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喇嘛與智者

五、喇嘛與智者

那一場大雪的範圍十分廣,鐵馬寺后的那個山坡上,全是新積的雪,大鷹一落下來。金維就解開了后腕上的皮條,再解下皮兜,然後,雙手向上擺着,對着大鷹嗆喝着,道:「走。走。」

大鷹向旁,撲出了幾步,又轉過頭來,望着那個皮兜,看它的情形,好像很不放心。

金維仍揚着手,呼喝着,再奔過去,趕着大鷹,大鷹騰著翅膀,低飛了一會,終於,一直騰空,飛了起來,金維抬頭着它,只見它盤旋著,越飛越高,漸漸地看不見了。也就在這時候,金維聽到了人聲,他轉過頭去,看到有兩個喇嘛,向他走了過來。

那兩個喇嘛,來到了近前,向金維合十為禮,金維還了禮,不等那兩個喇嘛發問,就道:「我是康力克喇嘛的朋友,有要緊的事要找他。」

鐵馬寺中的喇嘛,人數並不一定,但經常在寺中常駐的,至少有兩千個以上,喇嘛雖是宗教的信徒,但是大喇嘛寺中,喇嘛和喇嘛之間,等級的分別.都十分嚴格,在鐵馬寺中,有七個最高級的喇嘛,金維所說的康力克喇嘛,就是這七個為首的喇嘛中的一個。

那兩個喇嘛一聽得金維提起了康力克的名字,立時換了一副極其尊敬的神色,可是他們那種疑惑的神情,卻依然未曾消退,一個喇嘛問道:「你是怎麼來的?」

他一面間,一面四面看看,在四面山坡上,積雪上一點有人走過的痕迹也沒有。

金維笑了笑,道:「我告訴你,我是從天上來的,你們是不是相信?」

那兩個喇嘛互望了一眼,不說什麼,金維來到了皮兜前,這時,他才發現,當他和那兩個喇嘛在說話之際,那個人已經將皮兜拉開了少許,睜大眼,望着他們。

金維用力提起了皮兜,將那人負在背上,和那兩個喇嘛,一起向前走去,走進了鐵馬寺的石圍牆,在一扇小門之中,走進了鐵馬寺。

鐵馬寺的建築,十分宏偉,深邃和神秘,在鐵馬寺中,究竟有多少佛像,究竟有多少經書,究竟寺中有多少房間,究竟有多少財產,是完全沒有人知道的,以前沒有人知道,以後也不會有人知道。

鐵馬寺是一個極著名的地方,也是一個極其神秘的地方,常駐在寺中的喇嘛之中,有的終生不出寺門一步,有的連自己的年齡也忘記了。有的窮一生的力,鑽研堆積如山的經書,有的只是靜坐冥思。

喇嘛之中,也有着各種各樣的人才,有的是妙手回春的醫生,有的能讀得通最古老的,世上已沒有什麼人認識的文字寫上的經書,有的還有着如同神話傳說中的武技,有的甚至可以經年累月,只吃些令人難人相信的食物。

在寺中,那一重又一重,一進又一進,一條又一條陰暗的走廊兩旁,陰暗而氣氛神秘的房間之中,幾乎每一個角落裏,都可以遇到外間難以想像的奇事,而那一級一級被踏得光滑了的石級上,也不知留下過多少奇異的喇嘛的腳印。

金維是鐵馬寺的常客,從第一次起,他每一次來到鐵馬寺,一見到古老,灰黯,但像是永恆聳立在那裏的建築,一聞到佛殿中焚燒的香,所發出的那種奇異的氣味,他總會由心底深處,升起一股異樣的虔誠之感。

事實上,每一個初入鐵馬寺的人,幾乎全是一樣的,這座神秘的喇嘛寺,有一股奇異的感染力量,使得每一個人的行動,都變得緩慢而不急躁,講話的聲音,也盡量壓得很低。

所以,鐵馬寺中的人雖多,可是到處都是靜悄悄的,只有悠悠的鐘聲和磐聲,清脆的鈴聲,和幾乎不可辨認的誦經聲蕩漾在空氣中。

金維背負那人,走了進來,經過了幾個院落,再登上幾十級石級,從一個圓拱開的門中,走了進去,眼前就陡地黑了下來。

金維略停了一停,那是一個殿,佛像前香煙統繞,佛像古老而莊嚴,身上的金箔,有的已經剝落,鑲嵌的寶石,也因為年代的久遠而失去了它原有的光采。有幾個喇嘛坐着,在低聲誦經。

金維井沒有打擾他們,在殿旁穿了過去,又經過一條長而黝黑的長廊,在那條走廊的兩旁,有很多間房間,全是上了鎖的,有的鎖已經生了銅青,這些房間,全是坐關的喇嘛所住的,他們將自己禁閉在一個小空間里,長年累月地思索,探求真理和自我。

金維終於來到了這條走廊的盡頭,那是兩扇半閉的木門,木門重厚黝黑,金維先在門口合十致敬,然後,慢慢推開了門,門內更黑黝,也更靜。金維才進來時,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這裏他也是來過的,進門之後,他反手將門掩上,貼著牆向前走了幾步,腳尖碰到了一個蒲團,他就停了下業,他先將肩上的那人,小心地放了下來,放在那個蒲團之上,他本來想扶起那人的身子,令他坐在蒲團上的。

可是,當他那樣做的時候,那人卻發出了一下痛苦的呻吟聲來。

自從進了鐵馬寺之後,那人還是第一次出聲,那一下呻吟聲,使得主維改變了主意,任由那人躺着,然後,他自己踏前一步,在旁邊的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這時候,他的眼睛比較能夠適應黑暗了,他看到四壁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神像,屋中唯一發光的光源,是一尊較佛像前面,發着黝紅色水光的那一族香頭。

就憑着那點光,金維看到了跌坐在佛像前的那位喇嘛,那位喇嘛坐着,一動也不動,就像是他就是眾我神像當中的一尊,也不知道他是根本沒有生命的,還是生命已進到了更高的,普通人不能企及的境界。

當金維看清楚了那喇嘛之後,他不覺呆了一呆,那不是他要求來找的那位,而是一個他以前未曾見過的。但不論那位喇嘛是誰,他能夠在鐵馬寺幾個重要的地方之一靜坐,那定也是鐵馬寺中、品級十分高,有着特殊才能的一位。

金維緩緩吸了一口氣,道:「有人病了,我需要幫助。」

那喇嘛微微睜開了一下眼來,隨即又合上,用十分平淡的聲音道:「是人都會病的。」

金維忙又道:「這個人有點特殊,我是在那座孤峰上找到的,他和一頭大鷹在一起,他病得很厲害,希望能夠將他治好,再探討他的來歷。」

那喇嘛又睜開眼來,金維看到他並不是望向自己,而是望向那個人。

金維轉頭看去,只見那個人的上部,也露在外面,同樣勉力睜著雙眼,在望那喇嘛。

那喇嘛慢慢站了起來,道:「我是貢加喇嘛。」

金維立時伏下身子,向貢加喇嘛行了一個至高的敬禮。他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貢加喇嘛,但是他卻也知道,鉸馬寺的貢加喇嘛,是人們心目中的活佛,他慶幸一進來就見到了這位高僧。

貢加喇嘛向前走來,來到了那個人的面前,在他瘦削的面上,每走一步,他臉上驚訝的神情,就增加一分,當他來到那人的身前之際,他緩綴伸出手來,同時俯下了身子,在那個人的臉上,碰了一下。

當他碰到那人的臉,即使是一個靜修了數十年的喇嘛,也無法掩飾他心中的驚駭,他突然縮回子來,望着金維,一時之間,顯然說不出話來。

但是這種驚惶的神態,卻是一閃即逝,他立時又轉過身來,在他剛才所坐的那隻蒲團之旁,取起一隻銅鈴,緩緩搖了幾下。

銅鈴發出了清脆的聲音,門隨即推開,一個較年輕的喇嘛,走了進來。貢加喇嘛低聲道:「去請木里喇嘛來,快。」

那年輕的喇嘛,也陡地震了一下,他從來也想不到,會在貢加喇嘛那樣有修養的人口中,聽到一個「快」字的。

他也知道事情一定極之不尋常,所以立時轉身,急急走了開去。

貢加喇嘛在蒲團上坐了下來,又對那人看了一回,才道:「我對醫治病人,並不是十分在行,但是木里喇嘛一一」

他頓了一頓,金維忙道:「是的,我知道,木里喇嘛最精醫道。」

貢國喇嘛點了點頭,然後道;「是的,他不但能醫人的病,而且能醫各種各樣生物的病,凡是有生命的,而生命中又有了痛苦的話,他都能解除他們的痛苦。」

金維呆了一呆,貢加活佛的話,聽來是全然沒有意義的,但是仔細一想,金綸想到了他話中的深意,他不由自主,又向那人看了一眼,然後道:「你……你是說,他不是人?」

貢加喇嘛的聲音,已完全平靜下來,他道:「我沒有這樣說,可是,你見過這樣的人么?」

金維回答不上來,他並不單是一個在山區活動的獵人,他到過很多地方,見到過很多很多種人,可是,他的確未曾見過這樣的人。

屋中靜了下來,不多久,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門推開,木里喇嘛走了進來,貢加喇嘛立時站起來,兩人一起到了那人身前,交談著。

他們談的聲音很低,講得又很急促,用的又是一種特殊的,自梵文演變出來的語言,所以金維完全聽不位他們在講些什麼。

然後,金維就看到貢加喇嘛,抱着那個人,而木里喇嘛則伸手進去,用雙手撫摸著那人的身子。

金維可以清楚地看到,當木里喇嘛的雙手,碰到那個人的身子之際,他臉上的訝驚的神色。

木里喇嘛的神色,接着變得十分嚴肅,他雙手不斷在那人身上撫摸著,又和貢加喇嘛低聲交著,貢加喇嘛不住點着頭。

木里喇嘛雙手,縮了回來,向金維望了一眼,道:「這一一人是你帶來的?」

他好似是想了一想,才稱那個人是「人的」。

金維道:「是的,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木里喇嘛沒有直接回答金維的話,道:「我想你將他完全交給我,他是你的朋友?」

金維道:「不是朋友,事實上,我是完全不認識他,只不過是頭羊鷹帶着我去見他的。」

木里喇詠呆了一呆,才道:「那麼你是不是放心將他完全交給我?」

金維道;「當然放心,不然,我也不會將他帶到鐵馬寺來了。」

木里喇嘛點了點頭,伸出雙手,在貢加喇嘛手中,將那人接了過來。

在經過了木里喇嘛的全身按撫之後,好人的神色,像是平靜了許多,閉着眼,看來已經睡著了。

木里喇嘛抱着那人,來到門口,又轉過頭來,道:「你說的那頭鷹在什麼地方?」

金維道:「不知道,說起來你們或者不相佰,是那頭鷹將我由孤峰帶來的,在天上飛著,來到這裏的。」

貢加喇嘛笑了起來,道:「我們相信一切事。」

木里喇嘛沒有說什麼,走了出去,金維當然不會不放心,他知道,木里喇嘛的經房之中,有着最古老神奇的醫書,也有着最難搜集得到的藥材,一定能夠治好那人的病的。

貢加喇嘛又一動不動地坐了下來,金維也靜坐了片刻,才悄悄地離開,當他又走出了那條走廊之後,他又轉了幾個折,來到了另一座閣上。

那座閣是扶馬寺中,一個十分奇特的地方,住在這裏的主要人物,並不是喇嘛,而是一種被人尊稱為「智者」的特殊人物。

「智者」,自然是具有大智慧的聰明人。

這些智者,自然都是有着高深學問的人,他們在鐵馬寺中。一面幫助已有高深學問的喇嘛研究學問,另一方面也訓練對學問有強烈要求的年輕喇嘛,這地方,有點像大學中的研究院。

「智者」大多數來自印度和西藏,但也有的來自世界各地,金維知道,海烈根先生至少也在鐵馬寺中,當了三年的「智者」。

登上了石級,智者集中的大堂之中,又是另外一種氣氛。

智者通常都在這個大堂中,各自研究各自的學問,大堂的四周圍全是各種各樣的書,每個智者面前的桌上,地上,也全是書,除了翻書的聲音外,幾乎沒有別的聲音。有的古老的經書,不知已有多少年代了,小心揭開封面的木板之際,抄寫經書的羊皮紙,又黃又脆,要是不小心,就會完全碎散開來。

金維進來之虧,略停了一停,走向一個滿腮花白鬍子的智者身邊;用極低的聲音道:「我想知道,人是不是能和鷹互通心靈?」

那智者抬頭,望了金維一眼,他的回答,聲音也十分之低,他道:「什麼鷹?」

金維道:「羊鷹,一頭獨來獨往,鷹巢在孤峰上的大羊鷹。」

那智者吸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你的問題了,過十天你再來,我希望能給你答案。」

金維點了點頭,又走向另一個智者,在他身後站了片刻,直到那智者抄寫的工作,略停了一停,他才道;「我想知道,世上是不是還有像人但不是人的生物?」

那智者十分瘦削,頭髮全禿光了,他聽了金維那個奇異的問題,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就反問道:「你問的是那一個世上。」

金維怔了一怔,他無法回答這個反問,只好也問道:「有很多『世上』?」

那智者直了直身子,道:「是的,很多,每一個的心中都有,心外有,再外面還有,除了自己之外,我們無法知道其他,而我們簡直連自己也不知道。」

金維躬身而退,他不認為那智者的話不着邊際,只認自己找錯了對象。那智者研究的學問,並不是他極想知道的那一種。

金維抬起頭來,正當他在猶豫應該再向哪一個智者發間之際,看到一位智者正在向他招手。

那智者雖然也和其他智者一樣,穿寬大的,灰白色的長袍,但是金髮碧眼,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西方人,而且金維還覺得他很面善。

金維忙向他走了過去,那智者也離座而起,兩人都不說什麼,一直來到了一間小房間中,那智者才道:「還記得我么?我們曾在漢堡的一個集會中見過,那時,你和我們的名譽院長,海烈根先生在一起。」

金維陡地想了起來,握著對方的手,道:」你好,尼達教授。你的傳心術研究一一」

尼達教授搖了搖頭,道:「自從來到這裏之後,我才知道以前所作的研究,只是小學生的遊戲,這裏有着對傳心術極其高深的學問的記載,唉,我想我的時間,是無論如何不夠用的了。」

金維明白尼達教授的意思,面對着浩瀚如海的學問,一個人的生命,實在是太短促了。

尼達教授望着金維,道:「你心中有一個奇怪的問題,是不是?」

金維也並不奇怪對方猜中了他的心事,事實上;尼達教授早就是西方研究傳心術者中的權威人物,他來到了這裏之旨,自然更有進展。

當金維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心中陡地一動。

他還未講出他想到的事來,尼達教授又笑着道:「你是在想,我能不能給你幫助,解決這個奇怪的問題,是不是?」

金維高興地道:「你真了不起,教授,告訴我,我和你之間,可以發展傳心術,那是基於什麼?」

尼達教授道:「是基於我們有共同的思想。我可以用感覺明白你的思想,而並不是通過言語,自然,語言本身也是種感覺,但是那種感覺太強烈了,我研究的是一種極微弱的感覺。」

金維有點興奮,道:「有一個人,他說的話,我完全不懂,我相信你也不懂,他寫的字,你也不懂,但是他能用簡單的圖畫,表示他心中所想的事,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傳心術有用么?」

尼達教授想了一會,道:「當然是有用的,我可以通過傳心術,明白他的心意。」

金維由衷地道:」你太好了。」

尼達教授道:「這人是誰?」

金維說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他現在病得很重,木里喇嘛在照顧他。」

金維略頓一頓,接着,便將他遇到那個人的經過,向尼達教授詳細說了一遍。

尼達教授用心聽着,極其高興,道:「你做的手勢、他是不是明白?」

金維皺着眉,道:「他好像明白,好像不明白。」

尼達教授說:「那太好了,我一直想找一個這樣的人,來試驗我的傳心術,我這就去見木里喇嘛,你可以住在我的房間里。」

金維也感到很高興,因為尼達教授的傳心術如果有用的話,那就等於可以和那人作簡單的交談,通過簡單的交談,他就可以知道那人如何會在那座孤峰之上,和一頭羊鷹在一起。

金維和尼達教授一起離開那間房間,繞過了很多建築物,走過了很多石級和走廊。

在來到木里喇嘛的經房前時,卻被一個喇嘛阻住了去路。

那喇嘛道:「木里喇嘛吩咐過,他有極重要的事,任何人不準打擾他。」

金維忙道:「我知道他在忙什麼,他在替一個人治病,這位智者,對木里喇嘛的工作,很有幫助,請你去通知他一聲。」

那喇嘛仍然搖著頭,道:「你們來遲了,木里喇嘛帶着他的病人,進了經房,經房已經鎖了起來,不是他自己將門打開,誰也不能進去。」

金維和尼達互望一眼,寺中的情形,他們當然是知道的,在這樣的情形下,的確是完全沒有辦法可想的了。金維顯得很失望,反倒是尼達安慰他道:「不論那人病得多重,木里喇嘛一定可以治好他的,到那時候再說,也不算晚。」

尼達和金維離開,在一個叉路口分了手,金維先來尼達的住處,在席墊躺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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