生是一丘之貉!」

「郭姑娘,你誤會了!」

「誤會?白雲飛,我沒有誤會,我明白了,你兩次阻攔我殺仇良,我還以為你盡忠職守,原來你在唱戲,劇目就叫『抓放仇良』!」

白雲飛默不作聲。

「好一個精彩的劇目,只可嘆找了善良百姓替死,你們天良何在?」

「郭姑娘!」白雲飛咬咬牙,決然道:「白某問心無愧,會去查個一清二楚!」

躍上馬,一拉韁繩,就要縱馬而去,郭雪兒驀然竄他眼前,喝道:「慢點!」

白雲飛冷然道:「郭姑娘還有訓示?」

「訓示不敢!」郭雪兒聲音更冷:「你若問心無愧,只可暗訪,不必明查。」

白雲飛怔怔瞅住郭雪兒,終於若有所悟點點頭。

死囚「仇良」伏法第五天。

高升客棧一間上房內,忽傳出毆鬥聲。

客人是女客,清晨女客正酣睡,忽有人闖入。

一把虎頭大刀剛砍向床上,女客突然躍起,來人是個戴斗笠的粗壯大漢。

「郭雪兒。」那戴笠人低喝道:「原來你已移到此處,教你老子好找!」

女客仰起頭,果然是郭雪兒,她微笑看戴笠人說:「你為何老戴頂大笠,不嫌累贅嗎?」

「你老子愛怎麼便怎麼,你也管得着!」

郭雪兒冷笑道:「既是大盜作風,便該明目張膽,何必戴笠遮醜?」

戴笠人吃了一驚:「你為何知道老子是大盜?」

「我不但知道你是大盜,還知道你就是仇良!」

戴笠人更驚:「你——」

「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何要殺我?」

戴笠人正沉吟著,忽有一人闖入,道:「我也不明白,你為何要殺我?」原來是白雲飛。

「你們想知道嗎?好!讓我告訴你——」將大笠取下,露出濃眉大眼和一臉絡腮鬍子,果然是仇良:「只是,我說完話后,便要將你二人殺死,永遠逃出廣平府。」

白雲飛微笑道:「莫非你恨我將你擒住,所以要殺我?」

「不錯!」

「我呢?」郭雪兒道:「你是我殺母仇人,我理當殺你,為何你反要置我於死地?」

「有人放老子一條生路,老子便取你性命還他!」

「誰?」郭雪兒目光灼灼,忽有所悟:「我明白,只有李福生才能救你,也只有李福生才會想到殺我?是不是?」

仇良答非所問道:「今兒是第五天,我非取你性命不可!」

「第五天?」白雲飛訝異道:「莫非你與李福生有五日之約?」

「不錯!」

白雲飛卻微笑道:「如此說來,仇良,你也是大限已到!」

「怎麼說?」

「你被釋放之時,是否吃下什麼?」

仇良大愕:「什麼意思?」

「李福生夫人手中有一種葯,叫五日散,吃下並無異樣,可是五日之後,毒發身亡!」

「什麼?」仇良眼睛鼓圓,嘴唇大張,呆了半晌,突然大叫一聲,衝出去。

仇良一路急竄,到得廣平府知府府邸已眼睛發紅,臉色發青,他暴叫暴吼道:「李福生!臭娘兒!給老子滾出來!」

李福生和崔夫人聽到外面有人哇哇大叫,便喚王松道:「出去看看,怎麼回事?」

王松出去一看,大吃一驚,仇良已跟護院陳吉等人打成一團。王松一見不妙,返身便走,不料仇良躍來,沉聲道:「王兄,我們又見面了!」一把將王松拿住,虎頭刀架他脖子上,說:「帶老子進去見李福生,還有那臭娘兒!」

二人進去,李福生、崔夫人俱大吃一驚,崔夫人道:「仇良,你來做什麼?」

「臭娘兒!老子先宰了你……」

「仇良,你……」

「你好狠毒,竟然給我吃五日散,老子宰了你!」

崔夫人眼睛睜大,驚恐莫名,但她力持鎮定道:「你……你說什麼?」

「你放老子那天,酒中放了五日散,你這臭娘兒還不承認?」

崔夫人忽然發出一串輕笑。

仇良怒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聽信挑撥,還不自知。你現在渾身上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既是五日散,此時就該發作,這會兒你不是好好的么?」

仇良一怔。

「還有,那天王松也喝了酒,王松是府邸最倚重的護院,你想,我會傷害他嗎?」

仇良看看崔夫人,又瞧瞧王松,臉色漸緩和。

突聽得外面一串輕笑,接着有人說:「既有解藥可吃,王松自然是死不了的!」

眾人抬眼一看,郭雪兒已飄然而下,後面還跟着一人,竟是白雲飛。

李福生一見白雲飛如獲大赦:「雲飛,你來得正好,此地……」

白雲飛冷冷看李福生,再看仇良:「大人,你是監斬官,這是怎麼回事?」

「這……」

此時的仇良忽覺腹痛如絞,霎時之間冷汗涔涔,渾身發軟,眾人皆驚視他,崔夫人忽然發現一串銀鈴般輕笑,笑了半晌,喚道:「王松,陳吉,將他綁起來!」

二人迅速將他綁起,不料忽聽得郭雪兒道:「崔夫人,你卑鄙無恥,心狠手辣,郭雪兒不會讓你如願!」

「咻」地發出一鏢。

仇良忽覺背後繩子一松,順手拿起旁邊的虎頭刀,一刀劈上崔夫人,只聽一聲脆響,崔夫人手中的翡翠玉鐲便裂成數截掉落地上,崔夫人魂飛魄散大叫一聲:「老爺,快攔……」胸前一陣劇痛,人向後倒。

仇良拔出血淋淋刀來,往後一揮,李福生腹部一陣痛楚,立刻有濃稠濕黏的液體噴得他滿頭滿嘴,頃刻間,他渾身血跡,動彈不得。

仇良已經殺紅了眼,回過身朝王松、陳吉奔去,虎頭刀左右一劃瞬即傷了王松前胸和陳吉後背,兩人慘叫而倒。

「好快的刀法!」郭雪兒喃喃道,人就向仇良竄去。

「小心!」白雲飛大叫:「他在做困獸之鬥!」

郭雪兒大喝一聲:「仇良!郭雪兒來報殺母之仇!」

仇良猛一抬頭,郭雪兒一劍已刺入他左側心臟,仇良一聲慘叫,像陡地響起的雷聲一般,一長串尾音,整個人仰面而倒,一雙大眼睜得圓圓大大,眼角佈滿血絲。

廣平府境內的小河。

擺渡的老丈將斗笠往臉上一罩,身子半躺半坐小舟上,那小舟左左右右輕輕搖蕩起來,人與小舟構成一幅寧靜畫面,安祥極了,也悠閑之至。

郭雪兒在岸上,白雲飛默默凝望她,郭雪兒溫柔笑道:「我走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姑娘笑起來還真好看。」

「多謝誇獎。」郭雪兒溫柔笑問:「知不知道,我剛出道殺掉的三個人?」

「知道。」白雲飛答道:「江湖黑煞、江湖白煞、關山女巫。」

郭雪兒微微含笑,嘴角似有得色:「做個殺手,既除暴安良,又有銀子賺,再沒有比這更痛快的。」嘴角得色消失,聲音摶柔:「能替我辦幾件事嗎?」

白雲飛問:「什麼事?」

郭雪兒掏出一疊銀票:「這是我做殺手的代價。」抽出其中一張:「這是五千兩銀票,請送還陳家莊陳莊主。」

「這……陳莊主若不收呢?」

「李福生不是我殺的。這筆錢不該拿。」又掏出兩張:「這一張,三千兩,李大娘送給我的,我另外再送她五千兩,加起來八千兩,給她治眼睛,剩下的,就請她留着用吧!」

又掏出一張,白雲飛訝道:「這八千兩又是給誰?」

「勞你換成銀子,二千兩送給那個替死的錢阿木家人,雖然素昧平生,女人家要過日子也不容易,撐個三年五載不成問題吧!」

「還有六千兩呢?」

「麻煩送給劉登財大叔。」

「你說那個更夫?」

「對,沒有他,郭雪兒早就餓死凍死了。就告訴他,年紀大了,熬更守夜太辛苦了,讓他把銀子拿去生息,後半輩子不成問題了。」

白雲飛眼裏潤濕,感動莫名,聲音霎那啞了:「你自己呢?」

「這裏還有一張。」她溫柔笑着,笑容甜美:「我回去找到弟弟,好好過日子,等家父回來。」

白雲飛點點頭,突然望向河南,叫道:「老丈,渡河。」

戴竹笠老丈將小舟划來,看看郭雪兒,微笑道:「姑娘,你不須乘舟的。」

「我累了。」她溫婉一笑。

舟行至河心,郭雪兒忍不住問:「老丈,我知道您必是前輩高人,請問您是……」

「高人也好,凡人也罷,都要吃飯不是?你的師父風婆婆不也吃五穀雜糧嗎?」說罷揚聲大笑,刃曬知足快樂的笑聲,引得郭雪兒也跟着笑起來。

她笑得甜蜜溫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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